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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雨兒躺在二樓卧室的牀上,夢見自己走在河邊的一片草地裏。

    河邊的青草上都掛着露珠,風掠過草尖,它們輕輕地擺動。她在草地裏走啊走啊,從清晨一直走到夜晚,直到天上升起了月亮。當黑暗終於徹底地包裹了她,她開始放肆起來,沿着河岸一路奔跑,她既年輕又健康,跑起來就像只母鹿一樣矯健。

    不知道跑了多久,雨兒來到了河的上游,四周終於顯露出了荒原的本色。上游是荒蕪的,荒蕪得有些刺眼,但是她依舊茫然地在河邊走着,漸漸地,湧動的河水打濕了她的雙腳。

    忽然,她看到了一具白骨。那一具白骨橫陳於清澈透明的水中,在月亮的照射下發出森冷的反光。從這具遺骸的骨盆可以判斷出這是一個女人。這些骨頭輕巧纖細,彷彿是精美的工藝品,白得有些晃眼。雖然骷髏的樣子令她作嘔,但這具骨骸還是深深抓住了她。一些水草糾纏着骨骸的腳趾,雨兒忽然覺得這個姿勢很美,具有某種無法言説的高貴氣質。

    於是,雨兒緩緩地靠近了骨骸,她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比如骨骸深陷的眼窩裏究竟還隱藏着什麼。她終於向前踩出了一步,但還沒等邁出第二步,她就已經落入了水中。

    河水出乎意料的深,冰涼徹骨。她剛才還能透過清澈的水面看見河底,然而現在,她卻發現自己落入了黑暗之中,這條河的深處是如此之暗,以至於她什麼都看不見。她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一切都好像是早已預定好了的,她必然要來到這條河邊,她也必然要墜入水中。

    現在,她沉到了水底,綿長的水草像蛇一樣纏繞在她的脖子上。纏在她脖子上的水草越收越緊,感覺就像絞刑架上的繩子,她即將成為溺死的女人了,永遠地沉睡於黑暗的水底,被水草包裹着身體,就像水中的木乃伊,最後,變成一具新的白骨,與那具雪白的骨骸相伴到永遠。

    在死亡到來以前,她只想睜開眼睛看一看。

    她睜開了眼睛。

    在卧室裏昏暗的燈光下,她看到了童年的臉。他的臉正對着雨兒,面孔漲得通紅,眼睛卻閉着,眼皮下隱藏着的眼球似乎在不斷地轉動着。他的嘴唇發出可怕的青紫色,不斷地發顫。

    她想叫他,可是,卻什麼聲音都發不出,她這才想起來,冰涼的水草正緊緊地纏繞着她的脖子,她很快就要溺死了。現在,纏繞在她脖子上的水草已經變成了童年的雙手,這雙手死死地扼住了雨兒的咽喉。

    這不是夢。

    雨兒感到那雙掐在她脖子上的手越來越重,漸漸地,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了,再也看不清童年的臉了,只覺得他的表情特別痛苦。雨兒的腦子裏也越來越熱,臉上像是要燒了起來,她感到有一團火在她頭顱裏燃燒,而她的軀幹則像被送進了冰櫃冷藏起來。她感到自己又要沉下去了,眼前一片漆黑,這一回她沉入的將不是水底,而是地獄。

    忽然,扼在她脖子上的那雙手鬆開了。

    童年終於剪斷了水草,在雨兒墜入地獄前的一剎那。

    他睜開了眼睛,看到了雨兒漲得通紅的臉,還有那雙無神的眼睛。他張大了嘴巴,把雙手舉到自己眼前,他不敢相信這居然是他自己的手。

    雨兒復活了,緩緩地從水底浮起,當她把頭伸出水面以後,她重新見到了童年。她睜大着眼睛總算眨了幾下,然後,像所有剛被救上來的溺水者一樣,張大着嘴巴要往外吐水,她乾嘔着,卻什麼都吐不出。然後,她大口地呼吸着,直到面色漸漸地恢復正常。最後,她又重重地乾咳了幾下,直到喉嚨裏能重新發出聲音——

    “你想殺了我?”

