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
雨一直下。
已經是晚上了,從窗户向外看去,城市籠罩在煙雨迷濛的夜色中,就像一個蒙上了面紗的女子。白璧靜靜地坐在家裏,小心翼翼地拆開了父親寫給她的那封信。打開信封的一剎,她彷彿聞到了什麼氣息,從信封裏緩緩地飄出。那是時間的味道,凝固了十幾年的時間,就像打開一隻魔瓶,全都釋放了出來,但魔瓶裏究竟藏着什麼東西?誰都不知道。
這是一封完好無損的信,保存得非常好,幾乎連輕微的褶皺都看不出,可以想見十多年來母親一直珍藏着它。信封裏居然有十幾張紙,整整齊齊地疊放着,而且還按照順序編了號。不過,這些紙張看起來頗不一樣,開頭與結尾的幾張都是正規的信紙,而當中的十來張好像都是筆記本的紙頁。
白璧從開頭的第一張讀了起來,第一頁是這樣寫的——
白璧吾兒: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和你媽媽都已經永遠離
開你了。
對不起,我的寶貝,我只能對你説:對不起。
我和你媽媽是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才決定要把事實
的真相告訴你的。但是,請原諒我和你媽媽,我們不願意
面對你知道真相以後的表情,所以,只有等到我和你媽媽都離開人世以後,你才能看到這封信,請原諒我們。
我的寶貝,此刻,窗外正下着雨,你已經熟睡了。你現在睡得是如此的深,無法知道爸爸現在內心的痛苦。
爸爸看着你的臉,你很美,真的很美,希望你長大以後,能夠幸福而平安。
現在,我面對着這張白紙,真不知道該如何下筆,往事歷歷在目,我卻難以再還原成文字。我只能又翻出當年的日記本,從那些泛黃的紙頁裏,你一定可以知道得更多。所以,我撕下了當年我的幾段日記,夾在這信裏,可以讓你知道我所經歷的一切。
看吧,看下去吧,我的寶貝,如果可能,我將把自己的心放在你面前。當你看着這些當年最原始的記錄,就等於見到了爸爸真實的心。
這是信的第一頁,白璧默默地看着這些父親留下來的字跡,彷彿父親就站在她的面前,向她講述着他的心裏話。現在,時間已經無效了,她覺得父親已經超越了時間,因為父愛無價。翻過這一頁,第二頁就是那種筆記本的紙頁,看上去要比第一頁更舊更古老。第二頁是這樣寫的——
1978年9月15日
天氣:晴氣温:22到19攝氏度地點:羅布泊
今天上午,我們考察了一個古代遺址羣,這個古代遺址位於一片乾涸的河牀邊,河牀兩岸有高地,沿高地分佈着殘存的房屋遺蹟,同時發現數排高大的胡楊木,但已經枯死。在沙中發現少部分的陶器,同時還有被挖掘的跡象,考古隊長指出當年斯坦因曾在這裏挖掘過,竊走了大量有價值的文物。儘管如此,但剩餘的部分依然很令人吃驚。
忽然,我的視野裏出現了沙漠中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的奇觀——海市蜃樓的背景是一片綠洲,有碧綠的樹木和流水,在荒漠中非常顯眼,在一片綠洲中,漸漸地浮現出了一個穿着紅色衣服的女子的身影,她有一頭烏黑的髮辮,白白的皮膚,奇妙的眼睛,總之是美麗無比。但很快,海市蜃樓的景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久久不能忘懷。
我們的午飯是在遺址邊吃的,吃完以後,我們返回大本營。但是我們的車子壞了,隊長決定騎駱駝返回大本營。我也在同事的幫助下,騎上了一峯駱駝。我們在荒漠中騎着駱駝旅行着,看上去就像兩千多年前絲綢之路上的販賣絲綢的商隊。我們走了不多久,忽然,天色大變,一陣狂風席捲而過,帶着鋪天蓋地的黃沙向我們襲擊過來,這是沙暴,荒漠中最可怕的沙暴讓我們碰上了。我們所有的人都用紗布蒙起了臉,但是沙粒還是不斷地往我們的口鼻裏鑽,沙子幾乎掩蓋了駱駝的蹄子,風讓我幾乎從駝峯間摔了下來。忽然,我胯下的駱駝嘶鳴了起來,它似乎也被這沙暴嚇壞了,這是非常罕見的,駱駝是從不懼怕沙暴的,當駱駝都被沙暴嚇壞的時候可見情況之糟糕。我已經無法控制住它了,也可能是因為我對騎駱駝一無所知,反正駱駝帶着我向另外一個方向狂奔而去。而我的同伴們也一個個自身難保地在風沙中顫抖着。我不敢呼救,一張嘴沙子就會灌進去,我只能聽天由命地任由駱駝帶着我狂奔。我閉起了眼睛,儘量讓自己在劇烈顛簸的駝峯間保持平衡。沙暴仍在繼續,從我耳邊和臉頰上呼嘯而過,我只感到身下的駱駝不停地在跑着,而且與大部隊的方向越來越遠。駱駝一旦受到驚嚇飛奔起來的速度不亞於駿馬,這讓我渾身都在顫抖着。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的呼嘯聲終於漸漸地平息了下來。駱駝也慢了下來,我睜開眼睛,沙暴已經停了,看着四周的景物,依然是茫茫的荒原,不同的是,現在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荒原、沙暴和不馴服的駱駝都無法使我感到恐懼,真正令我感到的恐懼的是——孤獨。我孤身一人處於廣闊無邊的荒原中,沒有一個同伴,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分辨不清東西南北,這一切都讓我感到絕望。
我茫然地向四周張望,每個方向看上去都一樣,沒有任何區別,我的同伴究竟在哪裏?也許已在幾十公里之外了。駱駝帶着我在荒原上游蕩着,漫無目的,我發現它其實在原地打圈,居然連它也迷路了。我身上連水都沒有,只有一丁點的乾糧,包裏只有一隻已經成為累贅了的照相機。我不知道自己該向哪裏去,我明白,在荒漠中迷路,等於已經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天色已經快黑了,荒漠中的黑夜將無情地吞沒一切,我趁着夕陽還未西下,立刻拿出了我的日記本,在這本子裏,我記錄下了今天發生的一切,也許幾十年以後,人們路過這裏發現一堆白骨的時候,能夠看到我的這本日記,知道我是誰,把我的屍骨帶回家鄉。可是,我想活,我不願意死,我的新婚妻子芬,還在上海的家裏等着我回來呢,不,我不能死。
可是,誰又來救我呢?
我依然絕望。
第三頁是這樣寫的——
1978年9月16日
天氣:晴氣温:不知道,也許比昨天略低地點:羅布泊
我還活着。
當我從羅布泊的晨曦中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依舊騎在駱駝的背上,駱駝正帶着我緩緩前行。我有些困惑,我在哪裏?我的渾身上下都幾乎已經散了架,而且飢渴難當,只有清晨升起的緩緩的荒原紅日灑在我的身上,讓我有了些生氣。
但是,我的駱駝並不是自己在走,而是有人牽着它。我直起了身子,看着那個牽着我的駱駝前進的人,從背影來看,那是一個女子,雖然身段被她那毛皮的衣服裹住了,但那一頭烏黑結辮的長髮讓我確信了她的性別。看不清她的臉,只能看到她的手背抓着駱駝的繮繩,她的手在初升的陽光照耀下發出金色的光澤,幾乎刺痛了我的眼睛。她快步地帶着駱駝向前走着,在太陽照耀的荒原中,這一切就像是一場夢,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甚至懷疑我所見的只是海市蜃樓,但這確實是事實。她是誰?
