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屠男還活着。
但葉蕭和薩頂頂也沒有找到他,此刻屠男依然在巨大的體育場裏,當然從看台上是發現不了他的,因為他在看台底下。
這是球場大看台的內部——頭頂是鋼鐵的橫樑,身邊是水泥的支柱,光線從外面狹小的縫隙射進來,黑暗的密閉空間無邊無際,稀薄的空氣壓得人喘不過氣。
屠男背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不知道外面的大雨停了沒有?不遠處的地面還在滴着水。
眼前那些黑色的東西又開始閃爍了,像碎片扎進眼球扎進腦子,身體即將破碎成無數片,某個聲音從夢境的記憶裏緩緩滋生,温柔地對他耳語道——
這就是厄運
從一年多前就已註定了?鬼使神差般地在新公司開張前夕,跑到這個鬼地方來受罪?屠男狠狠地掐着自己大腿,希望能從噩夢中痛快地醒來。
然而,這不是夢。
一個鐘頭前,他見到這座巨大的體育場。當時葉蕭和薩頂頂在追逐那條狼狗,飛快地衝進球場的入口。這兩個傢伙跑得太快太急了,把屠男遠遠拋在身後。
等他即將跑進球場時,葉蕭和頂頂早就沒影了,他心裏一着急竟腳下絆蒜,重重地摔了下去。也活該是屠男倒黴,旁邊正好是看台與跑道間的隔離溝,他整個人掉到了深溝裏!
這溝深達兩米,是為防範球迷跳進球場鬧事用的。屠男摔得天旋地轉、頭暈眼花,半晌沒回過神來。幸好他屁股上肉多,只是身上擦破了些皮,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
等到屠男悠悠地掙扎起來,卻怎麼也爬不出深溝了。倒黴的是那副心愛的墨鏡,也在口袋裏摔成碎片了。他只能嘗試着呼喊求救,期望葉蕭和頂頂可以聽到。但他發現自己完全叫不動了,微弱的聲音像小貓似的,根本傳不出深深的隔離溝。
屠男絕望地看着溝上的天空,窄得只剩下半米寬,依稀可見看台頂上的天棚。許多雨水流進了溝底,雖然有排水系統,但雙腳和襪子都被浸透了。他艱難地沿着溝壁摸索,但這條溝就如旅行團遭遇的深谷,居然走了數百米都不見頭——直到他看見一扇小門。
總算有救了!屠男用盡全身力氣才推開這扇門,裏面是球場看台的內部通道,他一頭扎進這暗無天日的空間。他一邊用手摸索着牆壁,一邊嘗試推開各種各樣的門,在迷宮般的通道里轉了幾十分鐘。
突然,一道門裏亮出光線,原來是個半地下室的房間,接近天花板有排氣窗,正好朝向排水溝,雨天的光線幽幽地射了進來。房間裏有一圈座位,當中有小桌子和黑板,一排更衣箱和藥品箱。這是運動員的更衣室,足球比賽中場休息時,教練就是在這裏訓隊員的。
更衣室離出口不遠了吧?他興奮地向另一個門衝去,那是運動員出場的通道,卻被一道捲簾門牢牢地封住了。屠男拼命地拍着捲簾門,但聲音並沒傳出去多遠,直到他雙手都拍得通紅,只能絕望地回頭走去。
走廊盡頭有道消防樓梯,他吃力地爬上樓梯,卻是一片巨大的黑暗空間。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了,再想下樓梯卻不敢了——根本看不到樓梯口,他只能硬着頭皮向前,好像一下子雙目失明成了盲人。
他伸手往前摸到了一個物體,像一堵牆但又沒那麼大,原來是根水泥柱子。他用力向四周喊了幾聲,便聽到了自己空曠的回聲。這裏是體育場建築的內部,柱子就是看台的基礎,上面便是幾萬個座位了吧。屠男再也沒有力氣走動了,背靠柱子坐下來,閉起眼睛等待某個人的降臨。
在一年多前的夏天,他MSN上的名字還叫“流浪四方”。那時他每夜都泡在網上聊天,忽然有個陌生的號碼加了他,對方的名字叫“一朵南方的雲”。他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圖片是個綠油油的山谷,顯示文字是繁體中文。他問對方為什麼加他,回答是隨便搜索的HOTMAIL號碼。
屠男的ID是TOSOUTH,顧名思義是“屠”就是“TO”,“男”的諧音是“南”=SOUTH,屠男=TOSOUTH=給南方。
他問對方幹嗎要搜索這個號碼?
“一朵南方的雲”:因為我在南方,很南方,很南方。
屠男:難道你在南極?
“一朵南方的雲”:一個比南極更南的地方!
屠男:有趣,地球上有這個地方嗎?
“一朵南方的雲”:有。
屠男:哪裏?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
屠男:南明?地圖上可沒有這個地方哦!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世界上任何一幅地圖都找不到這裏,但這裏確實存在。
屠男:好吧,遙遠的朋友,你是個女生吧?
“一朵南方的雲”:是的。
屠男覺得越來越有趣了,準備施展網上泡妞的絕技:雲兒,我可以叫你雲兒嗎?
“一朵南方的雲”:好的,我喜歡。
屠男:雲兒,現在已經子夜十二點了。如果你還未成年,請你早些睡覺休息吧。如果你已經是成年人了,那麼我們還可以聊更多的話題。
“一朵南方的雲”:但我這裏的時間只有十一點鐘。
屠男:奇怪,是因為時差?你不在中國嗎?你是中午還是晚上?
“一朵南方的雲”:是晚上十一點,我當然不在中國。
屠男:比北京時間晚一個鐘頭的話,你在越南?