    1936年的S市,無數的人匯聚到這座城市,他們中的大多數來自鹽城、揚州、南通、紹興。但也有一些人來自巴黎、柏林、紐約、新加坡。他們帶着各自的夢想趕來,或許他們會夢想成真,或許他們會一無所有。這些人坐着輪船來,停靠在骯髒的港口,第一眼將望到江邊那尊標誌性的雕像;或者坐着火車來,在紛亂的西站下車,滿眼都是香煙牌子的廣告;或者全靠一條扁擔兩條腿,從遙遠的鄉村走向通往這座城市的大道。他們中間認識漢字的人,在抵達S市的第一天,大多會看到這樣一張報紙,在這張報紙的第四版會有這樣一條新聞——“扼殺案件再度發生,無辜女學生香消玉隕”。

    這些案件大多發生在法租界的轄區內,這使得探長雅克·薩非異常頭痛,六起作案手法完全一模一樣的命案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內相繼發生。被害人都是單身女性,她們有的是教會學校年輕的女教師,有的是醫院裏實習的女護士,有的是在外租房子住的女大學生,還有的是從某個保守大家族的深閨中私逃出來,尋求自由空氣的所謂“新女性”。她們無一例外地都自動給兇手打開了門,而且,幾乎在沒有抵抗的情況下,被兇手掐住了脖子而死亡。而兇手既不劫財,也不劫色,遇害者們似乎也沒有什麼仇家,誰都無法説清楚兇手的作案動機,總之案情撲朔迷離,如同那一年陰霾的梅雨。

    原本,S市租界裏的無頭兇案實在太多了,以至於再多幾起兇案對探長來説也是尋常事。然而,當有一天主演過十幾部電影的女影星丁夢蝶也死於同一兇手的扼殺之後,租界巡捕房終於再也坐不住了。全市所有的報紙都報道了丁夢蝶之死,各界名流紛紛哀悼名伶的紅顏薄命。在那些記者們的鑽營之下,連環扼殺案赫然見報,廣大市民們這才發現他們的偶像丁夢蝶並非第一個受害者,也絕非最後一個,原來巡捕房的探長們是如此飯桶,任由兇犯瘋狂作案卻始終束手無策。

    與此同時,租界內還發生了十餘起人口失蹤案,失蹤者也均為年輕女性,當時有人猜測這些不幸的失蹤者是否也同樣遭遇扼殺案的兇手了?租界當局承受了巨大的輿論壓力,只能給負責此案的探長雅克·薩非下了死命令,必須要在一月之內破案,超過期限還不破案就讓雅克滾回法國去。

    當時童雪村的懸念小説《貓眼》正暢銷,雅克·薩非也是童雪村的忠實讀者,雅克仔細通讀了《貓眼》全文,發現書中的一些犯罪情節與眼前的扼殺案極其相似,於是,雅克便登門拜訪了童雪村。

    當雅克第一次走進黑房子的時候,就覺得這屋子的氣氛極為怪異,每一扇房門上都有一隻反裝的貓眼,童雪村獨自一人居住於這大宅之中,而他的妻兒俱留在鄉間老家。童雪村留給雅克的印象卻極佳,他一襲長衫,眉目清朗,風度翩翩,乃一謙謙君子是也,既有中國文人的儒雅,又有西方文人的灑脱,加之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一時間令雅克極為欽佩。

    在談吐之間,雅克更覺童雪村睿智過人,童雪村酷愛偵探小説,其早期作品全為偵探破案之內容,推理破案,抽絲剝繭,其精妙可比柯南道爾與阿加莎·克里斯蒂。於是,雅克大膽地向童雪村敍述了案情,並請求精通推理偵探的童雪村協同破案,童雪村當即答應,並提供了諸多有益之建議,令雅克豁然開朗。

