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三點。
沉睡之城。
大本營。
玉靈已在五樓守了一整天,除了中午去四樓帶了些吃的上來,便在房間裏陪伴着小枝。不知那些人又發現了什麼?葉蕭和頂頂是否已找到?看着窗外陰鬱沉悶的天空,氣壓也變得格外壓抑,心裏有越來越癢的感覺,要一直等下去嗎?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自從搭上這旅行團的大巴,到現在已經四天多了,發生了幾輩子都遇不到的事——迷路、困境、死亡、失蹤、猜忌、仇恨、嫉妒、絕望……
人真是種奇怪的動物,會在自己身上或者身邊,看到那麼多災難,感受那麼多的情緒。
想着想着回過頭來,小枝仍安靜地坐在牀邊,捧着一本台版的《聊齋志異》。像有了什麼感應,神秘的女孩放下書本,眼神奇特地注視着她。
“我有什麼不對嗎?”
“不——”玉靈一時有些尷尬,差點就説“沒什麼,你很乖”,她試探着問,“你——你不想逃出去嗎?”
“你以為我沒有試過嗎?在這個南明城裏,無論逃到哪裏都是一樣的。”小枝平靜地回答,像個早熟的女高中生,若無其事地走到窗口,看着外面的烏雲説,“看,很快就要下大雨了。”
話還沒有説完,她的臉色就變了,擰起眉毛退到客廳。玉靈也警覺起來,提防着走到門後:“怎麼了?”
“開始了!變化開始了!”
小枝把鼻子貼到門縫上,用力地嗅了嗅,玉靈懷疑是不是狼狗在外面。
“不!這只是第一步!”小枝有些歇斯底里了,驚恐地抓着玉靈説:“快點下樓去!快一點!我已經聞到了!”
玉靈搖搖頭,孫子楚對她千叮嚀萬囑咐,絕不能讓小枝逃跑了:“不行,我不能開門。”
“你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我不是想要逃跑,是要和你們一起逃出去,現在這裏非常危險,我們隨時都會死的!”
“怎麼回事?”
玉靈腦中的漢語詞彙幾乎要用光了,右手仍抓緊門把顫抖,同時感到一陣灼熱,背後竟冒了許多熱汗。
“開門!”
小枝的呼喊猶如命令,玉靈不由自主地打開了門。幸好小枝沒有獨自逃跑,而是抓起玉靈的手。兩個女孩一齊衝出房門,才發現濃煙瀰漫在樓道里,五樓的幾間房裏躥出了火苗。
着火了!
玉靈有些慌了神,她還記得自己的職責,是旅行團的地陪導遊,有責任保護每個人的安全,現在是該組織滅火還是逃生呢?
滅火是消防隊的事情,先保全大家的性命要緊吧——何況這裏已經沒有消防隊了。
她們飛快地跑到四樓,正好撞到了黃宛然、錢莫爭和秋秋,原來他們也剛聞到煙味。五個人都被濃煙嗆到了,黃宛然將濕毛巾放在女兒口鼻上,拼命保護着她跑下去。
他們一路跑到二樓,發現火勢越來越大,幾扇房門都被燒穿了。錢莫爭在走廊裏大聲呼喊:“楊謀!快出來!”
但房間裏絲毫都沒動靜,錢莫爭只得叫女人們先逃生,自己冒着火苗衝向楊謀的房間,一腳踹開房門,煙燻得他睜不開眼睛,好不容易摸到卧室,依稀可辨楊謀的背影。
錢莫爭抓住他的胳膊:“什麼時候了,快走!”
“不,我要留下來,陪着我的妻子。”
楊謀幾乎半閉着眼睛,對着牀上唐小甜的屍體。
“現實一點好不好?你的妻子已經死了!你也想被燒死嗎?”
不知是悲傷還是被煙燻的,淚水再度從楊謀眼裏流下,轉眼被熱浪蒸發乾淨。他抓住已死的妻子説:“我怎能獨自把她拋下?讓她在火海中受煎熬?”
錢莫爭也不知該如何勸他,情急之下扇了他一個耳光,同時大聲喝道:“你已經失去了她,永遠都不能再挽回了!”
巴掌火辣辣地打在楊謀臉上,竟一下子把他打醒了,雙腿情不自禁地站起來,吸了口煙便劇烈地咳嗽起來。
“走啊!”
錢莫爭拉着他的胳膊,硬把他拽出房間。楊謀最後回望了一眼,唐小甜已被濃煙覆蓋,他心裏明白這是真正的永別。
他們一路躲避着火焰,衣袖和褲腳管都差點燒着了,驚險萬分地跑下樓梯,衝出大火中的樓房。
黃宛然、秋秋、玉靈和小枝都在外面等着,發現彼此的臉全被燻黑了,尤其是楊謀還在不斷咳嗽着。
錢莫爭將他們拉出小巷,來到十幾米外的街道上,無奈地看着大火吞噬整棟樓房。從五樓到底樓冒着烈焰,任何人都無法存活下來了。黑色煙霧直升高空,想必整個城市都能看到。可怕的大火劈啪作響,不時有電視機顯像管爆炸的聲音。而旅行團留在房間裏的行李,包括所有人的衣服物品,有些人的現金和護照,還有冰箱裏儲存的食物,全部付之一炬了!