他曾去越南旅遊過,還記得在胡志明市下飛機時,大家都把手錶撥慢了一個鐘頭。
“一朵南方的雲”:不是啊,我就在南明。
屠男:南明是個國家?
“一朵南方的雲”:南明既不是個國家也不是個城市,南明是一個墓地。
屠男看到這裏心裏驟然一抖,難不成今晚MSN鬧鬼了:你説你在墓地裏?
“一朵南方的雲”:也許,即將,很快吧……
屏幕有些閃爍,對話框裏的文字似乎悠悠地飄了出來。開着空調而鎖緊的窗户,也被一陣不知名的風吹開了,屠男的背脊滑下一道冷汗:你,你到底什麼意思啊?
對方卻停頓了許久不説話,屠男又催促了一遍問她在不在,“一朵南方的雲”才回答:太晚了,我要去睡覺了,很高興認識你,我還會來找你的。
屠男還想讓她等等,但這朵南方的雲卻先脱機了。他重新關好窗户,呆呆地坐在電腦屏幕前,看着MSN記錄上的文字。雖然99%的可能性是她在耍他,也許她根本就是在上海,只是在用繁體字的軟件,還假裝是在很遙遠的地方。反正網上的一切都是虛擬的,除非見面,否則一切都不必當真。
但剛才那些對話仍令他感到異樣,隱隱覺得那可能真是個南方的幽靈。不過,幽靈是不會在晚上睡覺的吧?想到這裏他對自己苦笑了一下,明早醒來就會忘掉吧。
第二晚,屠男又在線上看到了“一朵南方的雲”,他猶豫片刻之後説話了:雲兒,在嗎?
“一朵南方的雲”打出了笑臉的符號:在呢,TOTO。
屠男:你叫我TOTO?真有趣,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叫我呢。
“一朵南方的雲”:因為這裏沒人陪我説話。
屠男:你是説南明還是墓地呢?
“一朵南方的雲”:差不多吧,除了小枝。
屠男:小枝又是誰?好像有些耳熟。
“一朵南方的雲”:嗯,不和你説這個了,最近我心裏很煩,就像我生活的這個地方。
屠男:發生什麼了?
“一朵南方的雲”: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幽靈嗎?
屠男的心又被震了一下:也許吧,你相信嗎?
“一朵南方的雲”:我相信,它們就在我身邊。
屠男:雲兒,你幾歲了?
“一朵南方的雲”:十九嵗。
屠男:你好小啊,讀大學了嗎?
“一朵南方的雲”:下個月就要開學了。
屠男:學什麼?
“一朵南方的雲”:靈學。
屠男:好奇怪啊,大學裏會有靈學專業?是學習通靈術嗎?
“一朵南方的雲”:等一等,天哪!又出事了!
屠男幾乎想要把屏幕扯破,看看藏在MSN後面的人是誰:怎麼了?
“一朵南方的雲”:不,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再和你説話了,他們來敲我的門了。
隨即女孩就脱機下線了,屠男又一次呆呆地坐着。而緊鎖的窗户也又一次鬼使神差地開了,夜風吹透了他的身體。
“一朵南方的雲”——她究竟是誰?是個女騙子?還是大學生?是一場可笑的行為藝術?還是針對他的策劃已久的陰謀?
那一夜,他第一次為了一個從未謀面的女子徹夜難眠。
次日屠男沒有去上班,而是在家裏的電腦前守了一天。但他一直等到半夜,MSN上仍未見到“一朵南方的雲”。他真正開始感到害怕的是,自己的心已被這女孩纏上了,似乎越來越離不開她。那是好奇還是同情呢?抑或是對於未知世界的探險欲?南明——那是墓地還是某個異域空間?
他就這樣等待了三天,直到農曆七月十五那天——中國傳統的“鬼節”。
“一朵南方的雲”終於出現了,她的圖片也換成了真人照片,是個臉圓乎乎的小女生,梳着一個常見的學生頭,説實話她的笑容還是蠻迷人的。
屠男立即打字道:雲兒,這是你嗎?
“一朵南方的雲”:是啊,好看嗎?
屠男:很漂亮呢!你知道嗎?我都等你三天了。
“一朵南方的雲”:以後不要再等我了。
屠男:到底怎麼了?我真的着急了!你到底在哪裏?哪個城市?
他突然產生一種衝動,跑到她身邊去看看她,究竟是人還是鬼?
“一朵南方的雲”:別!別再靠近我了!也別靠近南明!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找你説話,也不該打擾你的生活。
屠男:不,我不放你走,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一朵南方的雲”:啊,他們又來了!請忘記我吧,保重!
屠男剛要拼命地打字挽留她,屏幕上卻毫無反應了,鍵盤和鼠標都定住了似的。好不容易打開WINDOWS任務管理器,但電腦瞬間就死機了!
