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昌並沒急着走,而是舉起了手中的兩個飯盒,原來他把我們的早餐也送了上來。我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在我接過那兩個飯盒後,阿昌就立刻離開了這裏。
我重新關好門回到房間裏。水月蜷縮在牀上,眼神里似乎有些害怕。我把飯盒放到她的眼前説:“不用怕,是啞吧阿昌,他把早餐給我們送來了,快點吃吧。”
水月機械地打開了飯盒,小心翼翼地吃了起來,不時地用眼角瞥着我。難道她不信任我嗎?不知道她為何會有這樣的變化,我嘆息了一聲,拿起了另一個飯盒吃了起來。
我們很快就吃完了早飯,呆呆地互相看着對方。終於,她的目光柔和了下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説:“為什麼要救我上來呢?”
“我不知道,也許是冥冥之中註定的。”
“不,我已經死了,應該躺在冰冷的海底——”她的語調有些變了,宛如黑夜裏海水的漲潮聲,“冰涼的海水就是我的衣服,海底的岩石是我的牀,海底的暗流在為我伴奏,那是徹底的安靜與清涼,再也不會有人傷害到我。”
“水月,沒有人會傷害到你的,我會竭盡全力保護你。”
幾個小時過去了,已經到了午飯的時間,我決定把水月帶下去。既然他們都已經知道了,也不必躲躲藏藏,讓他們看看水月的樣子,也許就會相信水月是一個大活人,而不是死去的鬼魂。
水月並沒有反對我這麼做,她很順從地跟我走出了房間,快步下到了底樓的大堂裏。
丁雨山、秋雲、高凡,還有琴然和蘇美都坐在餐桌邊,這時一齊回過頭來。他們全都驚呆了。
我緊緊地拉着水月的手,她要比我預想中的鎮定得多,倒是我自己不停地顫抖了起來。我拉着她坐在餐桌沒人的一邊,高凡已經逃到對面琴然和蘇美那裏去了。
儘管他們都用恐懼的眼神看着水月,彷彿是在看一個可怕的死人,但我拉着她的手説:“水月,不要管他們,快點吃午飯吧,阿昌燒的菜很好吃。”
水月並沒有回答,她只是自顧自地吃了起來,似乎周圍的人們並不存在。我懸着的心也放了下來,正好我也確實餓了,便也動起了筷子。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偷偷地觀察着別人,發現他們的筷子根本沒動過,全都直勾勾地看着我們。
我和水月很快就吃完了,她忽然轉過頭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告訴我什麼。我索性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她並沒有反抗,反而順勢倚靠着我,看起來我們已經是親密無間的情侶了。
看到我們這副樣子,對面的琴然露出了極端厭惡的表情,緊擰着眉毛閉上眼睛。而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似乎都目睹了某些不乾淨的東西。
他們的恐懼更加助長了我的挑釁,我淡淡地説:“你們為什麼不吃午飯?都快涼了。”
“我們不會和死人一起吃飯的。”説話的是丁雨山,他的聲音沉悶而冷峻。
“難道你們沒長眼睛嗎?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大活人。”
“沒人能活着從海底回來。”
“你們真是不可理喻。”我搖了搖頭,拉了拉水月的肩膀説:“告訴他們,你還好好地活着。”
她茫然地望着餐桌上的每一個人,緩緩地説:“我不認識他們。”
“對,那是因為你暫時失去了記憶——”
忽然,高凡打斷了我的話:“周旋,到現在清芬還沒有回來。”
“真的嗎?但願她不會出事。”
“不,我想她已經出事了。”高凡的聲音裏帶着某種怨恨,他忽然盯着水月説:“全都是因為你——才使清芬相信那種荒唐的事情,居然以為死人在海里能活過來。不單單是清芬,還有小龍的死,也都是因為你們。如果你不從海里回來,也許小龍也不會死。”
我剛想辯解幾句,秋雲就接着他的話説了:“高凡説的沒錯。正是因為你們,才給幽靈客棧帶來了恐懼和死亡。”
“那你們想怎麼辦?”我試探着問道,恐怕和他們説道理已經説不通了。
丁雨山冷冷地回答:“她從哪裏來,就回哪裏去。”
“可以,明天我就帶她離開這裏。”
“不,我的意思是説——既然她是從海底來的,那就把她送回到海底去吧。”
“你説什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緊緊地抓着水月的手説:“把水月送回海底,那不是等於要殺了她嗎?”
