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來到學校,我見到了公安局在處理小曼的屍體,也見到了你懷疑的目光。幾天以後,我經過再三的猶豫,終於找到了辦這件案子的警察,把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他們,當然也包括小曼自殺前所説的話。公安局就根據我提供的這條線索,抓住了小曼的禽獸繼父,那個混蛋很快就供認不諱,最後被判處死刑槍斃了。
許多年過去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小曼的死,也許對她來説,這是對痛苦的解脱。但我更希望她能活下來,親眼看到那混蛋被送上法庭的那一幕,或許能驅散她心靈的陰影?不過,我知道許多人的心靈創傷,往往一輩子都無法彌補,更何況小曼這樣的女孩,命運太不公平了。
葉蕭,我本來想保密一輩子的,但我實在做不到。我受不了內心的煎熬了,於是從熱水中跳了出來,迅速地擦乾身體,穿上衣服跑出了浴室。回到房間之後,我的心情越來越複雜,又説不清是什麼滋味。我索性不再去想了,關掉了電燈,一頭倒在牀上,緩緩合上了疲憊的眼皮。
房間裏死一般寂靜,我就像一隻離開了水的魚,漸漸地失去了意識……我在黑暗中沉睡了幾個小時,直到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在剛剛睜開眼睛時,意識尚有些恍惚,還以為那是夢中的聲音。但我突然感到心跳加快了,耳邊清楚地聽到那敲門聲,似乎還帶有某種音樂般的節奏。
這不是夢。我立刻從牀上跳了起來,沒來得及開燈就衝到了門後。突然,我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隔着門板看到了一雙眼睛。
停頓了幾秒鐘後,我輕輕地打開房門,在黑暗中我睜大了眼睛,依稀看見一個白色的影子,緩緩地飄進了我的房間。
———是她!隨後,房門關上了。
呼吸立刻急促了起來,我緊緊地靠在她的耳邊,輕聲地呼喚着:“水月……水月……”
房間裏一團漆黑,我看不清她的臉龐,只感到她口中呼出的氣息,如蘭花般的香味拂到我的臉上。同時,我聽到了一股磁石般的聲音:“我在哪兒?”
“我是周旋啊。”
“周旋,請告訴我這是不是夢?”聽她説話的聲音,彷彿是剛剛從夢中驚醒,我輕聲地説:“水月,難道你是在夢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周旋,我非常害怕。”
我能聽出她聲音中的顫抖和恐懼,我柔聲地回答:“別害怕,我不會讓你受到傷害的。”
然後,我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肩膀,在牆上摸索着打開了電燈。
在突然亮起的白色燈光下,她和我都有些目眩,似乎已分不清夢境和真實。當我重新看清了她的臉龐時,才發現她的眼睛是如此憂傷,彷彿蒙着一層透明的水簾,一些晶瑩的淚水已溢出了眼角。
不,她正淚流滿面。兩道清晰的淚痕顯現在臉頰上,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滴淚珠,在燈光下微微地閃爍着,緩緩地滑落到她的下頜,就像一粒露珠似的懸掛着。
看到她的傷心的樣子,我的心裏也湧起一陣酸澀。我不停地調整着呼吸,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輕輕地伸出手,拭去了她臉上的淚水。她的淚滴凝結在我的指間,那感覺潮濕而温熱,彷彿直接觸摸到了她的痛苦和憂傷。
我繼續擦拭着她潮濕的眼角,盯着她的瞳孔説:“告訴我,為什麼如此傷心?為什麼流眼淚?”
水月大口地喘息了幾下,茫然地問道:“這還是夢嗎?”
“你夢到了什麼?”“一個非常可怕的夢。”她搖了搖頭,目光裏充滿了無助和憂傷,“我聽到了子夜歌,來自山頂上的子夜歌。”
“山頂上?”我立刻聯想到了那座叫子夜殿的破廟,還有廟裏的“肉身”子夜。
“然後,那歌聲又傳到了大海里。在歌曲的最後,我終於看到她了,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幽幽地叫着我和你的名字———”“接下來呢?”
她的眉眼皺了起來,似乎正努力地在夢境中尋找着,然而她的表情卻越來越痛苦,最後她搖着頭説:“不,這是一個預兆……我不能説……我不能!”
“好了,現在沒事了,所有的噩夢都過去了。”
我輕輕地撫摸着她的頭髮。葉蕭我告訴你,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以抵消水月的痛苦。
她看着我的眼睛:“真的嗎?噩夢真的過去了嗎?”