他一激動把杯子都打翻了,剛開的熱水濺在大腿上,卻絲毫都感覺不到疼痛。看着重新啓動後的屏幕,他的表情已呆若木雞。
等屠男反應過來重新上線,“一朵南方的雲”已經脱機下線了。再翻看MSN的對話記錄,卻發現自己和“一朵南方的雲”間所有的對話,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怎麼回事?他急得滿頭大汗,就差要把電腦主機拆開來了,在MSN的聯繫人地址欄裏,“一朵南方的雲”也已不翼而飛。他只能憑藉記憶,重新輸入女孩的HOTMAIL號碼,添加她為自己的聯繫人。
然而,這個農曆七月半“鬼節”的夜晚,卻是屠男與“一朵南方的雲”之間的最後一夜。
他又痴痴地等待了許多天,MSN上再也沒有出現過那個女孩,她就像從未到過這個世界上一樣,在他的電腦裏沒留下一絲的痕跡。屠男還是不甘心,他在各種搜索引擎上拼命搜索“一朵南方的雲”與她的HOTMAIL地址,但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只是自己的幻覺?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回事?難道是最近創業的壓力太重,使得精神出現了問題?屠男百思不得其解,但與“一朵南方的雲”在MSN上説的每一句話,他都牢牢地記在心上,無論多久都沒有忘記半個字。當然,也包括七月半之夜見到的她的照片,她的笑容常縈繞在他夢中。
一年之後,那個夢變得越來越強烈,每天凌晨都造訪腦海。“一朵南方的雲”在夢裏是他的雲兒,雖然遙遠卻思念不絕的女孩。她就在那空曠的城市裏,茂密的樹葉下滴着雨水,四周是陳舊斑駁的街道,幽深小巷裏飄起白色煙霧。屠男就這麼跟隨着她,來到那個最秘密的地方。驟然間頭頂射下奇異而遙遠的光芒,無數個聲音在周圍響起,那些不同的面孔都顯露憂傷,眼淚彙集到眾人的腳底,又變成一條抑鬱的河流,逐漸淹沒他的身體。雲兒緊緊抓着他的手,直到兩人被眼淚之海吞噬……
自德國世界盃結束以來,屠男每夜都重複這個夢,直到雲兒在夢中説出幾個地名:泰國、清邁、南明——這些地名反覆糾纏着他,像是註定的宿命一般,永難擺脱的生命召喚。
雖然他的公司即將開張,事業即將邁入新的天地,他很可能成為新一代的中國首富。但屠男仍然決定去泰國清邁,報名參加了這個旅行團。
自踏上飛機的那一刻起,他就有種朦朧的感覺:他將見到“一朵南方的雲”。
經過曼谷的政變之夜,到離開清邁的驚險之旅,再到闖入這神秘的空城之中。屠男目瞪口呆地經歷了這一切,這裏果然是南明——雲兒所説的比“南極更南的地方”。但這裏居然沒有一個人?不,至少還有一個女孩和一條狗。
但那撐着黑傘的神秘女孩,明顯不是他的雲兒,照片裏的雲兒要豐滿許多,臉形和眼睛也都不一樣。最重要的是雲兒一定會認出屠男的,因為他給她發過許多自己的真實照片,就算從沒見過也有這種感覺,他甚至能夠想象出雲兒身上的氣味。
此刻,他卻被困在這巨大的體育場裏,暗無天日的看台底下,背後是冰涼的水泥柱子,四周是絕望窒息的空氣。他的雲兒仍無影無蹤,而他的未來則被禁錮於此。
屠男想起自己還有手機,打開屏幕一看還沒有信號,已是下午五點鐘了。他用手機照了照前面,露出一片幽暗的空間。他強迫自己爬起來,趁着手機沒斷電,或許能照出逃生的路。
循着那線幽光蹣跚向前,他感到體力有些恢復,四周滴水的聲音還在繼續,彷彿回到初生時的產道。
忽然,頭頂射下一道更為猛烈的光,某個影子強烈地映在了眼前。
他看到了那個人。
那張臉。
那雙眼睛。
抱歉,那不是“一朵南方的雲”。
而是——
瞳孔,屠男的瞳孔驟然放大,世界如坍塌的宇宙彙集在視網膜底……
二
南明的黃昏。
第一組,寶馬車載着失望而歸的四個人,回到了“大本營”外的巷口。
突然,小巷裏躥出一個人影。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是錢莫爭,他警覺地從車上跳下來,向那個人影飛快地跑去。其他三個人還來不及下車,他卻已跑得沒影了。
錢莫爭衝進了對面另一條巷子,眼前那人影靈活的閃躲姿勢,讓他想起在草原上拍攝的野兔。雖然已經四十歲了,但他的速度仍像年輕時那樣,漸漸靠近了他的小獵物。那是個少女的背影,還沒有完全發育成熟,短袖T恤裸露着纖細的胳膊,彷彿一手就能把它捏碎。
終於,在一個破舊的屋檐下,錢莫爭抓住了那隻胳膊。
“哎呦!”
一個細嫩的叫聲響起,冰冷的皮膚摸着像塊易碎的玉。隨後,他看到了一張少女的臉——秋秋。
“怎麼是你?”
錢莫爭還以為抓住了這空城裏的某個隱蔽的居民,雖然秋秋在猛烈掙扎,但他的大手仍未有半點放鬆。
“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幹嗎要亂跑出來?”
錢莫爭稍微鬆了鬆手,但仍然不會放過她。
十五歲的女孩執拗地別過頭:“不關你的事!”
“你知道這樣有多危險?不是關照過讓你們待在房間裏不要亂動嗎?”
他就像在訓斥自己的女兒一樣,大聲地警告秋秋。
“對,這個城市到處都有危險,在房間裏不是一樣有危險嗎?”
沒想到這個女孩挺會頂嘴的,他搖搖頭説:“至少有你爸爸媽媽在保護你。”
“我討厭他們。”
聽到秋秋輕蔑而不屑的回答,錢莫爭心裏頭微微一涼。他緊盯着女孩的眼睛,隱隱生出一種奇怪的東西,讓他自己也像是被電流穿過似的。於是,他的大手反而抓得更緊了,好像要磨破她薄嫩的皮膚,嘗一嘗少女温熱的血。
奇怪的是,秋秋卻反而停止了反抗,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這情景反而讓錢莫爭感到恐懼,急忙甩脱她的手説:“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你媽媽一定着急死了!”
這時,身後傳來母親淒厲的叫喊聲:“秋秋,你在哪裏?”
“你媽媽在叫你呢!跟我回去!”
