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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山魈末日

    一

    噩夢即將結束。

    因為噩夢即將開始。

    葉蕭的肩膀劇烈地撞到石壁上,裂縫隨之而繼續開裂,古老的牆壁土崩瓦解,伴着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便是滿天的石屑與泥灰,還好他提前閉上了眼睛。

    只是頂頂被嗆得喘不過氣,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等到她重新睜開眼睛,透過漸漸散去的灰霧,就見到了黑夜中的榕樹,還有一簾幽幽的月光。

    原來,靈魂就是這樣逃出地獄的。

    葉蕭已栽倒在外面的地上了,渾身都被石屑覆蓋着。頂頂急忙跑出來,來不及呼吸月亮下的空氣,先將他攙扶起來再説。

    幸好只是撞在肩膀上,警官的身板也不像常人般脆弱,葉蕭看起來並無大礙,只是骨頭火辣辣地疼。月光下他已成為“灰人”,衣服和臉上全都是灰,頂頂也忍不住笑起來,用手帕幫他擦着臉。

    “我們逃出來了嗎?”

    葉蕭用力晃了晃腦袋,直到看見頭頂的月亮,才明白已逃出生天。他滿足地大口呼吸着,四周飄蕩着植物的香氣,如置身於沒有燈光的舞台。

    他和頂頂,是僅有的舞者。

    撞碎的是一堵石頭回廊,表面似乎有些浮雕,但早已風化瓦解了。後面是茂密的樹叢黑影,巨大的羅剎寺金字塔,隱藏在陰影后難以分辨,彷彿漆黑海洋裏的冰山。腳下積滿落葉和荒草,另一邊也是高大的樹叢,兩頭延伸着一些殘破的建築。

    “顯然我們還在羅剎之國。”

    頂頂打起手電向前走去,黑夜的叢林極度危險。不知潛伏什麼野獸妖魔,葉蕭趕緊走到她身邊,揉着自己疼痛的肩膀。

    這裏並非死寂的世界,草叢中此起彼伏着蟲鳴。有時腳邊露出一尊佛像,對他們發出神秘的微笑。若不是在這死亡的城市裏,還真有些意境。

    葉蕭為了節約電池,便只依靠頂頂的一支手電照明。月光常被大樹遮擋,只能看到身邊幾米遠。兩個人只能儘量靠近。腳底踩着成年累月的落葉,或腐爛成泥土的屍骨?

    忽然,前頭幽幽亮起幾點光亮,淺綠色的光點飄浮在空氣中,像黑夜的精靈在眨眼睛。

    “又是鬼火?”

    頂頂脱口而出了一句,並不忌諱這古老的地方。葉蕭一言不發地向前走,直到那些“鬼火”飄到自己身上。

    非常微小的光點,如同塵埃飛揚起來,他下意識地順手抓了一把,感覺竟把“鬼火”抓在了手中。它像一顆迷你的心臟,呼吸着暗夜的空氣搏動,讓葉蕭的手也隨之戰慄。

    身邊的光點越來越多,像無數幽靈的眼睛,頂頂張大着嘴巴:“究竟……是什麼?”

    葉蕭攤開手心,只見黑暗的手掌上,匍匐着一隻螢火蟲。

    這小傢伙只有米拉般大,翅膀後發出微弱的熒光,正好照亮了掌紋中的愛情線。

    它輕巧地爬過愛情線,幸福的密碼卻難以破譯。

    其實那些“鬼火”全都是螢火蟲,這夏夜裏常見的可愛蟲子,如飛蛾撲火一般,圍繞到葉蕭和頂頂身邊。

    低頭再行手掌時,螢火蟲已無影無蹤。

    在古老的遺址與佛像之間,月亮與夜風時隱時現。頂頂漸漸感受到一絲暖意,從血管裏充盈着身體。自踏入南明城來,她日日夜夜都那樣緊張,此刻卻突然放鬆下來,脱離了所有恐懼不安。她任由螢火蟲飛來飛去,從睫毛前一掠而過,光點帶起微涼的風,要融化在夜色中。

    這個夜晚變得如此浪漫,冷得像塊石頭的葉蕭也微笑了。他向黑暗深處大步走去,螢火蟲已為他點亮了路燈。

    蟲子跟隨他們走了幾分鐘,兩邊出現了圍牆和長廊,光點便消散在草地中了。

    “再見!螢火蟲。”

    葉蕭念出了一部宮崎駿作品的名字。

    月光再度明亮,眼前是一尊高大的塔門。

    頂頂用手電仔細照了照,這尊塔門與進入整個遺址的大門很像,但周圍全是複雜的建築,一條雜草叢生的小路,蜿蜓通向門內的黑暗。

    兩人互相看了對方一眼,肩並着肩走入塔門。

    陰涼的空氣瞬間吞噬了他們,幾秒鐘後他們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四周有許多珍稀的植物,還有部分建築殘骸。月光變得格外明亮,眼球也適應了黑夜的環境,手電幾乎用不着了。這裏像個花園,許多植物有數百年未經修剪了,都長得異常高大雜亂。地上有人工開鑿的小徑,在花壇和雕像間穿梭。還有幾個倒塌了的涼亭,旁邊殘存着破碎的佛像,幾朵鮮豔的花在石頭間綻放。

    “這就是‘蘭那精舍’?傳説中羅剎鬼國的皇家花園?”