從她的服飾來看,應該是當地的居民,我立刻在自己的腦子裏搜索着這些天剛學會的幾句維吾爾語。雖然我學過不少古代早已消亡的語言,這些語言曾在這塊土地上各自流行過許多歲月,但是我卻不會説這裏目前所説的語言,實在是一種諷刺。我終於想出了一句維吾爾語,那是一句問候語,大意是早上好。我大聲地向她喊了一句。
她停了下來,然後緩緩地回過頭來。天哪,她的眼睛,我看見她的眼睛是如此美麗,就像這古老的西域文明。她的臉逆着光,但我依然可以感覺出她的皮膚一定很白,她有高高的鼻樑和薄而微翹的嘴唇,下巴的線條卻非常柔和,不像有的維吾爾婦女下巴圓圓地突起。她的年紀看上去最多隻有二十出頭,她的一隻手依舊牽着繮繩,另一隻手垂着,默默地看着我,她的眼睛裏埋藏着的東西讓我感到了某種不安,我真沒想到在這羅布泊的深處還會有這樣美麗的女子。
她忽然説話了:“你終於醒了。”
我萬萬沒有想到,她説的居然是漢語,而且是相當標準的普通話。她的聲音柔和而清脆,如同沙漠中的甘泉,我驚訝得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她繼續説:“你一定迷路了吧,剛才我發現你倒在駱駝身上睡着了,所以牽着駱駝把你帶到我家裏去。”
“你救了我,謝謝。你家在哪兒?”我回答。
“就在前面。”她用手指着前方,我似乎隱隱約約地看見了什麼,但太遠了實在看不清。
我點了點頭,她忽然對我微笑着,我也有些機械地笑了笑。我忽然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男人騎在駱駝上,卻叫一個年輕的女子為我牽着駱駝,這實在太説不過去了。我想要跳下來,卻動彈不得,因為我的雙腿已經麻木了。
“你要下來嗎?不用了,你一定很累,還是騎在駱駝上吧。”她回過頭,繼續牽着駱駝向前而去。
我不知道該説什麼好,只能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瑪雅,寫成漢字就是馬加上王字旁,文雅的雅。你呢?”她邊走邊説。
瑪雅?我在心裏默默地念了念這個奇怪的名字,如果寫成西語應該是MAJA,好像確實有這個名字的,而且,中美洲古文明翻譯成漢字也是這個寫法,我顧不得多想,如實地回答她:“你好,瑪雅。我的名字叫白正秋,是考古隊員,昨天我們在進行一次考古發掘以後遭遇了沙暴,我掉了隊,就不知不覺地來到了這裏。”
“你是考古的?就是來羅布泊挖墓的吧?”她皺起了眉頭問我。
“我們是來保護文物的,不是來破壞文物的,可不是簡單的挖墓。”我想糾正她的説法。
“就像許多年前來到我們這裏的歐洲人?”
我吃了一驚,她居然知道斯文·赫定與斯坦因,也許是當地人流傳下來的。我立刻回答:“不,我和他們不一樣,他們是在掠奪,我們是在保護。”
瑪雅依舊搖了搖頭,但她又笑了笑説:“別説話了,你一定很口渴吧。”她從衣服裏取出了一個羊皮的水袋,塞到了我的手裏,輕輕地説:“喝吧。”
我真不知道該説些什麼,也許這是因為荒漠中的居民長期處於孤獨之中所養成的好客的傳統吧,在荒漠中如此珍貴的水,居然可以隨隨便便給一個陌生人喝,也許只有漢人才是最自私的。我充滿感激地擰開了水袋的蓋子,水袋裏的水很滿,我輕輕地抿了一口,潤了潤我乾裂的嘴唇,我原以為這荒漠中的水應該是鹹澀的,卻沒想到這水居然是如此甘甜清洌。我又喝了一口,水緩緩地通過了我的咽喉,進入了體內,就像是雨水澆在了久旱的田野中,我發誓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喝到過這樣棒的水。但我不敢再喝了,兩口已經足夠了,我滿懷感激地把水袋還給了瑪雅。
瑪雅搖了搖水袋説:“為什麼只喝這麼一點兒?你需要水。”
“不,這些已經足夠了。”
她笑了笑説:“真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然後她轉過頭去,繼續牽着駱駝快步前進。她走得很快,雙腿邁得步幅也很大,一點都沒有城市裏女子的扭捏作態,她是健康的,是自然的,我覺得只有這人跡罕至的荒原才能生出這樣的女子。
又走了一段,我終於看到綠色了。這顏色讓我無端地激動了起來,我的腿不再麻木了,我吃力地跳下了駱駝,走到了瑪雅的身邊。
“你怎麼下來了?”
“我不想被別人看到我騎在駱駝上讓你牽着走。”
終於,我們走進了那片綠色。其實,這裏是一片荒漠中的綠洲,一條沙漠中的大河從這裏穿過,滋養了兩岸茂盛的胡楊林與紅柳,河裏甚至還長着許多蘆葦,一些鳥類棲息在河邊,幾隻獨木舟也停在河上。走在河邊,一點都沒有荒原的感覺,反而更像是回到了江南水鄉。在綠洲的中心,是一個小小的村落,有着幾十間泥土和蘆葦加上胡楊木組成的房屋。這些房屋彼此散居着,各保持一定距離,但這裏的人們看上去卻親密無間,互相間非常友好。當瑪雅帶着我來到他們中間的時候,他們都拿出了各家的食物來招待我。讓飢餓的我美美地吃了一頓午餐,主食是魚,副食是一些羊肉乾,瑪雅説他們這裏的人主要是以捕獲河裏的魚為生,其次才是養羊。他們的身材並不高大,也許正是因為以魚為主食的原因吧。
但是,這些人裏除了瑪雅以外沒有一個會説漢語,瑪雅更多的時候成了翻譯的角色。單看他們的容貌覺得挺像維吾爾族的,但我仔細地聽着他們的語言,覺得這語言不像是維吾爾語。我立刻想到了自己學到過的那些古代西域的語言,在心裏與他們所説的話對照了起來,果然,有些共通之處。也許他們的語言屬於另一個語系——印歐語系,也就是古樓蘭人的種族。那麼,也許我所見到的就是傳説中的樓蘭人的後代——羅布人,他們離開了乾涸了的羅布泊,遷移到了有水的地方,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儘管,經過漫長的歲月,他們大部分都已經維吾爾化了。
我向瑪雅打聽出去的路,我急切地想要回到考古隊中,夥伴們一定都在為我擔心,我想今天就能回到我們的大本營。瑪雅忽然笑着説:“你今晚就要回去嗎?那你會在荒漠中渴死的,事實上,誰也沒法離開這裏,這個綠洲的四周全是一望無際的大漠,即便有駱駝也無濟於事,因為在茫茫大漠中,駱駝也會迷路,最後會在荒漠中不斷地打着圈子,直到渴死,可千萬不要動這種念頭。至於你為什麼會來到這裏,那純屬偶然,你的駱駝在風暴中失去了方向,狂奔了很遠的路才來到這裏,由於是在沙暴中逃亡的,所以它不會再認識回程的路了。”
我的心裏一沉,問她:“那麼這條河呢?我如果沿着這條河走呢?”