錢莫爭又抓起了她的手,帶着秋秋走出了小巷。回到外面的街道上。心急如焚的成立夫婦,立即緊緊摟住女兒的肩膀。
黃宛然鬆下一口氣,有些尷尬地對錢莫爭説:“非常感謝。”
“怎麼回事?你們要看住小孩啊。”
三十八歲的美婦人面露難色,正在她欲言又止之際,成立接過了話茬:“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我們會照顧好秋秋的。”
説罷他們就帶着女兒回到樓裏了,錢莫爭則呆呆地站在原地。楊謀和玉靈經過他的身邊時,輕聲地説:“多半又是夫妻吵架了吧?”
第一小組回到二樓房間,留守者們看到四個人疲憊的表情,便知道他們是空手而歸了。只有伊蓮娜還以美國式的天真問道:“你們找到衞星設備了嗎?”
錢莫爭的臉一板:“別提了!”
唐小甜又一次撲到楊謀的懷裏,看到他全身上下都濕透了,急忙將他拖到衞生間去換衣服。法國人亨利聽不懂他們説什麼,只能繼續坐在房間裏發呆。而成立夫婦則牢牢地看着女兒,不能再讓秋秋亂跑了。
幾分鐘後,孫子楚、林君如、厲書的小組回來了。
他們三人的表情倒十分自然,好像還頗有收穫的樣子,這又燃起了伊蓮娜的熱情:“發現什麼了?”
孫子楚還來不及喝口水,便從包裏取出一張大幅地圖,攤在客廳寬敞的茶几上。
“南明地圖!”
錢莫爭第一個叫了出來,從隔壁房間換好衣服出來的童建國和玉靈,也把頭湊了過來。轉眼間茶几周圍已擠滿了人,就連看不懂中文的亨利也煞有介事地看着。
這是整個南明的城市交通圖,周圍是一圈綠色的山巒,當中圍繞着一個不規則的圓形的盆地,城市建築就在這片盆地中展開。地圖上佈滿了密集的街道,建築物都用紅色方塊標出,城市綠地和公園則是淺綠色,周圍的深綠色便是自然的森林了。地圖上的文字是繁體中文,標出了幾乎每一條街道,以及一些主要建築和場所。
地圖右上角標註着南北方向,地圖下端是他們昨天進城的入口。孫子楚的手指沿着這條街往上,在第一個十字路口轉向右側,僅僅移動了兩釐米,他便拿出一支紅筆畫了個圓點:“這就是我們現在的位置!”
常在野外生存的錢莫爭頻頻點頭:“太棒了!這幅地圖對我們非常重要,可以防止我們在外面迷路,也能幫助我們全面瞭解這個城市。”
“我找到電視台大樓了!”
童建國單腿跪在茶几前,手指在圖上點點劃劃,像軍人在看作戰地圖似的,就差沒放沙盤模型了——在地圖的上端,也就是整個城市的正北方,有個紅色方格里印着“電視台”三個漢字。
“平時出門旅遊還沒感覺地圖的作用,現在它卻成為我們的寶貝了!”
現在説話的是厲書,他也經常出國旅遊,開始後悔幹嘛沒多收集些地圖,或許可以玩得更加盡興。
孫子楚一臉得意地説:“還是我們這一組收穫最大吧。書店裏總共有七幅南明地圖,我把它們全都裝在包裏帶回來了,大家要好好保存這些地圖,千萬別給弄壞了,更絕對不能弄丟了!”
三
傍晚六點。
第二小組的葉蕭、薩頂頂、屠男仍未歸來。
“大本營”都已經等不及了,雖然孫子楚一再反對,他們仍然熱鬧地做起了晚餐。還是由黃宛然主廚,打下手的是唐小甜和林君如。
幾十分鐘後飯菜都做齊了,雖然沒有餐館裏的豐盛,卻讓這幾天提心吊膽的人們,暫時忘卻了遍佈身邊的險惡。黃宛然又聽到了一片誇讚聲,但在她丈夫陰鬱的目光注視下,卻低着頭不敢説一句話。
第一組與第三組彼此交流下午的經歷,特別是當楊謀説到那聲驚雷,打壞了電視發射塔和衞星接收器,還差點要了他們的性命時,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
林君如拍了拍心口説:“看來我們組還是很走運的。”
燭光晚餐之後,大家清點了人數,現在房裏總共十三個人。孫子楚根本沒吃好,他焦慮地説:“我們當中還有三個人還沒回來,虧你們還吃得下飯?”
童建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大家都很着急,但必須得吃飽了才能想辦法。”
但孫子楚一把推開了他的手:“我看你才是最篤定的!來路不明的老傢伙。”
“嗯,我是旅行團裏年紀最大的,所以也輪不到你來做主。”
“你説什麼?”孫子楚立時怒氣衝衝地站起來,“要是葉蕭他們有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由你順理成章地帶領我們突出重圍?”
厲書馬上拉住他的胳膊,苦笑道:“現在這種非常時刻,我們十幾個人必須要同舟共濟,與其在這裏互相責怪窩裏鬥,不如坐下來一起想想辦法吧。”
孫子楚才憤憤地坐下,林君如識相地給他遞了杯熱水。
“好了,雖然葉蕭、頂頂和屠男還沒回來,但我們也不能幹等着浪費時間。”伊蓮娜接着又用英文説了一遍,似乎是專門説給亨利聽的,最後用中文説,“大家先好好想想現在的處境吧。”
這美國女孩的話讓房間安靜了下來,每個人彷彿都在低頭沉思,為什麼要到這裏來?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這是自己註定的命運,還是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
忽然,錢莫爭大聲説:“我們確實被困住了,困在一個空無一人的城市裏。這個城市叫南明,位於泰國北部的崇山峻嶺,四面都被深山和叢林圍抱。我們失去了同外面的一切聯絡,被迫住進主人不在家的民宅,依靠一年前留下來的食物生存。我們不知道這裏還會藏着什麼,也許在這座城市的無數棟建築裏,每個房間都有自己的故事,都曾經或依然有各自的主人。現在,我第一個想搞清楚的問題是,為什麼這座城市空無一人?”
