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童年和雨兒走出了黑房子。
他們清理了整整大半天,忙得精疲力盡,才把二樓的一間卧室和衞生間收拾乾淨了。至於其它的房間,則連房門都還沒有打開過,而三樓他們甚至還沒有上去過。童年説如果要把樓上樓下總共十來個房間徹底清理一遍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幸好水、電、煤氣都是現成的,不過明天一早童年還要到物業等部門去辦理手續。兩個人累了一天,暫時也還沒有做飯的條件,他們決定第一天的晚飯在外面吃。
沿着馬路都是綠蔭,黃昏時分更加顯得幽靜,沒有多少行人和車輛,他們轉過了路口,找到了一家餐館。
餐館很小,也沒有多少人,但佈置得很有些藝術氣息,與這裏廉價的菜餚顯得格格不入,特別是牆壁上掛的幾幅風景油畫吸引了學美術出身的雨兒的目光。童年很疲倦地坐下,要了幾個簡單的菜。在點菜的時候,雨兒總覺得周圍的人們在盯着他們,那些鋭利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看着什麼賊似的。點完菜以後,雨兒悄悄地把這些告訴了童年。
童年慵懶地説:“你今天怎麼總是疑神疑鬼?別亂想了,來這裏吃飯的大概都是熟客,而我們第一次到這裏,所以才引起別人的注意吧。”
這時候,菜上來了,童年打斷了雨兒的冥想:“看什麼呢?快吃吧,忙了一天,我早就餓了。”
童年吃起來有些狼吞虎嚥,看來確實是餓了,雨兒卻吃不了多少,她總是不斷地把目光投向餐館外邊的馬路上。天色漸漸地暗了,人們的腳步匆匆,沒有金色的夕陽,一些風吹過,路邊的綠樹搖曳不停。她忽然轉過頭緩緩地説:“童年,我沒想到你們家的房子那麼大。”
“房子大有什麼用?”
“有什麼用?你想想我們過去的日子,我多麼希望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三室一廳的房子,寬敞、整潔、明亮,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雨兒想起了過去蝸居的小屋。
“現在你得到了,而且還遠遠超過了你的想象,不是嗎?”童年顯得很平靜。
“是的,遠遠超過了我的想象。我只是覺得,對我來説這棟房子來得實在太突然了,我真怕,真怕自己會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給嚇暈過去,要知道在這個國家裏絕大多數的人努力一輩子也得不到一層樓,而我們一下子就擁有了三層。”
童年微微笑了笑:“好了,我的雨兒,你應該得到幸福,我必須給你幸福,這是我的使命。”
雨兒低下了頭,她不知道該怎樣回答,至少到現在為止她還不知道什麼叫幸福,她只是含糊其詞地説了聲“謝謝你,童年。”
“別對我説謝謝,對我來説,這棟房子只不過是一筆遺產而已。要謝就謝建造這棟房子的人吧。”
“是誰建造了這棟房子?”
“我的曾祖父。好了,我只知道這些,我對過去的事情不感興趣。”童年邊説邊往自己的嘴裏塞菜。
“可是,你為什麼要在10歲的時候離開這棟房子呢?”
童年停頓了一下,雨兒覺得他的眼神里藏着一種奇怪的東西,然後童年吐出了一口氣,緩緩地説:“因為在那一年,我失去了我的父親和母親。”
“原來是這樣。”雨兒這才明白了童年為什麼從來沒有提起過他的父母和家庭。
童年以他那平穩的語氣繼續説:“那一年的某個夜晚,我媽媽神秘地失蹤了,我們到處尋找她,可是再也沒有她的下落。過了沒多久,我爸爸也發生了意外,從房頂上失足摔了下來,他死了。”
雨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伸出手,撫摸着童年的頭髮,在他的耳邊輕聲説:“可憐的孩子,童年,你是一個可憐的孩子。”她説話的口氣就像媽媽在撫慰受傷了的孩子。童年則一動不動地坐着,任由她的輕撫。
雨兒還在撫摸着他的頭髮,忽然,她感到有一雙眼睛正在看着他們。雨兒抬起頭向窗外望去,她看到在馬路的對面,站着一個年輕的女人,正通過餐館的玻璃窗看着她和童年。
雖然天色已暗,但白色的路燈卻亮了,照亮了路邊的年輕女子,她留着捲曲的長髮,穿着一條粉色的裙子,她很漂亮,皮膚特別白,至少不遜於雨兒,她的目光正緊緊地盯着雨兒和童年,當她和雨兒的視線撞擊在一起的時候,她的眼睛裏掠過一絲奇怪的東西。這時候童年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也抬起了頭向窗外望去,他也見到了那個女子。對面的女子又與童年對視了一會兒,嘴角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笑意,然後就繼續向前走去,消失在雨兒和童年的視野裏。
“奇怪的女人。她為什麼盯着我看呢?”雨兒不解地問。
“算了,別去想她了。”
雨兒忽然加重語氣説:“她也盯着你看了。而且,她給了你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
童年微微一笑:“你吃醋了?”