“如果你往這條河的下游走,在一天之後,將隨着河流走入荒漠的深處,在那裏河流就消失了,也就是斷流了,這就是這條河的終點。如果你往這條河的上游走,將進入寒冷的高原,最後是雪山,那就是阿爾金山,事實上這條河就是由阿爾金上的冰雪融水匯成的。”
“你是説,我將永遠困死在這裏?”我絕望地問。
“不,每年的十月底,離此幾十公里的縣城都將派出一支駱駝隊到每一個偏僻的綠洲裏來。他們會帶來報紙和郵件,還有一些零售的商品,當然是以物易物的。更重要的是還會有一個醫生隨同前來為我們看病,不過一年也就這一次。儘管這裏絕大部分人都不識字,也沒有人會寫信,不過我們還是很歡迎他們的,每當他們來了我們就像過節一樣。只有這隻駱駝隊知道進出我們綠洲的道路,他們會避開沙暴和流沙抵達這裏,如果你要出去,只有等到十月底駱駝隊來了以後跟他們走。”
我低下了頭,我必須相信她的話,我不能奢望這個小小的村落裏會有任何對外通訊的工具,電話或者無線報話機之類的東西不可能出現在這裏。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如果不是每年一次的縣駱駝隊,根本就沒有外人會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我的心裏焦慮不安,我想到了我的芬,我們是在半年前結婚的,她一定還在等着我。可現在,我卻要在這個地方呆上一個多月,他們會以為我失蹤了,或許他們乾脆認為我已經死在了沙暴中。想着想着,我的身體開始顫抖了起來。
現在,月亮已經掛上了中天,大漠中的月亮似乎要比城市中的明亮得多。我看着那輪月亮,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芬。我回到了屋子裏,這是一間小小的土屋,頂上覆蓋着幹蘆葦,這是村裏人給我安排的空房子,他們待客的熱情使我感動。瑪雅為我點起了一根蠟燭,去年駱駝隊來這裏的時候贈送給村裏許多蠟燭,但這裏沒有人使用。然後她離開了這屋子,我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心裏忽然一陣悸動。
我從揹包裏拿出日記本,藉着昏暗的燭光,記下了今天的所見所聞。
白璧看着父親在1978年9月16日寫的日記,心裏不知
道是什麼滋味,這天的日記很長,足足用了三頁紙。接下來已經是第六頁了——
1978年9月17日
天氣:晴氣温:不知道地點:羅布泊中的綠洲
昨晚我睡在一堆幹蘆葦上,醒來卻發現身上蓋着一條羊皮毯子,是誰給我蓋上的呢?如果沒有這條毯子,也許我會感冒的。我揹着自己的包,走出屋子,四周都是紅柳,穿過這片紅柳,我見到村裏的房屋都升起了炊煙,在晨曦裏嫋嫋而上。有一户村民見到了我,他們把我拉了進去,雖然語言不通,但是他們的熱情我全都能明白,我實在推辭不掉。我猜如果我推辭的話他們恐怕會發火的,我只能和他們一塊兒吃了早餐,這一頓主要是羊肉,我從沒有吃過只有羊肉的早餐,讓我吃得嘴裏全是一股羊羶味。
吃完了別人家的早餐,我總覺得欠着人傢什麼,心中有些空虛。於是我來到河邊,看見幾個村民已經划着他們的小木舟下河捕魚了,他們帶着魚叉,撒下網,收穫一天的口糧。我驚訝在這穿越沙漠的河流里居然還有如此多的魚,其中有的魚非常大,我這生在江南的人從來都沒見過。在河邊,我見到了瑪雅。她沒有穿昨天見到的那件毛皮衣服,而是穿着一身紅色的裙子,那樣式我在烏魯木齊街頭的維吾爾女子身上見過,只是那一身紅色很少見。
她對我微笑着説:“你覺得這裏怎麼樣?”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能呆板地説了聲謝謝。
“謝我幹什麼?我問你對這裏感覺怎麼樣?”她又輕聲地笑了起來,一陣微風吹過河邊,掀起了河面上陣陣漣漪,蘆葦也隨風擺動,吹動了她的裙裾。
“我只是,非常感激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你看,我不認識你們,和你們萍水相逢,你們卻對我如此熱情,我實在不明白。”
“是啊,你們漢人是不會理解我們這些生活在大漠深處的人們的。我們村子很小,不過就是一百多口人而已,整天看來看去就是這些面孔。如果偶爾有一張陌生的面孔出現在我們眼前,對我們來説,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情。所以,我們把你當作最尊貴的客人,在他們眼中你能帶來荒漠之外的信息,也帶來了新的希望。”
“可是,我現在自己都沒有希望了。”我苦笑着説。
“別這麼説,你看,這裏多好!”
我環視着四周,一片綠色裏風兒徐徐吹過,我愜意地舒展着脖子,緩緩地説:“這裏確實很好,是一個世外桃源。”“不,對我們來説,這裏就是我們世世代代生活的土地。”她看着周圍的蘆葦和紅柳自信地説着。
我點了點,説:“我想去看看綠洲的外面。”
“好吧,不過你可別想走出荒漠,你走不了的。”瑪雅走在前面,我跟在她的身後,看着她背後的線條,我的心裏忽然一跳,那是多麼本能的衝動啊。
我們穿過茂密的胡楊和紅柳,然後是一片灌木叢,一些放牧的村民在這裏趕着他們的羊羔。穿過灌木區,就是一望無際的荒原了。看着這荒原,我輕輕地説:“這裏就像是一道國界,把你們牢牢地鎖在了裏面。”
“不,是屏障。如果沒有這荒原,我們也許早就被入侵者毀滅了。你看我們這裏的人,他們只知道打魚放牧,不知道外面人心的險惡,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流血和戰爭,離開了這與世隔絕的環境,他們是無法生存的。”
“外面人心的險惡?難道你知道嗎?”我有些疑問。
她看着我的眼睛,這讓我有些不安,她的眼睛放出鋭利的光芒,她輕輕地説:“是的,我見過外面的人心。在我叔叔死後,我是我們這裏惟一一個曾經走出過荒漠的人。我小的時候,我舅舅帶着我跟隨着駱駝隊走出這片荒漠到了縣城,他在縣城裏當上了幹部,我則在縣城裏讀完了小學,後來我在庫爾勒讀了三年初中。初中畢業以後,我到了烏魯木齊讀中專,後來我中專還沒畢業就回來了。所以,我的大部分時光其實是在這荒漠的外面度過的。”
“我現在才明白,你的漢語為什麼説得那麼好。那麼,為什麼中專沒有讀完呢?”
