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9日,同一時刻。
尹玉來到南明高中對面的公交車站,穿著一身白色校服,黑色書包掛在後背,短短的頭髮更顯英姿颯爽,怎麼也掩蓋不住年輕女子的容顏。
十六歲的司望正在等著她。
尹玉勝似閒庭信步地走近:“喂,你小子!不會是專門來看我的吧?中考怎麼樣了?”
“還不賴,正在等待成績發佈,但願能達到南明高中的分數線,回到這裡做你的校友,你呢?”
他斜倚在站牌邊上,敞開的衣領吹著風,引來路過的女生回頭。
“前幾天高考剛結束,我想我要去香港了。”
“啊?你怎麼沒跟我說?”
“我報考了香港大學,已經通過了面試。”即將浪跡天涯的她,梳理著頭上的短髮,“我不適合這裡的大學,恐怕就算考進了清華北大,很快也會被強制退學的,還不如去香港,可以少些束縛。”
“那麼,以後就見不到你了?”
“我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她拍著司望的肩膀,同樣靠在廣告燈箱上,任由斜陽灑在臉上。不少剛出校門的高中生,不乏穿著裙子的漂亮女生,向他倆投來奇怪的目光,疑惑這個出了名的假小子,怎會跟陌生的小帥哥在一起?
忽然,他低聲提出個問題:“你去過魔女區嗎?”
“小兒科!我告訴你,以前這一帶都是墓地。阮玲玉的墓就在魔女區地下。她是廣東人,死後葬入廣東公墓,那時叫聯義山莊,造得特別豪華,簡直是一座免費公園。進門後經過一座螞蟻橋,有許多中國古典建築,有的停放棺材,有的供奉神佛。墳墓大多石砌,造得古色古香,還有石桌石凳石馬石羊,圓形墳墓後包著一圈石壁,典型的南方靠背椅式大墓。有的仿造帝王陵墓,竟有暗道直通地宮,好在是民國,不然早就滿門抄斬了。相比之下,阮玲玉的墳墓最為寒酸,墓碑也就一米多高,陶瓷相片上是她最後的微笑。‘文革’時整片墓地被拆光,造起了學校與工廠,那些豪門大族的風水寶地,全都白骨遍野灰飛煙滅了!對了,南明中學的圖書館,其實是當年公墓建築的一部分,專門供奉死人靈位的廟宇。”
尹玉說得有些得意,許多男女生早戀都在這圖書館裡,卻不知曾是擺滿靈位的經堂……
“你不是說那裡死過人嗎?”
“死人?那可是太正常的事了,有哪個生下來不會死?呵呵,所以我最要不得的就是厚葬,死後燒成骨灰往海里一撒才落得乾淨!”
“你怎麼對阮玲玉的墳墓那麼熟悉?只有親身經歷的人才能如此,你不是說‘文革’時拆光了嗎?你又是怎麼看到的?難道你參加過她的葬禮?”
“是的。”
十八歲的女生乾脆利落地回答,倒是讓司望無語了,停頓片刻又想起什麼:“再問一個問題——你說在1983年,上輩子的你住在安息路,對面房子裡發生了一樁兇殺案,以至於如今依舊人去樓空?”
“不錯,干卿何事?”
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你還記得一個孩子嗎?當時十三歲,他的外婆是傭人,在你住過的那棟房子地下室。”
“雲姨的外孫?”