至於躺在二樓的唐小甜,則正好完成了火化儀式——楊謀痛苦地跪在地上,面對大火焚燒的樓房,這就是亡妻的葬禮了。
其餘人也都目瞪口呆,幾分鐘前他們還在這棟樓裏,此刻卻狼狽地逃竄出來。這把火究竟是哪兒來的?是電路老化引起了短路?還是房間裏早已埋藏的隱患?抑或有誰偷偷地放火?
不,也許全都不是,而是毀滅索多瑪城的天火,是神對他們的懲罰!
短短幾分鐘後,樓房已被大火破壞得面目全非。就當他們手足無措之時,天上卻響起了一個悶雷。
錢莫爭下意識地仰起頭,面對滿眼的層層烏雲,感到一滴水落進了眼睛。
緊接着是無數滴水——轉瞬間大雨傾盆而至,就像上天的某種感應,一場及時雨覆蓋整個沉睡之城,也包括這“熱火朝天”的樓房。
水與火的纏綿——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幕,六個人都仰頭迎接雨水,就連壓抑慣了的黃宛然。也舒展雙臂釋放開來,任由雨水沖刷臉上的眼淚……
“大本營”在雨下冒出無數青煙,發出水火交戰的奇異響聲,幾分鐘後大火漸漸熄滅,只剩下燒焦了的殘垣斷壁。
冰涼的雨水打在每個人頭上,玉靈緊緊地抓着小枝的手,兩個二十歲的女孩都有着相同的感動。眼前的大樓像一具屍體,每根骨頭都露了出來,四處冒着恐怖的青煙。
不能再回去了!他們成了一羣可憐的流浪兒,就連暫時寄居的家也沒有了。錢莫爭絕望地回過頭來,卻發現黃宛然的身邊並沒有秋秋——
他恐懼的眼睛睜得更大了,緊張地環視四周一圈,就是沒有秋秋的身影!
“秋秋到哪兒去了?”
錢莫爭立即衝到黃宛然身前,而黃宛然這才反應過來,一下子六神無主了。剛才所有人都被這場大火與接踵而至的大雨驚呆了,她也放鬆了抓緊女兒的手,就這麼十秒鐘的疏忽,便讓秋秋鑽了空子!
楊謀仍跪在雨中,玉靈看着他這副樣子,竟莫名地內疚起來。但她並未上前扶起他,而是拖着小枝到店鋪裏避雨。錢莫爭和黃宛然,感到世界都崩塌了,只剩下雨點把自己萬箭穿心。他們迷茫地四處張望,在大雨中呼喊着女兒的名字——
“秋秋!請不要離開我們!”
二
羅剎之國。
當大雨驟然降臨古老的國度時,大羅剎寺頂部的密室,依舊保持亙古的黑暗與乾燥。
壁畫永遠與風雨隔絕,因為畫中人的靈魂都在牆上。
葉蕭、頂頂、孫子楚、童建國、林君如、伊蓮娜,六個人站在神秘的石室裏,面對那些鮮豔奪目的壁畫,彷彿已坐在電影院裏。
剛才看了四幅壁畫,八百年前的故事已漸漸展開,大法師的叛亂成功,利用“龍之封印”屠殺大量生靈,佔據了輝煌的羅剎宮殿。
然後,他們向第五幅壁畫看去——
依然是混亂的羅剎王宮,不少地方騰起烈焰,戰象踐踏戰敗的士兵,木樁酷刑折磨着宮女。就在兵荒馬亂的“蘭那精舍”,公主被一隊大法師的士兵抓住,正要被押往大殿面見篡位者。突然樹叢裏跳出一個男子,揮舞長長的戰刀,迅速劈倒那些士兵,將公主救了出來。
頂頂再定睛一行,壁畫裏的男子果然是倉央。他顯得格外勇猛英武,一隻手抓住蘭那公主,另一隻手握着鋼刀。有數百名士兵圍住了他,但他的刀法非常獨特,壁畫裏只見一片白光飛舞,人頭與血肉紛紛飛起。他就這樣殺開一條血路,保護着公主衝出危險的王宮,躲入原始叢林。
壁畫下方轉到密林深處,明媚的月亮懸掛中天,森林外有許多士兵在搜索,而公主與倉央躲在一個秘密的角落裏。他們的衣服都已破損,臉上殘留着血痕,卻已忘情地擁抱在一起。公主將象徵永遠愛情的曼陀花,編製成花環套在倉央脖子上——代表自己已嫁給這個男子,兩人成為森林中的秘密夫妻。
再看下面的文字也非常簡短,孫子楚翻譯了出來——
“倉央在亂軍中救出了公主,兩人在森林中秘密結婚,躲避大法師的追捕。”
伊蓮娜連連點頭説:“這故事還挺浪漫的。”
接着他們轉到了第六幅壁畫前——
