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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大海

    讀完了信以後,葉蕭忽然感到信封裏似乎還有什麼東西——是一張照片,周旋在信裏説過,他拍了一張一次成像的照片附在信裏了。

    葉蕭冷冷地盯着這張照片,看得出當時是黃昏時分,而且風雨大作,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陰暗憂鬱的色調。在照片的遠端,孤獨地矗立着一棟黑色的房子,看不清具體的細節,只有一個大致的輪廓,葉蕭知道這就是幽靈客棧了。

    他對着照片足足看了好幾分鐘,始終都看不清客棧的窗户和門,似乎全都模糊成了一團,在陰沉的黃昏風雨中顫抖着。

    葉蕭的心裏想到了什麼,他自言自語地説:“周旋,快回來吧。”

    忽然,照片從他的手裏滑落了下來。

    葉蕭:你好。

    看了上一封信以後的感覺如何?我猜得出你現在的表情,不要為我擔心,我還活着。

    昨天上午,在寫完給你的第一封信以後,我寫好了信封並貼上郵票。然後,我帶上了一個隨身的小包,裏面放着給你的信,還有那台一次成像照相機,快步來到了樓下。

    在底樓我又看到了丁雨山,他坐在櫃枱裏説:“周先生,中午快到了,你是來退房的嗎?”他忽然停頓了片刻,緩緩地説道:“我打賭你不會。”

    我嘆了一口氣:“你説對了,丁老闆,我再住三天。”

    然後我付給了他300塊錢。

    “謝謝。”他點過了錢後説,“你要去哪兒?先吃午飯吧。”

    説到這裏我確實感到有些餓了,便坐在了餐桌上。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了有人下樓的聲音,我警覺地注意着樓梯口,結果看到了昨天晚上的那對母子。

    那個三十多歲的母親,看到我以後並沒有驚訝,而是微微點了點頭,就拉着兒子坐到了我的對面。現在她的樣子是一個標準的温柔母親,悉心地照顧着兒子,與昨天晚上截然不同。而她的兒子也安靜了許多,只是臉上沒有血色,而且不時地會咳嗽。

    我終於説話了:“對不起,昨天晚上打擾你們休息了。”

    “不,是我和兒子吵架打擾了你。”她説話的聲音輕柔平和,顯得彬彬有禮,“你叫我清芬好了,我兒子叫小龍。”

    我看了一眼那個叫小龍的少年,他卻低着頭一言不發,突然發出幾聲咳嗽。

    清芬拍了拍兒子的後背,然後向周旋問道:“周先生,你今天還住在這裏嗎?”

    “是的,也許還會多住幾天。”

    這時候,啞巴阿昌端着飯菜上來了。沒想到這幾個菜都是海鮮,正好合我的胃口,吃起來味道真不錯。我剛想誇獎一下阿昌,他卻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我的嘴一直都沒有停,但心裏卻在想着早上的那三個少女,我不時地抬起頭看看樓梯口,卻始終聽不到她們的聲音。我看了看錶,現在只有11點鐘,也許是我下來得太早了。

    午餐吃完以後,我沒有等她們下來,而是帶着要寄給你的信,推開了幽靈客棧的大門。

    終於回到了天空底下,我貪婪地呼吸着空氣,飛快地向前跑去。葉蕭,你能夠想象嗎?我在荒涼的海邊原野上飛奔着,只聽到風從耳邊呼嘯着掠過。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地上還沒有乾透,不時有泥水隨着我的腳步濺起。當我回過頭來才發現,幽靈客棧已經被我遠遠拋在身後了。遙遙望去,那棟建築正孤零零地立在荒地裏,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荒涼。忽然,我想起了一本書的名字——麥田裏的守望者,只是把麥田換成了海邊的灌木和荒草。

    我沿着昨天坐着摩托車來的那條小路,走上了一處高高的山崗。這裏正好可以向四處遠眺,東面的海岸線曲折地延伸着,海邊聳立着許多懸崖和礁石,再往上就是幽靈客棧所處的荒原了。在那片荒原的其他三面,則分佈着許多連綿起伏的山巒,在地理上形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獨立單元。

    葉蕭,我敢打賭這景色一定能讓你終生難忘。最後,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大海上,遠方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我甚至還能看到海平線,在水天相交的地方,似乎隱隱約約地有幾座小島的影子。只是奇怪的是,在我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竟然看不到一艘船,也見不到任何人煙,只有幾隻海鳥從空中掠過。