最後一句話響過之後,全體旅行團都鴉雀無聲。這個問題實在太重要,又實在太難解答了。所有人目光集中在錢莫爭身上,他將腦後的長髮束起,從齊秦變得像動力火車了。
“我來説説我的想法吧!”成立的突然説話,讓大家都很意外,“很簡單,這城裏的人都死光了。”
他説完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緊緊抓着妻子的手,而黃宛然的面色卻更難看了。
“這是最簡單也是最愚蠢的想法!”錢莫爭卻跟他較上了勁,“死光了?怎麼死的?是誰幹的?要知道按照這城市的規模,至少生活過十幾萬人!有哪個魔頭那麼大的本領,隨便一殺就殺個十幾萬?”
“會不會是中子彈呢?下午我走過這城市的街道時,就隱隱有了這種感覺,這裏彷彿經歷過一場特殊的核戰爭,比如説中子彈,就可以讓建築物完好無損,但一切的生命卻會瞬間消滅。”
孫子楚也加入了戰團,看來他總是定不下心來。
“至少還有貓!你忘了中午我們在醫院裏的經歷嗎?”
説話的是林君如,一想到在太平間裏看見的那些屍體,她胃裏就噁心得想吐。
“不會是瘟疫吧?”
美國女生伊蓮娜又站了起來,然後她用英文念出了一大串病毒和細菌的名稱,最後是2003年那場著名的SARS。
大家又沉默了半晌,楊謀至始至終都端着DV,記錄着這場重要的討論,他終於忍不住插話了:“繼續討論啊!”
“不排隊這一可能!”厲書贊同了伊蓮娜的意見,“歷史上許多著名古代文明的毀滅,其實都是因為瘟疫的襲擊,使得其居民大部分死亡,城市從此就成為廢墟了。”
成立卻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都已經二十一世紀了,怎麼可能呢?”
“我曾經是個醫生,確實還有許多未知的病毒和細菌,可能會讓人類瞬間陷入滅頂之災。”
黃宛然平靜地説了出來,彷彿打了自己老公一記耳光。成立驚訝地回過頭來,得到的只是妻子的冷漠眼神。
“等一等,你們小時候有沒有看過一部美國的電視劇,好像叫《獅膽雄心》,説紐約的地下還有個世界,許多人就生活在地下空間裏。”
孫子楚又想出了他的第二種推理。
厲書記起了那個美國電視劇,驚訝地抬了抬眼鏡架:“你是説南明城的居民們,全都轉入地下生活了?”
“有可能啊,也許他們就在我們腳下——”孫子楚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表情誇張地指了指地面,悄悄地説,“偷聽我們之間的對話?”
“無稽之談!”
成立又輕蔑地罵了一句。
但是,孫子楚仍然自顧自地説:“還有一種可能,南明城的居民集體隱形了,他們都喝下了隱形藥水,使得我們看不到他們,其實他們就生活在我們旁邊。”
“啊?”林君如恐懼地看着他的眼睛,彷彿自己身後就站着一個本地居民,正端着咖啡對她一臉壞笑,“你去死吧!”
厲書覺得孫子楚簡直是在搗亂了,或者是科幻小説看多了。厲書最近剛編輯出版了一套阿西莫夫全集,他索性也來想象了:“會不會是第三類接觸呢?”
“外星人?我倒。”
“嗯,全城居民遭到了外星球生命的攻擊,結果全被外星人劫持到了外太空。”
最鬱悶的當屬法國人亨利,他茫然地看着這些人的對話,伊蓮娜只能逐字逐句翻譯給他聽。當他聽到孫子楚最後的推論時,不禁想起了另一位偉大的法國人:儒勒·凡爾納。
眼看這場事關大家生死存亡的爭論,已漸漸演變為科幻小説創作討論會,童建國大聲打斷了他們的扯淡:“好了,我告訴你們一個最大的可能吧——我們根本就沒有來到南明,也沒有經歷這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此刻,我們正坐在精神病院裏,純粹在腦子裏想象這一切!”
童建國的結論是:世界本不存在,或者説世界本存在於人的心裏——同理可推,空城本不存在,或者説空城只存在於旅行團成員們的心裏。
簡而言之:旅行團全體成員自己瘋了。
四
瘋了?
也許所有人都瘋了。
按照正常的邏輯和可能性,這裏發生的一切都不會存在,然而卻無比真實地呈現於眼前。那麼唯一的邏輯便是觀察者自己瘋了,他們觀察到的並非真實的存在,而是自己腦中的幻想。
寂靜中的大家面面相覷,這房間彷彿成了瘋人院。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破了沉默。
“誰?”
孫子楚立時打了個冷戰。想起一部號稱世界上最短的懸疑小説——
“當全世界還剩下一個人的時候,他聽到屋外有人在敲門。”
就在眾人疑惑猶豫之時,錢莫爭小心地抓起根棍子,緩緩打開房門。
一個衣衫襤褸滿身污泥的人站在門外。
“鬼啊!”
不知哪個女生輕聲叫了一下,大家馬上緊張地縮起來,錢莫爭也強作鎮定道:“喂,你是誰?”
門口的人身材高大,衣服已被撕成了碎片,露出肚皮和大腿,活像個討飯的叫花子。孫子楚卻在暗想,是不是這房間的主人回來了呢?
沒想到那人抹了把臉上的爛泥,露出一雙黑黑的眼圈,大家這才認出了他——屠男!
