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19日,21點30分。
路中嶽揹着旅行包,走進熱鬧的七仙橋夜市,越在這樣人多繁雜之地,他就越覺得安全,就像隱藏一滴水最好的地方是大海。
他摸着褲兜裏的手機,撥號鍵決定着另外兩個人的生死。
出門前在安息路凶宅準備了幾桶汽油,以及微型引爆裝置——最近兩個月來精心設計的,僅需兩台手機與一些廢棄的電路板,由A手機號撥出電話,通過B手機引爆,簡直可以去申請專利了。這是路中嶽唯一擅長的專業,也算當年的電子工程系沒有白讀。
整片街區只有一處沙縣小吃,門上亮着紅色與黃色的燈,傳出沸騰的鍋爐聲,幾個下夜班的洗頭小弟,正在吃着蒸餃與拌麪。
他坐下來點了份雲吞麪,壓低目光觀察四周——有人從廚房間走出來,疲憊的少年額頭上有塊青色印記。
“路繼宗。”
這聲音不輕不響,少年疑惑地回頭,路中嶽刻意把頭抬高,以便自己額頭上的青斑,在日光燈下更加顯眼。
“是你打我的電話?”
“是的,你下班了嗎?”
“剛下班。”路繼宗坐在他面前,個子比他高了一大塊,臉部輪廓還稍顯稚嫩,很多人都以為他是高中生,“小枝姑姑有什麼事?”
“其實,我不是什麼律師。”
路繼宗沉默片刻,緊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對方的眼神實在是古怪,直勾勾盯着自己,就像要把他的臉看出個洞來。
當然,他也不會忽視對方額頭上的青斑。
記得從小媽媽就跟他説過:“繼宗,你的爸爸,臉上有塊與你相同的胎記。”
雖然,路繼宗從沒見過爸爸,但這張臉始終在腦海裏時隱時現,帶着額頭上的這塊青色印子,就像牀頭貼着的韓國明星海報,又像外公外婆追悼會上的黑框遺像。
“你是——”
十九歲的嘴唇在顫抖,莫名地想起DOTA裏的怪物與砍刀。
路中嶽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微微一笑,重新壓低自己的臉:“孩子,我是你的爸爸。”
“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嗎?”
少年藏在桌面下的手,已緊緊捏起了拳頭,耳邊響起一個粗啞的聲音——你的爸爸是個自私的畜生,他根本不希望你活下來,一定要記住外公的話!
這是小學四年級時,外公躺在病牀上臨終前,對準他耳朵説的遺言。
此刻,沙縣小吃店裏飄過各種調味品的味道,路中嶽撫摸着兒子的頭髮:“繼宗,我是看着你長大的。”
“可我沒有看到過你。”
路中嶽在説謊,路繼宗同樣也沒説實話。他的媽媽一直保留着路中嶽的照片,偶爾深更半夜也會拿出來看看,但在兒子讀初中後就不見了。她焦慮地尋找過很久,其實是被路繼宗偷出來燒了。他看着這張“爸爸”的照片,在火焰中捲曲成黑色灰燼,就像親手把他推進焚屍爐,渾身上下難以言説的快感。
“對不起,從前我有過妻子,後來才浪跡天涯。”
“因為,你是一個殺過許多人的通緝犯。”
幸好這孩子故意壓低了聲音,路中嶽的神色一變:“是誰告訴你的?”
“小枝姑姑。”
聽到這四個字,路中嶽下意識地把手塞回褲子口袋,隨時都想按下撥號鍵。
但他控制住了情緒,微笑着説:“是啊,他是我的表妹,就是有些妄想症,愛説些不着邊際的話。”
隨後,路中嶽點了兩罐飲料,打開一罐遞給兒子。少年幾大口就喝完了,嘴角淌着水説:“你要對我説什麼?”
“我只想跟你見一面,與你聊聊天,然後再消失。”
“這些年來,你有沒有見過我媽?”
“我見過,她很想你。”
路繼宗並不知道自己的媽媽,已被眼前的這個男人殺了。
“你知道嗎?我從小就沒有爸爸,所有人都管我叫野種,每個孩子都喜歡欺負我,把我按在水窪裏痛打。每次被打得頭破血流,回到家媽媽都不敢去要個説法,只是抱着我的腦袋一起哭,我就在想——我的爸爸,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少年的眼神就像等待宰殺的土狗。
“對不起,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是我們無法改變的。”
看着這個中年男人臉上的青斑,路繼宗想起小枝關照過他的話,靠在椅背上問:“小枝姑姑現在哪裏?她怎麼沒有一起來?”
