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她聞到了他的氣味,聽到了他的心跳,摸到了他的脈搏,嗅到了他的血液。
可是,他不是早已死去了嗎?難道真是惡靈騎士?穿梭在城市的黑夜,只待拯救她的時刻降臨?
輕摩的速度漸漸降下來,拐進一條狹窄的巷子。小麥趴在他的肩上,淺黃色的路燈下,只能看到密集的居民樓的黑影。接著轉過好幾道彎,才停在一棟舊樓門口。他把車子在樓下鎖好,抓起她顫抖的手,往漆黑的樓道走去。
像進了山洞辦什麼都看不清,腳下不時絆倒一些東西,比如拖把、指向和廢報紙之類。踏上一道水泥樓梯,才亮起昏暗的燈泡,照出牆上無數歪歪扭扭的手機號碼——不過是些常見的垃圾小廣告。他帶著她來到三樓,掏出鑰匙打開防盜門,她不由自主的跟了進去。
關上門,打開燈,照亮亂七八糟的房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
終於,他摘下輕摩頭盔,露出一張年輕男人的臉。
他。
就是他。
十年生死兩茫茫的他。
不思量,自難忘。
原本白淨清秀的臉龐,已黝黑粗礦了許多;單薄瘦弱的身體,寬闊結實了不少;就連少年臉頰上,都爬滿了黑色鬍渣;唯一不曾改變過的,是明亮憂鬱的眼睛,睫毛覆蓋出一片陰影,藏著閃爍滾動的目光。
人生若只如初見。
什麼都不用說了,他還明白無誤地活在眼前,或許就一直活在自己身邊?她卻把他遺忘了那麼多年,遺忘或一個幻覺——此刻,她居然可以摸到他的臉龐,摸到他的鼻樑與嘴唇,摸到他扎人的下巴。
真實的幻覺。
眼淚,眼淚不是幻覺,這是她自己的眼淚,無法抑制的滴落下來。
她,抱緊了他。
他卻無動於衷的站著,任由她的雙手抓住自己的後背,任由她的眼淚打溼自己的臉頰。
“秋……秋收……對不起……十年了……我……好想你……”
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千悲萬痛,她早已語無倫次,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有太多太多的話憋著,反而不知道該選擇哪一句話。
他卻像尊雕塑一樣,沉默了好幾分鐘,才輕輕拍著她的後背,發出低沉的聲音:“小麥,我也一直想你。”
等待了那麼久,終於等到了他的這句話,田小麥趴在他肩頭失聲痛苦,就像當年高考結束後去找他,卻再也找不到他的蹤影時那樣。
“你……你……為什麼……”她邊哭邊吐出模糊的音節,“為什麼……走了……我等的你……好苦……好苦……”
秋收卻後退了半步,冷冷的回答:“你不知道?”
“什麼?還發生過什麼事?”她痛苦的搖著頭,確信記憶並沒有錯誤,“我不知道啊!”
“看來,你還是沒有全部回憶起來。”
他失望的嘆息了一句,來到晾著幾件男士衣服的窗前。
“我都記起來了啊,知道我們最後一次見面,莘莊地鐵站前的廣場。”
“對不起,我也不想再回憶這些,每次想起都是鑽心的疼!”秋收回過頭來,露出十年前那副表情,“為什麼要尋死?”
“謝謝你救了我——今晚,你一直在樓下守著我,是不是?”
“是。”
她苦笑了一聲:“怪不得,今晚‘魔女’不在線。”
“回答我的問題!”
“當我全部回憶起來——才發現,對我來說——十八歲,生命就已經結束了。”
秋收輕撫她的頭髮,仍是十年前習慣性的動作。
“我也是,十八歲以後,我不再是一個人,而是——幽靈。”
“秋收,就算你是個幽靈,就算你真的已經死了,我也不會再把你放走了!”
他卻皺起雙眉搖頭,躊躇許久才說:“可是,我恨你。”
這句話讓小麥心底一涼,他還在怨恨什麼?恨她沒有和他一起逃走?恨她沒有對學校對父親抗拒到底?這究竟是誰的錯呢?
“為什麼?很我還要救我?”
“我,我不知道。”
兩個人沉默片刻,田小麥這才想起來:“你的肩膀還疼嗎?”
“沒事,這樣的外傷,我受過好幾次了。”
“不行,讓我看看!”
她強行剝下他的外套,又脫掉他的毛衣,還有裡面的襯衫與內衣。每脫下一件衣服,他都想要反抗,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身體,最終卻是露出整個上半身。小麥打開空調,撫摸他肩上的傷口,鮮血早已凝固結疤,仍需清潔和包紮處理。這個房間就像個大倉庫,幾乎什麼都可以找到,她很快翻出藥水和繃帶,仔細地處理傷口,小心翼翼的包紮起來。
這個男人成熟的身體,再也不是當初青春期的少年模樣。胸口和臂膀上健碩的肌肉,線條分明的腰腹部,粗糙的皮膚和老繭,說明他從事過艱苦的體力勞動,從2000年到2010年,多麼漫長的十年,作為一個法律上已經死亡的人,他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呢?又究竟受過怎樣的磨難呢?無法想象他經歷過的風風雨雨,但現在田小麥只想知道一件事。
“秋收,這麼多年來,你一定有過別的女人吧?”
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讓他愣了一下,又不太自然的搖了搖頭:“誰會看上我呢?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連身份和戶口都是假的。”
小麥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他在說謊。
不過,這對她而言並不重要,若說他在十年的飄零中,沒有過別的女人,那才是不正常呢。
看來秋收想要轉移話題,指著她手上的鑽戒說:“你要嫁給那個人了?”
她無語,低頭用右手蓋住左手,不再讓這枚戒指刺激他。
“沒關係。”他淡淡一笑,“小麥,你找對老公了!他是個非常好的結婚對象,你和他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我祝你們幸福!”
越是說得這麼大方,就越讓她心底疼痛難忍,她不禁瞪大眼睛問:“那麼,我們就是不同世界的人嗎?”
“當然,從我們出生的那天起,就已經註定了!而且——到死都不會改變。”
秋收說的並沒有錯,他永遠是一個鄉下孩子,即使紮根在這座城市,也還披著一件農民工的外衣。
他與她,確實是兩個世界的人。
“不,我們可以改變的!”
“我曾經以為,只要有足夠的勇氣,就可以跨越我們之間的深溝。”
看著他顫抖的嘴唇,小麥若有所思的點頭:“我也這麼想過。”
“可惜,那只是一個幻覺,真實的幻覺。”
他的這句話說的悲傷至極,小麥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嘴:“什麼都別說了!”
“只是……只是……有時候……我還會想起你……”
“因為這個嗎?”
她再次深深的抱緊他,無所顧忌的親吻他的嘴唇,她也毫不理會自己光滑的臉頰,被男人堅硬的鬍子火辣辣的扎痛。
秋收開始有些驚訝,很快就以更猛烈的吻來回應她。
在這寒冷乾燥的冬夜,孤獨簡陋的破房子裡,她吻到了一團火焰,黑暗地底燃燒的火焰,同時燒著了自己的身體,與這個男人一起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