他渾身顫抖着走進來,接着腳底一軟癱在地上。
錢莫爭迅速拉住了他,玉靈給他倒了杯熱水,林君如拿毛巾來給他擦臉。眾人手忙腳亂了一陣,總算讓屠男恢復了過來。
他坐倒在沙發上大口喘氣,目光呆滯地看着大家,隨即又變得異常恐懼,像剛經受過BT者的SM酷刑。
“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孫子楚抓着他的肩膀大聲問,“葉蕭和薩頂頂呢?”
屠男的眼神直往後面縮,好像面對一頭噴火恐龍,嘴角顫抖着發不出聲音。
“算了。”伊蓮娜憐憫地説,“他都已經這個樣了,一定受到了過度驚嚇,你不要再刺激他了。”
厲書忽然想到:“葉蕭他們在外面?”
説罷他飛快地衝出房間,一種可怕的預感是——可能葉蕭和頂頂受到了更大的傷害,而由受傷較輕的屠男回來求救。孫子楚也跟着他跑了出去,兩人拿着手電筒在樓道里亂照,又衝出去跑到外面的街道上。
已是晚上七點多了,一輪新月在雲朵間忽隱忽現。空曠的街道上寂靜無聲,他們的寶馬車還停在路邊,哪裏有什麼葉蕭的蹤影?
他們又到附近仔細搜尋了一遍,最後只得失望地空手而歸。
回到二樓房間,才發現屠男已經可以説話了:“對不起……我……我和葉蕭他們……走散了……”
楊謀放下DV耐心地問:“怎麼會走散的?”
“發現了一個女孩……還有一條狗……”
“什麼?女孩和狗?”林君如也着急地問道,“是這個城市的居民嗎?”
屠男又喝了一大口水:“不知道……但肯定是活生生的真人……她撐着一把黑傘……還有條大狼狗……狗帶着我們到了體育場……”
“體育場?”
孫子楚趕緊攤開南明地圖仔細搜尋,果然在城市西北角發現了體育場的標註。
“是的……很大的體育場……葉蕭和頂頂先跑了進去……我跑得慢了……就掉到了溝裏……”
這些話雖然斷斷續續,但大夥基本都聽明白了。特別是聽説那神秘女孩的存在時,至少證明這裏並非絕對的“空城”。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然後呢?”
“然後——”
屠男皺起了眉頭,眼睛也使勁眯了起來,似乎在看遠處的什麼東西,童建國注意着回頭看了看,那是窗外晃動的樹影子。
“快説啊!”
“然後,我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屠男索性閉上了眼睛,嘴角不停地戰慄着。童建國搖了搖頭,拿出自己的一件寬大外衣,披在他幾乎半裸的身上。
孫子楚卻不依不饒:“你連自己怎麼走到這門口都不記得嗎?”
但屠男仍然是搖搖頭,身體蜷縮得像個小孩。
“他該好好地休息。”
黃宛然拉開了孫子楚,又給屠男蓋上一條毛巾毯。
“但葉蕭和頂頂怎麼辦?”孫子楚還是不能放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好朋友葉蕭,“我們還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會不會出事了?我們要不要出去找他們?”
但是,童建國迅速表態:“我不同意,黑夜裏出去太危險了,晚上我們必須守在這裏,靜靜地等待葉蕭他們回來。”
孫子楚再也不説話了,他知道沒人願意晚上跟他出去冒險。
“好了,大家不要再多想了,免得晚上睡不着覺影響體力,必須早點休息,明天一早起來再想辦法。”童建國繼續向大家發號施令,“這棟樓裏的房間,我們今晚還要繼續使用,再重新挑選分配一下吧。”
旅行團的行李都已經在這個房間裏,現在還得再重新拿到各自的房間。而且,由於今天發生了重大減員——導遊小方和司機的意外死亡,還有葉蕭與頂頂的至今未歸,使得一些房間空了出來,人員要重新搭配組合了。但原則上還是兩個人一間房,萬一有什麼情況可互相照應。
屠男還需要休息,就讓他睡在這個房間,照料他的任務落在孫子楚身上。
而二樓隔壁那個空房間,則繼續充當楊謀與唐小甜的“蜜月愛巢“。
三樓有兩套空房,法國人亨利的傷勢已無大礙,不需要黃宛然的日夜照料了。因為厲書的英文水平很好,便和亨利住了同一套房間。另一套留給了伊蓮娜、林君如、玉靈三個女生,她們昨晚住的就是這間,現在也只能三個人擠擠了。
四樓最大的那套三室一廳,仍歸成立、黃宛然、成秋秋一家三口。錢莫爭對他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秋秋這女孩看住。
五樓倒是有三個房間,但有兩間空了出來,剩下一間由錢莫爭和童建國住了進去——樓頂天台還躺着導遊小方的屍體,也只有他們兩人敢住在五樓。
這是旅行團在空城的第二夜。
葉蕭與頂頂在哪裏?
五
放心,他們還活着。
難得見到南明城上的月亮,這似乎永遠都在陰霾中的城市,總算露出了一些嫵媚温柔。月光透過茂密的樹葉灑落在頂頂頭上,彷彿落了許多串珍珠。葉蕭也深吸了一口氣,或許能吸收這月夜的魔力。
眼前是條幽深的小街,兩邊的花園栽滿榕樹,再往後便是二三層建築的陰影,很像上海一些老花園洋房的馬路。葉蕭打開手電筒,前方的小道依舊沒有盡頭,就連月光也沉睡了。頂頂緊張地掃視四周,所有的建築都在黑暗中,無法期待某個窗户裏的燭光。
“我們已經在這裏轉了兩個小時!”