雨兒也笑了,使勁地在童年的胸前捶了兩下説:“你怎麼又胡説八道了。”
他們兩個人一起笑了一會兒,童年忽然站了起來説:“我吃飽了,你呢?”
“我早就吃好了,我們回家吧。”
“好的,回家。”
聽着童年的話,雨兒忽然覺得“回家”兩個字很幸福。他們結了賬,走出了餐館,又向黑房子走去。
當童年和雨兒離開餐館以後,餐館裏兩個沉默了許久的老食客終於能夠大膽地説話了:“你知道嗎?剛才我看到他們是從黑房子裏走出來的。”
“天哪,你沒看錯嗎?黑房子可空關了十幾年了。”
“當然沒看錯。”
“唉,今天晚上又要做噩夢了。”
他們不再説話了,兩個老人的眼裏流露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眼神,保持着緘默,小餐館終於又恢復了寂靜。
衞生間很寬敞,雖然瓷磚和浴缸都是十幾年前的,但經過一天的清理以後還是像新的一樣。這是搬進黑房子的第一夜,還沒來得及裝熱水器,但雨兒覺得今天出了許多汗,必須要洗一個澡了,只能由童年為她燒熱水。
雨兒的全身浸泡在熱水中,她回想着今天發生的全部的事情,一切都像做夢一樣,她一點都沒想到現在自己會擁有這一棟三層樓的大房子,這讓她毫無心理準備,有時候突如其來的幸福,未必是一件好事。但她又搖了搖頭,否決了所有的胡思亂想,也許這是所有剛搬進新家的女人都會有的恐懼吧。很快她洗完澡,穿上了一件睡衣,走出了衞生間。
衞生間位於走廊的盡頭,到走廊另一端的卧室還有一段路。走廊裏的燈被關掉了,漆黑一團,雨兒睜大着眼睛,卻什麼都看不清。頭髮還冒着熱氣,她有些發抖,她想叫童年,但聲音臨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她想如果夜裏在這老房子裏傳出女人的叫聲,恐怕會讓周圍的居民們害怕的。
過一會兒,雨兒終於大着膽子摸索着牆壁向前走去,她記得從這裏到卧室要經過三間房門,她摸到了第一個門把手,那是光滑的金屬,冰涼的感覺,門裏會有什麼?她知道門沒有鎖,轉動把手就可以開門,但她沒有這個勇氣。雨兒繼續向下一扇門摸去,每走一步都能在樓道里感覺到迴音,連同着腳下木質樓板的呻吟糾纏在一起,而且夾雜了她微微的喘息聲。
忽然,雨兒感到一雙眼睛正在看着她。
她立刻停了下來,她可以肯定那不是童年的眼睛。她向四周張望着,眼前只是夜間大海般的黑暗。而那雙眼睛還在盯着她,她確定。
“誰?”雨兒輕輕地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一切都是悄無聲息。
躊躇再三,她繼續向前走去,她要快點回到童年的身邊,雨兒想,只有他能夠保護她。可她只邁出了一步,她就感到有什麼東西落到了她的頭上,毛茸茸的,帶着熱度,中間還有着某種堅硬的東西,她甚至感到那毛茸茸的東西正撫摸着她的臉。她再也忍不住了,立刻尖叫了起來,淒厲的女聲打破了整棟黑房子的安靜,。
卧室的門打開了,童年衝了出來,並打開了走廊裏的燈,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雨兒的臉。
“雨兒,發生什麼了?”童年衝到了她的面前,扶起蜷縮在牆角下的雨兒。
“有個東西,有個東西在我頭上。”雨兒驚慌地喊起來。