    離開墓地,我來到了大海邊——黑色的大海。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肺葉裏充滿了海水的氣味。自從來到這片荒涼的海岸,我第一次離大海是如此之近,那感覺無與倫比。

    這裏見不到常見的沙灘,而是與海岸犬牙交錯的礁石與懸崖。在近岸的海水裏,有許多黑色的礁石露出海面,我猜在海面之下,也一定隱藏着不少危險的暗礁。也許,這就是見不到一艘船的原因,沒有任何船隻敢駛近這片海灣,無數的暗礁會讓水手們死無葬身之地。

    看着眼前這番景色,我突然想起了一幅著名的油畫——《死之島》,作者是十九世紀的瑞士畫家勃克林。畫面中一座四面被海水包圍的孤島,高高地突出在水面上,到處都是怪石和懸崖絕壁,在幾乎令人窒息的陰暗背景下,一艘小船划向島上,一個白衣男子正靜立於船首——他代表着死神。這是勃克林一生中最精彩的,也是最受爭議的作品。幾年前,當我一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就被震撼住了,這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審美,深入了每一個人的內心世界。

    我從隨身揹着的小包裏,拿出了那台一次成像的照相機,對準了眼前的海岸景色。我迅速地按下了快門,連着拍了好幾張,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拍下了大海、礁石,還有懸崖。

    照片很快就成像出來了,效果相當不錯,我很喜歡。葉蕭,我把這幾張照片都附在今天的信裏了,你注意查收。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獨自在海邊散着步,從佈滿礁石的海岸走到高高的懸崖峭壁上,始終都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已經很久都沒有享受過如此的清靜了,似乎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個人,這是一個能讓人好好思考的地方,也是一個能讓人發瘋的地方。

    天色越來越暗了,海邊的風不斷地吹亂我的頭髮,我來到了一片懸崖上,離海面的垂直高度有好幾十米。葉蕭你還記得嗎?我有輕微的恐高症,只要站在高處往下看,就會產生強烈的恐懼。我站在懸崖上向下看去,只見一片黑色的海水猛烈地拍打着礁石和峭壁,發出渾濁的巨大浪花,聽那海浪聲,簡直就像場重金屬的搖滾音樂會。在那一瞬,我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彷彿幾十米下的海水中,正產生一股強大的吸力,要把我從懸崖上拖下去。我的腳離崖壁只有幾釐米,生與死只在一線之間——幸運的是,我向後倒了下去,重重地坐在岩石上,額頭上已經佈滿冷汗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遠處的懸崖上還有一個人。

    我的心裏一顫,馬上爬起來向那邊走去。我逐漸看清了那個人的輪廓,一個高個子的陌生男人,站在一處高高的懸崖上,他的面前擺着一個畫架,手中握着一隻筆正在上面畫着。

    他在畫畫?

    我快步走到了那處懸崖上,但那男人立刻就回過了頭來,用警惕的目光注視着我。他看起來三十多歲的樣子,頭髮又長又亂,下巴上爬滿了鬍鬚,兩隻眼睛異常鋭利。

    他首先説話了:“你是誰?”

    “我叫周旋,住在幽靈客棧。”

    “什麼時候來的?”

    他説話的口氣就像是在審問犯人一樣,但我還是剋制地回答了:“昨天晚上。”

    “怪不得沒看到過你。”他的嘴角微微笑了笑,“你好,我也住在客棧裏,我叫高凡,平凡的凡。”

    “你好。”我指着他身後的畫架説:“你是畫家?”

    “算是吧,一個沒有名氣的畫家。”

    我走到了他的畫架跟前,畫紙上塗着深色的油彩,充滿了狂亂的線條,只能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我輕輕地問:“你在畫大海?”

    “是的,你不覺得這裏的大海很美嗎?”

    他走到了我的身邊説,懸崖上的海風吹亂了他的頭髮,頗有幾分迪克牛仔式的酷樣,尤其是他那眺望遠方的眼神。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想了想説:“這裏的景色確實很獨特,你非常喜歡嗎?”

    “是的,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個月了。”

    “為了畫畫?”

    “這裏是畫家的天堂。就像梵高找到了他的阿爾勒,高更找到了他的塔希提島,而高凡找到了幽靈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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