葉蕭看了看時間,目光變得疲憊而鬆散——他覺得自己快支持不下去了,他並沒有別人想象中那麼堅強。但想到身邊還有一個女人,他又只能頑強地向前走去。
其他兩組人馬回到“大本營”了嗎?大家還在焦急地等待他們嗎?是的,他能想象孫子楚現在的表情。
他們迷路了。
這是葉蕭做夢也想不到的,自己作為警官居然迷路了!
下午,他和頂頂發現了一個神秘的女孩,又隨着一條狼狗,進入一座巨大而空曠的體育場。但同時屠男又失蹤了,他們兩個人四處尋找屠男,但始終都沒有他的半點蹤影。一直折騰到黃昏時分,他們才無奈地從體育場撤離。
當他們走進一條幽靜的街道,又轉過幾個三岔路口的轉角時,才發現自己失去了方向。原來體育場有兩個進出口,而且外觀看來幾乎一模一樣,葉蕭在完全無意識中走錯了。
但願這不是致命的錯誤——然而,當葉蕭他們往回走時,卻發現越走越遠,四周完全是陌生的環境,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標誌,就連巨大的體育場也看不到了。還好頂頂一直在安慰他,更多時候是她走在前面,充當嚮導和探路的角色。
此刻,此刻,當葉蕭陷於絕望時,頂頂忽然仰頭指着月亮説:“我們可以通過它辨別方向。”
葉蕭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心裏罵自己怎麼連這個都忘了。
“去年我在西藏的時候,也有一次在荒原上迷失了方向,就靠着月亮找到了回大本營的路。”頂頂倒顯得很是興奮,她指了指左邊説,“瞧,那邊是南!”
“我們是從城市的南面進入的,只要筆直向那個方向走,就會找到旅行團了。”
頂頂點了點頭説:“沒錯,但我們的視線都被這些房子和樹擋住了,最好找個高一點的地方,能看清周圍的形勢再走。”
葉蕭想不到這二十五歲的女歌手,居然還有這麼大的本領。身為曾經破案無數的警官,他的臉都快掛不住了。
兩人先折向南走了兩條街,總算看見了一棟四層高的建築,頂上有個高高的水塔,比起周圍算是鶴立雞羣了。他們先在路邊做了個記號,以便回來時不再迷路,然後便衝了進去。
晚上也看不清是什麼地方,兩人打着手電跑上樓梯,一路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只覺得身後像有什麼東西在追趕。他們飛快地跑到四樓,停下來喘氣才發現,走廊兩邊全是教室——塵封的屋子裏課桌椅仍然整齊,黑板上甚至還寫着暗淡的粉筆字。
葉蕭手中的電光閃過黑板,依稀有繁體的“中國歷史“字樣,彷彿歷史老師已化作幽靈,仍站在講台前侃侃而談,從北京猿人到光復台灣……
“發什麼呆啊?”
頂頂硬把他從教室門口拉走了,在走廊盡頭爬上一道小樓梯,便是這棟建築(準確地説是學校)的天台。
月光灑在空曠的樓頂,但這裏的高度還是不夠,旁邊一些大榕樹有五六層樓高。他們又只能爬上樓頂的水塔,從一根幾乎生鏽了的鐵梯子上去,終於佔據了最佳的至高點了。
但水塔頂上根本難以站立,他們只能互相抓着保持平衡,稍微有個意外掉下去就會GAMEOVER。
月光下的城市竟如此安寧,四周的羣山只看得到輪廓,宛如嬰兒夢鄉邊的搖籃。方圓數百米外沒有更高的地方了,只有城市南端有棟十幾層的高樓,那就是上午他們造訪的“南明國際大廈“。而在城市遙遠的另外一端,則有棟幾乎同樣高度的大樓。就在他們身後的不遠處,巨大的弧形圓頂掠過夜空——這是體育場看台的天棚,儘管剛才走了兩個鐘頭,但始終都在它的眼皮底下。
“要是所有的燈都能亮起來的話,應該是很美麗的景象吧!”
頂頂坐在高高的水塔上幻想起來,只是身邊不是她的阿拉丁,水塔也不會變成飛毯。
但某種聲音從心底響起,似乎將她的身體變輕,像羽毛一樣隨風飄浮,插上一對薄薄的翅膀,緩緩凌駕於水塔之上,在數百米高的雲端,鳥瞰底下這沉睡的空城,和曾經存在過的芸芸眾生,還有迷途的自己和葉蕭。
於是,那個同樣沉睡了幾千幾百年的旋律,自周邊的黑暗空氣中傳來,彙集到薩頂頂的心裏,又升到咽喉和唇齒之間……
對!就是這個古老的旋律,就是這首神秘的歌,令血液和神經凝固,令世界萬籟俱寂,令宇宙變為塵埃,化為一個微小的光點,由此某個漫長的旅程開始——萬物生!
從前冬天冷呀夏天雨呀水呀
秋天遠處傳來你聲音暖呀暖呀
你説那時屋後面有白茫茫雪呀
山谷裏有金黃旗子在大風裏飄呀
我看見山鷹在寂寞兩條魚上飛
兩條魚兒穿過海一樣鹹的河水
一片河水落下來遇見人們破碎
人們在行走身上落滿山鷹的灰
藍藍天哪灰灰天哪爸爸去哪了月亮是家嗎
睡着的天哪哭醒的天哪慢慢長大的天哪奔跑的天哪
紅紅的天哪看不見啦還會亮嗎媽媽天哪
是下雨了嗎媽媽天哪別讓他停下媽媽天哪
在黑夜的水塔之上,頂頂情不自禁地縱聲歌唱,神秘的音符似咒語一般,自她的唇間傾瀉而出,這首歌的名字叫《萬物生》。
她的歌聲飄蕩在空曠的星空下,似乎這城市的每個角落都能聽到,也包括每個沉睡的靈魂、天使抑或惡魔。
而葉蕭則睜大了雙眼,被身邊的頂頂驚呆了,這年輕女子單薄的身體裏,竟能發出如此響亮高亢的聲音,與她平時説話的音色截然不同,好像不是從她嘴裏發出的,而是來自另一個世界,另一個時代?