“因為我舅舅死了,而且,我也不願意繼續留在烏魯木齊。”
“為什麼呢?你留在烏魯木齊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我真為你惋惜。”
“前程?我對你所説的前程不感興趣,我只喜歡這裏,喜歡這片荒漠,喜歡身後的綠洲和這裏的村民。他們沒有一個人識字,就連後來當了幹部的舅舅也是在走出荒漠之後才開始認字的。我想教會這裏的孩子讀書念字,讓他們獲得知識,儘管這裏一年只能來一次報紙,看不到什麼書籍,識字對他們來説沒什麼用。但是,我依然要這麼做,因為,也許有一天,他們也會有走出這片荒漠的機會。但是,當他們走出荒漠的時候,還是否能夠再回到故鄉呢?”
我聽得出,她的話語裏包含着矛盾與憂慮,我淡淡地説:“好了,他們會回來的。為什麼昨天我在荒漠裏的時候能夠被你發現呢?”
“因為我喜歡一個人在荒原裏散步。”
“不會迷路嗎?”
“只要不走太遠就不會。總之是你命大,如果你的駱駝走得再慢一點,我還真碰不上你。”她笑了笑説。此刻陽光正升起在東方,她的臉在陽光下是如此白皙,我奇怪她暴露在陽光下的皮膚為什麼不會被曬黑。她的目光柔和了下來,靜靜地看着我,這讓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我仔細地看着她,覺得眼前正是一幅絕美的圖畫,在一片荒漠中,背後是綠洲,頭頂是純潔的藍天,一個美麗的紅衣女子站在我面前。此刻她顯得如此完美,不像是人間所能有的,我輕聲地讚美着這大自然的造化。
我忽然產生一個念頭,要把這一刻的美麗永久地保存下來。我從包裏拿出了我的照相機,對她説:“瑪雅,我能給你照個相嗎?”
“照相?好吧。”她笑了笑,然後理了理頭髮説,“你看我現在怎麼樣?”
“好極了。”
我先檢查了一下我的相機,我一直擔心這兩天來的顛簸會損害它,不過現在看來還完好無損。我舉起了相機,把雙鏡頭對準了她。我看了看小小的取景框裏面的瑪雅,這個鏡頭妙極了,我準備取一個半身的側光,她在鏡頭裏微微地翹着嘴角,卻不像是在笑,説不清那算什麼表情。我想叫她笑一笑,但轉念一想又算了,也許現在這樣才是她最美麗的時候。
我先扳好了光圈,然後再對焦,她的臉在取景框裏完美到了極致,我緩緩地按下了快門,把她的這一瞬永遠地記錄在了膠片中。我還想拍第二張,卻發現膠捲已經用完了。剛才拍掉的是最後一張,我有些後悔前些天在樓蘭古城拍攝的照片太多了。
她回到了我的身邊説:“謝謝你,我的照片不多,過去在庫爾勒和烏魯木齊只拍過一些證件照和集體照。”
“對不起,剛才拍掉的是最後一張膠捲了。”
“沒關係,有些東西不再多,一樣就已經足夠了。”她意味深長地説。“有些東西一樣就已經足夠了?”我慢慢地複述了一遍,點了點頭,心裏忽然有了某種感悟。
接下來,我們就在荒漠中閒逛着,她養着一些羊,我們一起在灌木中放着羊。下午她回到村子裏教村裏的小孩識字,沒有教室,就是在河灘邊上露天上課,用樹枝代替粉筆,用沙土代替黑板,而孩子們都坐在地上。今天她教的是維吾爾文,我聽不懂,只能靜靜地看着她上課。
入夜,她給了我上百根蠟燭,都是近幾年來村民們沒有使用而積下來的,她知道我每天晚上都要寫日記,甚至還給了我一些墨水。現在,我就在燭光下,寫着今天的日記。
這天的日記也用了足足三頁,白璧看完之後,才終於明白了在父親留下的那疊關於樓蘭的資料裏最後一張照片中的女子究竟是誰。她翻開了第九頁——
1978年9月29日至9月30日
天氣:晴氣温:已經轉涼地點:羅布泊中的綠洲
我已經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天了。我學會了他們一些簡單的對話,這是一種非常奇特的語言,雖然與古代西域語言類似,但似乎夾雜了許多維吾爾方言的詞彙。他們都待我很好,他們幾乎是輪流請我到他們的家裏吃飯,作為報答,我也向他們學習捕魚的技巧,和他們一同划船捕魚,甚至和男人們一塊兒跳到河裏去洗澡。短短的十天,我幾乎已經適應了他們的生活,這些人無憂無慮地過着日子,沒有多少煩惱,這裏沒有政治運動,也沒有貨幣,沒有銅臭,人心都像這沙漠中的河水一樣純潔。
瑪雅是一個人生活的,她住在離我的土屋一百多米外的一座屋子裏,每天我們都在一起散步,有時候也會在荒漠的邊上走走。她要我告訴她許多外面的事情,我把我所知道的都説了出來。她對有的事很驚訝,對有的事卻無動於衷。她總是對我很好,有時候晚上天氣涼了她會給我送來羊毛毯子,每天早上都問我睡得好不好,我很感激她,但我有些隱隱的擔憂,因為我一看到她的那雙眼睛,就怕自己會突然失去理智。
在瑪雅的家門口,放着一些陶器,那些陶器上有着優美的花紋,有的是幾何圖案,也有的是人物。這些陶器大部分都破損了,否則會是非常好的藝術品,我問她是從哪裏來的,她卻總是不肯回答。我發覺這些陶器的形制和花紋與古樓蘭發現的陶器非常相像,從表面上看幾乎沒有任何區別,而且這些陶器恐怕也有許多年頭了。我甚至在其中的幾塊陶器上發現了漢文和癙盧文,上面寫着的是製作人的名字,但是沒有時間,不過有癙盧文的陶器至少可説明這些應當是古樓蘭遺留下來的。這裏是與世隔絕的環境,不會有人從外面帶陶器進來,那麼或許這附近就有古代遺址存在?