“沒有啊,你頭上什麼都沒有,就是頭髮很亂。”童年撫摸着雨兒的頭髮,然後抬起頭張望着四周,終於,他在走廊的盡頭見到了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真正的貓眼。
一隻貓,全身純白色的貓,除了尾巴尖上有幾點火一樣跳動的紅色斑點。那隻貓正睜大着眼睛站在走廊盡頭的房樑上看着童年和雨兒。
童年看着那隻貓,不禁怔住了,他開始有些微微的顫抖,張大着嘴巴卻説不出話來。雨兒終於抬起了頭,她回過頭去,也看到了那隻貓。
她呼出一口長氣:“原來是一隻貓啊。”她又看了看童年,童年那驚訝的表情讓她有些奇怪,她推了推童年:“你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
童年依舊像被電擊了一樣不説話。房樑上的貓穩穩地站立着,姿態優雅,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眼神中透出某種似曾相識的高貴。
雨兒卻着迷似地注視着那隻貓,她讚歎着説:“瞧,這隻貓簡直太漂亮了,尤其是那雙眼睛。”
忽然,那隻貓踏出輕盈的貓步,緩緩離開了房梁,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陰暗角落裏。
那雙貓眼卻深深印進雨兒的腦海中。
童年終於説話了:“好了,別説了,快回房吧。”
説完,他拉着雨兒回到了卧室裏,然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卧室裏新裝的燈發出柔和的光,灑在他的額頭上,使他的臉顯得更加蒼白。
雨兒看着他的樣子實在不明白,本來是童年來救她的,可現在童年自己怎麼也好像被嚇着了似的,還要她來安慰。她微微嘆了口氣,趴在童年的背上説:“童年,你是不是有些事情瞞着我?”
她的聲音富於磁性且異常柔和,一點也不像剛被驚嚇過的樣子,童年總是被她的聲音所感染,他終於漸漸地恢復了正常,長出了一口氣,拉着雨兒的手,對着自己苦笑了幾下,輕聲説:“對不起。雨兒,我小的時候,就在這棟房子裏,也有過一隻貓,白色的貓,非常非常漂亮,就和我們剛才看見的那隻貓一模一樣。”
“真的一模一樣?”
“對,一模一樣,就連尾巴上那些紅色的斑點也都完全相同,簡直就是同一個模子裏克隆出來的。”
“克隆貓?”雨兒不知道為什麼想起了這個奇怪的念頭。
童年忽然笑了笑説:“你又在亂想了。不過,我剛才看到那隻貓的時候確實吃了一驚,特別是那隻貓的眼睛,我永遠記得那雙眼睛。那眼睛給我的第一感覺是,當年我的那隻小白貓又回來了。”
“會不會就是當年的那隻貓?”雨兒的話剛一出口,她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你真會開玩笑,都過去十幾年了,再長壽的貓也進殯儀館了。事實上,當年我養的那隻貓,它是——”童年説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那隻貓怎麼了?”
童年沉默了片刻之後冷冷地説:“它是被我父親殺死的。”
“太可怕了,為什麼?”
“不為什麼。”童年似乎不想再談論這個話題了,“好了,別再説了。今天是我們回家的第一天,應該高興才對啊。”
“嗯,應該高興一些。”雨兒放開了童年,點了點頭輕聲説,“你累了,睡吧。”
説完,她走到了窗前説:“童年,也許我們應該裝一裝窗簾或者是百葉窗?”
“我們不需要窗簾。”
“為什麼?”
