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最迫切的問題是:弗格森教授為什麼要在飛機上,把這本《博爾赫斯小説集》送給春雨呢?天知道,除非跑到地獄裏去問他。
她翻開了書頁,先翻到全書目錄頁,這裏收入了博爾赫斯的19部短篇小説。在博爾赫斯一生創作的眾多小説中,這19篇只是一小部分,但是他最著名的精華,比如《沙之書》、《南方》、《圓形廢墟》、《巴別圖書館》。
沒有精神再閲讀這些文字了,況且春雨知道自己幾乎沒有讀懂的可能。她只能隨意地翻了翻,忽然翻出了一枚書籤。
這是一枚泛黃了的小書籤,沒有商標和廣告性的文字,只印着一個吹着“蓬蓬頭”的男人的黑白照片。不,不是“蓬蓬頭”,只是一頭灰白的亂髮,削瘦的臉上有着一雙睿智的眼睛,皺紋簇擁着唇上的鬍鬚。雖有些其貌不揚,但氣度卻是非凡。
終於,春雨認出了這個男人——愛因斯坦。
毫無疑問,誰都不會認錯這張臉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她還從來沒見過印着科學家頭像的書籤,不過想想也不奇怪,弗格森教授是著名的科學家,説不定愛因斯坦就是他的偶像,用愛因斯坦頭像的書籤也就很正常了。
書籤夾着的這一頁是第119頁,正好是一篇小説的開頭,這篇小説的名字是《THEGARDENOFFORKINGPATHS》
這個題目譯成中文的意思就是《小徑分岔的花園》。
奇怪的老頭寫的奇怪的名字。
雖然是英文版本的小説,但春雨還是看進去了——主人公居然是一箇中國人,博爾赫斯用第一人稱的敍述方式,以中國人的視角和口吻説話。
《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故事從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國説起…….
這是一篇奇異又神秘的小説,如果你此前已經讀過它的話,那麼我向你表示欽佩及祝賀;如果你很不幸還沒有讀過這篇小説,建議你馬上去買一本《博爾赫斯小説集》,或者從網上下載也可以,只要你能讀懂它。
回到英國,倫墩,旋轉門飯店,319室,春雨的指尖,這本綠封面的書,第119~128頁。
45分鐘的閲讀過去了,當小説主人公中國人“YuTsun”,在“無限悔恨和厭倦”中結束了全部自述時,春雨彷彿也跟着他的靈魂一同走上了絞刑架。
好像閲讀了天條戒律,她合起手中的書本。這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故事,她甚至希望自己完全沒有看懂這篇小説。但是,她知道自己的心靈確實被打開了一道口子,那是博爾赫斯老頭用一把智慧的阿根廷鑿子鑿開的。在老人早已看不見的眼睛裏,射出兩道深邃的目光,通過這個口子射入了她的靈魂最深處。
春雨不敢解釋,也許一切的解釋都毫無意義,因為文本的存在已是奇蹟。
呆坐了幾分鐘後,她終於挪動了一下身子,因為突然想起了一個名字——
昨天下午,在維多利亞精神病院裏,她和龍舟見到了一個叫斯科特的病人,幾年前曾經與高玄深入接觸過。
斯科特昨天怎麼説來着?他説當年高玄到英國來,為了尋找一次大戰時期一箇中國間諜,那個中國人為德國刺探軍情,1916年被以間諜罪處以絞刑。斯科特還煞有介事地説,這個秘密可能“關係到上千萬人的生命”,讓春雨搞不清這是真的?還是精神病人的臆語?
但最要緊的是,斯科特寫出了那個中國間諜的名字——
YuTsun
現在,請你再往上倒回去看幾十行,你發現了嗎?
博爾赫斯的小説《小徑分岔的花園》的主人公是個中國人,小説裏他的名字叫“YuTsun”。
小説主人公的身份就是間諜:一個為德國服務的中國間諜,1916年被英國軍情部門逮捕。整篇小説就是YuTsun被捕後的回憶筆錄,最後他被判處了絞刑。
斯科特説的高玄所要尋找的YuTsun=《小徑分岔的花園》裏的YuTsun
假設這並非精神病人的瘋話,那麼高玄為何要尋找博爾赫斯小説中的人物呢?