    頂頂猜測着向前走去,發現一棵高大而奇異的樹木,垂着許多綠色的肉質樹葉,每一片都有幾十釐米,有好幾處都突起了花蕊,看起來還有些眼熟。

    “曇花!”

    葉蕭走到她身邊,摸着那片厚實的葉子。他家過去養過不少曇花,每年夏天都會綻開幾次,那一夜間短暫而殉爛的美麗,曾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曇花一現’的曇花?”

    這個華麗而悲涼的成語,讓頂頂感到一陣心悸。

    “沒錯,只是這曇花實在太大了,我家養了十幾年的縣花,也沒有它的一個角落大!沒有幾百甚至上千年的時間,是絕對長不到這種規模的。”

    “看來這曇花都成精了啊。”

    頂頂也摸了摸那粗大的枝幹,剎那間有種東西滲入指間,如電流傳遍全身每一點細胞。

    眼前的月光變得昏暗,高大的曇花縮小了數十倍,天空被古銅色的黃昏覆蓋,後面透出描金的王宮尖頂,在整齊的樹冠間金碧輝煌……頂頂的眼前又出現了幻覺。

    手指竟然難以掙脱,似乎又有一隻手搭在自己肩頭,回頭一看卻不再是葉蕭,而是張年輕而美麗的面孔。

    這張臉飄浮不定忽隱忽現,時而鑽入曇花的葉子裏,時而又纏繞在頂頂身前。她穿着一件紫色筒裙,像泰國古裝電影裏的女子們一樣裸露肩膀,看起來不會超過二十歲,直盯着頂頂的雙眼,然後念出一句古梵文——

    咒語般的動人女聲,如天外的磁石吸住了她的心。隨即某個東西鑽入了腦子,她眼前一片昏黑倒在地上。

    “你怎麼了?”

    葉蕭被她嚇了一跳,只見她撫摸着曇花的枝幹,塑像般凝固了十幾秒,接着又着魔似的突然倒地。

    頂頂自動睜開眼睛,眨了眨説:“剛才……發生什麼事了?”

    “你不知道嗎?算了,也許你是太累了。”

    頂項這才發覺自己倒在葉蕭懷裏,趕緊掙脱着爬起來,低頭羞澀地説:“我們走吧。”

    向皇家花國更深處行去,她的精神也迅速恢復。突然,一片烏雲掠過,月光被全部遮蓋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再度降臨,陰冷的風從殘垣斷壁間吹來。她回頭用手電照了照,只行見葉蕭緊張的臉。

    於是,她高聲喝道:“我問月亮在哪兒?”

    在寂靜的古宅黑夜裏,葉蕭一下子被她問懵了:“什麼?”

    頂頂將右手指向頭頂,同時朗聲道:“我用右手指向天空!”

    葉蕭打開自己的手電,凝神看着她潔白的右手,再看着烏雲下的天空,根本就沒有月光。

    她輕聲笑了起來:“呵呵!你真是愚蠢至極!”

    二

    頂頂説得很對。

    我們每個人都愚蠢至極,總會犯一些最低級的錯誤。

    大本營,二樓,時針走過了9點20分。

    所有人都回到了樓上各自的房間,這裏留給了楊謀和唐小甜。

    絕望裏的二人世界。

    唐小甜再度用各種櫃子大櫥把房門頂上,這裏是距離底樓最近的房間,狼狗也可能最先攻擊這裏。她準備今夜不睡覺了,就在門後看守一晚上。

    她的新郎卻滿不在乎,在外面的烈日下奔波了一天,自己先去衞生間沖涼了。新娘子苦惱地回到卧室,將頭髮披散下來,聽着衞生間裏的放水聲,心裏的節奏越來越亂。

    於是,她的目光落到了楊謀的寶貝DV上。

    平時他從不許唐小甜動他的機器,她偶爾有幾次好奇地打開DV,都讓他大發脾氣。天知道DV裏拍了些什麼?由於這兩天心情特別糟糕,她的手忍不住又伸向了DV。

    管他的呢!反正他在衞生間裏沖涼,不會發現DV被動過的。

    唐小甜打開DV按鈕,悄悄地開始了回放。

    顯示屏裏出現了普吉島,又迅速快進到清邁,接着便是吃“黃金肉”的村子。不斷快進中到空無一人的南明城,然後進入這間暫住的“蜜月房”……

    快進持續了兩分鐘,DV鏡頭來到山區,出現藍天、羣山與一池碧水。那是她從未去過的地方,南明城東郊的山間水庫。鏡頭前似乎有些樹枝,看來是隱蔽的拍攝,焦距在不斷調整,最終對準了不遠處的湖面。

    唐小甜看到了半個裸露的身體。

    居然是——居然是——在DV鏡頭裏冒出水面,白花花的後背與烏黑的長髮,纖細的胳膊划動水波。全都看到了,她全都看到了,所有的秘密一覽無餘。這是一條讓人瘋狂的美人魚,居然沒有穿衣服,那身體美得讓人眼睛疼痛。

    是的,唐小甜不但眼睛疼痛,心裏也如同刀子在割。

    因為她看到了游泳者的臉——玉靈。

    就是她!心中的猜測終於被證實了,鏡頭裏她的身體和姿態,都讓唐小甜感到自慚形穢。而該死的是楊謀的DV,不斷地調整焦距,總是對準玉靈身上的關鍵部位!

