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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那不是人類的眼睛。

    黑夜裏有雙睜大了的眼睛,發出駭人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桌子上那不熄的蠟燭,白色燭火在幽暗的房間裏不斷搖曳,使得牆壁上反射出魔鬼般的投影。

    其實,那不過是隻碩大的老鼠而已。

    幸好歐洲已不再是十四世紀了,否則這隻老鼠的驟然出現,會把死人都嚇得活過來。

    “上帝保佑,讓黑死病見鬼去吧!讓聖巴託羅繆之夜見鬼去吧!讓大鬼小鬼女鬼們見鬼去吧!阿門。”

    這是阿蘭.阿查巴爾特在臨睡前做的禱告。

    他穿着一件厚大的睡袍鑽進被窩,卻不敢把蠟燭吹滅——三週前的某個夜晚,巴黎街頭碾過一輛囚車,阿查巴爾特戰戰兢兢地從窗户縫隙望出去,只見囚車上幾個男人模糊的影子,毫無疑問他們即將被送上斷頭台。

    那天凌晨,他做了個奇怪的惡夢,夢到囚車上一個男子的人頭。夢醒後他渾身冷汗,呼吸困難,顫抖着打開窗户——他看到昏暗的街道上飄過一個白色的幽靈,深色的長髮高高揚起,一襲白衣上沾着猩紅的血跡,手中竟捧着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儘管阿查巴爾特出生在吸血鬼的故鄉瓦拉幾亞,但真正親眼目睹鬼魂出沒,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

    從此他過起了提心吊膽的日子,每夜都把窗户牢牢釘上,睡覺前不敢把蠟燭熄滅,任由老鼠在畫架上竄來竄去,留下一攤攤顏料的腳印。

    今夜還會不會響起可怕的車輪聲?惡夢會不會再度降臨?窗外的幽靈是否還在遊蕩?阿查巴爾特蜷縮在被窩裏輾轉反側,每想到一樣都會渾身顫慄。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連續不斷的敲門聲,讓他想起了兩年前的聖巴託羅繆之夜——不,是那個幽靈嗎?

    敲門聲更加厲害了,外面有幾個男人在叫着他的名字。至少不會是個女鬼吧,阿查巴爾特打開了房門,眼睛卻被火把晃了一下,還沒看清來人的模樣,就被幾隻粗壯的手臂拽上了馬車。

    上帝啊,不會是綁票吧。阿查巴爾特用蹩腳的法語求饒起來:“尊貴的先生們,你們一定搞錯人了,我是一個窮畫家,沒有老婆孩子,家裏也沒有值錢的東西。”

    一個冷冷的聲音回答:“你給國王畫過像?”

    “對,我是宮廷畫家阿蘭.阿查巴爾特,我以國王的名義懇求你們放了我吧。”

    “我以王太后的名義請你出門。”

    阿查巴爾特嚇得再也不敢説話了,馬車裏有厚厚的窗簾,他看不到外面的街道,只感到車輪在石子路上飛快轉動。

    片刻之後,黑衣人將他拖下了馬車,將一件乾淨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使他看起來有幾分像貴族了。火把照亮了眼前巨大的房子,阿查巴爾特記得自己曾經來過這裏,於是又一次驚歎道:“盧浮宮!”

    沒來得及驚歎完,他被推進了一道邊門,黑衣人帶着他走上陡峭的旋轉樓梯,在週而復始的圓圈中,不知爬了多少層台階,來到一扇巨大的鐵門前。

    兩個魁梧的衞兵戴着頭盔,舉着長柄戰斧守在門前。黑衣人對衞兵耳語幾句,衞兵便打開了鐵門,後面還有個長長的迴廊,阿查巴爾特心想自己進入盧浮宮最隱秘的心臟了。

    他們在一扇巴洛克式大門前停了下來,黑衣人有節奏地敲了敲門,大門緩緩打開,裏面是間富麗堂皇的宮殿,雖然不大卻裝飾得異常考究。房間裏坐着一個黑衣老婦人,旁邊還有幾個宮廷侍女。

    老婦人看了阿查巴爾特一眼,便向裏面房間揮了揮手。黑衣人架着他走了進去,阿查巴爾特低聲説:“那個老婦人是誰?難道是王太后殿下?”

    黑衣人狠狠捏了他大腿一把:“不準亂説話!否則殺了你。”

    阿查巴爾特嚇得魂飛魄散,只能跟着他走進裏間。這房間要比外面稍小一些,同樣裝飾得極度華麗,奇怪的是沒有窗户,只是點着幾十盞蠟燭,這是藏在盧浮宮裏的一間密室。

    房間裏有張巨大的牀,支着雕工精美的牀架,上面鋪着華貴的絲綢。牆壁上鑲嵌着一面長方形鏡子,看起來有些像畫框。

    但最最重要的是,鏡子前坐着一個年輕的女子。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宮廷長裙,露出了光滑潔白的前胸,黑色長髮如海藻般自然垂下。在她那精靈般美麗的臉龐上,有一雙幾乎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在白色的燭火下反射出誘人的目光。

    真是人間尤物——阿查巴爾特已經四十歲了,卻從未碰過女人,看着眼前的女子不禁傻了。

    黑衣人輕輕碰了碰他,把畫架和顏料等工具放在他面前。

    阿查巴爾特這才鬆了一口氣——果然是請他來畫像的。

    奇怪,給宮廷畫像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何必要選在這深更半夜,還要經過迷宮般的幾道關卡?巴黎的宮廷畫家有十幾位,哪一個不比阿查巴爾特有名啊,為什麼偏偏選中他這個瓦拉幾亞人?

