正文
第九卷旌旗漫卷不須誇第七百六十章誘敵
“瞧見沒有?就是拿頂綠呢大轎,那可是轉運使,行台户部郎完顏老大人的坐轎,要擱在以往,哪裏有老大人拜會別人的道理?不過現如今嘛,卻也只能候在這裏,等着傳召才能進去了。
“那算什麼?你們瞧,就邊上那幾位……”
“虎衞軍的軍爺,誰不知道?指揮使大人已經進去有些時候了,俺可是親眼瞧見的。”
“看來是真要打起來了……”
“不打還能怎的?俺可是聽説,西夏賊已經圍了大同,咱家老爺這些日子急的是一嘴燎泡,今天一大早就過來了,剛剛才進去……”
“唉,咱們家老爺還不是一樣?”
“要俺説啊,老爺們急的可不是北邊的西夏人,還是南邊兒……”
“是啊,俺外甥在太古,聽説那邊兒鬧的可兇了……”
“秦人殺過來了?沒聽説啊……”
“俺外甥來信説,秦人還沒過來,但自己人先打起來了,聽説殺的那叫一個慘……俺外甥還説,太古早晚守不住……要全家搬來太原……”
“這兵荒馬亂的,可要小心些。”……
幾個人説話聲越來越低,也就是他們,還能聽到些外間的消息,平民百姓可能根本不知道南邊情形到底惡劣到什麼模樣,不過知道的越多,擔憂也就越多,要説太原這樣的大城,周遭大金兵馬加起來,怎麼也有十幾二十萬,這麼多的兵馬駐守,再沒有個讓人打過來的道理。
但人心就是如此,一旦恐慌起來,能穩坐釣魚台的又能有幾個?
説話間,憂慮便傳染了每一個人,劉啓升在旁邊笑眯眯的聽着,好像什麼也不懂的樣子,耳朵裏聽着各人的講述,眼角餘光卻在周遭逡巡,幾個人無意間説起的那些這人那人坐的什麼樣的轎子,騎的什麼樣的馬,身周扈從又有哪些,在他的眼中,都變得分外的具體起來。
不時插嘴問上一句這些大人們的軼事,幾個轎伕根本沒有防範之心,紛紛搶着應答,顯示着自己的見多識廣,不經意間,便將這些大人們的習慣透了個七七八八。
黑小子憨笑着,心裏也有些得意,這主意還真不錯,混進太原好些日子了,也就是這一遭探聽的東西多些,不過心裏也有些遺憾,太原大城,和那些縣城不一樣,重兵把守,戒備森嚴,想要在這樣的地方動手,自己這點人手可就有些不夠瞧了,可惜,不能將那一百多弟兄都帶來,不然的話,鬧這裏個天翻地覆,也不是不可能……
心裏有些遺憾,臉上卻依舊笑嘻嘻的,還做懵頭懵腦狀,低聲煞有介事的問道:“俺聽説,這裏住着的留……留守大人?”
幾個人都被他這土氣的樣子逗樂了,年紀最大的老王還笑呵呵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這裏住着的,當然是太原留守完顏大人了,不然還有誰會住在這裏?”
就是太原最大的官兒了?”
“不錯,不錯,就是太原城最大的官兒……”
“真想瞧瞧……”
“小子,別給自己招禍,就算街面上遇到了,也趕緊跪下磕頭,看都別看一眼,不然啊……不定就被人挖了你的眼珠子去。”
聽着像是故意嚇唬人的玩笑,但其他幾個人卻都紛紛點頭,深以為然的樣子,真權貴的做派,不可以常理度之,其殘暴早已深入人心了的。
黑小子受教,怕怕的點頭,“那俺還是不瞧了,再大的氣派也不如小命金貴。”
“對了,就是這話,小哥人老實,看着就投緣,老哥就再嘮叨兩句,在這太原城裏啊,只要碰上四人抬以上的轎子,立馬跪下磕頭就沒錯,也別亂打望,咱們什麼人?靠氣力吃飯的,身份低賤,只要吃飽了不餓,就是老天眷顧了,別為了芝麻綠豆的事兒,把自己小命糟踐了去,你們説是不是?”