    他究竟想幹什麼?

    或者他們已經幹了什麼?

    還有什麼秘密?

    唐小甜抓着DV的手劇烈顫抖着,她像被一盆冷水兜頭澆遍,鮮血在心頭汩汩流淌——不,應該説是噴血!雙腳和雙手都麻木了,就連眼睛也麻木了,看着顯示屏裏的玉靈,在楊謀的鏡頭前盡情展露身體……

    “你在看什麼?”

    突然,楊謀的聲音從後面響起,他緊張地衝到妻子身邊,同樣看到了DV裏的一幕。

    左勾拳,重重打在了他的心裏。

    趁着自己還沒崩潰,他趕緊從唐小甜手裏搶過DV,關掉機器放進旅行包。他面色蒼白得像個死人,強迫自己抬頭面對妻子,卻尷尬得一句話都説不出。

    還是唐小甜先顫抖着説話了:“為什麼?為什麼?”

    “小甜……你……你誤會了……請先聽我的解釋……解釋……”

    他一時間腦子像是塞住了,也不知該解釋什麼。

    唐小甜的天空已經崩潰了,她的臉漲得通紅,一步步逼向自己的丈夫,一字一頓地説:“讓我來替你解釋吧——我親愛的丈夫,我最深愛着的男人,戴着我們結婚戒指的新郎,在我們新婚蜜月旅行的時候,卻和旅行團的女導遊,卻和她——”

    她哽咽着説不下去了,她覺得下面的話過於骯髒,難以從自己的嘴裏説出來。已經強忍許久的眼淚,同時熱熱地滾了下來,打濕了別人家的牀單。

    “不!”

    千官萬語卻只化作了一個字,楊謀伸手要摟住新娘,這套小小伎倆曾對女孩屢試不爽。

    唐小甜卻露出厭惡的表情,閃身退到客廳,搖着頭狠狠地説:“你好髒!不要碰我!”

    “聽我説!”

    “我不想聽,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根本不該愛上你,你也不該娶我。”

    唐小甜搬開頂着門的那些大櫥衣櫃,楊謀跑上來大聲説:“你要幹什麼啊?”

    ‘哼!我就成全了你吧。”

    她把所有的“工事”都挪開了,楊謀一把拉住了她,大聲喝道:“回來!”

    但她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竟一把掙脱開了他,隨後迅速打開房門,流着眼淚衝了出去。

    昏黃的樓道燈,照着唐小甜的額頭,究竟要帶她去哪兒?

    楊謀剛衝到門口,便被倒地的櫃子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板上。他眼冒金星了好一會兒,才再度艱難地爬起來,早就不見新娘的人影了。

    他喘着粗氣走進樓道,高聲呼喊:“小甜!”

    但這遲來的呼喚迅速被黑夜吞沒。

    此刻,他才感到自己真是太愚蠢了!

    三

    “愚蠢至極?為什麼?”

    葉蕭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月光如一層面膜,輕柔地塗抹在頂頂的臉上。

    這裏是古老的羅剎鬼國,千年之前的王家宮殿,月桂樹吐露着芬芳,伴着殘破的古印度石像,和化為烏有的雕樑畫棟。

    她的右手依然直指夜空,纖細的胳膊反射着月光,像某種電影特技的效果,彈射出水珠般的反光。

    “右手——暗寓佛法。”頂頂今夜難得地露出微笑,看着右手指間的月亮説,“而這輪明月,暗寓的是佛。”

    隨着她緩緩落下的手指,葉蕭卻依舊迷惘地搖頭,這樣複雜的邏輯思辨,恐怕超出了任何一種推理謎題。

    他們又往前走了幾步,月光下的宮殿輪廓更為明顯。可惜當年的屋頂都是木結構的,數百年後已腐爛殆盡。遺存下來的只有石頭建築,高大威嚴的宮殿牆壁,大約十米高的殘破石塔,還有覆蓋着瓦片的浮雕迴廊。

    走了那麼多的路,頂頂疲倦地坐倒在王宮前,身下的石階坑坑窪窪,佈滿歲月留下的刻痕。月光隱入白蓮花般的雲朵,葉蕭也坐在了她身邊,四周一下子黑暗了許多,只剩下手電光,照着台階縫隙裏的小花。

    忽然哪裏也不想動了,她就這麼安靜地坐在台階上,身後是羅剎王宮的廢墟,周圍是一千年前的花園。靜謐地坐了幾分鐘,耳膜輕輕地顫動起來,如一根絲線系在心上,將眼睛也拉了過來。