除非——《小徑分岔的花園》的故事是真實的,YuTsun在歷史上也確有其人。
春雨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驚恐萬分地看着窗外。九十年前那個中國男人的臉龐,彷彿正貼在窗玻璃上。
那就是高玄要尋找的人嗎?
低頭喘出幾口氣,悶在房裏是想不出答案的。她隨即打開筆記本電腦,給遠在萬里之外的本人寫了一封電郵,將剛才發現的這件事詳細地講述了一遍。她現在要求得遠程支持,也只有這樣她才不會感到單槍匹馬。
然後,春雨又撥通了一個倫敦本地的手機號碼。
電波瞬間飛出了旋轉門…….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下午3點
鈴聲響起來了。
龍舟從自己的臂彎中抬起頭來,睜開迷迷糊糊的雙眼,心頭一陣狂跳。伸手在台子上摸了好一會兒,終於從一堆廢紙中找到了手機。
面前是一台IBM筆記本電腦,液晶屏上閃着柔和的光線,剛才竟在電腦前睡着了。
鈴聲依舊急促,他打開手機發出枯啞的聲音:“Hello…….”
“是我啊,龍舟。”
竟是春雨的聲音,這幾個美妙的漢語單音節,即刻讓龍舟從恍惚狀態中醒來:“是要再謝謝我吧?呵呵,不用謝了,不過請我吃飯還是可以考慮的。”
“等我拿到學校的獎學金再請你吃飯吧。”聽到這句話龍舟心頭一涼,等她拿到獎學金還不知道要猴年馬月呢,電話裏春雨繼續着急地説,“還記得昨天晚上我跟你説過的,弗格森教授在飛機上送給了我一本書嗎?”
“對,你説是一本什麼小説集。”
“是《博爾赫斯小説集》!”
“博爾赫斯?好像是一個拉丁歌星的名字啊。”
電話那頭的春雨差點沒暈過去,這小子居然不知道博爾赫斯!不過,她還是在電話裏耐心地介紹了一遍博爾赫斯,然後把《小徑分岔的花園》裏YuTsun的事也告訴了他。
龍舟終於想起了昨天下午,在維多利亞精神病院裏聽到的斯科特的話。他想了想説:“會不會是那個神經病看多了博爾赫斯的小説後產生的妄想呢?”
“討厭!”
還沒等他説對不起,春雨已經掛斷了電話。
連説了幾聲“倒黴”,龍舟又把臉放在了台子上,對着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保護程序——想象中的宇宙黑洞圖像在閃爍着。
隨便按了一個鍵,屏幕上顯出了電腦桌面,有一行密碼輸入的提示。
他閉着眼睛鍵入了一組圓周率數據:3.141592…….
但屏幕上跳出的仍然是出錯。
無奈地長出了一口氣,從上午十點到現在,龍舟已經在這枱筆記本前坐了五個鐘頭了。但面對他的始終都是這行密碼提示,他換了無數個可能的密碼鍵入,永遠都被告知是“出錯”。
這是弗格森教授的筆記本電腦,昨天從機場拿回來的教授遺物,也是教授在飛機上死去前最後使用過的物品之一。
聯想到昨晚春雨所説的:教授在飛機上連續幾個小時,目不轉睛地盯着電腦。但在龍舟的記憶中,教授並不習慣用筆記本電腦,平時最多用幾十分鐘就關掉了,也沒有在電腦上看視頻或者其他文章的習慣。
所以,龍舟覺得教授一定有蹊蹺,或許筆記本電腦裏有什麼重要的內容,以至於讓他如此聚精會神——甚至教授的死也與筆記本也有什麼關係?