在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秋雲終於回答了:“沒錯,我們已經商量過了,就是這個意思。”
我搖着頭大聲地説:“你們要殺人?天哪!你們都瘋了嗎?”這時我看了看水月,她的眼睛裏流露出一股讓人心碎的哀怨。
“殺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這並不犯法。”丁雨山緊盯着我的眼睛説:“我們本來也不想這麼做,但為了幽靈客棧永久的安全,必須要消滅她。如果你帶着她離開這裏,那就會造成更大的麻煩,你明白嗎?所以,她既不能走,也不能存在下去。”
“瘋了,瘋了,你們全都瘋了。我警告你們———要是敢動水月一下,我就把你們全都殺了!”
我當時只是脱口而出,卻讓丁雨山他們都吃了一驚。隨後我拉起了水月,一起回到了樓上。
回到二樓的房間裏,我重新把門鎖了起來。我大口地喘着氣,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為了水月我在所不惜。忽然水月幽幽地問道:“他們為什麼那麼恨我?”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因為幽靈客棧過去的那些傳説,讓他們陷入了恐懼之中。”
“什麼傳説?”
我看着她的眼睛,猶豫了好一會兒,終於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她。那都是幽靈客棧的往事了,從它的建立到慘案的發生,從三十年代的對於它的報道,直到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丁雨天的日記裏。説到最後,我自己都有些毛骨悚然了。
水月的表情卻很平靜,在我講述的一個多小時裏,始終都這樣傾聽着。最後,她終於嘆了口氣説:“也許,一切都是因為子夜。”
“你是説子夜殿裏的肉身像?”“不,我是説那個唱子夜歌的東晉女子。死於九十多年前的子夜,不正是南朝樂府裏子夜的化身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莫名其妙地渾身顫抖了起來。這時候,我只想快點離開這恐懼之地。於是,我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是一片迷的細雨,颱風應該已經遠去了。我回過頭説:“水月,我們現在就走吧,離開這是非之地。”
“到哪兒去?”
“先到西冷鎮上再説,反正我們不能留在幽靈客棧了。這裏對你來説太危險了,那些瘋子想要殺了你。”
她低下頭想了想説:“現在可能來不及了,我們明天早上再走吧?”
“明天?好吧。”
也許水月還沒準備好吧,但我又不能強迫她。反正是在幽靈客棧的最後一晚了,或許會非常難熬,但我想我們會挺過去的。
整個下午我們足不出户,一直蜷縮在房間裏,外面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我心驚肉跳。我真的很害怕他們會突然衝上來———丁雨山一直都讓我感到恐懼;而秋雲又是那麼讓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昨天晚上在她丈夫的日記裏,我更發現了一些可怕的秘密;至於畫家高凡,似乎還未從挖金子失敗的陰影中恢復過來,而清芬的事更讓他痛苦萬分。
如果説這三個人有什麼共同點的話,那就是都在這陰鬱古老的客棧裏住得太久了。如果一個人長期處於這種環境,那麼他(她)遲早會精神崩潰的———難道他們早就瘋了嗎?
終於,夜色漸漸降臨了,但我不敢邁出房門半步,不知道出去後會發生什麼。突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我緊張地問外面是誰,卻沒有人回答。
難道是啞吧阿昌?我輕輕地打開門縫一看,果然是他。阿昌的手裏端着兩個飯盒,交到了我的手中,然後一轉身就不見了。
再把門鎖好後,我把飯菜放到了水月的面前,還冒着熱氣呢。過了一會兒我忽然想到:他們會不會在飯裏下毒?
但這時候水月已經吃了起來。看着她毫無顧忌的樣子,再想想阿昌的眼神,現在除了這醜陋的啞吧外,我還能信任誰呢?
於是,我也端起飯盒吃了起來。我看着水月吃飯時的樣子,她的臉上漸漸有了些血色,但願這是我在幽靈客棧裏“最後的晚餐”。
吃完晚飯後,我把飯盒洗了洗放到門外,我想阿昌應該會來拿的。
水月抱着自己肩膀坐在牀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夜色,在沉默了好一會兒後,她幽幽地説:“周旋,明天等我們離開了幽靈客棧,你會一直和我在一起嗎?”
“當然,一直到我送你回家。”
她嘆了一口氣問:“如果我已經沒有家了呢?”
“至少你還有大學。再過兩個星期就要開學了,等你回到學校裏,就會把一切都重新記起來的。”
“這麼説,你會離開我?”