    聲音從頂頂嘴裏發出,她緊緊繃着雙唇,旋律在胸中共鳴,婉蜓地從鼻中鑽出,灑向葉蕭耳邊,直滲入他心間。

    月光被隱藏的片刻,聲音時而抑揚頓挫,時而百轉千回。她在不斷地調整,和着古老廢墟的夜風,和着夏夜荒草的蟲鳴,和着許多靈魂們的哭泣。她在讓旋律和節奏更加完美,一首最新的曲子正神奇地孕育,經過三分鐘的懷胎成長,即將痛苦地分娩而出。

    終於,葉蕭聽到了,音樂的孩子響亮地啼哭——

    很久以前有個夜晚

    世界只是一粒塵微

    一池蓮花靜靜沉睡

    我在水中獨自綻放

    是誰讓我睜開眼睛來到世上

    是誰讓我擦乾淚水不再憂傷

    是誰讓我模糊了昨天的回憶

    是誰讓我唱起了明天的夢想

    明天的夢想

    我行走在茫茫大地

    一顆心靈不再顫慄

    寂寞荒野陽光萬丈

    我向天空放聲歌唱

    為什麼太陽要從大海中升起

    為什麼星星要從高山上墜落

    為什麼狼羣要在月光下嚎叫

    為什麼大雁要在秋風裏飛翔

    我要飛要飛要飛飛到那遙遠地方哎

    騎上傳説中黑駿馬帶上我的夢我的歌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無數輪迴

    我的歌聲唱了又唱唱到天南和地北

    我要飛要飛要飛飛到那遙遠地方哎

    騎上傳説中黑駿馬帶上我的夢我的歌

    天上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無數輪迴

    我的歌聲唱了又唱唱到天南和地北

    唱到天南和地北

    葉蕭的心被這聲音緊緊抓住,似乎跟着歌詞一起飄了起來,暗夜的風從地底吹來,所有樹葉都隨之顫抖,也許整個羅剎鬼國的遺址,都跟着她共同起舞,無論活着的還是死了的,無論天上的還是地底的。

    當最後一個音符終了,頂頂彷彿渾身虛脱,身體後仰倒在石階上,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深深呼吸着幽靈們的空氣。

    這首歌已醖釀了好幾年,雖然已寫好了歌詞,但一直沒找到最合適的旋律。但就在幾分鐘前,她的心彷彿被電流穿過,一首全新的曲子在腦海中發芽,迅速地長成參天大樹。哼着哼着便唱了出來,所有的感覺都在這裏,全身每個細胞都被音樂充盈,在黑夜浩瀚的音色中,她就是這個王國的公主!

    背靠石頭台階的頂頂,轉頭與葉蕭的眼睛撞在一起,只見兩點驚奇的星光在閃爍。

    “你真棒!”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誇獎別人,“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她直起身子回答:“還沒有名字呢。”

    “就叫《蓮花》吧!”

    “蓮花?很好聽的名字,這首歌也就是這個意思。”她自嘲地笑了一下,又像個害羞的小女孩,“你不會笑話我吧?”

    葉蕭沒看清她的表情:“怎麼會?我覺得音樂就是你與世界流的語言。”

    “剛才突然悟到——我永遠都不會灑脱地玩音樂,反倒像個運動員。”她從台階上站起來,滿臉嚴肅,“葉蕭,如果有一天,我的音樂不再啓發你的想象,那一定是我的水準出了問題!但我絕不向任何人妥協,因為只有面對音樂,我才是真正的我。”

    葉蕭苦笑着站起來説:“幹嗎搞得像宣戰書?”

    她也不知該説什麼,全身的力氣都已用盡,甚至有些要哭出來,只能再度仰頭看着夜空。

    月亮依舊掩面不出,倒是幾顆星星明亮地掛着。

    因為星星是天使的眼淚。

    四

    樓道地上有唐小甜的眼淚。

    大本營。

    夜晚九點三刻。

    楊謀大聲呼喊着妻子,再也不顧什麼狼狗了。整個大樓都能聽到他的聲音,很快樓上也有了動靜。一道手電光束穿過昏黃的樓梯,自上而下打到他臉上,接着響起童建國的聲音:“是我!”

    孫子楚、錢莫爭和厲書也跑了下來,各自手裏拿着菜刀、棍子和繩子,像要去抓人或打獵:“狼狗呢?在哪裏?”

    “不是!是小甜跑出去了!”

    “吵架了?”童建國皺着眉頭走到樓道口,小心地觀察着下邊,“現在的小夫妻怎麼説吵就吵,也不看看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楊謀的臉漲得通紅,不敢把剛才的緣由説出來,只能支支吾吾地説:“她……她就是這個脾氣。”

    “我們是從樓上跑下來的,沒有看到她,顯然她是跑下去了。”

    “外面——”孫子楚皺起了眉頭,“不是很危險嗎?”

    “必須要把她找回來!”

    童建國説着就衝下樓梯,不管外面是狼狗還是猛虎,他相信自己褲腳管裏的手槍。其他男人們也紛紛跑下樓,漆黑的巷道見不到月光,馬路對面亮着幾盞幽暗的燈。

    “大家不要走散!緊緊跟着我!”

    還是童建國走在最前面,大喝着來到寂靜無聲的馬路上。黑夜的風輕輕襲來,隱藏着一絲野獸的氣味。其餘人都擠在他周圍,用手電向四面八方照過去,但都沒有唐小甜的影子。

    “小甜!你快點回來吧!我求求你了!”

