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晚,九點,大本營。
四樓,最大的那套房間裏,成立的手機再也不亮了。今天他又反覆開了幾次,沒能盼望到手機信號,倒是把最後一格電耗盡了。肚子裏憋滿了火,真想把手機摔在地上,虎落平陽遭犬欺——在上海的公司裏他就是皇帝,人人要看他的眼色行事,女人們恨不得把臉蛋貼在他屁股上。但到這鬼地方他卻什麼都沒了,就連妻子和女兒也瞧不起他,他不過是個平庸且發福的中年人罷了。
秋秋依然不和他説話,現在一個人悶在屋裏。成立枯坐在客廳吞雲吐霧,煙灰缸裏是密密麻麻的煙頭。這時衞生間的門打開了,黃宛然端着蠟燭走出來,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她剛用冷水擦了擦身,濕潤的頭髮讓成立的心微微一顫。已經很久沒仔細看過妻子了,尤其當燭光照耀她的身體時。光暈讓慾望從毛細孔中溢出,牽扯他站起來要伸手觸摸。
黃宛然卻閃身躲開了,將蠟燭放到茶几上輕聲説:“你早點去洗洗睡吧。”
“對不起,我知道我待你不好,我也不是一個好男人。但現在我後悔了,我發覺你一直都沒有變,依然是當年那個讓我心動的女人。宛然,你能原諒我嗎?”
一向頤指氣使慣了的成立,頭一回那麼低三下四地説話,但黃宛然並不領他的情,輕聲説:“秋秋已經睡了,別吵醒她。”
成立卻完全理解到另一個方向去了,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收進自己懷裏。黃宛然完全意想不到,她被逼退到房門後,雙手拼命掙扎,卻又不敢發出聲音來。
最後,她重重地扇了丈夫一個耳光。
在成立捂着臉頰發愣時,黃宛然打開房門逃了出去。
來到外面黑暗的走廊裏,她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似乎身後仍跟着一頭野獸。慌亂中她難以辨別方向,抓着樓梯欄杆就往上跑。
她一直跑到五樓走廊,撞上一扇剛打開的門。
額頭被門重重地撞了一下,黃宛然倒在地上什麼都看不清,只覺得頭上火辣辣地疼,全身彷彿掉入深淵。
然後,一隻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她。
那力量是如此巨大,讓她難以抗拒地被拽起來,隨即貼到一個胸膛前。那温暖的胸膛那麼堅硬,是記憶裏曾經有過的嗎?
雖然依舊沒有光線,但她卻看清了那雙眼睛。
某種東西在閃爍,她聽憑自己的胳膊被揉疼,淚水繼續打濕睡袍。一個男人的氣息,熱熱地撲在她臉上。
“天哪,怎麼是你?”
錢莫爭也看清了她的臉,又將她拉進隔壁的空房間,關緊房門後點上蠟燭。
昏黃的燭光照着他們的臉,彼此相對卻沉默了片刻。
“我恨你!”
還是黃宛然先開了口,她的眼神卻是柔和的。
“不是説好了晚上不能出來的嗎?幹嘛要一個人上來?”
“放開我。”
錢莫爭的手還抓着她胳膊,這才緩緩鬆了開來,輕聲説:“對不起,你老公在找你吧?”
“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不行,在這裏獨處是最危險的!”
黃宛然徑直走到房間最深處,陰影覆蓋了她的臉,嗔怨道:“你還知道危險?”
“唉,我知道你還記恨着我。”錢莫爭端着蠟燭靠近她,燭光重新照亮了她的睡袍,她的身體還沒有走形,適度的豐滿正是女人最有魅力的輪廓,“我不是故意和你同一個旅行團的,誰知道天底下有這麼巧的事?”
黃宛然腦海中浮現起一週以前,上海浦東機場的那個清晨,旅行團在國際出發大廳匯合。錢莫爭跌跌撞撞地最後一個趕到,幾乎沒有趕上領登機牌。在大家的抱怨聲中,他見到了某張似曾相識的臉,居然是……錢莫爭又揉了揉眼睛,努力調動記憶中的全部細節,老天爺,你不會搞錯吧?
剎那間他的眼神凝固了,而黃宛然的臉也變得煞白——歲月並沒有改變她多少,反而更加成熟而光彩。就當錢莫爭想要衝上去時,卻發現她手裏還牽着個少女,旁邊是個身着阿瑪尼西裝的中年男子。毫無疑問這是一家三口,她的老公看起來非常有錢,她的女兒也長這麼大了,個頭都和媽媽差不多高了。
於是他愣在了原地,只能遠遠地看着她,還有她的老公和女兒。最後,還是導遊小方把他拉進了安檢。一路上他都拖在最後,不敢靠近黃宛然一家,更不敢接觸她的視線。上了飛機他們居然是前後排,而他硬是跟人換了座位,躲到了最遠的地方。
到泰國後的全部旅程,錢莫爭都在心神不安中度過。他居然沒有和她説過一句話,倒是和她的老公聊過兩句——那是個令人厭惡的傢伙,自以為有錢就擺着一副臭架子。直到他們誤入了這座空城,一起被囚禁在這巨大的監獄裏,或許這便是命運的安排。
此刻,他們的臉相隔只有幾釐米。他漸漸靠近她的唇,跳躍的燭火幾乎燎到下巴,才讓他將頭扭了過去:“宛然——不,成太太,請原諒我的失禮。”
“請叫我宛然。”
她這聲平靜的回答,讓錢莫爭心底又是一跳,他盯着她眼角的淚痕説:“為什麼哭了?”
“我沒哭。”
“你為我哭過嗎?”
“不。”黃宛然冷冷地搖了搖頭,然後推開他説,“對不起,我要回去陪女兒睡覺了。”
錢莫爭只能目送她走出房間,但他隨即又緊跟上去,打着蠟燭陪伴她走下樓梯,輕聲道:“請照顧好自己,晚上不要再跑出來了。”
她只是淡淡地點頭,回到了老公和女兒的房間。
走廊裏捲來一陣冷風,錢莫爭手中的燭火便被吹滅了。
獨自站在黑暗中,眼眶微微濕潤。
二
而在幾公里之外,荼蘼花開的小院。
燭火也熄了。
那個輕巧的身影沒入黑暗。
“別走!”