今天午後,我獨自一人走到了綠洲邊上,在綠洲的南緣轉了一圈,發現在荒漠中似乎隱隱約約藏着一條道路,我走進了那條“道路”,不過是比周圍的土地平整一些而已。但我想碰碰運氣,看看這是否是駱駝隊進出的道路,我沿着這條所謂的路向前走着,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回頭一看再也望不到綠洲,我才有些害怕了,當我決定回去的時候,忽然前方出現了一道山谷。在山谷的入口處發現了幾塊碎陶片,也許前面有人煙,或者有什麼遺址。於是我進入了一個山谷,兩邊的山坡都是光禿禿的,看上去一片白茫茫的,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繼續向山谷的深處走去。越往裏走,兩邊的山坡就越陡峭,我忽然感到有些冷。在我的視野裏,逐漸地出現了一些墳墓,但我一眼看出那些都是新墳,但繼續往裏去就發現墳的年月越來越久遠。其中有些墳墓的葬式是相當古老的,而且一路上我不斷地發現一些古老的碎陶片,原來瑪雅房前的那些陶器就是從這裏來的。
我一直走到山谷的最裏面,發現了一座高大的土丘橫亙在山谷中央。這土丘看起來至少有七八米高的樣子,長和寬大約相仿,各是二十米左右。土丘是土黃色的,與周圍白色的土地和山坡顯得極不協調。我靠近了土丘用手摸了摸那土,這些土的質地與周圍的岩石和土地不太一樣,而且土層相當堅硬,明顯有被人工夯實過的印跡。原來是人工堆積的,我又後退了幾步看一看,兩邊是對稱的,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微型的金字塔,這讓我立刻聯想起了有中國金字塔之稱的西夏王陵。
也許這是一座古代陵墓。我仰望着這座土丘,忽然產生了一股敬意,我在它的面前是多麼渺小。就像我短暫的一生,如何能與數千年的歷史相提並論?我能目睹它的存在就已經是幸運了,我決定離開這裏往回走,走了很長很長的路,都沒有走到山谷的出口。我有些慌張,隨後發現這個山谷裏幾條不同的岔路口,也許我走岔了路了。我努力地想要憑記憶想起剛才進來時走過的路,可是這裏全都白茫茫的一片,每一條路全都一樣,根本就無法區別。我轉來轉去,轉來轉去,最後居然又回到了那座高大的土丘前面,也就是説我走了半天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我再一次迷路了。這一次,我怨不得任何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錯誤。此刻,夕陽漸漸地下山了,黑夜迅速地佔領了山谷,夜色茫茫無邊,天黑得是如此之快,還沒等我反應過來,我已處於黑暗之中了。
絕望又一次籠罩着我,原本我還能有機會跟着駱駝隊離開這裏,回到芬的身邊,可現在,我要在這裏化為白骨了。我坐在了土丘前,遙看着天空,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活下來。
寒風從我的身邊吹過,讓我瑟瑟發抖,我知道在這樣的野地的夜裏,睡着了就等於死亡。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竟真的睡着了,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蒙着面紗的人從墳墓裏走了出來,那個人緊緊地抓住我的脖子,讓我喘不過氣來,當我想要大聲叫起來的時候,我忽然醒了。我睜開眼睛,在朦朧的星空下,我依稀見到了一個高高的身影,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駱駝,我的駱駝,在駱駝上正騎着一個人。
“快起來。”原來是瑪雅,騎在駱駝上的人是瑪雅。
我吃力地站了起來,走到她腳邊。
“快上來。”她把手伸給了我。我的腦子裏一片空白,而我的身體則在發抖,我被這野地裏的寒風凍壞了,立刻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吃驚一個年輕的女子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量,我一隻手拉着她,另一隻手攀住駱駝的身體,爬上了駱駝的駝峯。我坐在了她的後面,駝峯間的地方非常狹小,以至於我和她的身體必須緊緊地貼在一起,否則我們中的一個就會從高高的駱駝背上摔下去。即便如此,我的身體依然還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瑪雅不知從哪裏拿出了一件羊毛毯子對我説:“披上毯子,你都快凍死了。”我只能按照她的吩咐把毯子披在了身上。
她繼續説:“兩隻手抱緊我的腰,不然你會掉下去的,快點。”
我的腦子開始清醒了,於是我有了些猶豫,但是我無法抗拒她的命令,還是緊緊地抱住了她的腰。她的腰很細,但卻堅韌有力,充滿了温度。
她忽然回過頭,眼睛離我只有幾釐米的距離,雖然一片黑暗,但我依然能看到她那雙撩人的目光。她又把頭抬了抬,好像在看我身後的那座土丘,她黑暗中的目光裏似乎包含着什麼東西。然後,她又把頭轉向了前方。
“好了,我們走。”她催促着駱駝離開了這裏。
我不敢看周圍的景物,眼前晃動着無邊的黑夜和她黑色的髮辮。我離她是那樣近,確切地説我們的身體已經緊緊地貼在了一起,我的雙手還環抱着她的腰肢。我雖然還是很冷,但她身上的温度已經傳到了我的身上,再加上那件羊毛毯子,讓我逐漸恢復了體温。我的鼻子裏聞到的都是她的體味,那是天生的味道,帶着河邊蘆葦的清香。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如果現在我就被凍死了,那麼我的幸福將成為永恆。我是多麼愚蠢,腦子裏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如果能夠永遠這樣就好了。我終於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了她的肩膀上,嘴巴對着她的耳朵輕輕地説:“瑪雅,瑪雅。”
“別説了,我恨死你了。”她輕聲地説,然後伸出一隻手,在我的大腿上狠狠地擰了一把,我立刻疼得叫了起來。
“很疼嗎?”
“嗯。”我疼得都説不出話來了。
“對不起。”她的那隻手又輕輕地揉着我大腿上被擰的地方,“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去那個地方了。從來沒有人能夠活着在那裏度過一夜的,那裏沒有什麼遺址,只有埋葬着我們的祖先的墳墓,誰打擾他們的安息,誰就會遭到永恆的詛咒。”
“真可怕。”
“知道嗎?我已經騎着駱駝找了你整整一夜了。我真擔心你要離開綠洲,最後死在了荒漠裏,這樣我就永遠也見不到你了。答應我,你不要走,就留在我身邊,永遠永遠。”她一邊説着,一邊有些微微地顫抖,她的身體似乎也越來越熱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答應我,永遠都不要離開我。”瑪雅催促着我。
此刻我的心已經完全被她佔據了,駱駝帶着我們繼續向前走着,周圍是無邊無際的荒原黑夜。我任性地抱着她,就像抱着媽媽,我似乎已經回到了童年,我覺得我就應該生在此地,這裏就該是我的家鄉,我的嘴唇放到她的耳邊説:“我願這漫漫長夜永不消逝,我願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遠,我願這駱駝帶着我們走到世界的盡頭。”
“你答應了?能不能再説一遍。”
“我願這漫漫長夜永不消逝,我願這荒原中的旅途越走越遠,我願這駱駝帶着我們走到世界的盡頭。”我開始重複着這句話,不斷地重複着,在這惟有我們兩個人的荒原中,這聲音似乎傳得很遠,彷彿在荒漠的另一頭也能聽到。她也不再説話了,任憑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只是繼續駕馭着駱駝前進,直到我們走進綠洲,在一片胡楊林中緩緩穿行着。
前面的樹木茂密了起來,駱駝無法繼續前進,我們同時跳下了駱駝,一塊兒掉在河邊的葦草堆裏。我們兩個倒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睛,讓我們的身體漸漸地發熱發燙,我們沒有再站起來,長夜漫漫,這一晚,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
“瑪雅,瑪雅。”我在黑暗中呼喚着她,儘管她就在我的眼前。
她也在黑暗中呼喚着我,她的呼喚帶着荒原的野性,就像一隻獨行的狼,要把我一口吞噬,而在這一瞬,我寧願把自己的身體全部奉獻給她。這是一個古老而神秘的夜晚,我和瑪雅,都沒有逃過。我們的靈魂被肉體支配,理智被慾望摧毀,只剩下最原始的部分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於是,我和她,在駱駝的面前,犯下了一個也許是永恆的錯誤。
漫漫長夜終於過去了,我和她慾望的洪水也終於隨着河中微微抖動的波紋而退去了。東方的晨曦即將來臨,瑪雅和我躺在一堆蘆葦叢中,靜靜地看着綠洲從黑夜裏甦醒過來。
“瑪雅,剛才我們做了些什麼?”我的心中忽然充滿了不安與愧疚,輕輕地問她。
“我們做了男人與女人間最神聖的事。”她淡淡地回答,此刻她的皮膚顯得更加紅潤美麗。
“最神聖的事?”我忽然想到了在吐魯番阿斯塔那古墓中出土的伏羲女媧圖。伏羲右手抱住女媧,女媧左手抱住伏羲,兩人雙目對視深情相望,兩人下身都是蛇的形象互相纏繞着。伏羲與女媧,是中國人的亞當與夏娃,人們畫下他們兩人纏綿的圖像,把這視為人類的起源。也許,瑪雅的眼中,這就是男女之間最神聖的事。
瑪雅繼續在我的耳邊輕聲地説:“我從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知道,你將屬於我。”
“為什麼?”