    楊謀焦急地大喊着,幾乎要撕碎自己的喉嚨了,但他的聲音迅速消失在黑夜中,連回聲也被吞噬了。

    孫子楚只能安慰他説:“彆着急,她不會走遠的,説不定就在附近藏着。”

    楊謀像受了刺激,彷彿唐小甜正偷偷盯着他,向前走出幾大步,幾乎跪倒在地,抽泣道:“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不該拍攝那段內容!請你回來吧!”

    他的表演讓童建國搖搖頭,錢莫爭也露出厭惡的表情,但無論他怎麼叫喊求饒,都無法讓妻子出現。

    童建國依舊小心地提防着,因為他確實嗅到了某種氣味——那不是人類的氣味。

    正當五個男人都一籌莫展時,馬路盡頭傳來一陣慘叫聲。

    “小甜!”

    楊謀如彈簧般跳起來,向那個方向狂奔而去,其他人也緊跟在後面,心幾乎要跳出嗓子眼了。

    又是一陣悽慘的叫聲,明顯是個年輕女子發出的,在這樣的黑夜裏分外恐怖。每一立方米的空氣,都充滿着死亡的氣味。

    他們迅速跑近那個路口,手電照出前方几米遠,而慘叫聲仍如潮水襲來,一波波撕裂着楊謀的心——他確定那就是妻子的聲音。

    當手電照到自己的新娘時,他的心終於徹底破碎了。

    唐小甜痛苦不堪地倒在地上,一個黑色的怪物壓在她身上,朝他們射出綠色的目光。

    居然……居然……是……山魁!

    幾支手電同時打到它臉上,那惡魔樣的臉龐,橄欖色的毛髮,利刃般的獠牙,還有金剛似的體形。

    毫無疑問,就是這隻山魈——孫子楚記得最清楚,在盤山公路上跳到車頂的就是它,隱藏在山間墓地突然襲擊的也是它,這隻狡猾而兇猛的野獸,早就對旅行團虎視眈眈了,因為他們都吃過“黃金肉”

    也許,它是一個母親,被複仇的火焰燃燒着的母親。

    不是所有的母親都是天使,不是所有的金剛都有愛心,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人的心靈,不是所有的獸都有獸的腦子。

    唐小甜,正被它踩在腳下,空氣中瀰漫着人血的氣味。

    這幕場景讓楊謀的腿幾乎軟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妻子會這樣。嬌柔的女子在野獸腳下呻吟,但他不是英雄,更不是獵人。

    山魈也盯着他們,綠色的目光冷酷無比,嘴裏發出低沉的嘶吼,似乎在説,“接下來就是你們了!”

    每個人都被驚呆了,手中的傢伙在山魈面前,根本就是小孩的玩具。抓着一根尼龍繩的厲書,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他的繩子更適合去牧場套温順的綿羊,而不是山魈這樣的魔鬼。

    童建國卻大聲呵斥道:“別後退!”

    他的呼喊讓大家都定住了,留在原地與山魈對峙着,而唐小甜的鮮血仍在流淌。

    終於,童建國向前走了一步,從容地從褲腳管裏掏出手槍。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野獸的腦袋。

    只有錢莫爭知道這把槍的秘密,而其他人都被驚得目瞪口呆了,倒是孫子楚認為這是一把嚇唬動物的玩具槍。

    不過,山魈並不懼怕,它兇猛地咆哮幾下,便飛快地向童建國撲來。

    絕不能讓它靠近,童建國飛快地打開保險,對準山魈雙眼之間的位置,冷靜地扣下扳機。

    “砰!”

    清脆的槍聲響徹夜空,除了錢莫爭外,大家都是第一次近距離聽到槍聲。厲書覺得耳膜都快震碎了,只看到火光一掠而過,同時山魈發出一陣怪叫。

    淡淡的煙霧從槍口飄出,而童建國握槍的手幾乎紋絲不動,緊接着又是第二槍。

    山魈再次發出一聲慘叫。

    第三槍……

    它終於倒在了地上。

    大家把手電對準了山魈,它不停地抽搐着身體,鮮血噴湧而出。第一槍正好打在它眉心,第二槍擊中了心臟,第三槍打在咽喉部位。但這傢伙生命力驚人,仍然睜着雙眼,對他們放射出仇恨的目光。為了讓它快點結束痛苦,童建國又補了第四槍,子彈穿過了它的太陽穴。

    一腔黑血自腦門濺出,這可憐的野獸終子死了。

    童建國冷靜地檢查了槍械,然後小心地放回到褲管中,像剛執行完一次死刑。

    而楊謀早就撲到妻子身上了,唐小甜已變成了“血人”,全身上下滿是傷痕,仍不斷有血往外冒着。他的腦子已一片空白,大聲哭喊着“小甜”,只希望她能醒過來。

    孫子楚跑到他身邊,摸了摸唐小甜的口鼻,隱隱還有一絲呼吸,他急忙喊道:“快點揹她回去!黃宛然不是做過醫生嗎?”

    楊謀這才反應過來,將渾身是血的唐小甜背到身上,感覺她的身體綿軟無比,也許不少骨頭都斷了吧?