“嗯,嗯,老哥説的是……”
幾個人紛紛附和,立馬聊起了這些年一些慘事,以做詮釋,增加話語的説服力。
黑小子有心再撩撥兩句,比如説時下在太原城內隱隱流傳的那些謠言,但眼珠兒轉轉,又忍住了,太原這樣的地方,給他的感覺與河中完全不同,治下漢人百姓得過且過,就算被真人當條狗打殺了,也不敢吱一聲,好像天生就是一副奴才相,百姓如此,漢軍如此,官吏也是如此,讓劉啓升吃驚之餘,也有些好笑,真人也不過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怎的就怕成這個樣子?
這讓生在秦川,長在秦川,從不曾向外族之人低頭俯首的他很是難以理,所以也就更多了幾分警惕之心……
不過今日他也是幸運,幾個轎伕閒聊,接下來便是太原各路人馬調動,雖説幾個轎伕説的零零碎碎,話裏話外都是聽聞,據説之類的詞眼兒,但劉啓升一邊聽着,心裏卻已經樂開了兒,不虛此行,他孃的真是不虛此行,看來以後這行當還真要常來做做了……
這也不是運氣所在,半晌過後,日頭漸漸西沉,幾個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卻聽邸正那邊傳來一陣騷動,幾個人立即停了話頭,往那邊看去。
大處魚貫行出許多軍兵出來,接着便是些儀仗,靠近邊的人羣騷動着,不過説話的聲音卻越來越低,等到一頂看上去有些不起眼的兩人抬官轎出來,呼啦啦一聲,前的人羣卻立時便跪了一地。
樹蔭下面的幾個人嚇了一跳,那年紀最老的老王眼睛一直,低聲便道:“快快,趕緊跪下,留守大人出來了。”
劉啓升眼睛早就瞄了過去,這時一聽,心裏可就有些惦記上了,一邊麻利的隨幾個人跪下,腦袋卻微微抬起,瞅着那邊動靜。
十六個護衞軍兵,都是騎兵,不多,卻有些難對付,儀衞也有八人,都是樣子貨,不值一提,不過轎子旁邊跟着的那幾個僕從,看上去有些不摸底,就像大帥身邊常年跟着的那幾個人一般,看着稀鬆平常,但真要動起手來,卻都恐怖的很,不能不防,幾乎一瞬間,黑小子就已經瞧清了情勢,沒了什麼順手來上一下的心思。
儀仗遠談不上什麼氣派,但在前的威勢,卻足以顯示其身份之顯赫,隊伍出了正,根本未做停留,直接上了正面長街,很快便消失在眾人視線當中。
人們紛紛站起身來,交頭接耳的聲音這才漸漸多了起來,而樹蔭之下的人們也在感嘆。
“今日怪了,留守大人為何……”
“噓,小聲些,看來大人們就要出來了。”
“聽説……留守大人每逢初一十五,總要到城外相國寺上香祈福,今日竟被咱們碰上了,這眼福,真真沒的説,但這個時候出城,可是有些晚了……”
劉啓升目光一凝,心跳的有些厲害了。
隨意的站起身來,從懷裏掏出酒壺,晃了晃,已經喝的差不多了,這才笑着告罪道:“小子有些尿急,去方便一下,再來聽幾位老哥説話。”
“去吧,去吧,不過要快些,沒準老爺們馬上就得回來,可不能耽擱了啊……”
“是,是。”
黑小子笑着轉身,朝同伴使了個眼,兩人抬起小轎轉過街角。
“怎麼?不等那老貨了?”
“去他孃的,誰還管得了他?剛出來的是完顏和尚,咱們跟上去瞧瞧,要是能宰了完顏和尚,大帥一定高興不説,咱們立下這等功勞,將來在也再沒人敢瞧不起咱們。”
從劉啓升往下,這些年輕人各個膽大包天,兩人一邊説着,腳下不停,帶着幾分興奮,便穿街過巷,追了上去。
他們經過嚴苛的訓練,對於地形和方向的查探,從來都是不遺餘力,這一代更是轉了不只一遭自然駕輕就熟,從一個小巷轉出來的時候,正趕上了隊伍的尾巴,兩人腳步一緩,直接穿入了對面的巷子,三轉兩轉,又出來,隱隱咬住隊伍,直過了三四個街口。
等到兩人抬着轎子,又從小巷轉出來的時候,才了三四步,劉啓升的腳便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地上。
這是一個街口,前面那支並不算大的隊伍緩緩而行,沒有任何異狀,但劉啓升的眼睛看的不是他們,而是……
街口的百姓不少,見這一行人過來,許多人遠遠便避了開去,躲避不及的,也埋頭跪倒在地,這種景象,並不稀奇。
但劉啓升還是在第一時間,覺察出了不對,時候雖然已經不早,但街旁的那家順興酒樓斷沒有這個時候關閉户的道理,再看街口拜倒在地的稀稀落落的百姓,有幾個人伏下的身形透着詭異,各個皆是作勢前撲的架勢。
餘光在酒樓二層掃過,點點寒光反射着夕陽,刺的他眯了眯眼睛,奶奶的,竟然有埋伏?