    其實,阿查巴爾特所謂的宮廷畫家稱號,只不過是給病中的查理九世國王畫過一幅肖像而已。那時國王已經病入膏肓了,據説那種病具有很強的傳染性,竟沒有一位畫家敢為他畫像,便只能找到窮困潦倒的阿查巴爾特。

    眼前的美人已經端坐好了,旁邊的侍女給她披上一條天鵝絨披肩,又給她戴上一副價值連城的琥珀耳環。侍女又添了幾張燭台,使照在美人臉上的光線更亮了,不過身後卻顯得一片幽暗,就像暗夜裏下凡來的天使(或女妖)。

    在黑衣人的催促下,阿查巴爾特很快完成了準備工作,又仔細觀察了一下畫像的對象,一幅絕美的構圖已顯現於腦海。

    黑衣老婦人也走進了裏間,坐在旁邊看着他畫,老婦人那蒼白的臉龐在燭光下分外恐怖,陰森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畫布和前面的美人。

    阿查巴爾特趕緊在畫布上勾勒出了美人的輪廓,在老婦人的眼皮底下,他開始用畫筆塗抹顏料了。

    整幅畫用了三個小時,在這過程中她始終一動不動,只是偶爾眨眨眼睛,流露出某種特別的眼神,但她一句話也沒有説,宛如啞吧美人。

    當這幅肖像油畫完成時,阿查巴爾特已是滿頭大汗了,畫布前的美人也顯得有些疲憊了,她低垂下眼簾,接過侍女端過來的杯子喝了口水。

    阿查巴爾特抹了抹額頭的汗,後退半步看着自己的作品,畫布上端坐着一個絕世美人,半透明的翡翠色眼睛略帶憂傷地盯着他,似乎想要傾訴什麼。

    聖母瑪利亞,簡直是個奇蹟!他不敢相信眼前的畫居然出自他自己的手筆,他想就算是喬爾喬涅或提香,也未必畫得出這樣的傑作。

    不,他相信這幅畫不是自己畫的,而是上帝假借了他阿查巴爾特之手,這應該是上帝的作品,是上帝在操縱他的畫筆。

    阿查巴爾特的眼眶竟然有些濕潤了,這是畫家一生中最幸福的瞬間。

    當他還沒有從這幅畫的沉醉中清醒過來時,黑衣老婦人向他擺了擺手説:“你可以走了。”

    雖然對這幅畫戀戀不捨,但阿查巴爾特還是站了起來,失魂落魄般地準備離開了。

    忽然,身後傳來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對不起,先生。”

    這聲音就像碰撞的酒杯般清脆悦耳,讓阿查巴爾特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

    原來是那美人説話了,但她的表情有些尷尬,隨即微笑着説:“先生,您忘記簽名了。”

    對啊!阿查巴爾特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怎麼連最重要的簽名都忘了,這麼傑出的驚世之作,一定要留下自己的大名,供後世萬人景仰啊。他趕緊在畫布的左下角,留下了自己的簽名。

    黑衣老婦人不耐煩地催促道:“快點走吧。”

    在他在離開房間的時候,偷偷回頭瞥了一眼,只見在搖晃的燭火中,那美麗的女子露出了誘人的微笑。

    天使還是魔鬼?

    雖然心裏還念着那美人,身體卻被推出了房間。黑衣人領着阿查巴爾特回到了走道里,再度穿過一個又一個鐵門和迴廊,離開了盧浮宮最隱秘的迷宮地帶。

    好不容易走到月光底下,阿查巴爾特結結巴巴地問:“先生,請問我的酬勞?”

    黑衣人的嘴角撇了撇説:“放心,少不了你一個子兒。”

    他將一個小袋子扔到了阿查巴爾特懷中,袋子裏竟是分量十足的金幣。

    “聖母瑪利亞!”

    他強忍住心裏的狂喜,低着頭點起了金幣。

    突然,他感到喉嚨口一陣冰涼,似乎有什麼東西進到他的體內。糟糕!竟不能呼吸了,鮮血在咽喉流淌着,他想要大聲喊救命,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黑衣人的利刃割斷了阿查巴爾特的喉嚨。

    巴黎的夜空更加黑了,黑得他什麼都看不到,黑得只剩下那美人的臉龐。

    西元1574年5月19日,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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