葉蕭大聲喊了出來,他用一隻手撐住窗台,推開窗户跳進屋子。
是的,那少女並不是幻影,前頭響起雜亂的腳步聲。他大踏步地追上去,同時用手電照射她的背影。碎花格的衣裙忽隱忽現,長長的髮絲幾乎撩到追趕者的臉上。
裏面是迷宮般的走廊,四處揚起厚厚的灰塵,手電光束艱難地穿越煙霧,緊緊地追着少女的後背。塵土不斷湧入葉蕭口鼻,讓他的肺裏異常難受,眼前的走廊更讓人頭暈,彷彿是夢中早已出現過的場景。
突然,少女衝出了屋子。外面正是花香瀰漫的小院,月光嘩嘩地灑在她身上,像鍍上了一層白銀。葉蕭在衝進花園的剎那,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花叢中——糟糕!又要讓她逃走了?
等他掙扎着爬起來,卻發現少女又掉頭向他跑來。原來頂頂已堵在了門口,少女一出門就幾乎被逮個正着,只能慌不擇路地向回跑。
她終於自投羅網了,四周的花叢佈滿荊棘,令她乖乖地束手就擒。
面對無路可逃的小獵物,葉蕭的手卻在劇烈顫抖,整個身體都近乎僵硬,他便問了個愚蠢的問題:“你是誰?”
月光掠過少女的眼睛,漸漸勾出幾滴憂鬱,又迅速變成不安與狂躁。
她開始反抗了。
不知哪來的力氣,她竟一把將葉蕭推倒在地。當少女要從他身上跳過去時,躺在地上的葉蕭抓住了她的裙子。
這碎花布的裙子異常結實,任憑少女怎麼掙扎都沒有破碎。葉蕭吃力地跳起來,整個身體將她撲倒在地。頂頂也衝上來幫忙,和他一起緊緊壓着少女,直到她再也無法動彈。
少女在底下發出嚶嚶的哭泣,葉蕭使勁壓着她耳語道:“對不起,我們不能讓你走。”
葉蕭好不容易才站起來,換由頂頂將少女扶起。他心裏忽然有些害怕,警覺地掃視着花園,那條嚇人的狼狗哪兒去了?那個大傢伙在的話,就算三個葉蕭都抓不到她吧?
頂頂感到少女渾身都在顫慄,只能安慰地説:“別害怕,我們都是好人,不會傷害你的。”
她抬頭看了頂頂一眼,眸子冷得可以讓海洋結冰。月光下,她的臉色更加蒼白,雖然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卻全然沒有這個年齡該有的青春。
頂頂也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手抓得更緊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但少女聾子似地毫無反應,雙眼冷冷地盯着她。
頂頂接着問:“你聽得懂中文嗎?”
女孩依然是懵懂的表情。
“你不肯説是嗎?我知道你聽得懂!”葉蕭插話了,一副審問犯人的架勢,“這是什麼地方?”
女孩的耳朵果然沒問題,她轉頭看了看四周的荼蘼花,黑夜裏正綻放到美的極致。但她隨即搖了搖頭,似乎在嘆息這花朵即將凋零。
葉蕭繼續板着臉審訊:“你的大狼狗呢?怎麼把你扔下不管了?”
女孩繼續冰涼地看着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幾片樹葉落到她的頭上,整個人像尊靜止的雕像,或許連鳥兒都會來停靠。
“你這麼會嚇着她的。”頂頂皺起眉頭,撫摸着女孩的頭髮説,“算了,看來她是不會回答的了。”
葉蕭以冷峻的眼神盯着她,其實他心裏也是異常忐忑,女孩的目光令他感到畏懼。他回頭看看黑乎乎的洋房,再掃視一圈寂靜的花園,低聲説:“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點回去找大本營。”
頂頂點點頭,對女孩柔聲説:“對不起,我們現在要帶你去另一個地方,那裏也都是些好人,你不會有事的。”
然後,她拉着女孩離開了花園。葉蕭走在她們的前面,和頂頂一前一後夾着女孩。頂頂的手始終抓着她,隨時提防她逃跑。
他們像押解逃犯似的,將女孩帶到街道上。葉蕭找到剛才留的標記,很快就辨清了方向,月色中高高的水塔很是醒目。
“筆直往南走,或許就能找到那條路了。”
他目光犀利地掃視四周,不知從哪兒撿起一根鋼筋條。他擔心黑暗中會躥出一條大狼狗,以鋒利的牙齒和爪子攻擊他們——假設這女孩真是狼狗的主人的話。
此刻,女孩再也不反抗了,影子似的跟在葉蕭後面。晚風吹過她的碎花布裙襬,頂頂也產生了某種錯覺,好像這只是一幕午夜電影的散場。
真正的電影,才剛剛開場。
三
2006年9月25日,22點30分。
孫子楚。
一把雪白的利刃刺入大腦,漿液和細胞全部碎裂,整個身體被分解成無數塊,滿世界的鮮紅色……他抱着腦袋東搖西擺,似乎真的頭部中彈了。眼前依舊是無邊的黑暗,他仔細摸索直到撞上牆壁。下面好像有個金屬編織物,一格格細小的鐵條組成,像個長方形的鐵籠子。牆上還掛着些鐵鏈條,冰涼的鋼鐵支架,可移動的擔架牀——
孫子楚的心裏咯噔了一下,鐵籠、鏈條、擔架,所有這些都指向一種可能性:酷刑!
難道自己被人綁架了?抑或這裏還有專搞SM的BT?他背後的冷汗冒了出來,似乎自己已被拷打得體無完膚了。
他趕緊摸了摸身上,幸好沒什麼傷口,也沒有被折磨過的跡象。這裏並不是二樓的房間,而是個陌生的黑暗屋子。孫子楚大喊了一聲:“喂!有人嗎?”
沒有人,只有鬼?