    想到這裏他一陣心疼,只能揹着妻子拼命往回跑。一路上眼淚不停奔流的他,感到唐小甜的呼吸越來越微弱,鮮血已浸透了他的衣服。

    冷酷的月亮,再一次露了出來。

    其他人都護送着他們,一起回到大本營。他手忙腳亂地衝上四樓,敲開黃宛然的房門,抱着唐小甜就往裏衝。

    穿着睡衣的黃宛然被他們嚇壞了,只看到幾個渾身是血的人衝進來,然後把唐小甜放到她的牀上。楊謀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喊着説:“快救救小甜吧!”

    黃宛然也完全不知所措,她先看了看唐小甜的瞳孔,發現已完全放大了,再摸摸她的呼吸與脈搏,都已沉寂了下來。黃宛然的心沉到了谷底,這下已經沒救了!可楊謀仍在旁邊喊着:“快點救活她吧!”

    她回過頭卻看到了秋秋,十五歲的少女站在牀邊,冷靜地看着這一幕——今天早上她已見過死亡了,再見第二次已經沒有了詫異。

    黃宛然心頭一陣絞痛,輕聲對錢莫爭説:“不!不要讓秋秋看到!”

    錢莫爭明白她的意思,立刻要將秋秋拉到另一個房間。而女孩根本不理睬他,仇恨地瞥了一眼錢莫爭,繼續看着媽媽如何搶救傷員(死人)。錢莫爭索性一把夾住女孩,強行把她拖到隔壁房間。

    秋秋用力地反抗掙扎,回頭狠狠地咬了他一口,把他的肩膀都咬出血來了。但錢莫爭硬忍了下來,將她關在另一間卧室,靠在門上説:“對不起,這不是你應該看的。”

    隔壁房間更亂成了一團,在楊謀的反覆哀求之下,黃宛然做着徒勞的搶救,渾身都沾滿了血跡。如果在醫院還可以打強心針,或者電擊等等手段,但在這裏也只能做到這些了。他們足足折騰了半個鐘頭,唐小甜的身體卻漸漸冷了下來。

    還是童建國無奈地説話了:“好了,我們都已盡力了,不要再打擾死者了,讓她安息吧!”

    “不!我們可以救活她的!小甜不會死的!”

    楊謀發瘋似的叫喊着,吻着妻子的嘴唇想要做人工呼吸,可唐小甜的牙關早已死死咬住,根本無法掰開來。

    “別這樣,孩子。”

    童建國像父親一樣抱住楊謀的頭,他的雙手是如此有力温熱,穩穩地將他拉了回來,終於讓他不再叫喊了,只留下悔恨和內疚的淚水,不停地掉落在地板上。

    他的妻子安靜地躺着,鮮血染紅了她的婚紗,靈魂走上了另一條紅地毯,天使迎接着幸福的新娘子。

    [b]唐小甜是第五個。[/b]

    五

    月亮又出來了。

    殘破的羅剎王國宮殿。

    葉蕭看了看時間,已經過了十點半。夜風裏充盈着不知名的花香,白天的暑氣已全部消散,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放鬆了,眼皮也低垂下來,幾乎要睡倒在石階上。

    “嘿!”頂頂突然拍了他一下,隨後把他的雙手拽起來,“打起精神來好不好!”

    其實她自己的情緒也不好,或許是女人特有的第六感,剛才心裏劇烈顫抖了一下,彷彿有根蠟燭驟然熄滅。

    葉蕭用力地深呼吸,想讓自己清醒些,同時感到頂頂的手心冰涼,他迅速走上台階説:“你在害怕?”

    “好像——好像——有人死了!”

    “你怎麼知道的?”

    “感覺!”她重重地投擲出這兩個字,隨後也走上石階,幾乎與葉蕭的目光平行着問,“你相信自己的感覺嗎?”

    “我——”他猶豫了幾秒鐘,作為一個警官,雖然感覺對破案很重要,但證據和邏輯才是最重要的,“不相信!”

    頂頂眯起了眼睛,把焦點投向黑暗的遠方:“我好像……聽到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她在慘叫……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無比悽慘!”

    聽着她神經兮兮又斷斷續續的描述,葉蕭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那個年輕女人宛若在身邊,貼着他的耳朵尖叫……

    葉蕭又向後退了一步:“算你有千里眼,順風耳。”

    接着,他走入身後的宮殿遺址,月光下只剩石壁和迴廊,當年的金碧輝煌再也不見,成羣結隊的宮娥妃子、大臣武士們化作幽靈,紛紛驚訝地圍繞在他倆身邊,彼此指點這個男人的冷峻,這個女人的靈異。

    他環視着周遭的一切,完全看不清楚出去的路,到處是殘破的宮殿和牆壁,抬頭便見到迴廊頂上的月亮:“今夜,也許我們真的出不去了!”

    “你怕了?”