“不,放心吧水月,將來我會經常來看你的。”
“別提將來了,就算是明天,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些什麼。”
水月很快就睡着了,身體弓得像只龍蝦,表情安詳而迷人。
房間裏寂靜得有些可怕,我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直到晚上十點,我才漸漸有了些睡意,忽然門上響起了一陣奇怪的聲音。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還沒來得及跳起來,那扇門居然已經自動打開了,一個穿着黑色長裙的女子正站在門口——秋雲。
瞬間,我只覺得見到了一個墳墓裏出來的女人,她全身的黑色讓人心裏發悶,特別是她的眼神。秋雲正盯着牀上的水月看,我能看出她的目光裏帶着幾分嫉妒。
我走到她面前,壓低了聲音問道:“你是怎麼進來的?”
秋雲舉起了手中的鑰匙説:“我是這客棧的主人,自然有每一個房間的鑰匙。”
“你聲音輕點,不要吵醒了水月。”然後,我把秋雲推到了門外,接着再把門關好,我背靠在門上對她説:“即便這是你的客棧,你也沒有突然闖進來的權力。”
“夠了,我來是要警告你,不要和水月在一起。”走廊裏一片昏暗,我看不清秋雲的臉,只覺她的眸子裏閃着一股特別的東西,她似乎離我很近,我能感受到她説話時呼出的氣息:“你把她從海邊救回來,就已經鑄成大錯了,你不要一錯再錯下去。”
我冷冷地回答:“我是否和水月在一起,關你什麼事?”
“當然與我有關,難道你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秋雲的聲音柔和了下來,反而讓我更加害怕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那聲音就緊貼着我耳邊,讓我的耳根子都紅了,我的後背緊緊地靠着門板,隨時準備逃進門裏去。
她又有些激動了,嘴裏帶着一股濃濃的酸意説:“當我看到你和水月在一起時,就想起了三年前我的丈夫,他和田園——”
忽然,秋雲似乎想起自己説漏嘴了,趕緊把後半句話又生吞了回去。
“你剛才説什麼?”我反而緊追不捨地問下去,“你丈夫和田園,發生了什麼?”
“別問了,這與你無關。”
我説:“老實説吧,我已經發現你丈夫留下來的日記了。”
秋雲一下子愣住了,雖然她臉藏在黑暗中,但我能想象出她驚恐的表情。我點了點頭繼續説下去:“你説你在等你丈夫回來?”
“是……”
“不,你是在等你丈夫的幽靈吧?”我的話音一落,能感到她身上的顫抖,黑暗中又是長時間的沉默。
等了許久,她才戰戰兢兢地回答:“你什麼意思?我丈夫不是幽靈,他只是去國外旅行去了,很快就會回來的。”
“去國外旅行?不,他去陰間旅行了吧?如果你忘記了,就讓我告訴你:你的丈夫現在正躺在墳墓裏。”忽然,我向前伸出了手,正好抓住了秋雲的肩膀。我感到她的身上冰涼地嚇人,就像一具美麗的殭屍,我幽幽地説:“是你殺了你丈夫,對不對?”
“你憑什麼這麼説?”
“昨天晚上,我在海邊墳場裏看到了你丈夫的墓碑。你嫉妒他和田園的關係,你被那個幽靈折磨得痛苦萬分,最後你的精神崩潰了,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丁雨天,使他也變成了客棧裏的幽靈。”秋雲幾乎是哀求着説:“別説了!”
“不過,我也可以相信你,那套關於你丈夫外出的謊言並不是為了欺騙我,而是為了欺騙你自己。你的精神已經恍惚了,雖然殺死了自己的丈夫,但卻以為他還活着,以為他只是去了國外,終於有一天要回來的。所以,你每天都到懸崖上去等待,是嗎?”
她終於放棄了抵抗,輕聲地抽泣着,似乎又拾回了那段可怕的回憶,“是我殺死了我丈夫。我以為他和那個幽靈要來殺我,我必須先下手保護自己的生命。於是,我趁着他熟睡的時候,用剪刀割破了他的喉嚨。但我相信他並沒有死,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他已經回來了——就在幽靈客棧裏!”
忽然,她後退了幾步,消失在了走廊裏。我籲出了一口長氣,自己也打了一個冷戰,立刻回到了我的房間裏。
幸好水月還在熟睡之中,她的樣子非常安詳。於是,我關掉了電燈,輕輕地躺在了地板上,身下的席子很快就使我沉入了黑暗中。
這是一個致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