忽然,他摸到口袋裏的手電筒,便急忙打開手電,看到迎面是幅南斯拉夫斑點狗的照片,另一面牆貼着《導盲犬小Q》的海報。再看下面的鐵籠子裏有許多黃毛,那些鏈子都是給狗準備的——原來是一家寵物美容店。
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手電繼續往前照去,直到出現一塊玻璃櫥窗,外面就是清冷的街道。
孫子楚衝出這家店鋪,大口呼吸外面的空氣。月亮又一次躲入雲中,榕樹的根鬚垂在身後,就像多年前的一次宿醉街頭。
街道彼端亮起了一點幽光。
他反而把自己的手電關了,藏在黑暗中揉着眼睛,直到對面的光圈越來越大。光點懸浮在半空中,不規則地移動,後面依稀還有兩三個黑影。孫子楚按捺住恐懼的心跳,悄悄藏身於榕樹背後,等待那幽靈的光影漸漸靠近。
十秒鐘後,他猛然從樹後跳了出來。
那光線也劇烈顫抖起來,隨後孫子楚的胸口捱了重重的一拳,他慘叫着倒在地上。
“孫子楚?”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卻痛苦地躺在地上,只見對面的手電光線裏,露出了葉蕭的臉。
剎那間,孫子楚是又驚又喜:“媽的,居然是你小子!”
“太好了,總算找到你們了。”
葉蕭伸手把他拽了起來,孫子楚捂着剛被打過的胸口嚷道:“哎呀,你出手好狠毒啊!”
“你幹嗎跑出來嚇我?我還以為是歹徒襲警呢。算你走運,要是我用飛腿你可就慘了。”
“咦,你後面是誰?”
這時,孫子楚注意到了葉蕭背後,那穿着碎花布裙子的神秘女孩,她身後則是薩頂頂。
葉蕭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只能對他耳語道:“我回頭再跟你細説。”
“她到底是誰?”孫子楚不依不饒的執拗脾氣又來了,“是這座城市的居民嗎?你們找到這裏的人了?南明並不是一座空城?”
女孩依舊冷靜地看着他,好像所有這些問題都與她無關。
頂頂厭惡地打斷了他:“夠了,讓我們先回大本營好嗎?”
“好的。”
孫子楚茫然地回過頭來,沒有月色的街道更難以看清。他用手電四處照了照,遠處一輛汽車忽隱忽現。他們立即跑了過去,神秘女孩夾在中間也被迫快跑。
他們來到那輛汽車旁,發現正是他們自己的寶馬車,停在“大本營”所在的巷口。
“到家了!”
孫子楚説完又覺得有些怪,真的就一輩子跑不出去,要把這鬼地方當“家”嗎?
葉蕭和頂頂都是一陣激動,他們已經迷路五六個鐘頭,千辛萬苦終於跑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來一個“俘虜”,抑或是戰利品。
四個人走進住宅樓,頂頂在女孩耳邊説:“別怕,我們暫時住在這裏,裏面都是普通遊客。”
葉蕭在走樓梯時問孫子楚:“大家都還好吧?”
“都好,我和童建國一組都平安回來了,就缺你們兩個了。”
“哦,我要告訴你一件大事。”葉蕭還鄭重其事地宣佈,“我這一組的屠男失蹤了。”
孫子楚卻苦笑了出來:“其實失蹤的人是你們啊,人家屠男早就自己回來了!”
“啊?他已經回來了?”葉蕭着實沒有想到,屠男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人在哪裏?”
“就在二樓,今晚他和我住一個房間。”
説着已經到了二樓走廊,孫子楚原本是想要敲門的,卻發現房門是虛掩着的,大概是剛才出門時沒關好。
他們輕輕推開房門,用手電照了照客廳,屋裏仍然寂靜無聲,屠男那傢伙一定睡得正香。頂頂把門關好,寸步不離地盯着神秘女孩。孫子楚在廳裏點了蠟燭,然後輕手輕腳地走進卧室。
果然,屠男正躺在牀上睡覺呢。
那身破衣爛衫早就換了,他穿着乾淨的睡衣,像個嬰兒般睡着。孫子楚拍了拍他的屁股,喊道:“醒一醒,你看誰回來了?”
但屠男依舊躺着,毫無反應,葉蕭不禁警覺地走上來,將屠男的身體翻了過來。
然後,他用手電照了照屠男的臉。
屠男也在看着他。
兩隻眼睛睜得非常大,眼球幾乎都要彈出眼眶了;頭髮全部豎直起來,宛如刺蝟靈魂附體;鼻孔擴得很大,根根鼻毛清晰可見;就連嘴巴也大張着,似乎在拼命地吶喊……
這是一張死人的臉。
他是第三個。
四
深夜,十一點半。
屠男死了。
二樓的這個房間裏,已經擠了十幾號人。差不多整個旅行團,活着的成員全都在這兒了,包括受傷的法國人亨利。只有四樓的成立夫婦沒有下來,他們必須要保護秋秋,不能讓女兒看到可怕的死者,這會傷害孩子的心靈。
除了對屠男屍體的恐懼外,大家還對另一位新朋友很感興趣——神秘的少女。
頂頂始終坐在她身邊,希望其他人不要圍着她。每個人都以異常的目光看着女孩,但無論提出任何問題,女孩都不會理睬回答。以至於伊蓮娜打出了手語,但女孩並不是聾啞人,她冷漠地看着所有人,隨後繼續低頭不語。頂頂受不了他們的騷擾了,好像在觀賞外星人似的。她只能把少女帶進了一個小房間,然後緊緊關上了房門。
旅行團的新朋友——有來便有去,正如有生便有死。
生者心底產生了無數懸疑,死者身上引來了數只蒼蠅。
葉蕭靜靜地站在牀邊,屠男依舊張大着嘴巴,躺在牀上傾訴他的絕望。
幾分鐘前他仔細勘察了現場,並沒發現什麼可疑情況。除了門虛掩着以外,窗户都關得非常牢固,地上也沒有特別的腳印,屠男甚至都沒流血。
這裏只有警察,沒有法醫,但就算法醫到場了又能如何?
屠男到底是怎麼死的?是自然死亡還是外力致死?是自殺還是他殺?他殺的話兇手又是誰?這位兇手是人還是鬼?