“水月,我沒有騙你。真的一切都過去了,幽靈客棧裏只有我和你兩個人,從此不再有噩夢來打擾我們,這裏是天涯海角,是我們的伊甸園。”我閉上了眼睛,自我陶醉般地想象着説:“你能看到嗎?眼前這片美麗的大海,我們就坐在客棧的屋頂上,一大羣白色的海鷗圍繞着我們,清晨的海風是那樣涼爽。在海平線的盡頭,太陽正在緩緩升起,你過去看過海上日出嗎?我告訴你那美極了,在初升的陽光下,露珠在你的頭髮上輕輕地滾動,發出鑽石般的反光。然而眼前這一切,都不如你微笑的眼睛迷人,我看着你的眼睛,温柔地攬你入懷中。就這樣我們永遠在一起,直到地老與天荒。”
水月的眼睛裏閃出了美麗的亮光,她的視線的焦點落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地方,她微笑着説:“我看到了,是的,我看到了那片美麗的大海,只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我們在一起……永遠在一起……在一起……”
她反反覆覆地説着“在一起”,就像是在唸某種咒語,讓我的精神也難以自拔。天哪,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而水月也是一樣。
在子夜時分的幽靈客棧裏,我們的身體和靈魂,都被一團火焰劇烈燃燒着。我的眼前一團模糊,只剩下她水一樣光滑純潔的身體——這是難以抗拒的誘惑。
理智在瞬間崩潰了。
水月似乎又回到了夢遊的狀態,輕輕地呼喚着我的名字。生命之火,已在這死亡之地熾烈地燃燒起來,我們都把今晚當作了一場夢,一場在古老的伊甸園裏,亞當和夏娃的夢。
長夜漫漫。當我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清晨的光線已經灑到了牀上。我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只感到渾身痠痛,心裏有一股奇怪的感覺。瞬間,眼前又浮現起了子夜時分——不,那只是一個夢而已。
然而,理智告訴我這不是夢,是我和水月之間發生的錯誤。
我不知道該感到幸福還是難過,我輕輕地叫了一聲:“水月?水月你在哪裏?”
沒有人回答。
然後,我從牀上爬了起來,這才發現我的牀邊還站着一個人。
一個穿着古裝的女人。幽靈?
“天哪!”我忍不住叫了一聲,立刻就從牀上滾了下來,剎時我感到自己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周旋,你怎麼了?”一個磁石般動聽的聲音,是水月。
我大着膽子抬起了頭,才發現那個穿着古裝的女人就是她。更準確地説,她正穿着那套木匣裏的戲服。
在清晨夢幻般的光線籠罩下,乍一看完全認不出水月了,就好像眼前真的站着另一個人,從古老的年代裏穿越時空而來。
“水月,你怎麼穿上戲服了?”
“對不起,我是從你的木盒子裏拿的。”她顯得很靦腆,微笑着説,“我只是穿一下試試而已,你覺得這樣子好看嗎?”
我仔細地端詳了片刻,真是不可思議,那件繡花女褶就像是專門為她量身定做的一樣,還有那身青色的裙子,她手上飄逸的水袖,甚至裙襬下露出的繡花鞋,簡直就是上天賜給水月的禮物,完全貼合着她的身體,將她那東方女子的優雅身段,全都活靈靈地襯托了出來。如果臉上再化上一層彩妝,那就完全是舞台上花旦或青衣的形象了。我只能情不自禁地讚歎了一聲:“美極了。”
“謝謝。周旋,我上次看到這套戲服的時候,就非常喜歡它了,我覺得我和它之間有一種神秘的緣分。”“穿着它有什麼感覺?”她停頓了片刻,終於幽幽地説了出來:“彷彿變成了另一個女人。”
突然,我後退了一步,有些緊張地説:“水月,把戲服脱下來吧,其實它並不屬於我。”
水月呡着嘴,點了點頭。然後我走出了房間,讓她在房裏換衣服。我在走廊裏等了足足10分鐘,她才打開了房門,身上已換成了那件白衣。
她低着頭説:“我已經把戲服全都疊好了,放回到了你的木盒子裏。”
“水月,昨天半夜裏——”
“不要再説了。”她打斷了我的話,淡淡地説:“周旋,你不必自責。我只是想説——謝謝你。”
然後,她就像一隻小鹿一樣跳着離開了,悄悄地回到了她們三個女大學生的房間裏。
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回到房裏看了看時間,才清晨5點多鐘。
正當我準備再在牀上躺一會兒時,房門被輕輕地推開了,她又回來了嗎?我立刻回頭叫了一聲:“水月?”