雖然他看不清頂頂的臉,但能感到她的輪廓和目光,隨着歌聲穿透空氣與自己的身體,迎來那輪想象中的異鄉明月。
幾分鐘後,當《萬物生》的一曲終了,頂頂滿足地閉上眼睛,天地重新陷入黑暗,萬物確已在此生根發芽,成長為一株參天大樹,變為這沉睡的南明城。
“你……你……是怎麼唱的?”
葉蕭懷疑這根本不是凡人能發出的聲音,或者也不屬於這個平庸的時代,而只能從一千年前的“智慧女”口中唱出。
頂頂暗示似地眨了眨眼睛:“你覺得我是在唱歌嗎?”
“我説不清楚,又像是唱歌,又像是——咒語?”
“本來就是咒語嘛!”
“什麼?”
咒語——這兩字讓葉蕭打了個冷戰,在這黑暗的水塔之上,山風掠過他的頭皮,涼涼地沁入大腦之中。
“是古印度梵文的‘百字明咒-,又稱百字真言、金剛百字明,或金剛薩百字明,在西藏尼泊爾等地流傳很廣。剛才我唱的漢文歌詞。另外,這首歌還有個梵文版本。”
頂頂説這些話的時候,彷彿四周都是她的迴音,在深深的洞窟中迴盪,又像是做過特技音效的處理,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
“奇怪,這麼好聽而特別的歌,我怎麼從來沒聽到過?”
葉蕭猛然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冷靜下來,要一不小心從水塔上摔下去,那就真的到另一個世界去了。
“這是最近剛剛寫好的歌,公司正在和我一起製作,專輯的名字就叫《萬物生》。”
“萬物生!”他回想剛才聽到的旋律,心跳又莫名地加快了,“只是專輯的名字——“
“怎麼了?”
“既然我們到了這個地方,恐怕叫《天機》更好吧!”
頂頂睜大了眼睛,目光在星空下閃爍:“天機——不錯的名字啊,或許我下一張專輯就叫這個。”
天機?
究竟是什麼?
答案是——不可泄露。
兩人不再説話了,沉浸在片刻的安寧中。寂靜又覆蓋了葉蕭的心,他俯視這片沉睡的世界,想到的卻是另一幅可怕的畫畫——
黑夜裏所有燈光亮起,這城市的罪惡全部顯現,四處都是腐爛的屍體,野草浸淫着鮮血生長,等待天火來把這一切掃蕩殆盡。
就在這幅地獄般的畫面中,亮起了一點幽暗的光。
葉蕭立即揉了揉眼睛——沒錯,在幾百米外的一片黑暗中,有點白色的光亮在閃爍。
“瞧,那裏是什麼?”
幾乎同時頂頂也注意到了,在這黑夜裏地面只要有一線光,也會刺激到她的瞳孔。
就在他們的水塔底下,大約隔着一條街的花園裏,有棟兩層樓的建築,閃爍着一點白色幽光。
有光就有人!
尤其是在這沒有電的城市裏——葉蕭和頂頂看準了方向,手忙腳亂地爬下水塔,飛快地跑下四層樓。
他們在學校外找到標記物,又按記憶穿過一條街道,來到發出光源的那個花園。
沒有夜鶯在歌唱,只有黑夜裏綻放的傳説中的荼蘼花,天知道頂頂是怎麼認出這花的?
兩人屏着呼吸跨過木柵欄,腳下碾過一片殘損的落花。漸漸靠近花園中央的小樓,透過隨風搖曳的樹枝,葉蕭看見了那點白光。
光——也是黑夜裏的花朵。
頂頂的動作如母貓般輕巧,她走到那扇敞開的窗户前。就是這裏發出來的光線,刺激到了水塔上的兩雙眼睛。
她的視線掠過月夜的窗台,觸到那支即將燃盡的蠟燭,白色燭火散發出的光暈,讓這個房間像古代的洞窟,而三千年前壁畫中的少女,正拿着木梳整理那一頭烏髮。
不,那不是一幅壁畫,而是活生生的真人,一個正在梳頭的黑髮少女。
少女背對着窗户,燭光傾瀉在她的頭髮上,和碎花布的連衣裙上。她的體形是纖瘦的,微微露出的後頸,就像玉色的琵琶,隨即又被黑髮覆蓋。她的手腕呈現出特別的角度,輕舉着木梳撫弄髮絲,從頭頂緩緩滑落到髮梢,彷彿抹上了一層黑色油脂。光線便從她身上彈起來,宛如四處飛濺的水花,刺痛了偷窺者的眼睛。
於是,頂頂的牙齒間輕輕碰撞了一下。
這點音波雖然輕微,卻仍足以穿透空氣,讓那隻握着木梳的手停下。
白色的燭光下,少女轉過頭來。
她——
葉蕭睜大了雙眼,再一次看到那張臉,就是她。
黑傘下的眼睛,狼狗邊的眼睛,壁畫裏的眼睛,聊齋裏的眼睛,她的眼睛。
沒錯,就是下午見到的神秘少女,撐着黑傘穿行在雨巷中,在體育場裏有忠犬相伴。此刻,卻在這荼蘼花開的院子裏,在這冷漠幽謐的燭光下。
她也在看着葉蕭和頂頂,或許也在思考着相似的問題。
窗外的人與窗裏的人,分別對峙在陰陽的兩端。
時間凝固了嗎?
一陣花香隱隱飄來,少女轉身向另一道暗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