或者,這只是對整個旅行團的詛咒的一小部分。
他緩緩把頭轉過去,看着旁邊孫子楚的臉。這位S大歷史老師的臉色更加難看,因為死者起碼在今晚是他的室友,當他獨自出去閒逛的時候,室友卻慘死在了牀上。
“對不起。”
孫子楚在眾人的注視下,低頭退出了房間,坐倒在沙發上抱着頭。那把利刃彷彿又刺入腦內,將整個身體分割成兩半。
“你還好意思坐下?”童建國毫不留情地吼起來,就像長輩在訓斥晚輩,“不是説好了不準單獨外出的嗎?你為什麼擅自跑出去,把屠男一個人留在屋裏?你沒看到晚上他回來時的樣子嗎?應該要重點照顧好他才是!”
“夠了,人都死了,再怪來怪去有什麼用呢?”
楊謀來打圓場了,他剛才用DV拍下了屠男的死相,這場面將來變成紀錄片,一定會是最頂級的!
“你説他回來時什麼樣子?”
葉蕭卻突然插嘴問道,目光依然停在屠男身上。
“衣衫襤褸,驚慌失措,好像個叫花子似的,連話都説不清楚了。”
這時錢莫爭捏起拳頭説:“他一定是見到了什麼!很可能與他的死有關。”
“他也見過那個神秘女孩嗎?”
説話的是林君如,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指了指頂頂和少女所在的房門。
葉蕭點了點頭:“是的,但至少屠男的死,與那女孩沒有直接關係。因為在屠男死亡的時候,這女孩已經與我和頂頂在一起了。”
“好了,現在還有個新問題——我們如何處理死者?”
錢莫爭走到屠男的牀邊,揮手驅趕着可惡的蒼蠅。
厲書不禁想起了什麼:“是啊,還有我們的樓頂天台,導遊小方至今還躺在那兒吧?估計小方現在的模樣更慘。”
“我們不動屍體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方便警察的勘察,以免破壞了現場。”楊謀舉着DV邊拍邊説,“但問題是如果警方一直不到呢?任由屍體長時間在高温環境中,也會被昆蟲和細菌所破壞的。”
“對,與其這樣的話,不如我們自己先給死者做些處理。既能多保存幾天時間,在倫理道德上也説得過去,否則我們將來怎麼向死者的家屬交代呢?就説我們眼睜睜看着屠男被蒼蠅的蛆吃掉?”
林君如大膽地加入男人們的話題,而其他女生都害怕地躲到了一邊。
楊謀接着她的話説:“我可以先用DV記錄下現場環境,錢莫爭也可以做現場拍照,葉蕭不是現成的警官嗎?這裏沒有政府也沒有警察局,一切都必須由我們自己來完成!”
“我同意!”
沉默許久的童建國舉起手,旅行團中最年長者的意見,無疑具有很大的權威。
葉蕭怔怔地看着他們,其實他的腦子裏已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於是,童建國打開主人的大櫥,撕掉許多被單之類的布料。然後他把屠男的屍體翻過來,熟練地用布料纏繞起來。旁邊的人們都目瞪口呆。女人們紛紛閉起眼睛,只有楊謀端着DV使勁拍着。
在這空城的黑夜,將近子夜時分,屋子裏燭光閃爍,宛如來到古埃及金字塔下。一個在恐懼中死去的人,迅速被包成了“木乃伊”形狀。
然後,童建國又在廚房裏,找了一些藥水和調料。他説這些東西混合在一起,可以起到防腐劑的作用,他將這些東西灑在屠男身上,牀的四周也擺放了許多。屋子裏很快瀰漫起一股怪味,像停屍房裏的福爾馬林溶液。
所有人都看傻了,吃不準童建國到底什麼來頭。是在火葬場工作的呢?還是職業的盜墓賊?
處理屍體的工作很快完成,童建國吹滅蠟燭,緊緊關上房門説:“這個房間不要再用了,相信也沒人再敢住這了。”
此刻,葉蕭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一團硝煙漸漸升起在瞳孔中。
五
子夜,十二點。
所有人都離開屠男死亡的房間,童建國把大門鎖了起來——裏面就是屠男的臨時墳墓。
五樓還有兩個房間空着,一間留給了薩頂頂和神秘女孩,還有一間給了孫子楚和葉蕭。
現在,二樓只剩下楊謀和唐小甜了,新娘恐懼地依偎在楊謀身上,因為隔壁房間裏還躺着個死人,楊謀只能一個勁地安慰她。
頂頂押送着女孩去五樓,在她們進入房間後,頂頂把房門反鎖了起來。她將要和這神秘的陌生女孩,度過在空城裏的第二夜了。
在外面黑暗的走廊裏,葉蕭讓孫子楚先進房間休息,然後他伸手攔住了童建國,輕聲説:“我們能不能談談?”
“談什麼?”
童建國靠在牆壁上,眼睛露出兩道精光。
“這裏説話不方便,我們去頂樓的天台吧。”
於是,兩人悄悄摸上了樓頂,仰頭便是浩瀚的星空。站在這五樓頂上,夜風立即吹亂了頭髮,同時捎來一陣異味。
他們這才想起天台上還躺着一個死人——導遊小方。
但黑夜裏實在看不清了,不知道屍體躺在哪個角落裏,也不知小方是否又變了模樣?經歷了整個白天的風吹雨淋,葉蕭實在難以想象了。
童建國卻似乎毫不在意,反而點起了一根香煙:“説吧,有什麼事情?”
“你究竟是什麼人?”
“這是審問嗎?”
煙頭火光在黑暗中閃爍,他的整個臉都沒入陰影,遠處是連綿的山巒,這失去月光的午夜,能看到的只有這些了。
“我只是很好奇,你怎麼能開動一輛沒有鑰匙的汽車?又怎麼像包紮木乃伊一樣處理屍體?這些都是普通人做不到的。”
“葉蕭,在這裏你不是警察,只是一個旅遊觀光客,我們在這裏是平等的,請不要以看犯罪嫌疑人的眼神看着我!”