電光火石間,劉啓升眉便揚了起來,回身便對從轎子後面探頭出來同伴做了個手勢,兩人腳下慢慢後退,又隱回了巷口。
就在這個時候,長街之上,形勢突變。
“殺啊……”暴喝之聲驟起,幾條矯健的身影已經驀然發難。
弦響動聲,連成一片,箭矢帶着駭人的厲嘯,攢射而下,那頂二人抬小轎立時便成了刺蝟,騎在馬上的護軍紛紛慘叫着栽倒下來,鮮血飛濺,不明所以的百姓發出淒厲的尖叫,紛紛抱頭鼠竄。
刺客們從街頭巷尾衝出,酒樓上也有數條身影一躍而下,他們揮舞着兵刃,彪悍的衝進隊伍,立時便捲起一陣腥風血雨。
猝不及防之下,守護在轎旁的護軍紛紛被砍倒在地,幾個悍勇異常的刺客手持利刃,猛的衝近轎旁,長刀揮舞,濺起一片血光,兩個儀衞,和那兩個轎伕立即身首異處,鮮血噴灑在滿插箭矢的轎子上,順着轎子滴滴答答的淌落在地。
那幾個刺客毫不停留,有人立即將兵刃不要命的插進轎子,一個大漢更是一把掀開轎簾,對着裏面發瘋般的一陣亂砍,接着從轎子裏脱出一個人影,一刀梟首,猙獰的臉上帶着狂喜,狂呼了一聲,“完顏和尚死了,完顏和尚死了,兄弟們,扯乎……”
一瞬間,長街上的刺客便退了個一乾二淨,只留下一地的狼藉。
巷子裏面,劉啓升兩個人頗有些目瞪口呆的探頭瞧着,眼瞅着那些“膽大妄為”的刺客跑了個乾淨,劉啓升才回過神兒來,眼珠兒轉着,隨後一把拽過同伴,咬牙切齒的道,“你趕緊出城,回去稟報大帥……就説,完顏和尚……八成是死了……”
“啊?”
見同伴還有些懵懂,劉啓升啪的給了他一個嘴巴,“快,再等上些時候,就出不去了。”
你們呢?”
“咱們再等等,誰他孃的知道這演的哪一齣?”……
“你是説……這真不是你帶人乾的?”蔫狼抽抽着臉,帶着狐疑。
“我説多少遍了……”黑小子泄氣,指着周遭的所有人,“老哥你問問他們,要是有這麼件功勞在手,你瞧他們是認還是不認?”
“我説劉頭,您這就不對了啊,這麼大的事兒,您説幹就幹了,也不給兄弟們留點湯,這怎麼成?”
“就是,就是,咱們出來,別説宰了,就是見,也沒見過這麼大個兒的傢伙不是?怎麼着也得給兄弟們個説法。”
“那可是完顏和尚,他孃的,大帥率兵打汾州,硬是讓他給跑了,這會兒卻在太原給人摘了腦袋,劉頭果然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你們祖宗……”劉啓升低聲咆哮,他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時有些懵了,根本沒想起來追着那羣人瞧瞧,到底是哪路的神仙做下的,這會兒回來,面對一羣湊熱鬧的傢伙,他真的無言以對。
“噓。”
外面腳步聲大作,眾人立時安靜了下來,直到腳步聲遠去,這是一處廢園,隔着牆對面街上,便是太原留守的圍牆,這是一羣人千辛萬苦找到的存身之處,太原留守完顏和尚遇刺,接着便是全城大索,兩天下來,就沒個消停的時候。
還好的是,一羣人找的這個地方,離太原留守邸夠近,燈下黑的道理古今通用,接連兩日,卻沒人過來這廢園裏面瞅瞅,一羣人也不敢輕易出去,就這麼,困在了這園子裏面,更讓劉啓升鬱悶的是,都兩天過去了,這些沒心沒肺的傢伙,總是拿這茬來擠兑他,讓他煩不勝煩。
“行了,都機靈些……”蔫狼擺手,心裏暗笑之餘,卻也有些不摸底,“小子,你説幹這事的到底是些什麼人?”