“你難道沒有發覺我和這裏的村民有些不一樣嗎?因為,我的父親,他是一個漢人。”
“原來你是混血兒。”我這才明白了,她為什麼如此美麗的原因,她是一個混血兒,漢人與樓蘭人的後代羅布人的混血兒,她的身上既流着古老的樓蘭人的血,也流着漢人的血。所有的混血兒都很漂亮,也都很聰明,因為他們結合了不同種族的優點,特別是黃種人與白種人的混血兒,樓蘭人其實是最古老的一支白種雅利安人,也許在漢代,就有過許多像瑪雅這樣的漢與樓蘭的混血兒吧。只不過到今天,瑪雅可能是惟一的一個了。我仔細地看着她的臉,她的下巴和臉部輪廓確實有些漢人的成分,而她的眼睛和鼻樑則屬於羅布人。
她繼續説:“二十二年前,有一個漢人突然闖入了這片荒漠,因為斷水暈倒在地上,是我的母親發現了他,並救了他。後來,他就留了下來,他和我母親一起生活,生下了一個混血兒,那就是我。”
“再後來呢?”
“我還沒出生,我的父親就離開了這裏,誰也不知道他去哪裏了,但我可以肯定,他早已在這荒漠中變成了一堆白骨。我母親在我出生不久以後也死了,我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是我的舅舅照顧了我,又帶我離開了這裏出去讀書。我很小的時候,就預感到自己會和母親一樣,愛上一個突然闖入這片荒原的漢人。現在,這個人就是你。這是命中註定的,在我見到你的一刻起就已經決定了,你和我,我們誰都逃不了。”
“你不覺得你母親很可憐嗎?”
瑪雅的神色忽然凝重了起來,她把臉靠近了我説:“你會離開我嗎?就像我父親那樣,留下我媽媽一個人痛苦地生下我,再痛苦地死去?”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這才開始後悔,為什麼昨晚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我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都做了些什麼?我忽然想到了芬。我的心頭一陣劇烈的疼痛,我迅速地穿上衣服,離開了蘆葦叢中。
我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拿出了我的日記本,把這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記錄了下來。
1978年10月24日
天氣:晴氣温:轉涼地點:羅布泊中的綠洲
我來到這裏多久了?從9月15日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我經歷了也許是我這一生中最離奇的時光,這裏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夢,一場真實的夢。我已經與這些村民很熟了,他們現在居然把我當作了瑪雅的丈夫,這裏沒有什麼法律可言,一切都約定俗成。村子裏為我和瑪雅舉行過一個婚禮,我無法抗拒,他們太熱情,我有些害怕,一旦我把我已經有妻子的事告訴他們後會讓他們失望。但也有可能他們對此根本就無所謂,我親眼見過村裏的一個女子同時與兩個男人來往,他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他們的婚禮與維吾爾人的婚禮迥然不同,裏面有許多祭神的儀式,這與維吾爾人所信仰的伊斯蘭教是絕對牴觸的。整個婚禮的過程我一言不發,我的心裏充滿了內疚,女人們唱起了古老的羅布歌謠,那美麗的歌謠曾經是樓蘭人所唱過的,但我沒有心情把這譜子記下來。在我的眼裏,只有瑪雅的眼睛,我不能沒有這雙眼睛,可是,芬怎麼辦?
他們把我送入了瑪雅的屋子,屋裏不大,但綠洲裏的人很會給小小的空間以裝飾,與屋外的簡陋相比,屋內非常乾淨整潔,有一張類似於土炕的牀,這是我們快樂的天堂。這片綠洲就是我們的伊甸園,我和她就像亞當與夏娃,伏羲與女媧一樣,過起了我們祖先式的生活。
是的,瑪雅確實是夏娃,但是,我不是亞當。
我究竟屬於哪裏?
1978年10月25日至10月26日
天氣:晴氣温:涼地點:羅布泊中的綠洲
今天,駱駝隊終於來到這片綠洲了,他們沿着一條只有古老的駝商隊才知道的荒漠中的道路,穿越幾十公里荒無人煙的地帶,進入了這個村子。村子裏的人們看到他們來了,高興得像過節一樣,他們拿出了家裏最好的食物和禮品招待駱駝隊的客人。駱駝隊的成員都是維吾爾族,他們看上去都有着豐富的沙漠旅行的經驗,長着一雙雙山鷹般鋭利的眼睛。我和他們坐在一起,用簡單的維語交談着,這一切都讓瑪雅看在了眼裏。
駱駝隊在村子裏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走。當他們都沉入夢鄉以後,瑪雅拉着我來到了河邊。
“明天,駱駝隊就要走了。”瑪雅輕輕地説。
“我知道。”
瑪雅抓着我的手説:“你會離開我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講,我輕聲説:“瑪雅,你要相信我。”
“你們都一樣,你和我父親,你們外面的人,始終都是外面的心。答應我,留下來,我不能失去你,我要你永遠都在我身邊。”
“如果我不在了呢?”