    後來,雅克邀請童雪村為其重新勘查案發現場,童雪村在探查了數個現場之後,立刻就發現了一個被巡捕房遺漏的線索:所有的受害者房中都有《貓眼》一書,書上還都有童雪村的親筆簽名,可以確認這些死者都是《貓眼》的忠實讀者,還在童雪村簽名售書時請他簽過名,這絕非偶然,説明兇手可能是以此為動機作案的。童雪村進一步推理出:兇手很可能也是《貓眼》的忠實讀者,可能是因為過於痴迷於這本書,以至於走火入魔,喪失了理智與人性,竟然模仿書中的故事進行犯罪。而兇手作案的對象亦是《貓眼》之讀者,此中必然大有文章。

    雅克得到童雪村發現的這一重要線索,不禁更加佩服童雪村,更是經常拜訪童府,與童雪村探討案情。在討教之餘,二人還時常談論法國文學,雅克酷好《悲慘世界》,而童雪村則對雨果頗有研究,令雅克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慨。於是,雅克與童雪村更成知交好友,有時兩人探討案情直至深夜,於是童雪村便留雅克在黑房子過夜。

    就這樣半月過去,雖然在童雪村的幫助下,案情大有進展,不斷有新的線索發現,但是扼殺案依舊在不斷髮生,以至於人心惶惶,許多單身女性為怕遭難而紛紛嫁人,一時間單身男士歡呼雀躍。然而與此同時,巡捕房上司緊逼雅克,將一個月破案期限改為10日之內。案情雖有進展,但雅克依然愁眉不展,為排遣心中苦悶,他來到黑房子中向童雪村一吐心中愁腸。

    當夜,黑房子外下着梅雨,雅克與童雪村在一點燭火之前相對淺酌,借酒澆愁愁更愁,雅克終於喝得酩酊大醉,倒卧於黑房子之中。半夜,雅克忽然被某種奇怪的聲音驚醒,此時酒意大半已消,他聽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女人的淒厲的慘叫聲,這聲音讓他魂飛魄散。他衝出了房間,忽然發現在走廊裏,一個幽靈般的黑影正隨着那可怕的尖叫聲而晃動。雅克不禁警覺,壯了壯膽子,緊跟於黑影之後。

    黑影如鬼魅一般,走出了黑房子,此刻街道上空無一人,梅雨紛紛而下,雅克大着膽子冒雨跟蹤這一黑影。這黑影漸漸地轉到了一處民宅門口,敲響了房門,雅克躲在牆邊的暗處,聽到門內響起一女子的聲音:“誰啊?”

    而黑影則回答:“我給你送《貓眼》來了。”

    很快,門打開了。黑影走進了房中。然後房間裏響起了一陣説話的聲音,忽然,那聲音停止了。雅克立刻衝進了房間,看到燈光下,一個男人正掐住了那女子的脖子。雅克擊倒了那男子,卻發現那個男子就是童雪村。

    震動租界的扼殺案就這樣告破了。

    “對不起,雨兒。”童年的眼神里一片茫然,他看着自己的雙手説,“我不是故意的。”

    雨兒張大着嘴,直到現在她的脖子上依然有一道紫紅色的扼痕,她摸了摸脖子,然後搖搖頭,用剛剛恢復的微弱的嗓音説:“你幾乎要把我掐死了,你卻説不是故意的?”