“你自己看一看外面吧。”
雨兒看了看窗外,對面的房子裏一片漆黑,似乎無人居住的樣子,童年説得對,確實不需要窗簾,因為沒人看得到他們。這時候她回過頭去,發現童年已經躺倒在牀上了。她走到牀邊,看着牀上閉着眼睛的童年微微地笑了笑,她輕柔地撫摸着下午剛剛換上的整潔的被褥,然後把燈關了。
黑房子又沉入了黑暗之中。
一些稀疏的陽光照射進來,雨兒微微睜開眼睛,瞳孔被陽光刺了一下,她用手擋了擋光線,然後坐了起來。她依然顯得疲倦,頭髮凌亂地披着。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童年不知去了哪裏,她看了看錶,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
她迅速地起牀,走出卧室,走廊依舊漆黑一片,她開了燈,走完了昨晚所不敢走的路,到衞生間裏洗漱。衞生間裏鑲嵌着一面很大的鏡子,有些地方已經剝落,露出了底色。她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籲出了一口長氣。
雨兒走下樓梯,沒有發現童年。底樓的客廳已經被整理乾淨了,雖然還是過去那些傢俱,但都整潔如新。在一張圓桌上,放着留給雨兒的早點,和一杯微熱的豆漿。雨兒捧起豆漿笑了笑,她知道童年已經出門了。
吃完早點,她看了看客廳後邊的廚房。廚房很大,窗户對着外邊的圍牆,只是外邊雜草長得很高,幾乎已經竄到了窗口。客廳後邊是走道,走道里還有幾個房間。
雨兒看到每一扇門前都有貓眼,而且全是反裝的。為什麼要反裝呢?雨兒心想,也許是設計房子的人為了便於監視房間裏面的情況吧,可主人不是也要被別人監視了嗎?她還是弄不明白。於是,她打開了其中的一個房間,卻發現房間裏什麼都沒有,除了幽暗的光線和一地的灰塵。她不敢走進去,只是停留在門口靜靜地注視。
忽然,雨兒在牆角處發現了幾行小字,她有些好奇,站在門口看不清,便向門裏走去,一地的灰塵被她的腳步揚起,她用手驅趕着灰塵,最後捏住了鼻子以防止灰塵侵入呼吸道。那幾行小字寫在牆壁的轉彎處,看上去是用某種黑色的墨水寫的,那些字很小,歪歪扭扭的很有趣,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寫的字。
雨兒默默地念出了那幾行字:
“張明明是個大壞蛋。”
“張明明是個大特務。”
“張明明拿了我的鉛筆盒。”
“張明明殺死了他媽媽。”
“張明明被我殺死了。”
“不要看貓眼。”
唸到最後三句話,雨兒忽然緊張了起來。接着她又搖了搖頭,也許那只是小孩子之間開玩笑而已,她小時候也在牆上寫過類似的句子。不過,看着這些字,雨兒還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那個小孩就站在牆角里,用什麼東西蘸着黑墨水寫下那些字。特別是最後一行,她又唸了一遍:“不要看貓眼。”
不要看貓眼?
這是什麼意思?雨兒問自己,默唸這句話的時候,她能感到一種從喉嚨裏發出的特殊感覺,一直伴隨着那幾個音節。她想這種話好像不是小孩子牆上塗鴉中應該有的,她又仔細地看着牆上的字,有一些筆畫是斷斷續續的,最後幾句話裏斷掉的筆畫很多,特別歪扭,有幾畫還變成了曲折線,好像是手在劇烈發抖的時候寫出來的字。雨兒越想越感到害怕,索性就不想了,她迅速離開了這間房,關上了房門。
她靠在門上,那幾句話在心裏卻總是揮之不去,忽然,她轉過頭來,把眼睛放到了貓眼前面向門裏看去。房間裏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層飄落不定的塵埃。
雨兒長出了一口氣,嘲笑自己的多疑。她走上了樓梯,樓板又發出了奇怪的聲音,但她已經不害怕了。到了二樓,她停了下來,沿着通往三樓的樓梯向上望去。那裏依然籠罩在黑暗裏,她抓着扶手,有些猶豫不決。但她還是走上了樓梯,她走得十分小心,每走一步都停下幾秒。不知為什麼,她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她想放棄,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直到——她聽到一聲淒涼的貓叫。
白貓忽然出現在三樓的樓梯口,藉着從下面傳來的光線,雨兒看清了它,它就站在那兒,直盯着雨兒的眼睛。雨兒覺得它的眼睛包藏着某種特殊的東西讓人生畏,不過她必須得承認它很美,它的皮毛,它的四肢,它的耳朵,它的眼睛。它的美讓它有一種誘惑力,使人產生一種既親近又畏懼的矛盾感情,現在,雨兒就是這樣。她忽然想要把它捧在懷裏撫摸它,於是繼續向上走去。
貓又叫了一聲。那聲音很尖厲,似乎是某種警告,伴着它凌厲的目光,迫使雨兒停了下來,她又盯着它看了一會兒,然後,她屈服了,她明白那隻貓不想讓她上去,雨兒想,也許三樓是貓的地盤吧,她不能入侵它的領土。她轉過身,走下樓梯,回到二樓,當她又回頭向上望去的時候,發現那隻貓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