國王戴着金冠捲土重來,騎在一頭白色戰象上,身後排列着成千上萬的軍隊。蘭那公主與倉央也出現在國王陣中,顯然國王找到了效忠於自己的軍隊,並有了倉央這樣勇敢的武士做將軍,氣勢洶洶地討伐版亂的大法師。而另一邊同樣盔明甲亮,大法師將自己的軍隊集結在宮門外,雙方就在大羅剎寺的五座寶塔腳下,展開了無比慘烈的戰鬥。許多人被戰象踩死,雙方士兵用長矛刺穿對方身體,倒地者無一例外地被砍下了人頭。天空中出現許多秘密武器,有的酷似飛碟UFO,有的則像焰火和炮彈,地面也炸開許多陷阱,雙方在陸地和空中殊死搏鬥——簡直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戰。
但在壁畫下方形勢急轉直下,國王的軍隊像中了某種毒藥,大多口吐白沫倒地斃命,渾身的皮膚都潰爛了。國王再度丟下軍隊逃跑,就連蘭那公主也被大法師俘虜,倉央則身負重傷倒在死人堆裏。
看完這驚心動魄的畫面,孫子楚再翻譯下面的梵文——
“大法師使用‘龍之封印’的力量,國王的軍隊大多中毒而死,國王也逃入叢林的更深處。公主不幸被敵人俘獲,大法師不但垂涎於公主的美貌,而且想通過迎娶公主,而獲得王族身份登上王位。
“太可怕了!”伊蓮娜第一個跑到第七幅壁畫前,“讓我看看結果怎樣了。”
頂頂感到肩膀上一陣劇疼,像有繩索將自己捆了起來,她艱難地深呼吸,看到壁畫裏再度呈現了王宮——
羅剎王的宮殿已收拾一新,張燈結綵像是舉行什麼典禮,大法師戴上國王的金冠,接受文武羣臣的叩拜。一個披掛着盔甲的武士走上大殿,他正是來自古格的倉央,整個羅剎國都已傳遍了他的威名。但他的背上插着荊棘,竟像個奴才一樣一步一磕頭,恭恭敬敬地來到大法師跟前。
“難道他是來投降的?”
林君如疑惑地問了一句,在壁畫的下半部分,是倉央向大法師敬獻地圖的情景。當地圖全部打開之際,突然出現了一把鋒利的匕首——荊軻刺秦王的“圖窮匕現”!大法師沒有秦始皇那麼好的運氣,倉央果斷地抓起匕首,直刺入大法師的胸膛。
大法師當場被刺殺身亡,倉央自己也未能倖免,效忠大法師的武士們一擁而上,立刻將倉央亂刀砍死!
看完這幅悲壯的壁畫,已不再需要孫子楚的翻譯了,每個人都被歷史的精彩與殘酷震驚,倉央詐降刺殺了大法師,卻犧牲了自己的生命,為的只是蘭那公主?
他們再看第八幅壁畫——在一輪明月的照耀下,羅剎王宮的大門,塔門上微笑的佛像,已沾染許多血污。一顆人頭掛在塔門之下,正是倉央的人頭。在宮牆的隱蔽之下,一個年輕女子悄然而至,披着一身白色長袍,躲過衞兵們的盤查來到塔門。她顫抖着拉起那根繩子,將倉央的人頭捧在懷中。壁畫下部可以看到她的臉龐,果然是蘭那公主,她緊緊懷抱人頭,絲毫都沒有恐懼,眼神里只有悲壯和柔情。她帶着倉央的人頭離去,如精靈隱入濃濃月色。
“愛人的頭顱?”
頂頂痴痴地念出幾個字,這是她當年讀過的一本小説的名字——公主盜走情人被斬首的頭顱,然後懷抱愛人的頭顱遠走高飛。司湯達的《紅與黑》也有相同的結尾,瑪蒂爾德抱着於連的人頭去埋葬。
其他人移到第九幅壁畫前——卻是地獄般的景象,熊熊大火點燃羅剎之國,所有巍峨的宮殿都毀滅了。人們紛紛四散逃竄,來不及逃命的葬身於火海。只有七個男人逃入大羅剎寺內,他們捧着一個石匣,一直進入中心密室,將石匣再度封閉在裏面。然後,他們又跑到接近頂部的密室,坐在裏面描繪起了壁畫。
這是密室裏最後一幅壁畫,羅剎之國的精彩故事,終於要畫上一個休止符了。孫子楚激動地翻譯着下面的梵文——
“就在公主盜走愛人頭顱的當晚,羅剎之國被叛軍放了一把大火,昔日輝煌的宮殿文明,終於在一夜之間毀滅。我們七位國王御用畫師,意外地發現了‘龍之封印’,並將其送回大羅剎寺的密室,重新把它封閉於石匣內。但我們也無處可去了,便留在大羅剎寺內。這間寶塔下的地宮,正好可以給我們描繪壁畫,留下這九幅傳奇的故事,作為羅剎之國滅亡的紀念。現在糧食已經用盡,飢餓與病痛正吞噬着我們,死神就在壁畫前微笑,請將我們帶到地獄。再見,八百年後來自中國的朋友們,感謝欣賞我們生命中最後的顏色!”