    “不,雨兒,你聽我説,我剛才明明記得自己躺在三樓的牀上睡覺,我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我夢見你背叛了我,我夢見你躺在那個叫葉蕭的警察的懷裏,你和葉蕭摟在一起,對我大聲地笑着,你們在嘲笑我,説我是精神病人,要把我關到精神病院裏去。我憤怒到了極點,就衝上來掐住了你的脖子。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卻發覺我竟然真的掐住了你的脖子。對不起,雨兒,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

    “你真的瘋了。”雨兒終於站了起來,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還很困難,只能用手撐着梳妝枱站立。

    她看着梳妝枱鏡子裏的自己,看着自己脖子上那道刺眼的扼痕,她覺得鏡子裏的這個可憐的女人已經不再是她雨兒了,而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已經死去多年的女人。通過這面鏡子,她又看到了自己胸前的貓眼項鍊,她痛苦地搖了搖頭,眼淚緩緩地滑落下來,然後她從脖子上取下了項鍊,交到了童年手中。

    “雨兒你要幹什麼?”童年小心地接過項鍊。

    “這是你們童家的項鍊,我還給你。”她冷冷地説,説完,她緩緩地向門外走去。

    童年驚慌失措地説:“雨兒,你要去哪裏?”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你是説,你要離開黑房子,離開我?你要去找那個葉蕭?”童年猛地搖了搖頭,“不,雨兒,你不可以這樣的。”

    他一把拉住了雨兒的手。

    “放開我。”她在掙扎,但無濟於事,童年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大,最後把雨兒拖出了房門,雨兒叫了起來:“你要幹什麼?”

    “雨兒,我不能失去你。”

    童年一直把雨兒拖上了三樓的樓梯,黑暗的樓板發出了可怕的聲音,在這黑夜裏嘶啞地嚎叫着。雨兒不斷地反抗着,但她卻渾身使不出力氣,只能被童年架着走,直到被他帶進三樓的房間裏。

    雨兒的眼眶已經被淚水模糊了,但是她一進入這間房間,迎面就見到了那堵白色的牆,她覺得這堵牆正發出奇怪的反光,那反光是如此地刺眼,讓她不寒而慄。

    童年關上了門,然後指着這面可怕的白色牆壁説——

    “看着這堵牆。”

    在1936年那個可怕的梅雨季節,人們終於發現了連環扼殺案的真兇,他的名字叫童雪村。

    在抓獲童雪村後的第二天,法租界探長雅克·薩非搜查了黑房子。事實上當時連他自己都懷疑是否抓錯了人,儘管在童雪村作案的當場就抓住了他,可是雅克還保留着一線希望,他固執認為昨晚發生的只是偶然事件,與此前的連環兇案無關。可是,當他來到黑房子的三樓,他就聞到了一股陳腐的味道,這味道讓他幾乎暈倒。當雅克顫抖着來到三樓一扇房門前,他不敢貿然地打開房門,而是向那反裝的貓眼裏面看去。

    他看到了一隻女人的眼睛。

    雅克立刻聯想到了昨晚上聽到的那可怕的聲音,令他不寒而慄,但他還是打開了房門。沒有什麼女人,更確切地説,是沒有活人。因為,在這間屋子裏放着十幾個大箱子,每一個箱子裏都藏着一具女子的屍骸。

    又是一個驚人的發現:原來黑房子居然是一處可怕的凶宅,有十幾條冤魂在三樓的房間裏沉睡着。經最近的十幾起離奇失蹤案的家屬辨認,這些箱子裏的屍體就是他們失蹤的親人。法租界巡捕房立刻對黑房子進行了大搜查,又查出了很多關於那些被扼殺的女子的書信。

    原來那些慘遭毒手的女人都是童雪村的忠實崇拜者,她們與童雪村保持着非常密切的書信往來。那些書信的文字裏充滿着對童雪村的幻想和執着的單戀,而童雪村很可能就是利用這一點,在她們毫不防備的時候殺害了她們。而那些在黑房子裏發現的死者,顯然是直接跑到了黑房子裏來向童雪村求教的,她們滿懷着憧憬,想一睹名作家的風采,結果是自投羅網,羊入虎口。