“那我會死的。”瑪雅鄭重地説。
我的心裏一沉,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是多麼誘人,我無法抗拒。但是,我的心裏已經決定好了。
我伸出了手,把瑪雅收入懷中,我輕聲地説:“我們永遠在一起,在一起。”
她閉上了眼睛,緊緊地抓住了我,嘴裏喃喃自語地説:“不要走,不要走。”我看到她的眼淚從閉着的眼角緩緩地滑落。
然而,這是我在伊甸園裏的最後一個夜晚。
當天色漸漸明亮的時候,瑪雅依然靜靜地熟睡着,我把她輕輕地放在幹葦草上,並蓋上了兩條厚厚的羊毛毯。我悄悄地離開了她,看了她最後一眼,不知道將來什麼時候能夠再見到她,她是那樣美,她的美是獨一無二的,我終將要失去她。我繞過蘆葦叢和胡楊林,在綠洲的邊上,駱駝隊已經整裝待發了。東方的太陽已經升起,他們用山鷹般的眼睛對我閃爍着。昨天晚上,我已經和他們説好了,由駱駝隊把我帶出荒漠,回到縣城。我騎上了他們的駱駝,又回頭看了一眼綠洲,然後我把頭扭了回來,我不願意再看了。也許此刻,我的瑪雅已經醒了過來,她發現我不見了,她會向這裏追來,不,我不願看見她傷心的樣子。我催促着駱駝隊快點動身。隨着駱駝隊隊長一聲令下,駱駝們載着我們離開了這裏,踏上了黃沙滾滾的旅途。
迎面正是漫漫的荒原。
別了,我的伊甸園。
別了,我的瑪雅。
我現在滴着淚水,在顛簸的駱駝峯上寫下日記。
接下來父親的日記,已經跳到了一年以後,白璧靜靜地看着這些泛黃的字跡,心中似乎已經和窗外的雨點融化在了一起。
1979年10月18日
天氣:晴氣温:攝氏19度到12度地點:羅布泊聯合考古大本營
時隔一年,我又回到了這裏,想起這一年來我的內心所承受的痛苦,真不知道該怎麼説。
今天我們參加完了對樓蘭古城的考古,這已是我第二次來這裏了。下午,我們回到了聯合考古隊的大本營,其實這裏是位於羅布泊邊緣的一個部隊農場。我和芬就住在一間簡易的帳篷房裏。原本芬是不能來的,這裏的條件太艱苦,幾乎沒有一個女人,實在不適合她。但是她一直對我一年前在這裏失蹤的事件有很大的興趣,想跟着我一起來看一看,而且還給上級打了許多報告,我拗不過她,只能同意了她的要求。我的日記一直被自己珍藏着,雖然我從不把日記上鎖,但是我相信我的芬,她答應過我,絕不看我的日記。所以,直到現在,她都一直相信着我的謊言,雖然我把自己遭遇沙暴而與大部隊失散,到進入綠洲生活一個多月都告訴了她,但是略過了瑪雅。我根本就沒有提到瑪雅,他們誰也不知道瑪雅的存在,包括我的芬。我不敢把真相告訴芬,我怕她受不了我擁有另一個女子的事實,我只想把這一切儘早地遺忘掉,和芬一起,重新開始我們的生活。可是,將近一年來,我無法遺忘掉我的伊甸園,每當夜晚,儘管芬就睡在我的身邊,我卻會夢到瑪雅,難道我和芬真的是同牀異夢了嗎?我的精神總是不斷恍惚,有時耳邊居然會隱隱地會出現幾個古老的音節,我甚至懷疑自己是否精神衰弱。每日每夜都有一種負罪感壓在自己的心頭,我既對不起芬,更對不起瑪雅,我罪孽深重,我需要懺悔。今晚,芬單獨與我在一起,她其實早已看出了我的不正常,也許她已經察覺到了什麼。看着她的眼睛,我無法再忍受了,我不能再繼續傷害她,惟有把事實真相告訴她,我的靈魂才能得到安寧。終於,在瞬間我決定了,我把我和瑪雅之間的一切告訴了芬。我不知道我是怎樣述説的,一切都像夢一樣,總之我把我所隱瞞掉的部分原原本本地吐露了出來,沒有半點保留,包括我的內心。芬知道這一切以後,很痛苦,她沉默了許久,最後出乎我的意料,她原諒了我。她要求我帶着她去看一看瑪雅,她想看看那個讓我如此神魂顛倒的女人,也想讓我有機會去做一下補償。起初,我不同意,可最後,也許是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使我決定了去找瑪雅。我要帶着芬一塊兒去,把一切都對瑪雅説清楚,雖然這會很痛苦,但這是我無法逃脱的責任。
今晚,我看見了芬的眼淚。
1979年10月22日至10月23日
天氣:晴。氣温:攝氏16度到11度。地點:羅布泊的邊緣。
我正和芬一起騎在駱駝上,跟着上次把我帶出綠洲的同一支駱駝隊,緩緩地穿過荒原。
我們是從聯合考古隊的大本營出發了,先向上級請了假,然後向西步行了三個小時抵達一個沙漠公路邊的小鎮,在那裏有一條公路穿過。我們在公路邊搭上了一輛長途汽車,旅行了好幾個小時到了沙漠西南部一個小縣城。然後又在那裏等待了幾天,直到一年一度的駱駝隊帶着我們出發去那個荒漠深處的綠洲。
終於,我們可以遠遠地望見那一叢綠色了,我的心裏一陣異樣的感覺,我的伊甸園,依舊靜靜地坐落在那裏,而我的瑪雅呢?我回頭看了一眼芬,她的神情是如此迷茫。
我們進入了綠洲,古老的羅布人就像去年我所見到的那樣,熱情地歡迎着駱駝隊。但是,他們很快就認出了我,我忽然發現他們對我是那樣冷淡,特別是他們的眼神,似乎對我充滿了失望。芬緊緊地站在我身邊,於是他們對芬也很冷淡。他們並沒有像我擔心的那樣趕我走,還是給了我們食物和水,但是,沒有一個人和我説話,看到我就遠遠地離開。我知道,在他們的眼裏,我是一個沒有信義的負心人,我是有罪的。
此刻,芬在我的身邊説:“去看看你的瑪雅吧。”
我有些感動,我拉着她的手説:“芬,我對不起你。”
我帶着她走到了瑪雅家的門口,我看着這間小小的泥屋,這裏曾是我和瑪雅的快樂天堂。芬忽然説:“你自己一個人進去吧,我在門口等你。”
“不,你也進去,我要把話説清楚。”
“但這是你和瑪雅兩個人之間的事。”
“可你是受害者。”我抓着芬的手。
“她也是。”
我無言以對了,我只能一個人走進了屋子。屋子裏一切都還是原樣,就和我走之前一模一樣。在土牀上,瑪雅靜靜地躺着,她的身上蓋着一條羊毛毯子,身邊有個嬰兒的襁褓,我看見一個大約只有幾個月大的嬰兒躺在裏面。
我彷彿一下子被什麼猛擊了一下,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所釀下的苦果。瑪雅正看着我,她的目光依舊是如此誘惑人,讓我不敢再看她。但我不能不看她,她的臉色已經不如以往了,蒼白蒼白的,看上去有些貧血,她躺在羊毛毯子下,一動不動的,就像是一個死去的女人。
她終於説話了:“你來了。”她的嗓音居然是如此沙啞,以往那誘人悦耳的聲音已經不復存在了。
我呆呆地站在她面前,沉默了一會兒才説:“瑪雅,對不起。”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用虛弱的聲音説:“先看看你的女兒吧。”
“這是我的女兒?”
瑪雅點了點頭。我輕輕地伏下身子看着我的孩子,她安靜地睡着了,現在還看不出她像誰,但我確信,她是我的女兒,從我見到她們的一剎起,就有這種感覺存在着,隱隱纏繞在我心間。我的眼眶幾乎就要控制不住眼淚了,我不願意再看,於是回過了頭去,輕聲地説:“瑪雅,我有罪。”
“讓她進來吧,別這麼站在門外,讓別人以為我很小氣。”
“你説誰?”
“剛才我已經聽到了你們在門口説的話,那是你的妻子,是不是?如果不是因為已經有了妻子,我想你絕對不會離開我的。讓她進來吧,我想見見她。”她説話的聲音幾乎全是用氣聲,而且越來越輕了。
我終於點了點頭,出去硬是把芬拉了進來。
我的瑪雅與我的芬第一次見面了。她們互相看着對方,一言不發,瑪雅的眼裏並沒有我所擔憂的仇恨,她很平和地點了點頭,然後輕聲説:“你好,歡迎你來我們綠洲做客。”
芬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只是怔怔地説:“你好。我是白正秋的妻子。”
瑪雅點了點頭,然後她的目光又軟了下來,猛地咳嗽了幾下。
芬忽然走到了她的牀邊,摸了摸她的額頭説:“你生病了?”