“不錯。”
“是啊,雲姨是我的傭人——我可不是什麼有錢人,只是八十多歲滿身傷病,國家為補償我的冤屈與苦難,通過居委會找來雲姨照顧我的生活起居。她的身體超乎常人的好,什麼髒活累活都能幹。她只有一個女兒,幾年前被人害死了,留下個孩子孤苦伶仃。我可憐雲姨與她的外孫,就收留他們住在地下室裡。我早忘了那個男孩的名字,只記得他讀書很好,後來居然考進了重點高中。”
司望默默地聽著這一切,表情有些怪異,尹玉接著往下說:“我看著他從小學生變成初中生,沒有父母管教居然沒學壞。我常看到他在地下室,憑著一盞昏暗的燈光寫作業。他很愛看書,我曾經借給過他一套白話本的《聊齋志異》。安息路上的孩子們,沒人願意跟他一起玩,偶爾幾次接觸也會爆發成打架,結果他都會被打得鼻青臉腫。而他只是個傭人的外孫,哪敢找上門去算賬?雲姨很迷信,總擔心這孩子面相不好,或許將來的命不長。”
這段話卻讓人愈加沉悶,他迅速轉移了話題:“這兩天我狂看科學方面的書,我想根本不存在什麼轉世投胎,只是有些人會從出生的時候起,就擁有一種超能力,能攜帶另一個早已死去的人的全部記憶。”
尹玉的臉色微微一變,露出老人特有的懷疑:“好吧,就算我擁有一個男人的記憶,一個生於1900年的男人的記憶。”
“1900年?八國聯軍打進北京那年?”
“是,光緒二十六年,庚子事變。”
“你還記得那一年的事?”
“拜託啊,弟弟,那一年我剛出生嘛!”她看著天邊晚霞漸漸升起,南明路被金色夕陽覆蓋,不禁閉上眼睛吟出一句,“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這句詩好耳熟啊!讓我想想?”
“南朝劉義慶的《幽明錄》記載,東漢劉晨、阮肇二人上天台山,如桃花源深入小溪,遇見兩位少女,迎他們到家中做客。劉、阮二郎如入仙境,‘至暮,令各就一帳宿,女往就之,言聲清婉,令人忘憂’。他們與美女朝夕相處半年,終究思念家鄉歸去。等到兩人下山,村子早已面目全非,沒有一個鄉親認識,時光已流逝到了晉朝,距他們進山過去二百多年,當年的後人已到第七代,‘傳聞上世入山,迷不得歸。至晉太元八年,忽復去,不知何所’。”
“聽起來真像是華盛頓·歐文筆下的故事。”
尹玉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還算是老夫知己!唐朝劉禹錫幾度被貶邊疆,在他第二次回到長安的玄都觀,物是人非滿目淒涼,才感慨‘前度劉郎今又來’。”
“你也是前度劉郎?”看她許久沒回應,司望便道歉了,“我太唐突了吧?”
“二十世紀,以庚子年開頭,我生在一個破敗的讀書人家,幸有做生意的叔叔資助才能離鄉求學。1919年5月4日,我就在廣場上,火燒趙家樓也有我一份。沒想到第二年,我去了日本留學——對了,你看過蒼井空嗎?”看他面露難色,尹玉揮手一笑了之,“如今我已是女兒身,對這個根本不感興趣。可在我的上輩子,卻與日本女子結過孽緣,在長崎讀書時,有個叫安娜的女子與我愛得死去活來,最後竟為我殉情而死。我記不得她的原名了,她是天主教徒,只記得教名。”
“你好薄情!”
尹玉臉色一紅,羞愧地低頭:“因此,我離開日本,乘船去法國留學。先到巴黎,住在蒙馬特高地,後去普羅旺斯,充滿薰衣草香味的格拉斯城。我在巴黎跟薩特做過同學,在莎士比亞書店經常見到海明威、喬伊斯、龐德,你讀過《太陽照常升起》嗎?我讀過初稿——在海明威的面前。我在法國住了四年,真是個花花世界,卻又日薄西山,我不願蹉跎歲月,做了當年最時髦也最熱血的選擇——到莫斯科去!當我穿越歐洲大陸、抵達冰天雪地的莫斯科,看到紅場上的列寧墓、克里姆林宮大教堂尖頂上的紅星,心裡洪流激盪,胸中的歎服與豪氣油然而生。我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學,見到我心中的導師與先知。1930年,我牽連進某樁事件,被蘇聯驅逐出境,莫斯科中山大學也因此關門。”
“你回國了?”