    童雪村案件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轟動,租界各界人士都對此莫名驚詫,一開始他們絕不相信此事是真的,他們紛紛撰文為童雪村辯護,但他們並沒有多少真憑實據,只是以童雪村“温文爾雅乃一手無縛雞之力的一介書生”為理由來斷定他絕不可能殺人。還有的人則認為這是租界當局一個陰謀,一來因為遲遲無法破案,必須要有人出來作替罪羊,二來租界當局可能有意歧視華人,而對童雪村進行陷害。然而,在法庭上,這些辯護都是蒼白無力的,巡捕房出示了無數確鑿的證據,證實童雪村是真兇這一無可置疑的事實。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童雪村自己卻不承認罪行。他堅持認為自己並沒有殺人,他説自己根本就沒有殺人的動機,還説自己從未去過黑房子的三樓,所以也對三樓發現的屍體一無所知。但他説自己確實做過一些可怕的夢,這些夢的內容都是有關殺人的。但是,這無助於案件的審理,因為法官已經認定他有罪。

    正當法庭即將開庭宣判時,有一位華人律師挺身而出,願意為童雪村辯護。這位律師同時也是一名醫生,徵得租界當局的同意,他對關押在監獄裏的童雪村進行了細緻的觀察,甚至還在夜間監視童雪村,他得出了一個大膽的結論——童雪村患有夢遊症。

    這位律師的説法讓法官大吃一驚,為了證實這一説法,當局求證於一家法國人開的著名醫院。童雪村在半年前,曾經在這家醫院裏治療過一段時間,當時,醫院就發現了童雪村夢遊的毛病,經常在半夜裏自己起來,在外面轉一圈做一些常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再回來繼續睡覺,而他自己則根本不知道,或者只以為是一個夢而已。一位著名的法國醫生髮現童雪村的病例以後,還專門就此做過研究。

    這位法國醫生願意出庭作證證明童雪村確實有夢遊症。也就是説,童雪村很可能是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半夜裏跑出去殺人,然後又回來繼續睡覺,第二天起來就什麼事都不知道了。當時,辯護律師以及法國醫生都認為人在夢遊的狀態中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無意識的,童雪村並不能為他在夢遊狀態下所犯的罪行負責。

    法國醫生還在法庭上做了大段的陳述,他認為童雪村的夢遊確是事實,但這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原因是因為他在心理上存在着雙重人格。在日常生活的那個人格里,童雪村是一個温文爾雅的作家,他才華橫溢,富有愛心,心地善良,經常救助窮人和孩子,完全是世人的楷模。而每到黑夜,童雪村的另一個人格就會復活,使他成為一個嗜血的魔鬼,完全被暴力所控制。這兩重人格完全背道而馳,可以説一個是善的極致,而另一個則是惡的極致,這兩重人格處於同一個人的身上,簡直是天使與魔鬼的結合體。這兩重人格在童雪村的體內交相爭鬥,使得童雪村異常地痛苦,然而,正是這種善與惡自我交鋒的痛苦體驗使他寫出了《貓眼》這部小説。

    法國醫生在最後還強調了這種精神上的疾病可能會具有遺傳性,他甚至還舉出了在歐洲發現的幾個類似的案例來説明。而根據對童氏家族的調查,發現了童雪村的父親和祖父都是因為精神錯亂而自殺的。

    辯護律師做了總結性發言,他認為童雪村並不是一個罪犯,而是一個病人。雖然他的雙手殺死了數十條人命,但是,那是另一個靈魂所幹的,這個罪惡的靈魂寄居在童雪村的肉體內,犯下了滔天罪行,從這個角度而言,童雪村也是受害者。童雪村並不知道他幹了些什麼,所以他不構成故意殺人,也不應該在這裏受到審判,而是應當送到醫院嚴格地看守起來,限制他的行動自由,然後對其進行長期的治療。