“對不起,但無論是警察還是平民,我想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每個人都需要負起責任,同舟共濟來擺脱現在的困境。”
童建國冷笑一聲:“你真想知道?”
“這對我們大家都很重要,否則有許多人都會懷疑你的,我不想在我們內部有互相猜疑的事情。”
“好,我告訴你吧。”他又猛吸一口煙,燃燒的光點漸漸後退,“我上過戰場。”
“戰場?”
葉蕭不禁後退了一步,腦子立刻轉了起來——童建國是1949年出生的,如果年輕時當兵的話,那就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但那幾年中國並沒有過戰爭啊!難道他曾是軍官,參加了1979年對越南的邊境戰爭?
“不是越南!”童建國知道葉蕭心裏在想什麼,“而是金三角。”
“你參加的是什麼軍隊?”
“金三角革命游擊隊。”
“什麼?”葉蕭完全沒有聽明白,“游擊隊?”
童建國輕嘆了一口氣:“説來話長了,我是上海老三屆的知青,1968年去了雲南生產建設兵團,在西雙版納的一個傣族村子裏插隊落户。我就是在那個偏僻貧窮的地方,度過了自己最重要的青春年華——我真是很羨慕現在的年輕人,你們不會理解那個時候的。”
葉蕭卻想到了一部曾轟動一時的電視劇——《孽債》。
“我可沒有留下‘孽債’!”
童建國居然又一次猜到了他的心,這讓葉蕭後背心一陣發麻,童建國會不會有讀心術?可以通過眼睛就知道別人的思維?
“那裏的傣族姑娘雖好,我的心卻不在那小地方,更不想一輩子荒廢在水田裏。”童建國完全陷入了對往事的追憶,他扔掉手裏的煙頭,仰頭看着星空,“我是個從小有野心的人,我從不甘心自己的遭遇。當時邊境的那邊正在打仗,一邊是金三角的政府軍,另一邊則是革命游擊隊。有許多中國知青偷越邊境,投奔境外游擊隊鬧革命去了。”
葉蕭想了起來:“哦,我從公安大學畢業那年,就是在雲南邊境緝毒隊實習的,也聽人們説過那段歷史。”
“那時的年輕人都很有理想,我插隊的那個傣族村子,算上我總共只有兩個知青,另一個也是來自上海。我們兩個從小在一條弄堂里長大,都是滿腔熱血的理想主義者,不甘心在安靜的小山村裏虛度一生。於是,我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結伴私越過了叢林密佈的邊境。”
“就像切·格瓦拉?”
“我可沒他那麼偉大!只是聽説許多知青都在游擊隊做了領導,我也想在那裏轟轟烈烈闖一番天地。但是真正面臨戰爭的時候,就知道‘殘酷’兩個字怎麼寫了。我所在的部隊有三分之一是中國知青,有些甚至是我上海的同學。我們終日潛伏在叢林中,冒着槍林彈雨與敵人周旋,你一定看過許多美國拍的越戰片吧?”
葉蕭像聽一場傳奇故事似的,傻傻地點頭:“是的。”
“我們要比越南人艱苦得多,我親眼見過的死人可以組成一個團!我親手打死過的敵人也可以組成一個連。每天都有戰友受傷和犧牲,每時每刻都目睹身邊的死亡——各種各樣的死相,有被子彈打爆了腦袋,有被炸彈炸成了碎片,有踩了地雷被炸掉了下半身……”
“所以你知道怎麼處理死者?”
“對,戰場上的環境瞬息萬變,戰友犧牲以後的慘狀,也是你們無法想象的。經常人剛死就引來一大堆蒼蠅,並在幾天時間內腐爛掉。但無論戰鬥多麼慘烈,無論屍體多麼恐怖,我們都絕不拋棄一個戰友,絕不讓戰友的屍體落入敵人手中,更不會讓戰友留在荒野中成為野狗的晚餐。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拖走屍體,通常是用布匹牢牢地包裹死者,以免受到昆蟲和野獸的破壞。等戰鬥結束後,我們把屍體運到根據地的村子,安葬在‘烈士陵園’——秘密的墳地,以防敵人來掘墓。”
“於是,屠男就變成了木乃伊。”
天台上又一陣涼風吹來,葉蕭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儘管去前線戰鬥是他從小的夢想。
“你這個混蛋!”童建國突然猛推了葉蕭一把:“幹嘛讓我説這些!我早就不想回憶這些爛事了,每次想起我的腦袋就像要爆炸了一樣!”
葉蕭一開始以為自己要被襲擊了,隨即又淡淡地説:“對不起。”
“今晚我又要睡不着了!”
童建國罵罵咧咧地走下天台,葉蕭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也回到五樓的走廊。
其實,今夜葉蕭也難以入眠。
六
凌晨兩點。
葉蕭果然還沒有睡着。
他睜着眼睛,看着黑暗的天花板。屋子裏有一股黴爛氣味,無孔不入地鑽進他的身體。他已很久沒這種感覺了,眼睛睜大着卻什麼都看不到。彷彿自己成了盲人,一切都是那麼無助絕望,寸步難行,如海倫·凱勒那樣渴望“假如給我三天光明”。
其實到了南明城裏,就等於變成了盲人,能看到的只有眼皮底下一點,世界再一次無法捉摸,陷於亙古的混沌之中。
他翻身從牀上跳起,趴到窗口看外面的花園,視野裏只有那些模糊的樹影。葉蕭摸到蠟燭點起來,牀頭有一排簡易的書櫃,他藉着幽暗的燭火,看着那些蒙塵的書脊。
忽然,他看到了兩個熟悉的漢字——病毒。
正是那本藍色封面的書,《病毒》兩個字異常醒目,作者署名正是他那位作家表弟。這本書是2002年4月在大陸出版的,書裏恰巧也有“葉蕭”這個人物,記錄了他當年剛做警察時,接觸的一件異常離奇而恐怖的事件。
想不到這本書居然流傳到了這裏!放在卧室的牀頭書架上,主人一定很喜歡這本書吧。葉蕭摸着書的封面,心裏的滋味難以言狀,只能煩躁地在屋裏踱着步。
是的,那些故事對他來説幾乎都是真實的,命運總是跟他開玩笑,讓他撞到並親身經歷這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如同這墳場般的城市,像個巨大的監獄籠罩在頭頂,他們將被判處多少年的監禁?還是無期徒刑?甚至死刑?