瑪雅對芬苦笑着説:“我快死了。”
“不,你不會死的。”我忽然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地説。
“自從我生下你的女兒以後,我就生了重病,這裏沒有醫生也沒有藥品,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早就撐不住了。”
“瑪雅,我是有罪的。”
然後,瑪雅又對芬説:“我死了以後,請你幫我把孩子帶大,好嗎?”
芬點了點頭説:“我答應你。”
瑪雅又把目光緊緊地盯住了我:“現在,我只有最後一個要求,你能不能吻一吻我?”
我把目光投向了芬,芬淡淡地説:“正秋,滿足瑪雅的所有要求吧。”
我感激地看了芬一眼,然後伏下了身體,把我的嘴唇靠近了瑪雅,她的眼睛緊緊地看着我,我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出時光的影子。終於,我吻了她的嘴唇,瑪雅的嘴唇冰涼冰涼的,這涼意立刻滲透進了我的體內,我的眼睛距離她只有幾釐米的距離,我似乎能看到,有一些淚水正湧出她乾澀的眼睛。這一刻,我心如刀絞。
我不知道這個吻持續了多長的時間,我無法控制自己,儘管我當着芬的面,瑪雅的嘴唇在這十幾分鍾裏似乎已經與我融為了一體。當我重新抬起頭的時候,我又看見了芬的眼睛。
芬緊張地説:“她的頸動脈已經沒有反應了。”
我的腦子裏立刻一片空白,我摸了摸瑪雅的脈搏,已經沒有了,我又把耳朵伏到了她的心口,瑪雅的心臟已經停止了心跳。她死了,我的瑪雅已經死了,就在我吻她的時候,轉瞬間,她已經永遠離開了我。
我熱熱的眼淚再一次滴落到了瑪雅的臉上,緩緩地滾動着。我現在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只是呆呆地望着芬。
“她已經去了,我們埋葬了她吧。”芬似乎也有些感動,她原諒了我和瑪雅。
後來,村民們幫着我們把瑪雅收拾乾淨,然後他們幫助我們把瑪雅抬到了那個佈滿古老墳墓的山谷。在離山谷入口不遠的地方,村民們為瑪雅挖好了墳墓,然後我們埋葬了瑪雅。在葬禮的過程中,這些羅布人又唱起了古老的歌謠,也許是古樓蘭人所唱過的哀歌。終於,我的瑪雅永遠地埋葬在了荒原之中。村民們在出發前就做好了一塊木製的墓碑,我用駱駝隊所帶來的毛筆墨水在墓碑上寫下了一行漢字——愛妻瑪雅之墓,落款是——夫白正秋所立。
墓碑上的這些字,是徵得了芬的同意以後,我才寫上去的。我們把這塊木製墓碑立在了瑪雅的墓前,但願這塊碑與碑後的墓能夠與這荒原一樣長久。
然後,趕在天黑之前,我們和村民們匆匆地離開了墳墓谷。
過了一夜以後,在天色剛明亮的時候,駱駝隊離開了綠洲,我們帶上剛剛失去了母親的孩子,跟隨着駱駝隊一同離開了這裏。這一次,我和我的伊甸園永別了。
我和芬,抱着一個孩子,坐在駱駝上。這是我的女兒。我用一些羊奶喂着她,這可憐的孩子。
舉目望去,滿眼都是漫漫的黃沙。
父親的日記到此為止,足足用了十幾頁。白璧看了看時間,已經是子夜時分了,還剩下最後一頁,她翻了開來。這還是父親寫給自己的信——
我的寶貝:
相信你已經看完了剛才我所保留下來的全部的日記,我只留下這十幾頁,其餘部分的日記,都已經被我付之一炬了。
寶貝,我想告訴你,你有一個姐姐,同父異母的姐姐,就是瑪雅生下的那個孩子。我和你媽媽帶着那個孩子回到家以後只有半年,你媽媽就生下了你。
那時候,你和你姐姐還小,我和你媽媽的工資也很少,家裏還有老人,我和你媽媽經常要到外地參加考古,我們的生活非常困難。而你的姐姐經常得各種奇怪的病,她似乎天生就不適合我們城市裏的氣候和飲食。
最後,我和你媽媽鄭重決定,把你姐姐送到兒童福利院去。這是我們被迫做出的決定,因為我們擔心你姐姐在我們手中會養不活。最後,我們把你姐姐送走了,謊稱是撿到的孩子。
但是很快我們就後悔了,我們不該這麼對你姐姐,她是無辜的,她應該和你一樣得到父愛和母愛。於是,不久以後,我們又去了兒童福利院想要把你姐姐領回來,但她已經被一户人家領養去了。我悄悄地去看過那户人家,他們的條件很好,待你姐姐也不錯,我想,你姐姐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好了,我的寶貝,我的信就寫到這裏。我已經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你,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請原諒爸爸和你媽媽所做的一切。爸爸永遠都在為當年犯下的錯誤而懺悔,所有的罪責,都由爸爸一人承擔。
但願,今後你們姐妹有機會相聚。
寶貝,請相信,爸爸永遠愛你。
祝我的寶貝永遠快樂。
吻你。
爸爸
1988年7月15日
整封信,終於全部看完了。白璧看着這疊十幾張的厚厚的信紙,眼角緩緩地流下了眼淚,她自言自語地説:“爸爸,我也永遠愛你。”
她又小心地把這些信紙塞回到了信封裏,然後把信放進了自己牀頭的抽屜裏面。白璧忽然想起了什麼,她跑到另一間房間,在書櫥裏那些當年父親留下的考古資料裏找到了一疊老照片。最後一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她就是瑪雅,這就是父親當年所拍下的惟一的一張瑪雅的照片。
白璧現在才注意到,照片裏的瑪雅與藍月(聶小青)長得一模一樣。
她終於明白了。
她輕輕地擦去了臉上的眼淚,又走到了窗前,看着窗外的夜雨。她用手摸着窗玻璃,冰涼冰涼的感覺,房裏的燈光發射在玻璃上,映出了自己的臉。忽然之間,白璧覺得玻璃裏出現的不是她的臉,而是那個時常出現在她夢中的女子——瑪雅,或者説是藍月。
雨夜茫茫。
一臉的茫然
“葉蕭。”
葉蕭在電腦面前,嚇了一跳,他回過頭來,原來是他的女同事。他搖搖頭説:“拜託你下次不要像這樣突然地從背後叫我的名字好嗎?好了,説吧,什麼事?”
女同事笑了笑:“對不起啊,剛才兒童福利院來電話了。”
“兒童福利院?”葉蕭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你忘了嗎?前些天你讓我查一查二十年前兒童福利院關於聶小青的記錄。”
葉蕭這才想起來了:“哦,對,我都快忘了,看我這腦子,這些天實在太累了。”他搖了搖頭,從椅子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
“福利院已經查到了當年聶小青的記錄,是1980年9月,由一對叫白正秋、於芬的夫妻送來的。”
葉蕭大吃一驚問:“什麼?”女同事又看了看一張紙説:“當時的記錄上就是這麼寫的,那對夫婦的工作單位一欄上寫的是考古研究所。”
葉蕭一臉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