然而,進來的人並不是水月。
我這才看清楚了,原來是秋雲,我立刻尷尬了起來,不知道該説些什麼。
秋雲冷冷地看着我,嘴角露出曖昧的表情:“你剛才叫什麼?水月?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你有什麼事嗎?”
“剛才,我正好路過走廊,看到那個叫水月的女孩,從你的房間裏出來,還和你依依惜別的樣子,看起來你們是如膠似漆了。在清晨5點鐘的時候,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從一位年輕男子的房間裏走出來,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我搖了搖頭説:“既然你全都看到了,又能讓我説些什麼呢?”
秋雲後退了一步,冷冷地説:“周旋,你會後悔的。”“不,我絕不後悔。”她輕輕地“哼”了一聲,然後就匆匆地離去了。隨後,我嘆了一聲,説不清心裏是什麼滋味。
一個小時以後,我來到了樓下的大堂裏,看到水月和琴然、蘇美已經坐在餐桌前吃了起來。她們的心情似乎不錯,旁若無人地聊着天,不時地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我偷偷地注意着水月,但她的臉上也沒有一絲憂鬱,就和她的兩個同伴一樣,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她們似乎在商量什麼事情,而這件事情讓她們都感到很愉快,但我聽不清楚她們的聲音,我想至少不會是昨天半夜裏的事吧。
突然,我看到了一張醜陋的臉,原來是啞巴阿昌,他正在櫃枱後面盯着那3個女孩,他的眼神看起來非常奇怪。當他的目光和我對在一起時,就又回到裏間去了。
我匆匆地吃完了早餐,其間沒有和水月説過一句話。然後,我匆匆地回到樓上房間裏,開始給你寫信。
葉蕭,真不可思議,只過去了4個小時,我竟一口氣寫了這麼多字。如果以這個速度,兩個星期我就能寫一部長篇了。
很奇怪,現在我感到心裏忐忑不安,今天的信就寫到這裏吧。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於幽靈客棧葉蕭是在清晨時分讀完這封信的,他感到自己的心裏和周旋一樣不安,特別是讀到關於小曼的那一段。晨光正照射在他的額頭上,他把信疊起來放進抽屜裏,便匆匆地出門了。
半小時以後,葉蕭抵達了醫院。穿過充滿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他輕輕地打開了那間病房的門。這是一間乾淨的單人病房,周旋的父親正安靜地躺在牀上。
昨天上午那一幕差點把葉蕭給嚇死了,萬一周寒潮真的沒挺過去,葉蕭哪還有臉再見周旋呢?當時的情況太危險了,周寒潮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心跳都幾乎要停止了。醫生們在急救室裏搶救了足足半個多小時,用盡了各種手段,終於使他又活了過來。用醫生的話來説,就是到地獄門口旅遊了一次。
現在周寒潮已經脱離危險了,醫生説安靜地休養幾天就能出院了。葉蕭感到萬分的內疚,自己給朋友的父親帶來了可怕的信息,差點送了他的命。但葉蕭始終想不明白,為什麼他一説出“幽靈客棧”四個字,周寒潮就像被電擊了一樣呢?
葉蕭決計不再提幽靈客棧了。他在病牀邊靜靜地等了十幾分鍾,直到周旋的父親緩緩醒來。
周寒潮眼睛半睜半閉地看着葉蕭,輕聲地説:“我還活着嗎?”
“當然,周伯伯。醫生又把你給搶救回來了,只要注意休息就沒事了。”
“你是葉蕭?周旋的好朋友,我好像記得是你救了我,謝謝你。”
葉蕭一下子感到無地自容:“不,是我給您帶來了麻煩。”
“等一等,讓我想一想昨天的事。你是受了周旋的委託,來看望我的是嗎?”
“是的。”
“我問你周旋在哪裏,你告訴我:他在幽靈客棧?”
葉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本來不想再提這件事了,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時候他的神智顯得非常清楚,盯着葉蕭的眼睛問:“周旋為什麼會在幽靈客棧,他是怎麼找到那裏的?如果你還把我當作長輩的話,那就請你告訴我。”
“這———”葉蕭停頓了許久,他不能在朋友的父親面前説謊,但他又害怕會出現昨天的事情。猶豫再三之後,他還是把自己所知的情況都説出來了,特別是把周旋説過的話又複述了一遍。但周旋從幽靈客棧寄來的那幾封信裏的具體內容,則被葉蕭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