    “留在這裏過夜?”葉蕭索性坐倒在宮殿迴廊下,搖搖頭説,“我曾在比這可怕得多的地方過夜不止一次,沒什麼能嚇倒我。”

    其實他不過是在給自己鼓勁而已,恐俱是任何人都無法擺脱的情緒。

    “那就在這裏睡個好覺。”頂頂也坐倒在迴廊下,將旅行包墊在背後當沙發,緩緩將身體放平下來,任憑古老的風吹動髮梢,她回頭淡淡地説,“葉警官,麻煩你到後面去休息吧。”

    葉蕭尷尬地轉到迴廊背面,正好與頂頂隔着一堵石牆,好像在兩個不同的房間——儘管都沒有屋頂。

    他也將旅行包墊在身下,今天從早到晚不停地走路,還在烈日下爬了一座大金字塔。體力不知已透支了多少,他又一次次強迫自己恢復過來,現在終於用到盡頭了。

    瞌睡蟲漸漸佈滿全身,後腦勺枕着斑駁的迴廊石壁,隱隱聽到某種竊竊私語。是一千年前牆邊偷情的王妃?還是某樁卑鄙的宮廷陰謀?抑或巫師念出的可怕咒語?整個人像浸泡到了墳墓中,被時間的灰塵覆蓋和埋葬……

    而在這堵牆的另一面,薩頂頂卻面對月光嘆息,烏雲再度掠過頭頂,殘牆的陰影爬上額頭,讓她在黑暗中發出動人的目光。

    就要在這裏過夜了嗎?

    儘管葉蕭就在牆壁後面,卻彷彿已消失到另一個世界。剎那間,孤獨與無助湧上心頭,在西藏的荒原上獨自旅行時,她也未曾有過這種感覺。

    為什麼?

    她摸着自己的心口,仔細傾聽迴廊浮雕裏的聲音,是梵天大神雕像的呼喚,還是佛祖在恆河畔的佈道?四周的朦朧黑影裏,有無數光點在跳躍,她知道那些幽靈就要來了,為她講述古老的故事,或者一個古老而準確的預言。

    頂頂迅速低頭打開旅行包,從最保密的夾層裏,小心地拿出一個布荷包,那是她在雲南旅行時買的。荷包裏裝着十幾片半圓形金屬,薄薄的宛如古老的錢幣。她用手電照亮那些鐵片,發出打磨過的奇異反光——居然是十幾枚古代鐵甲片!

    每一個半圓形的甲片,都烙着菱形的花紋,中間是綻開的蓮花。這些甲片被她摸過許多遍了,有的蓮花紋變得異常光滑。

    她又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甲片,是白天在大羅剎寺的內部,從那口石棺旁邊撿出來的。

    她把這枚今天發現的甲片,和荷包袋裏珍藏的甲片,放在手電光線下仔細對比——

    無論是外在的形狀和大小,還是上面奇異的花紋圖案,或是摸在手上的重量和質感,都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説不定就是同一個盔甲師傅做出來的!

    心頭又一陣狂跳,頂頂緊捏着甲片,抓着另一個人的靈魂,連手腕都在劇烈顫抖。

    沒錯!沒錯!她不停地暗示自己,儘管想象起來那樣不可思議,簡直就是上天安排的奇蹟!

    頂頂再低頭看着鐵甲片,幾朵蓮花正在手心緩緩綻開,香氣繚繞整個宮殿。將她帶回幾千公里之外,幾千公尺海拔之上,那片依山而建的古老城堡,那個最最神秘的王國遺址——

    它的名字叫古格。

    六

    夜晚,二十三點。

    厲書從黑暗中睜開眼睛,額頭佈滿冷汗,樹影投射在窗玻璃窗上,如同某種怪獸的張牙舞爪——山魈還會來嗎?

    一個小時前,他們衝出了大本營,在恐懼的南明街道上,發現那隻可

    怕的野獸,正踩在渾身是血的唐小甜身上。千鈞一髮的關頭,童建國居然掏出一把手槍,山魈就此被他擊斃,但唐小甜的性命還是沒有保住——旅行團的犧牲者增加到了五個!

    [b]下一個又是誰?[/b]

    眼前仍是被打死的山魈的屍體,黑色的獸血流淌在馬路上,似乎一直流到了樓下,又順着外牆爬上三樓,鑽進他的窗户縫隙,將地板也染成了血腥的顏色。

    他急忙起身打開電燈,發現地板上什麼都沒有,又仔細檢查了窗户,外面的黑夜沉沉地睡着,想象中的黎明依然遙遠。

    他又想到那條狼狗,它怎麼不叫了呢?是不是就潛伏在門外?它和山魈又是什麼關係,難道山魈和狼狗是盟友?厲書的腦子越想越亂,眼前又映出另一張臉龐——

    那個美麗而神秘的二十歲女孩,她的名字叫小枝——狼狗的主人——連她的寵物都如此可怕,照此推理,她本人豈不是更可怕嗎?

    突然,厲書感到呼吸困難,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並沒有十字架墜子的蹤影——從小父母就逼迫他在胸口掛着十字架,直到他讀高中時偷偷扯下墜子,卻幾次被身為天主教徒的父親暴打一頓。算來已有十多年沒戴過了,但現在那感覺又壓在了胸口,冰涼的金屬幾乎要烙進皮膚,受難的耶穌在心頭呻吟,似乎流經他心臟的血液,是從耶穌手腳的傷口滲出的。

    怎麼回事?這屋子越來越讓人窒息。想要開窗卻感覺像被焊死了一樣,怎樣也無法打開窗框。他再也不顧童建國的警告,立刻打開房門,在外面的走道上大口呼吸,這才像即將溺死的落水者,浮出水面撿回了一條性命。

    當厲書終於喘過氣來時,才發覺樓道里還亮着一絲火星,他驚慌地轉身喝道:“誰?”