    當時,法庭對外嚴格地封鎖消息,這位辯護律師在法庭上所做的辯護記錄被封存在了檔案之中,始終都未能得見天日。

    法官們對此進行了激烈爭論,他們雖然認可了法國醫生的證詞,也認為華人律師的辯護確實符合人類的理性。但是,更重要的是來自租界當局和輿論的壓力,如此重大的連環兇殺案,案情又是如此駭人聽聞,震動了全S市。如果不將案犯送上絞架,其結局是不管法官們有多大的理由,他們都將丟失自己的職位,被租界當局開除,淹沒在輿論的唾罵之中。

    法官們最後做出的判決是——童雪村犯有故意殺人罪,判處死刑。

    三天以後,童雪村被送上了絞架。

    又過了一個月,雅克·薩非辭去了法租界的公職,坐上了一條從S市開回法國的客輪,但當這艘客輪抵達馬賽港時,卻發現雅克·薩非失蹤了,他就像被蒸發了一樣,消失在大海上的空氣中了。

    在童雪村被絞死三個月以後,他在鄉下的妻子和兒子來到了S市,他們孤兒寡母搬進了黑房子,從此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沒有人知道此後十幾年間黑房子裏又發生了些什麼。

    “確實是一個噩夢。”

    在看完全部中文卷宗以後,葉蕭緩緩地對自己説。他抬起頭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他想66年前雅克·薩非在完成童雪村案的調查報告後大概也是這樣長出了一口氣的。這就是關於黑房子的噩夢?也許,這個噩夢已經延續了66年,直到今天,依然還沒有完——他必須要終結這個夢。

    忽然,葉蕭的手機響了。

    “喂,是葉蕭嗎?”又是同事的聲音,葉蕭在心裏暗暗禱告千萬不要再發生可怕的事情了。

    “是我,我在檔案館裏。”

    “別擔心,不是壞消息。現在我在局裏,我們在加夜班,對從羅姿家的門沿上發現的指紋做比對,結果已經出來了。葉蕭你很走運,真給你撞大運撞上了,你猜的沒錯,就是他。”同事在電話裏顯得很興奮。

    “很好,我現在就去。”他平靜地回答。

    葉蕭幾乎小跑着走出了檔案館,鑽進他的車裏,轉動了車鑰匙。午夜裏的馬路上照樣車流滾滾,人們不知疲倦地在這個城市的每一分鐘裏生活着。

    “看着這堵牆。”

    童年指着牆面,大聲地説着,他的聲音在整個黑房子裏迴響起來,宛如一塊墜入海中的石頭濺起黑色的浪花。

    “這只是一堵牆。”雨兒半哭着説。

    “不,這不是一堵牆,而是一個生命。”童年的手深情地撫摸着牆面,“它有感覺,它有血有肉,它是活的,永遠活着。你不是很害怕它嗎?你不是説經常聽到可怕的聲音嗎?你不是對那個神秘的黑影非常恐懼嗎?你不是説黑房子裏藏着一個幽靈嗎?”

    “求求你,別説了。”

    “不,我要説。我要告訴你,這個幽靈就藏在這堵牆裏。”

    忽然,雨兒覺得這堵牆就像是一面鏡子一樣,發出強烈的反光,在反光裏,她看到了自己的臉,她再也分不清,哪一個是自己,哪一個才是幻影。然而,轉眼間這一切又都成為了幻覺,牆還是牆,她還是她。

    童年搖搖頭,他從牀底下摸出了一把木柄的大鐵錘,這種巨大的鐵錘只有在建築工地上才能看得到。他對雨兒笑了笑,然後高高地舉起了鐵錘。

    雨兒閉起了眼睛。

    幾秒鐘以後,雨兒聽到了一聲巨大的聲響,就像是某種東西的爆炸聲。她睜開了眼睛,看到眼前那堵白色的牆面上已經被砸了一個大洞。童年又一次掄起了大鐵錘,再度重重地砸在了牆上,白色的石灰紛紛震落,碎屑四散飛揚,磚和水泥的粉變成了一股股濃煙瀰漫在房間裏。