於是上午一起牀,他就打開了教授的筆記本電腦,但迎面卻被這行密碼攔住了。過去他常幫教授在這台電腦上收發郵件,但從來沒有過密碼提示,顯然這是教授最近才設置的。難道里面真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需要這樣的密碼來保護嗎?
教授究竟是為什麼而死的?他的筆記本里究竟隱藏了什麼?他到中國去究竟是要尋找什麼?他的臉似乎總在眼前晃動,就像三年前第一次見到教授。
那時龍舟剛從國內本科畢業來到英國,研究物質世界的物理系高材生,卻對自己生活中的物質世界一無所知,簡直是一個傻小子。他的行李箱裏沒帶多少東西,全被物理學著作和科幻小説塞滿了,其中儒勒·凡爾納的書就佔了半壁江山,另外阿西莫夫的書也有不少。
至於他來英國的原因,現在想來十分可笑,讀書留學什麼都是其次的,最大的渴望就是見到他的偶像——史蒂芬·霍金,這個天妒英才而患有盧伽雷氏症,在輪椅上坐了幾十年的英國男人,以其驚人的智慧和毅力,無限接近了愛因斯坦追求過的真理,並以一本具有美妙文學語言的《時間簡史》震撼了全世界。
為此龍舟信誓旦旦要考入劍橋凱爾斯學院,這樣就有機會見到居住在劍橋的霍金了。然而,他剛到劍橋的第一場考試就失敗了,連霍金的氣味也沒聞到,便“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告別康橋了。在龍舟走投無路的時候,他來到倫敦的詹姆士大學,在這所以斯圖亞特王朝末代君主命名的學校裏,第一次見到了馬克·弗格森教授。
那是一間堆滿了書的屋子,教授深邃的眼睛注視着龍舟。他始終保持正襟危坐的姿態,但龍舟感到無法準確記清他的長相,似乎那個真正的他一直被什麼掩蓋着。教授沒有問他太多問題,對這個中國學生非常寬容,但對其他國家的學生卻異常苛刻,包括英國學生。最後,只有龍舟一個人留了下來,成為弗格森教授唯一的研究生,這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龍舟對教授非常感激,他很快就拿到了全額獎學金,這讓他的學習和生活寬裕了許多。教授對龍舟很寬容也非常信任,但話一直不多,除了安排工作與輔導論文以外,很少談及其他事情,似乎他的世界只是由數字和公式組成的。龍舟也從未見過教授的家人,聽説教授終生沒有結婚,也沒有情人之類的跡象。教授也沒什麼私人朋友,僅僅只有工作上和學術上的關係,他是個標準的孤家寡人,把生活的百分之一百都交給了科學。
不過,龍舟倒是聽別人説過,教授終生不娶的原因——他多年前遭受過某段感情上的沉重打擊,曾經愛得死去活來,最後卻無疾而終,讓教授對愛情徹底死了心。
忽然,龍舟想起一首叫《戀愛症侯羣》的中文歌。
格林尼治時間2005年5月29日晚8點
旋轉門飯店。
窗外夜色迷離,春雨趴在玻璃後面,看着花園裏樹葉的陰影。
她是在晚餐時間幾乎結束時才下樓去的,這樣就避開了那些神經兮兮的老頭子們,坐在餐桌上卻吃不下什麼東西,只吃了半盤意麪就回到樓上了。
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她打開了窗户,倫敦清涼的晚風灌入房間,似乎帶來了他的氣味——那永遠難忘的味道,又一次讓春雨心亂了起來,披着頭髮在房間裏來回踱步。
忽然,似乎冥冥之中有什麼刺激了她,使她猛然拉開了客房寫字枱的抽屜,一片閃光的金屬立刻扎疼了她的眼睛。
抽屜裏躺着一枚鑰匙。
凝脂般的手指顫抖着伸進抽屜,將這枚鑰匙放到了自己眼前。這是枚粗大的黃銅鑰匙,在鑰匙柄上印着阿拉伯數字——
19
春雨緩緩念出了這個數字,這裏是319房間,應該是這個房間的鑰匙吧?可是這裏已經用房卡了,門上並沒有鎖孔可以插。房間裏也用不上鑰匙,所有的抽屜都沒有鎖。
但是,在鑰匙柄的另外一面,還印着幾個大寫的英文字母——
XUAN
看到這四個字母春雨驚呆了,一箇中國男人的名字脱口而出。
只有漢語裏才有XUAN的發音,唯一的可能是高玄的“XUAN”。
手指繼續在發抖,她撫摸着鑰匙柄上的“XUAN”,還有另一面的“19”。
對,“19”裏的“XUAN”,不就象徵着地獄的第19層裏的高玄嗎?