生命中最後的顏色——感謝你們,八百年前全世界最偉大的畫家!
三
大雨滂沱……
從沉睡之城到羅剎之國。
秋秋仰望陰鬱的天空,表情如此冷酷決絕,彷彿一下子長大了十歲。
南明城西緣的小徑上,溪水在雨中暴漲,幾乎漫過整個林陰道。她不知從哪兒弄了一把傘,快步向城市西部邊緣跑去,也是昨天清晨騎自行車經過的路。雨淋濕了她的裙子,濕濕的髮絲黏在額頭上,心跳卻越來越快。
十幾分鍾前,大本營突然着火,媽媽帶着她逃了出來。緊接着下來的傾盆大雨,讓她趁着媽媽不備,悄悄地溜到了對面的小巷。秋秋很快弄清了方向,在雨中向西飛奔而去。雨水是那麼冰涼,卻無法抑制自由的慾望,無拘無束地奔跑着的感覺真好!她要逃離媽媽與錢莫爭的牢籠,還要去看看爸爸的墳墓。
儘管,上午媽媽剛告訴她一個秘密——自己的親生父親居然是錢莫爭,但秋秋並不打算相信,即便是真的又能説明什麼?只能説明媽媽的低賤與骯髒,還有那個錢莫爭的卑鄙,他們都不是什麼好人,也不配做自己的爸爸媽媽。
秋秋心中的父親永遠是成立,他雖然有許多壞毛病,卻在鱷魚面前犧牲了自己,勇敢地拯救了女兒,只有這樣的男人才配做自己的父親!
十五歲的女孩在大雨中跌跌撞撞,轉眼已經到了鱷魚潭邊,她立刻撲在成立的墓前——不過是一堆泥土和標記而已。
淚水混合雨水流下來,但秋秋不敢過多停留,她知道媽媽和錢莫爭很快就會追來,她只能抓起一把成立墳墓上的泥土,匆匆衝向那個致命的深潭。
黑色的水面上已滿是水花,她飛快地沿着水岸行走,絲毫都不害怕鱷魚會出來。昨晚她聽到了大家的談話,知道探險隊是如何繞過鱷魚潭,通過一條森林中的小徑,進入傳説中神秘的羅剎之國遺址。秋秋也渴望走進那個地方,因為她相信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召喚着她。在那裏可以擺脱一切煩惱,什麼爸爸媽媽學校老師全都不復存在,不用再回到令人煩惱的城市了,也不用再回到該死的家裏了,如果有哈利·波特的魔法學校,如果有綠野仙蹤的奇異世界,如果自己永遠都不再長大……
沒錯,命中註定的羅剎之國。
她迅速地繞過了深潭,找到了叢林中的秘密通道。進入頭頂佈滿樹冠的小徑,幾乎可以不用撐傘了,很少有雨滴能透過重重樹葉落下來。她收了傘跑得更加飛快,很快就衝出了林間小道,望見了那古老的圍牆,
這就是神秘遺址?秋秋心頭重重地一震,重新打開雨傘,沿着圍牆找到塔門,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進入塔門她已不再屬於自己,只是一具撐着傘的年輕肉體,在兩排魔鬼的注視之下,怔怔地走向命運應許之地。
穿過第二道塔門,秋秋見到了大羅剎寺。
雨中的金字塔,宛如中美洲叢林裏的古瑪雅神廟。那五座高不可及的寶塔,幾乎已刺入烏雲的腹中。
走到底層台基的腳下,她的脖子幾乎已仰成了九十度,目瞪口呆地看着奇蹟,口中唸唸有詞:“是的,爸爸就在塔上!”
四
大羅剎寺之巔。
六個人還被困在密室之中,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傾缸豪雨。
九幅壁畫剛剛欣賞完,大家還未從八百年前的傳奇中抽身出來。尤其是頂頂摸着自己的心口,彷彿抱着一顆男人的頭顱。
“八百年後來自中國的朋友們?”孫子楚瞪大眼睛,複述了壁畫下的這句話,“不可思議!他怎麼知道我們會在八百年後來到這裏?”
“預言?難道羅剎之國的人們都是預言家?”