    在樓道的另一頭,伊蓮娜緩緩地站起來,火星就在她的手裏,原來是一枝女士香煙。

    她尷尬地按滅了煙頭,昏暗的樓道燈照亮了她蒼白的臉,灰色的眼珠閃爍着一點淚光。

    “你怎麼出來了?”

    厲書快步走到她跟前,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身體裏的戰慄。

    “對不起,讓你看到我抽煙了,我平時很少抽煙的,真的。”

    這美國女孩的聲音也越發顫抖,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姑娘,厲書苦笑了一下:“你睡不着嗎?”

    “是——你呢?”

    “不知道什麼原因,我的房間讓我透不過氣來。”

    “那到我的房間裏坐一會兒吧。”

    伊蓮娜説得很大方,把厲書讓進屋子。打開一盞微弱的枱燈,她疲憊地坐在沙發上,整個身體幾乎陷進去了。厲書也不再客氣,閉上眼睛坐在她身邊,緊張的神經片刻間放鬆下來,彷彿剛從地獄裏逃脱。

    “要是現在有一杯啤酒該多好啊!”

    “冰箱裏有好幾瓶,可借都過了保質期。”

    伊蓮娜的情緒也好了一些,手臂順勢搭在沙發靠背上。厲書的心亂跳了幾下,感到她的手幾乎掛到自己肩上了,他轉頭盯着她的眼睛説:“你知道嗎?你的眼珠和頭髮的顏色,還有你的臉型都很特別,不像我以前認識的很多美國人。”

    “我生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小城,父親是俄羅斯裔移民,我母親是羅馬尼亞裔移民。”

    “俄羅斯與羅馬尼亞?”厲書感到非常意外,再仔細看看她的臉型,倒真有東歐和巴爾幹的味道,“你是個特別組合的產物。”

    她俏皮地苦笑一下:“其實,我祖父出生在上海!”

    “上海?”

    這個回答讓厲書更驚訝,伊蓮娜仰着頭平靜地説:“我的曾祖父是俄國貴族,據説是世襲了八代的伯爵。1917年俄國革命後,曾祖父全家流亡到中國,定居在上海的俄羅斯社區。”

    “原來你是白俄人的後代,和中國的緣分還不淺啊。”

    “我的祖父在上海出生並長大,直到二十多歲才移民去了美國。幾年前我第一次到上海,還專門去尋找過他的出生地,可惜那片老房子剛被拆掉。我的祖父從小就會説中文,中文和俄文一樣都是母語。在我小的時候,他常給我説上海的故事,甚至情不自禁地跳出幾句中國話。”

    厲書已明白幾分了:“就因為這個原因,你才去學中文?”

    “是的,在我七八歲的時候,祖父就開始教我説中國話了。那時候我很嚮往中國,夢想有一天能親眼去看看,祖父描述的那個遙遠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總之我喜歡中國的一切,甚至想象身體裏會有中國的血液。祖父去世後,我在高中課程裏選修了中文,讀大學後不久便來到了中國。”

    “與你想象中的那個國家一樣嗎?”

    “不!大不一樣了!”伊蓮娜笑着搖了搖頭,“我心裏所想象的中國,都來自祖父記憶裏的上海,與今天隔了有七十多年。到中國卻發現一切都改變了,無論是他記憶中最美麗或最醜陋的部分。”

    説罷她轉頭看着厲書,兩人的眼睛越來越近,枱燈光線投射在她的睫毛上,陰影遮蓋不了閃爍的眼波,如午夜緩緩漲潮的海水,漸漸吞沒了對面男子的身體。

    是的,厲書正被她的眼睛吞沒,濕漉漉的潮水貼滿全身,感覺那麼奇妙又近在眼前。從十幾天前在浦東機場,隨旅行團出發的那一刻起,伊蓮娜的眼睛就吸引着他,那不是美國式的眼神,而是俄羅斯與羅馬尼亞式的,屬於拜佔廷的東正教的,聖三位一體教堂壁畫裏的女子們的眼睛。

    “最……最美麗的……是你的眼睛……”

    他感覺自己有些恍惚,就像喝了大量的紅酒,漲紅了臉靠近伊蓮娜。

    而伊蓮娜並沒有排斥,鎮定自若地看着他,“最美麗”的眼睛半睜半閉,暖昧的眼神漸漸隱藏起來。

    這個潮濕悶熱的夜晚,被恐俱圍困着的男女,血脈正緩緩地賁張……

    厲書的心裏卻是清醒的,他不斷地問着自己——這是出於人類的本能,還是特殊狀態下的恐懼使然?

    但假設生命只剩下最後的十幾個小時?那為什麼還要束縛自己?

    這是個狂亂死亡之夜,也是個野獸潛伏之夜,更是個生命掙扎之夜。

    四片火熱的唇,終於緊貼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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