至少,導遊小方、司機和屠男,他們三個人都已經被執行死刑了。
下一個進地獄的會是誰?
或者這裏已經是地獄了。
喉嚨裏像燒起來一樣疼,他走到客廳裏喝了口冷水,卻見到另一個黑影也在搖晃着。他小心地拿着蠟燭照了照,卻是一張同樣憔悴的臉——孫子楚。
“哎呀,你又把我給嚇了一跳!”
葉蕭有些苦笑不得:“你也睡不着覺嗎?”
“是啊,還是想屠男的死——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還有,我為什麼一個人離開房間呢?而且大半夜的跑到街上,這完全不符合邏輯啊!”
“這個問題只有你自己才能回答。”
“我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啊?真的記不清楚了,我連自己怎麼下樓都忘記了。”孫子楚使勁拍了拍腦袋,“慘了,慘了,我會不會得早老症了呢?”
葉蕭擰起眉毛:“是夠慘的,如果在這個地方發了病,還沒法送醫院呢。”
“媽的,怎麼辦?怎麼辦?”
孫子楚已經抓狂了,在客廳裏不停地轉圈,旁邊還點着一枝蠟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搞什麼巫術祭祀。
“其實,我也記不得了。”
“什麼?”
葉蕭眯起了眼睛,盯着那點燭光,回到記憶的起點:“我只記得昨天——不,是前天。前天上午十一點,從旅遊大巴里醒過來,我問你是幾月幾號在什麼地方?”
“對,我還以為你在故意嚇唬我呢!然後,我們就到了公路邊的少數民族村子,吃到了那個該死的‘黃金肉’!”
“你覺得我是個會亂開玩笑的人嗎?”
“當然不是!”孫子楚隔着燭光,仔細打量着他的眼睛,“你當時真的全部忘記了?”
“不,我還記得你的名字,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我還知道自己的職業,我是上海的一個警官。但我完全不記得現在的時間和地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大巴里?我還下意識地以為是在國內某地,根本就沒想到是泰國清邁。”
孫子楚靠近了他的臉,伸出一根修長的食指,搖擺在葉蕭的雙眼之間,催眠師似的問:“你也得了失憶症?暫時失去了記憶鏈中的某些環節?”
“我不知道,我頭疼得厲害!”
葉蕭突然抱着腦袋,咬緊牙關額頭冒出冷汗。
“別——”孫子楚安慰着他,又給他喝了口水,“你能想起前天中午以前,最近最清晰的記憶嗎?”
“我甚至……甚至自己是怎麼來泰國的都不知道!”
“該死,再往前呢?讓我幫你回憶一下——你記得德國世界盃嗎?是哪支球隊拿了冠軍?”
“白痴,當然是意大利!我還記得決賽那晚,我吃多了西瓜拉肚子了,沒看到齊達內頭頂馬特拉齊。”
孫子楚被平白無故地罵了句白痴,很是尷尬:“那八月份那次我們一起吃燒烤呢?我記得那天是農曆七月十五‘鬼節’。”
“記得,你説燒烤店的服務員小妹妹很漂亮,還給人家留了張名片,後來你們又聯繫過嗎?”
“這個嘛,喂,個人私隱!”孫子楚不敢再多問了,“看來你記性蠻好的啊,你還記得我們去旅行社報名付費嗎?”
“去旅行社?”
葉蕭終於又皺起眉頭,痛苦地撓了撓頭皮,又在房間裏緊張地踱着步,最後絕望地搖了搖頭。
“不記得了?我和你一起去旅行社的,我卡里的錢不夠了,你還借給我兩千塊錢,到現在——”
孫子楚沒敢把“到現在我還沒還錢”説出來。
“完全不記得了,腦袋裏一點印象都沒有。這是哪一天的事?”
“9月10號或者11號吧,9月19號我們就飛泰國了。”
忽然,葉蕭的眼神有些可怕——
“前天是9月24日,也就是説,我至少失去了兩個星期的記憶!”
這個結論如一根繩索,結結實實地套在了葉蕭脖子上,迅速高高地升起來,將他懸掛在絞刑台上。
記憶力——是葉蕭長久以來最引以為自豪的。
從小他的記憶力就特別好,許多人和事的微笑細節,隔了多年都能清晰地回憶。像人名、地名、時間、門牌、電話號碼之類,經常可以隨口唸出。他這一輩子從記事起,每個日日夜夜幾乎都有印象,從來不曾中斷過,也從來不敢想象會中斷。
但現在葉蕭必須承認,自己的記憶被撕裂了。就像有人用鋸子切開他的腰,然後再切開他的胸口,最後取走了腰和胸之間的部分。
哪怕缺少了一小時的記憶,就好像被抽掉了生命的一半,更何況是兩個星期!
恐懼的冰水從頭到腳浸泡着葉蕭,這是怎麼發生的?
是自己的大腦提前衰退了?
還是某個致命的陰謀?
就當他頭疼欲裂之時,耳邊又響起了孫子楚的聲音:“可憐的傢伙,你會不會最近工作壓力太大,導致暫時性的記憶失常呢?”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原因的,一定——”
正當葉蕭低頭沉思尋找原因時,一陣悽慘無比的嚎叫聲,打破了這棟樓房的寂靜。
聲音從暗夜的遠處傳來,似乎連牆壁都在震動,葉蕭和孫子楚的心跳都驟然加快,是哪個人出事了?
那聲音還在繼續,卻超出了人體所能發出聲響的極限——更近似於某種野獸的嚎叫!
凌晨兩點半的狼嚎?
全體旅行團肯定都被吵醒了(除了躺在二樓的屠男和天台上的導遊小方),可以想象他們驚惶失措的表情,但願他們不要開門更不要下樓。
可怕的吠聲不斷湧進葉蕭的耳朵,他突然聽出了一些端倪:“不,這不是狼,而是一條巨大的狼狗!”