“還是天機——不可泄漏?”
就在他們胡扯的時候。林君如將手電照向石室的另一個角落。電光正好掠過一堆白色的影子,靠近了才發現,地上還有一堆白骨!
林君如嚇得尖叫了一聲,孫子楚立即趕上去細看,還不止一個人的骨骸。在石室的角落裏,排列着七具完整的人類骨架。
其他人也都圍過來了,葉蕭數了數這些骨骸説:“我明白了,他們就是創作這九幅壁畫的畫家們——剛才你説是有七個畫家,這裏有七具遺骸,他們在畫完這些壁畫後,就孤獨地死在了這裏。”
頂頂忽然深深地三鞠躬,面對躺在角落裏的這七位畫家,輕聲念道:“你們才是最偉大的!感謝你們!”
她的舉動讓大家都頗為傷感,葉蕭卻不解地説:“他們為何不逃出去呢?”
“大門可以移動,他們完全有逃生的機會。不過,既然文明已經毀滅了,要他們這些畫家還有什麼用?還不如在記錄完歷史之後,陪伴自己的畫變成枯骨。也許畫家們的靈魂,已永遠活在壁畫的世界中。”
頂頂説完後覺得很揪心,下意識地握拳敲了石壁一下,不想頭頂落下來許多石屑。她趕緊退到一邊,拍打身上的灰塵。童建國警覺地仰起頭,用手電照射着上方,果然發現一條縫隙,不斷掉落下灰塵。也許是年代過於久遠,加上這些人突然跑進來,震動了早已脆弱的石室結構。
“誰願意給我搭人梯?”
童建國用手電照着孫子楚的臉,他趕緊搖頭:“我堂堂大學老師,怎能讓你踩在腳下?”
沒想到葉蕭推了他一把:“快點吧,別磨蹭了!”
孫子楚只能一萬個不願意地趴在牆邊,讓童建國踩到他的肩膀上。童建國嘴裏咬着手電簡,手指插進石條間的縫隙,幾乎可以穿到上面去了。他用力地推動了幾下,沒想到一塊石條竟碎裂開來,還好沒砸到他們身上,但頭頂露出了一線幽光。
眾人更加興奮了,那幽光説明離出口不遠,並吹進來一陣濕潤的空氣。只有頂頂皺起眉頭,擔心新鮮空氣會不會損壞壁畫。
童建國兩手攀住上面的口子,吃力地爬出天花板,隨後低頭大喊道:“快點上來!”
葉蕭讓林君如和伊蓮娜先上,她們照舊爬在孫子楚的肩膀上,由上面的童建國接應,拉出了下面的石室。
他又催促着頂頂:“快點上啊。”
頂頂還依依不捨地看着壁畫,咬着牙爬上孫子楚的肩膀,只聽到腳下一陣哼哼聲:“哎喲!輕點啊!我可真倒黴啊,成了一塊墊腳的磚頭。”
然而,就當童建國即將抓到頂頂的手時,周圍的石頭又落了下來。下面的孫子楚立刻趴到地上,頂頂也摔到了他背上。整個天花板都發出聲響,葉蕭急忙大喝:“快閃開!”
三個人連滾帶爬地衝向大門邊,幾乎在同一時刻,更多的石條砸了下來。石室裏塵土飛揚震耳欲聾,頂頂雙手抱着腦袋,躲在門邊的角落裏。
十秒鐘後,葉蕭再度睜開眼睛,卻發現一絲亮光都沒了。三支手電筒摔壞了兩支,只剩下一支忽明忽暗。
“差點要了我的命!”
孫子楚倒在地上不停地呻吟着,葉蕭摸了摸他的後背和腦袋,幸好並無大恙。
頂頂也顫抖着站起來,往前走幾步便摸到一堆石頭,看來是半邊石室塌方了,頂上的石條斷裂下來,將他們封閉在一塊狹窄的空間裏。
“童建國!”
葉蕭大叫着同伴們的名字,但石頭堆後什麼聲音都沒有,厚厚的石條將一切阻隔,想必剛鑽上去的那三個人,也不會聽到他們的呼喊。
“也許他們被壓死了?”
孫子楚這才翻過身來,輕聲説出一句詛咒似的話。
“別亂講!”葉蕭憤憤地靠在石門上,“該死!這些石頭已經上千年了,剛才被我們這一折騰,不塌方才怪!我們沒給石頭砸到算命大!”
孫子楚也不再説話了,三個人沉默了片刻,忽然聽到一陣輕輕的抽泣。葉蕭心裏也酸楚起來,唯一的手電照亮頂頂的臉,兩行清淚如珍珠掛在腮邊。
“你為誰哭泣?”