“是,但我必須隱姓埋名,生活在租界中,一旦被國民黨抓到,就會進監獄乃至槍斃。我也不能參加革命,他們認定我是叛徒,陳獨秀的同夥與走狗。我只能混在文人圈裡,終日吟詩作對喝酒尋歡。為了營生餬口,我做過老師、記者、編輯,為小報寫武俠小說連載。我給蕭紅的《生死場》做過編輯,幾年後看了她的《呼蘭河傳》,雖然相逢不過數次,但我真心喜歡那東北女子,很想在有生之年寫一本書叫《生死河》。”
“生死河?”
“還有忘川水與孟婆湯!抗戰爆發,我輾轉流亡內地,武漢、重慶、成都,最後是邊陲的昆明,就像遠謫的劉禹錫。西南聯大容不得我這異端,我獨自翻山越嶺去了藏區,直達蒼茫雪山。我在真正的世外桃源隱居數年,抗戰勝利後回到內地,已四十多歲,直到遇見她。”
“你是說——曹小姐?”
“她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我被她迷戀住了。但她是有夫之婦,丈夫是個官僚,她並不愛他。1949年的炮火聲中,丈夫拋棄她坐上了去臺灣的輪船,而她本有機會通過香港輾轉去找他,卻選擇留在了這裡。”
“因為你?”
“但我是所謂的叛徒,而她是國民黨官員的妻子——她為了我而留下來,我卻與她分開三十年,重逢時已年過八旬,而她也成了老婦人。我帶你去過的那棟老房子,是她的父親傳下來的,國家重新把房子分配給她。我們住在同一條路上,每年難得見面幾次。呵呵,這樣也好,省得彼此傷神。我的一生愛過許多人,也恨過許多人,但終究命運坎坷,沒找到一個可以結婚的女子,當然也從未留下過任何後代——這是我上輩子最大的遺憾吧!”
“你想要有孩子?”
“總比現在這樣轉世投胎好吧,有個孩子能帶著你的基因,再傳遞給孩子的孩子,這樣你的生命才是真正的永無止境。我的晚年漫長而淒涼,曹小姐是唯一可以與我交流的人,也會有國外記者來採訪我,問的都是當年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的軼事,卻讓我厭煩。我好想早一些死去啊,卻沒想到竟活至九十二歲,才躺在床上壽終正寢。”
“活得太長讓你絕望?假若英年早逝又怎麼辦?”
“司望同學,你不會懂的!”
“最後一個問題,你的《生死河》寫出來了沒有?”
“在青海閒著沒事寫的,用了三十年時間,後來被我一把火燒了。”
“為什麼?”
“其實,我過去的每分每秒,都在書寫這本《生死河》,你也是哦!”
少年沉思片刻,方才展眉,像古人那樣雙手抱拳:“尹玉兄,雖然,我不知你上輩子叫什麼?但我們可以成為忘年交,也算是冥冥之中的緣分。今夕分別,不知何時再相逢,珍重!”
她也同樣抱拳作揖:“好啊!司望小弟,我要回宿舍收拾行李了,後會有期!”
“來兩杯水酒就好了!”
“九十多年前,我即將離家遠遊,李叔同先生剛在杭州虎跑剃髮為僧。我的叔叔是他的摯友,陪伴我去北京啟程前,李叔同來為我們餞行,唱起一首由他作詞的歌。”
尹玉說罷,豪邁地唱起這首歌——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斛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曲終,人散。
她再沒多說半句話,微微一笑,男人的颯爽英姿之中,竟還流露出幾分傾城傾國。
尹玉走向馬路對面的南明高中,不出幾步回眸向司望看來,他卻驚慌地大喊:“小心!”
一輛數噸重的土方車,如同失控的公牛,從南明路的西頭橫衝直撞而來。
刺耳的剎車尖叫聲,並未減緩車頭的速度,車輪濺起滾滾泥塵,將她撞到了半空中。
她在飛。
瞬間,尹玉從高空墜落在司望的跟前,堅硬的柏油路面上。
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驚呆了,隨著周圍的女生尖叫,才顫抖著跪倒下來,抱起她柔軟變形的身體。
鮮血模糊了她的額頭與臉頰,從口中汩汩地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