“巴斯克維爾獵犬?”
孫子楚卻想到了福爾摩斯遇到過的一樁案件,因為樓下那個動物的叫聲太陰森嚇人了。
但葉蕭卻知道那是一條什麼狗——少女與狼狗。
下午他已經見過那傢伙了,巨大而兇猛的德國黑背,卻是神秘少女的小寵物。幸運的是,晚上它並不在主人身邊,所以葉蕭才能抓住女孩把他帶回來。
此刻,狼狗一定發現主人不見了,它靈敏的鼻子循着少女的氣味,一路追蹤到了這裏。
葉蕭能想象那傢伙的樣子,威風凜凜地站在樓下,仰起烏黑的眼睛盯着五樓的某個窗户——它那美麗而年輕的主人,就在那個屋子裏被囚禁着。但這棟樓裏還有十幾個人,其中可能有人身懷絕技,它還不敢貿然地闖進來。聰明的狗會等待時機拯救主人,而現在的嚎叫不過是一種警告,所謂先禮後兵,希望能夠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讓樓上的人們自動把女孩放出來。
不,他不能把女孩還給狼狗!
今夜就讓它去叫吧,如果它敢硬闖上來,他就會對它不客氣了,葉蕭還是相信人的智慧的。
狼狗繼續在樓下嚎叫,不知頂頂和那女孩怎麼樣了?
但願她能開口説話。
七
“啊!是誰?”
厲書從大汗淋漓中驚醒,耳膜被什麼刺痛了,某個可怕的聲音,從樓下劇烈地傳來——是某種野獸在嚎叫?
他想起前天來空城的路上,遇到的那隻鬼魅般的山魈。天知道這鬼地方還有哪些動物,什麼史前巨鱷劍齒虎猛獁象霸王龍全都出來吧!
嚎叫令他心頭陣陣狂跳,翻身下牀走到廳裏。在三樓的房間裏聽得更清楚,他只能伸手捂住耳朵。
幾分鐘後,那聲音終於停息了,整個住宅樓又陷入了寂靜,但腦裏似乎仍迴盪着狼嚎。
那野獸喊累了回窩睡覺去了吧?
緩緩籲出一口氣,他想去上趟廁所,卻發現衞生間的門緊閉着,門縫裏露出一線微光。
難道亨利在裏面?
厲書又看了看法國人的牀,果然是空着的,他只能站在外面靜靜等待。
他迷迷糊糊地等了十幾分鍾,衞生間的門仍然是緊閉着,但他又不好意思去催人家。只能悄悄靠近門口,卻聽到裏面傳出輕微的聲音。
好像有人在説話?厲書益加屏住呼吸,側耳貼着門縫。衞生間裏是亨利的聲音,這屋子裏沒有第三個人,他顯然是在自言自語。
那是説得飛快的法語,厲書完全聽不懂。亨利的語氣還很着急,就像是在唸什麼咒語——半夜裏關在廁所和自己説話,難不成有精神病?
突然,衞生間的門打開了,正好撞在厲書的臉上,他當即倒在了地上。
亨利臉漲得通紅地衝出來,上半身赤着膊,異常激動地在客廳裏轉圈,嘴裏唸唸有詞,彷彿面對着一個不存在的人。
他身上還包紮着繃帶,明早黃宛然就會為他解除。但厲書擔心他這樣會自己把傷口迸裂,爬起來拉住亨利,用英語説讓他冷靜下來。
但亨利根本沒聽進去,一把又將厲書推倒。這下把厲書惹毛了,衝上去壓住了亨利。一個受傷的人怎是健全人的對手,但亨利依舊拼命反抗,嘴裏喊着一些奇怪的法語單詞,眼睛通紅通紅,整個人就像是“鬼上身”了。
兩個人在地上扭打了幾分鐘,直到亨利再也沒力氣為止。厲書氣喘吁吁地把他扶到牀上,用英語説:“是我們救了你的命啊!請你愛惜自己的生命,也請尊重我們。”
這話説得就像外交辭令,卻讓亨利漸漸平靜了,閉上眼睛深呼吸,眼淚緩緩滑落。
厲書心想真沒出息,男兒有淚不輕彈,怎麼遇到這點事就哭了?該不是突然覺悟,感受到中國人民的愛心了?
亨利念出了口渴的法語單詞。厲書正好還聽懂了這個詞,便扶他起來喝了口水。亨利的臉色也恢復正常了,輕輕説了聲Thanks。
厲書用英文問道:“你剛才怎麼了?”
亨利卻保持了緘默,他那雙棕色的眼睛裏,藏着許多深深的秘密。
“你現在好些了嗎?”厲書繼續用英文問,“為什麼很少説話?”
“已經好多了,非常感謝你。”
他總算是回答了,但身體還是有些虛,説話的聲音很輕。
“對不起,剛才我可能弄疼你了。對了,你是法國哪裏人?第一次來泰國旅遊嗎?”
“我是波爾多人,二十歲以後就在巴黎讀書了。我已經第七次來泰國了。”
“第七次?”
亨利點了點頭,僅僅兩天功夫,他臉上已爬滿鬍鬚了:“我是巴黎大學的教授,主要研究東南亞的宗教藝術,所以經常來泰國、越南、柬埔寨等國。其實,我不是來泰國旅行的,而是來專門考察蘭那王陵的。那天去王陵的車正好壞了,便搭上了一個法國旅行團的大巴,卻不想遇到了這種事情。”
“好有緣分啊。”厲書又想起那晚亨利所説的路上遇險的故事,“真的是因為那詛咒嗎?”
“或許——是真的,我是研究這方面專業的,在東南亞的宗教故事中有個傳説,凡是前往尋找蘭那王陵的人,都會在半途中遭遇詛咒。”
“我們都被詛咒了?”
凌晨暗夜的斗室裏燭光跳躍,厲書與亨利兩人的臉色都很陰沉。
“一年前我去吳哥窟考察,主持發掘了一座七百年前的寺廟,在一塊石碑的銘文上,記載着蘭那王陵詛咒的傳説。而且,銘文裏還提到了一則預言——在佛曆兩千五百五十年,會有一羣來自中國的人們,造訪蘭那王陵。但王陵的大門不會向他們敞開,他們將得到一座奇異的城市,認識一個奇異的女孩,並受到永久的詛咒。”
“佛誕兩千五百五十年?是哪一年?”