“誰知道?”劉啓升更不耐煩了,兩天下來,眾人猜來猜去,也沒個準兒,還真當他是神仙,掐指一算就有了?他奶奶的,他還想知道是誰做的呢?
蔫狼訕訕的笑,“那你説,死的到底是不是完顏和尚?”
“八成錯不了……”不過隨即劉啓升搖了搖腦袋,“要是完顏和尚的話,死的好像也太輕易了些……”
“完顏和尚也是人,説死也就死了,還真能比咱們多出幾條命來?”
“廢話,老子要説多少遍你們才明白?老子到是瞅見有人從轎子裏拖出人來,一刀砍下了腦袋,人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但要説那人就是完顏和尚,老子又沒見過完顏和尚長的是什麼狗樣子,誰知道死的到底是不是他?”
狼嘆了口氣,完顏和尚死了,這裏的一羣人,卻都沒多少高興的意思,畢竟就算完顏和尚死了,也不是死在他們手裏,再説了,這麼下去,一羣人還出不出得了太原城,都是兩碼事呢。
“再等兩天,咱們就出去……”
蔫狼一驚,“去哪兒?”
黑小子的眼睛在黑暗中放着綠光,“完顏和尚要是死了,太原一定大亂,咱們趁機給他添上幾把火。”
蔫狼搖頭,就知道……“現下看,太原可沒有亂的意思……”
“不亂也要讓它亂起來……”黑小子咬牙切齒,“不亂就是完顏和尚沒死,亂起來了,完顏和尚就是死了。”
“嗯嗯,這個法子不錯。”
“再宰上幾個,瞧瞧情勢也不錯。”
七嘴八舌中,蔫狼徹底無語了,這羣混小子,真真是一羣不要命的狼崽子……
此時此刻,廢園不遠處的太原留守後宅mi處,完顏和尚卻好端端的坐在椅子上,低頭盯着案上棋盤,對面,獨吉思忠好整以暇的抿着茶,可見,論起棋力來,完顏和尚要差着一頭。
“看來這一局,我又輸了。”
半晌,完顏和尚抬起頭,擲子認負,獨吉思忠微微一笑,雖説看着閒適,卻也難掩身上的疲憊。
“棋到中盤,你總是有些急。”
完顏和尚端起案邊茶碗兒,一口將茶水灌進喉嚨,連茶葉也都嚼了嚥下,這才嘿嘿笑道:“下棋磨人子,都是漢人的把戲,我真兒郎,還是急些的好。”
獨吉思忠神不動,兩人相交甚密,但在一些事上,還是有些分歧,比如説,兩人雖都力主真,契丹,漢人一家,共治天下,但自小深慕漢風的他在一些事情的心思,與完顏和尚的主張還是截然不同的,兩人時常爭論,誰也説服不了誰,卻並不影響兩人的交情。
但在此時,他卻沒多少再次跟完顏和尚辯駁的念頭,沒有接話,而是將棋盤上的棋子一一撿起,半晌才道:“急什麼?你這些天可是躲了清閒,也沉得住氣,我這裏才是真正的急……”
聞言,完顏和尚大笑出聲,“難得兄長如此,這一遭的苦計,卻是使得不冤。”
獨吉思忠搖頭苦笑,道:“就是不知道,好不好使,別要適得其反才好……”
完顏和尚使勁揮手,好像要揮什麼,“有兄長在,就沒有後顧之憂,也不愁那趙石不乖乖上鈎。”
“但願……不過咱們先説好了,這一仗下來,我要那趙石活着……”
完顏和尚眸光灼灼,卻毫不猶豫的點頭,“小弟有分寸,我就是想親眼瞧瞧,秦狗的大將軍跪在我完顏和尚面前乞憐的樣子罷了,待得來日,我還要親自率領大軍,去捉了秦狗的皇帝,到得那時,才是真正的痛快……”
“賢弟好豪氣……”
“我真兒郎,本應如此……”
兩人相視而笑,久久不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