五
羅剎之國。
中央寶塔。
童建國、林君如、伊蓮娜,正在大羅剎寺頂端的寶塔之內。
幾分鐘前,童建國扒開破碎的石條,爬到一個光線幽暗的空間裏,發現身後是尊神龕,有道門可以看到外面的天空,並聽到滂沱的大雨聲。他驚訝地走出那道門,立刻被大雨澆得渾身濕透。原來他已來到了中心寶塔下,大羅剎寺的頂層平台,整個羅剎之國都在腳下,幾乎伸手就能抓到烏雲。
他把林君如和伊蓮娜也拉了上來,但其餘的石頭隨即塌方。地面凹進去一大塊,全被破碎的石頭封閉住了。爬出來的三個人驚魂未定,下面的三個人還生死未卜。
林君如拍着心口喘氣:“真是嚇死我了!我們怎麼會來到這裏?石室上面居然是中央寶塔?”
“其實,許多佛塔底下都有地宮,最有名的就是陝西法門寺地宮。通常地宮裏會有許多寶貝,比如我們剛才看到的壁畫。剛才我們打碎了地宮的石條,直接向上爬到了塔底!”
還是童建國見多識廣,枯坐在塔裏敲打着石堆,試試下面有沒有反應。而伊蓮娜和林君如都擠在門口,看着頂層平台的精美雕刻,還有大雨中的羅剎之國。
忽然,空中炸開一個悶雷,幾道閃電劃過陰鬱的天空。
平台邊緣出現一個人影,幽靈似的穿過雨幕,筆直向中央寶塔走了過來。
難道葉蕭等人又爬上來了?
但那人影分明是個少女,穿着裙子撐着雨傘,飛快走到他們跟前。
伊蓮娜睜大了眼睛,誰都想不到居然是她——
秋秋!
十五歲的少女面色蒼白,眉毛微微跳了一下,便跑進了中央寶塔。
“你——你怎麼會來的?”
林君如也抓住少女的手,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女孩是如何走了那麼多路,找到這神秘的羅剎之國的?會不會後面也有人呢?她往平台外面看了看,大雨中夾雜一些呼喊聲。
秋秋全身都已濕透,雨傘丟在地上,躲在神龕下不住的發抖。她不願回答別人的話,只想找到一個沒有拘束的世界。
童建國把自己的外套脱下來,披在秋秋身上,以長輩的口氣説:“又亂跑出來了吧?你媽媽肯定非常着急!等會兒我就送你回去!”
“不!”
少女乾脆地吐出一個字,把頭埋在雙膝之間,眼神絕望而冷酷。
一直站在塔門口的林君如,感覺風雨中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了,好像就是在喊“秋秋”!
轉眼間,又有幾個幽靈般的影子,出現在頂層平台的邊緣。
“在這裏!”
林君如幾乎衝到雨中,使勁地向他們揮舞手臂。
對方顯然也行到了她,迅速向中央寶塔跑來,原來是錢莫爭、黃宛然、玉靈,還有小枝!
他們也跑進了寶塔底層,全身都被淋透了。心急如焚的黃宛然和錢莫爭,幾乎把嗓子喊啞了。玉靈抓着小枝的胳膊,靠在一起不停地喘氣。
秋秋就在他們面前。
就在黃宛然要撲上來的時候,她的女兒卻轉身跑上了樓梯。
“秋秋!”
錢莫爭又一次高喊起來,但無法阻止女兒的逃跑。
十五歲的少女像貓一樣靈活,攀上寶塔內的石頭台階,迅速往塔頂方向爬去……
三萬英尺之上,雷聲陣陣。
六
“因為我發現了自己!”