“她有些事來不了。”
“哦,我還有些想她了。”
説話之間,路繼宗藏在桌子下的手,已打開手機,裝作整理衣服下襬,卻撥通了最熟悉的那個號碼。
兩秒鐘後,他聽到了宇多田光《FIRSTLOVE》的歌聲。
這是歐陽小枝現在用的手機鈴聲。
鈴聲是從路中嶽的旅行包裏傳出的,他不慌不忙地打開包,來電顯示竟是路繼宗。但他當作什麼都沒看到,迅速將小枝的手機關了,並取出電池。他的包裏還裝着司望的手機,同樣也拿掉電池,不會被任何人查到蹤跡了。
路繼宗緩緩站起來,面無表情地説:“我想帶你去看一樣東西。”
“等一等,繼宗。”他咬着少年的耳朵説,“你能不能喊我一聲爸爸?”
“我會的!先跟我過來吧。”
路繼宗帶着他走進廚房,在煙熏火燎的蒸汽和油煙間,少年俯身摸出了什麼東西。
“爸爸。”
這是路繼宗第一次叫出這兩個字,當自己五六歲的時候,是多麼渴望能有這一天,抱在爸爸的肩膀上,聞他頭髮與脖子裏的汗臭味。
“兒子!”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何況這父子相擁的地點也太奇怪,竟是沙縣小吃的廚房。他擁抱得如此之緊,幾乎與兒子緊貼着臉頰,這麼多年冷酷的逃亡生涯中,第一次忍不住眼眶發熱,就算現在死了也不後悔。
忽然,路中嶽的胸口一陣劇烈絞痛。
想要發出什麼聲音,喉嚨彷彿堵住了,梗着脖子直至滿臉通紅,一股熱熱的液體湧出。
終於,兒子放開父親,站在廚房灶台邊喘息,衣襟已沾滿血跡,手中握着把切菜尖刀。
路繼宗的嘴上也沾着鮮血,不知是爸爸還是自己的?少年緩步走出廚房,眼前的男人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向後退去。店裏的客人們尖叫着,夥計們也嚇得逃跑了……路繼宗心裏覺得最對不起的人,是這家沙縣小吃的老闆,大概要因他的魯莽而關門了吧?
三年前,初中剛畢業的暑期,他反覆猶豫才鼓足勇氣,向鄰家的勁舞團網友小梅送出一捧玫瑰,積攢半年的零花錢買來的。小梅大方地收下玫瑰,人卻跟着讀警校的小帥哥跑了,臨別前扔下一句話:“我男朋友説有個通緝犯長得很像你,八成就是你的爸爸吧?”
路繼宗暗暗發誓——如果這輩子遇到爸爸,就殺了他。
蹣跚着走出沙縣小吃,來到熙熙攘攘的街頭,黑夜裏雷聲駭人地翻滾,卻沒有一滴雨落下來,只有數只蝙蝠拍打着翅膀飛舞。少年在恍惚中低下頭,看着手裏滴血的尖刀,竟變成了DOTA裏的大砍刀。他已穿越回南方小城的歲月,在網吧屏幕前砍出的每一刀,全都對準額頭上帶有青色印記的男人。
大怪物,你終於來了。
想象中被自己砍死過無數次的爸爸,正渾身是血躺在街邊,夜市裏無數圍觀的人們,卻沒有一個敢靠近來救他。
路中嶽眨了眨眼睛,仰望被燈光污染的夜空,即將暴雨傾盆的烏雲。好懷念南明路荒野上空的星星啊,還有一個叫申明的少年——將近二十年過去,他從未停止過對於死亡的猜度,當尖刀絞碎心臟,究竟是怎樣的疼痛與絕望?
看不到十九歲兒子的臉,只有一張張驚恐、冷漠或説笑的路人的面孔。
他真想要大喊一聲:是我拿刀捅死了自己,不是那個孩子乾的,他不是殺人犯!
可是血塊堵住了氣管,他已無法説出哪怕一個字。
“110來了!”
人羣中有誰喊了一聲,路中嶽沾滿鮮血的手,卻摸入自己的褲子口袋,這裏還有一部手機,只要按下那個熱鍵……
來不及投胎嗎?
最後一滴血都要流盡了,恍惚中看到警察的大蓋帽,正俯身檢查他是否還有氣。
好吧,還剩下最後那麼一,丁,點,兒,的,力,氣。
撥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