一枚鑰匙,就是一組開門的密碼。現在春雨確信了,它就是高玄留給自己的密碼。
她將這枚鑰匙摟在心口,任憑它如此地冰涼,就像一把金屬匕首。春雨吻了吻這枚刻着高玄名字的鑰匙,這就是最好的證據了,至少可以證明他在這個房間住過,或者仍然就在這個旋轉門飯店裏。
也許高玄説得沒錯,她也沒有找錯地方,這裏就是高玄所在的旋轉門!
此刻,温熱的淚水禁不住滑落下來,打濕了這枚冰涼的鑰匙。
女人痴情的眼淚可以溶化一切。
捏着這枚鑰匙,小女孩似的倒在牀上,閉上眼睛彷彿他就在身旁,撫慰她的頭髮。
他已化身為空氣…….
不知多久過去,什麼聲音將春雨從沉睡中喚醒,原來是門鈴在響。
現在誰會來找她呢?是老闆艾伯特還是那個前台的服務生?春雨手中依然捏着那枚鑰匙,她將鑰匙塞回到抽屜裏,整理一下頭髮打開了房門。
走廊裏亮着昏暗的燈光,依稀看到外面的人影,白色的捲髮高高蓬起,下面是一張巫婆般的臉。
吉斯夫人?
瞬間,春雨想起了她的名字,昨天半夜裏見到的這個老太太,讓人恐懼的吸血鬼形象。
“你——你要幹什麼?”
她差點就把中文給説出來了,手上緊緊抓着房門,苗頭不對就能迅速關上。
“WelcometoRevolvingdoor(歡迎來到旋轉門)。”
吉斯夫人的聲音倒並不像樣子那樣嚇人,是那種柔和的中年婦女的聲音,她的眼神不像昨晚那樣猙獰,看不出什麼敵意,倒有幾分街頭流浪者的可憐。
這讓春雨倒不好意思關門了:“CanIhelpyou?”
“我一個人感到好寂寞,能和你聊聊天嗎?”
雖然還是心存疑慮,但終究是心太軟,小心翼翼地將吉斯夫人讓進了房間。
“Thankyou.”
吉斯夫人微微一笑,優雅地走進房間,坐在一張椅子上,還整理了一下滿頭如雪的白髮,與昨天半夜裏簡直判若兩人。
春雨有些詫異,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吉斯夫人就説話了:“你叫Springrain?”
“你怎麼會知道我名字的?”
“是傑克告訴我的?”
傑克?幾秒鐘後她才反應過來,不就是大堂前台服務生嗎?可春雨記得自己是用拼音登記的,並沒有把Springrain告訴前台啊,不過也可能是老闆艾伯特説的吧。
“吉斯夫人,你也是旋轉門飯店的客人嗎?”
“是的。”
老婦人點點頭,露出了下巴底下深深的皺紋。
“我是從中國來的留學生,您呢?”
吉斯夫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就是英國人,已經在這個飯店裏住了很多年了。”
“已經住了很多年?那你知道一個叫高玄的中國人嗎?”
“Gaoxuan?”吉斯夫人擰起眉毛想了好一會兒,“對不起,我記不清了,也許我真的老了。”
但春雨還在追問:“到底是記不清楚了還是沒有這個人?”
“我也不知道,很多過去的事情我都記不清楚了。”
“那你能告訴我旋轉門飯店的過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