三英尺之下,千年地宮。
悲傷的頂頂輕輕抹去淚水,她並不是為了困於地宮而流淚,而是為了八百年前的故事,那顆愛人的頭顱。
她不願讓別人見到自己流淚,而故意背對葉蕭和孫子楚,臉貼着古老的壁畫。手電光線再次熄滅,亙古的黑暗籠罩全身,彷彿又回到了阿里高原,古格遺址的深深洞窟。
還記得那個洞窟——藏屍洞。
一年前,頂頂在古格遺址拍完MTV,返程路上經過一座土崖,有人提議去看看著名的藏屍洞。她興致勃勃地下車去了,洞口距地面兩米,外表看起來毫不起眼,進去卻異常寬敞。立刻傳來一陣難聞的異味,原來裏面的屍體都未完全腐爛。數百年來氣味鬱積於此。頂頂克服了恐懼心理,發現裏面的乾屍都沒有人頭。據説當年古格戰敗之後,敵人將所有古格人斬首,屍骨存放在這個洞裏。
當頂頂捏着鼻子要離開時,卻在洞口附近發現了一個牛筋包,被屍骨與塵土埋藏着,只露出一段包的揹帶。她用力拉出這個包,看樣子是八十年代的東西。她不好意思把這破爛帶回到車上,便打開包的拉鍊行了行,裏面只有一本筆記簿。
頂頂帶着它上了車,在攝製組回拉薩的路上,她悄悄打開筆記簿,紙張還保存得不錯,開頭就是一行大字——《羅剎幽靈記》。
下面是用鋼筆寫的手稿,居然全是文言文,而且是第一人稱:一個宋朝的和尚,敍述他在森林中長途旅行,抵達了一個叫羅剎之國的地方……
全部看完這些艱澀的文字,頂頂已回到了拉薩,筆記簿結尾寫着這樣一行字——
“我,史敬遷,S大歷史系教授,於今年八月抵達古格遺址,這片完全未開發的處女地,世界上絕無僅有的寶藏。在度母殿後的一個洞窟中,發現牆壁上有密密麻麻的漢文,我把它們抄寫在筆記簿上,便是剛才這篇傳奇的《羅剎幽靈記》。因最後一段文字過於模糊,而未能全文抄錄下來,但我讀出了大致意思——本文的作者,一位宋代僧人,晚年遊歷至古格王國,在王城下的平民區偶遇故人。那是一位年輕少婦,穿着古格當地婦女的服飾。本文作者一眼就認出了她,正是當年在羅剎之國遇到的蘭那公主!他異常驚訝地與她攀談,她卻怯生生地躲避着他。在人羣之中銷聲匿跡。作者遂不勝感慨,其後文字已無法辨認。
1985年8月19日”
看完最後的日期,居然是1985年寫的,頂頂感到分外奇特。馬上託人去打聽史敬遷,才知道在1985年8月,有個年輕的教授獨自闖入古格遺址。當時古格還沒有被開發,是一個鮮為人知的地方,史敬遷教授從此在那裏失蹤,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
也許,筆記簿是他留下的唯一遺物,但頂頂怎麼也想不通,為何會在藏屍洞裏發現它?不久,她在拉薩機場托運行李時,這本筆記簿竟然意外丟失了,至今仍搞不清原因。
一年過去了,頂頂幾乎遺忘了這段經歷,卻在羅剎之國被重新喚醒——所有的碎片都串聯起來,這些壁畫裏的古老故事,石棺中無頭的屍體和奇異的甲片,還有古格遺址中懷抱“愛人的頭顱”的女子遺骸。
八百年前,當羅剎文明滅亡之際,蘭那公主帶着倉央的人頭,以及他生前用過的部分甲片,永遠離開了羅剎之國。她跋涉過高原和雪山,來到遙遠的古格王國,身份不再是蘭那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朝拜者,包袱裏藏着一顆“愛人的頭顱”。她從此隱姓埋名生活在古格,孤獨而平靜地度過了一生,死後被埋葬在洞窟中,手裏依舊抱着那顆人頭,隨葬品只有一堆倉央的甲片。
這就是蘭那公主的一生,也是壁畫裏沒有交代的結局。倉央留下的無頭屍體,被羅剎之國的倖存者們,當做英雄放置在大羅剎寺內,也包括他披掛過的整套盔甲,從此沉睡了八百個春秋冬夏……
七
羅剎之國。
大雨傾盆。
中央寶塔內部,一個輕巧的身影,正攀着石階扶搖直上。十五歲的秋秋,竟已一口氣爬了九層,汗水混着雨水打濕了石壁,她還沒來得喘上一口氣,便聽到下面傳來媽媽的喊聲——“秋秋!”
黃宛然剛爬到第七層,畢竟不如年輕的女兒,絕望地向上高喊着,希望秋秋回心轉意。而深邃的寶塔內部,像無限延伸的甬道,只傳來自己悽慘的迴音。
幾十分鐘前,當大火燒燬大本營後,他們發現秋秋趁亂逃跑了。錢莫爭推測秋秋可能去了鱷魚潭,因為那裏埋葬着成立的屍體。而玉靈認為秋秋可能走得更遠,那就是城市邊緣的羅剎之國,每個孩子都渴望冒險,昨晚大家都説起了神秘遺址的事,肯定令秋秋非常向往。
但錢莫爭和黃宛然都沒去過羅剎之國,所以必須要由玉靈帶路,但小枝又該怎麼辦呢,楊謀依然跪在地上不起,顯然不可能指望他了。
沒有時間再考慮了,小枝自己先説話了:“我和你們一起去吧,請放心,我也希望找到秋秋,我不會逃跑的!”
於是,錢莫爭、黃宛然、玉靈、小枝迅速出發,他們在路邊找了幾把雨傘,經過鱷魚潭的時候,發現成立的墳墓被人動過了,顯然是秋秋剛剛經過。
四個人快跑着通過林間小徑,一直衝入神秘的羅剎之國。在大雨中遙望大羅剎寺,卻發現有個模糊的人影,正在攀爬金字塔的台階——肯定是秋秋!他們飛快地爬了上去,同時高喊着秋秋的名字。
黃宛然無暇欣賞大羅剎寺的壯麗,卻在中央寶塔下見到了童建國等人,讓她心力交瘁的女兒也在裏面。
可秋秋一見到媽媽就爬上塔去,黃宛然絕不能再讓女兒溜掉,緊追不捨地跟了上去。
説話間她已爬到九層,下面傳來錢莫爭的腳步聲,他也爬到第五層了。外面電閃雷鳴,狂風暴雨,隨時能將古塔吹倒。她的體力本已徹底枯竭了,竟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讓她繼續追趕女兒。
十層、十一層、十二層……
黃宛然發瘋似的衝到了第十九層空間!