“換算成西洋曆法,就是公元2006年。”
“難道説——”厲書一下子把中文蹦了出來,趕緊又跳回英文,“吳哥窟銘文預言裏‘一羣來自中國的人們’,就是我們這個旅行團?”
亨利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歷史上有很多神秘的預言,看來七百年前吳哥窟裏也有一位偉大的預言家。”
“得到一座奇異的城市?是的,我們已經得到了,而且也足夠奇異了。”厲書激動地在屋子裏徘徊,“認識一個奇異的女孩?不就是今晚葉蕭和頂頂帶回來的那個神秘女孩嗎?天哪,這則預言真的非常準確,我們會受到永久的詛咒嗎?”
兩人面面相覷,目光裏滿是恐懼。
八
凌晨五點。
黎明前最後的黑暗。
五樓,某個窗户裏,一個聲音在輕輕嘆息。
她是薩頂頂。
這寬大的卧室裏有張雙人牀,她睡在靠門的那一側,而她身旁就躺着那神秘女孩。根據葉蕭的指示要寸步不離,連睡覺都要同一張牀了。
頂頂擔心女孩半夜要逃跑,自始至終都提心吊膽,強打精神不敢睡着。特別是凌晨兩點多時,樓下響起了那條狼狗的嚎叫,讓她渾身都冒出了冷汗。她明白那條狼狗呼喚的人,就是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孩,她擔心狼狗會衝上五樓來敲她的門,不知緊鎖的房門能否頂住它的衝擊?
但出乎意料的是,女孩一整夜都非常安靜,在她身邊睡得很熟。聽着女孩均勻的呼吸聲,頂頂也越來越困,不知不覺間居然睡着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頂頂耳邊響起某個清脆的聲音,如童年掛在屋檐下的鈴鐺,隨風擺動出金屬的撞擊聲。沉睡的耳膜被鈴鐺敲開,意識的大門緩緩打開,身體裏的精靈們都被釋放,它們輕巧地舞動蟬翼,圍繞在她耳邊輕輕呼喚:
“薩頂頂……薩頂頂……薩頂頂……跟我來……跟我來……跟我來……”
於是,頂頂也睜開眼睛,跟着精靈們起身,離開身邊依舊熟睡的少女。
精靈們的翅膀引導她,來到樓道的走廊中,繼續邁步走下黑暗的樓梯,一直來到底樓的小巷。
月光,繼續被扼殺在濃雲背後。
只留下她孤獨的一個人,行走在漆黑寂靜的街道里。然而,她的眼睛卻能清楚地看到四周每一個角落的細節,彷彿都與白天換了模樣,被人徹底地清洗了一番。
還是那座叫南明的無人空城嗎?
突然,街邊亮起了一點幽光,居然是家24小時的小超市,裏面隱隱晃動着人影,門口掛着最新的報紙和商品,裏頭傳出收銀機抽屜打開的響聲。又有一個窗口亮起了燈光,那是路邊的四層樓房,三樓臨街的窗户裏,映出一個燈下讀書的女孩。
她還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從對面的小店鋪裏傳來,嘩嘩地宛如流水衝涮,再仔細側耳一聽——居然是搓麻將的碰撞聲!
那店鋪隨之亮起了燈光,玻璃門上出現三個字:麻將室!
同時玻璃裏映出四個人的身影,正圍繞着一張方桌“挑燈夜戰”。驟然傳出一箇中年婦女的大喝:“罡頭開花!”
瞬間,瞳孔被數十道光刺激,頂頂茫然地不知所措,難道這些人影都是鬼魂?抑或主人們全都野營歸來了?
就在她失魂落魄的時候,迎面的黑暗裏顯現了一個身影,不知從哪裏打出來的白光,正好籠罩在那個人的身上。
他是個看來七八十歲的老人,雖然滿頭白髮卻腰板挺直,身材高大如黑夜的金剛,竟穿着一身筆挺的軍裝。
老人幾乎是突然出現在頂頂面前的,相隔還不到一米的距離。他的臉龐在白光下極其冷酷,目光透射出無盡的威嚴,讓任何年紀的人都望而生畏。
“你是誰?”
頂頂慌亂地問道,腳底卻像被大地粘住了,再也無法後退半步。
老人的眼神是如此逼人,任誰都無法逃避,像一團火焰燃燒頂頂的瞳孔。
天哪,她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要被燒乾了,就當她要聲嘶力竭地呼喊救命時,老人卻高聲説話了——
“罪惡之匣,已被打開。”
時間,停頓一分鐘。
月亮,悄悄地露出半張臉,隨後再度被濃雲綁架。
時間,重新開始,沒人發覺這多出來的一分鐘。
而這抑揚頓挫的八個字,繼續迴盪在黎明前的街道上,迴盪在頂頂的腦細胞裏——罪惡之匣,已被打開。
老人面色依舊凝重,接着對她點頭示意,似乎在問她:你聽明白了嗎?
頂頂下意識地也點了點頭。
她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也許這一天會很快,也許這一天會很遠。
但老人已從她身邊走過,帶起一陣陰冷如墳墓的風,捲過她身體的右半邊,她的半個肩膀都似乎僵硬了。
轉眼間,老人消失在身後的黑霧中。
她獨自站在街道中央,無數幽靈般的燈光交織在黑夜裏,路邊仍然響起收銀機和搓麻將的聲音。某個臨街的窗户裏,有個文學青年正徹夜未眠,他打開電腦音響,陳昇與劉佳慧合唱的《北京一夜》,悠揚地飄散到街角路口——
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觸動了傷心的魂……onenightin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地安門……
而當旦角唱起的時候,頂頂自己的手機竟然響了!
電磁波,在黎明前肆虐地飄蕩。
不管有還是沒有信號,她都茫然地接起了電話。
半秒鐘後,手機裏傳來一個沉悶的男聲——
“GAME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