    雨兒捂着鼻子喊:“別砸了。”

    童年幾乎沒有聽到,他又掄起鐵錘重重地砸了一下,然後他喘着粗氣説:“你不是要看一看那個幽靈的真相嗎?那麼,我就讓你看一看它,看個清清楚楚——‘劈開木頭我必將顯現,搬開石頭你必將找到我’。好了,現在就讓我們劈開木頭,搬開石頭吧。”

    童年大叫着,舉起鐵錘歇斯底里地狂砸着牆壁,直到雨兒真的從牆壁裏發現了什麼——她看到了一節雪白的骨頭。

    童年也停止了下來,他看着牆壁裏露出來的骨頭,渾身一陣顫抖,忽然,他放下了鐵錘,跪倒在地上,嘴巴里喃喃自語:“你真的在這裏?”

    然後,童年站起來,小心翼翼地用手扒開那些已經被鐵錘砸碎了的磚頭和水泥,這些脆弱的磚頭像泥土一樣剝落下來。漸漸地,一具完整的骨骸暴露在雨兒的面前。

    這是一具牆壁裏的屍骸。

    雨兒的心跳加快了,她呆呆地站着,直到被砸開的牆上煙塵落定,她終於看清了骨骸的全貌。她驚奇地發現,這就是剛才在她的夢裏出現過的骨骸。從骨盆來判斷,很顯然,這是一具女性的骨骸。白色的骨頭,發出陰森可怖的反光,那站立的姿態彷彿她還存活於人世,只不過少了一層肌肉和皮膚。

    誰都不會想到,在黑房子三樓的一面牆壁裏,居然還藏着一具女人的屍骸。

    雨兒把臉轉向了童年,輕聲地説:“她是誰?”

    童年緩緩地舉起手裏的貓眼項鍊,搖晃着説:“她是這條項鍊的主人。”

    雨兒張大了嘴巴:“你是説——”

    童年點點頭:“對,她就是我的媽媽。”

    “天哪!”雨兒掩住了嘴巴。

    “她現在是不是很美?雨兒,很對不起,有一件事我一直瞞着你,這件事當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就想告訴你了,可是我一直都沒有勇氣。現在,你已經看見了她,我想我應該要告訴你了。你知道為什麼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因為,你長得與我媽媽一模一樣。”

    雨兒摸着自己的臉説:“你説什麼?”

    “我是説,你和我媽媽的臉長得一模一樣,就像是雙胞胎的臉。當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還以為見到了我小時候的媽媽,所以,才會有那種奇特的神情。”

    雨兒幾乎要崩潰了,原來從她與童年相識的第一天起,這個錯誤就已經註定了,為什麼命運在冥冥之中要安排他們相遇呢?這該死的命運。她忽然想起了那張照片,那張在《四漆屏》書頁裏夾着的照片,她原本還以為那是童年偷拍她的照片,現在,她終於明白了那張照片上的人是誰:“原來那張照片——”

    “是的,你發現的那張照片,其實就是我媽媽。那是我爸爸拍的,他拍那張照片的時候,我還在媽媽的腹中呢。還有,隔壁那間畫室,那裏面的畫都是我媽媽的作品,裏面有一張我媽媽的自畫像,畫面上她的臉是被我用墨水塗掉的。”

    “夠了。”雨兒搖着頭説“你不是説她失蹤了嗎?”

    “是的,我是説過她失蹤了。不過,我也説過她並沒有離我而去,她一直就在這棟房子裏,一直都在。”童年停頓了一下,他的眼角里流出了淚水,“雨兒,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第一次闖進這間房間裏時發出的疑問嗎?”

    “你説你記不起來了。”

    “是的,我是忘記了。可是這些天,我終於記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是他告訴我這堵牆裏的秘密。也是他告訴了我,我們家族的秘密。”

    “你們家族的秘密?”

    雨兒睜大着恐懼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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