“秋秋!”
終於見到了女兒,蜷縮在角落裏的少女,濕濕的頭髮貼着臉頰,雨水汗水佈滿額頭。
在寶塔的最高一層,狹窄的塔頂充滿了雨水,原來上面有塊石板破碎了,雨點全部打了進來。
媽媽用身體保護着秋秋,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裏,輕吻着她的臉説:“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一切都是媽媽的錯!”
“媽!”
秋秋也放聲哭泣起來,心裏仍然充滿怨恨,但此刻只想躲在媽媽懷中,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我們永遠都不要分開,秋秋,我的好女兒。”黃宛然貼着她的耳朵説,“你的親生父親,就是錢莫爭!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要記住我們都是愛你的!”
秋秋抬眼看着媽媽,雨水從頂上墜入眼睛,卻不知該點頭還是搖頭。
突然,天空又一記驚天動地的雷聲。
耀眼的閃電自雲端打下,竟正好劈在羣山之間,羅剎之國的中央寶塔頂上!
塔頂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便是劇烈的轟鳴和火光,似乎有萬丈光芒射在臉上,緊接着寶塔的葫蘆頂就被閃電打成了碎片。
寶塔被閃電削掉了整整一層!
第十九層消失了,只留下一對母女還在上面,四周已空空如也,連護欄都沒有了,像站在大樹最頂端,情況驚險萬分。
還未從雷鳴中回過神來,又一陣猛烈的風雨襲來,黃宛然已無法抱住秋秋,腳底一晃便退了半步。
半步即是深淵。
黃宛然失去了平衡,從中央寶塔的第十九層——墜落。
“媽媽!”
秋秋緊貼着殘存的塔體,將頭探出寶塔外沿,悲痛欲絕地望着媽媽掉下去。
此時錢莫爭已爬了上來,用力抓住女兒的後背,在狂風暴雨的圍困下,硬將秋秋拉到下面一層,暫時脱離了危險。
在中央寶塔的旁邊,黃宛然正急速墜落,三十八歲的身體,在空中依然美麗勻稱,無數雨點劃過她的臉龐,狂暴的風吻着她的頭髮,連同眼角里飛出的淚水。
下墜過程中她極目遠眺,才發現景色如此瑰麗,莽莽山野中的古國遺址,大金字塔上的五座寶塔,她是一隻飛翔的燕子。
自由落體——
黃宛然還記得小時候,她在少年體校練過跳水,在空中做出各種優美的姿勢,自由落體到碧藍的水池中,雖然後來做了醫生,仍多次在夢中穿上泳衣,從十米高處騰空一躍……
這輩子所有的煩惱都忘了,她確信自己只有十三歲,美麗動人的黃毛丫頭,許多小子都想給她傳紙條,許多女孩向她投來嫉妒的目光。
現在,她躍下一百米的高台,向後翻騰兩週半轉體兩週半屈體,難度係數3.8!
狂風暴雨的陪伴下,她做出了史上最完美的跳水動作,然後一頭扎入地獄之門。
黑屏。
五秒鐘。
在鮮血四濺的頂層平台上,黃宛然得到了人生的最高分。
八
不是天堂。
不是地獄。
不是人間。
而是另一個世界。
黃宛然行走在一條白色的甬道內,四周雕刻着許多神秘的微笑,厚厚的嘴唇裏吐着咒語。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輕了許多,彷彿從地面飄浮起來。
推開一扇黑色的門,裏面是個寬敞明亮的房間,成立正端坐在椅子上。他依然是西裝革履,身體和四肢都很完整,沒有想象中只剩下的一半。
成立站起來抓着妻子的手,露出難得的微笑:“你終於來了,親愛的。”
“你,不恨我了嗎?”
“我從來沒有恨過你。”
黃宛然怔怔地點頭,順勢靠在他的肩頭,聽到他翻動書頁的聲音,才發現他手裏拿着一本書,封面上印着《天機》,下面是“第二季羅剎之國”。
“我剛看完這本書,裏面寫了我們的故事,我很感動。”
“但願秋秋不要看到。”
“不,她遲早會看到的,因為《天機》的第三季,很快就要出版了。”
“什麼時候?”
“請耐心等待——旅行團裏其他人的命運,將會發生劇烈的變化和轉折,而天機的世界裏最大的謎:南明城為什麼會空無一人?將會在《天機》第三季裏解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