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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被Gnosis選定之人

    一個多月後。

    我終於適應了將要漫長的監獄生活。

    肖申克州立監獄,阿爾斯蘭州最後的地獄,除了海拔太高,氣候太乾,消除越獄可能之外,是個養老送終的老地方!一日三餐無憂,每週洗澡三次,可以累計通電話十分鐘。我和遠在國內的媽媽通了電話,她已傷心欲絕了半年多。我只能打腫臉充胖子,説這裏環境非常好,山河壯美勝過大峽谷風景區,待遇也相當於三星級酒店。

    人人都要參加勞動,典獄長把我安排到洗衣房,一來認為中國人最合適幹這個,二來洗衣房,一同幹活的幾個囚犯,就像見到鬼似的顫抖。他們索性不讓我幹活了,搬張椅子讓我休息看報,成了洗衣房的監工。

    我多了一個朋友——看守所裏的室友“號叫比爾“,那位跑到阿爾斯蘭州殺死老闆的華爾街白領,最近被法院判處了三十年監禁,比爾初來乍到,不清楚這裏的禁忌,整天跟我形影不離。每當他被那些惡貫滿盈之徒欺負,我就挺身而出去解救,他們看到我都會躲開。我和比爾的這種親密關係,使得教授用一種曖昧目光來看我們。

    然而,每天放風的時候,都會有一雙眼睛盯着我。

    格瓦拉式的冷酷眼神,帶着多年的滄桑與神秘,穿越操場稀薄的空氣,緊緊帖着我的眼睛,這目光讓我不勝其煩,怎麼也無法躲避和擺脱,硬碰硬地盯着他——薩拉曼卡.馬科斯。

    老頭目不轉睛,毫無畏懼地與我對視,我能讀出他眼裏的話:“Gnosis!沒錯,你是Gnosis之人!“

    Gnosis是什麼?

    本想走過去問問,但他轉身沒入人羣。

    “教授”還是老樣子,從不到陽光下放風,終日埋頭遠古邪惡的歷史,嘴裏時不時冒出奇怪的單詞,他説那是舊日支配者的語言,至今無人能準確破譯。他那副吸血鬼的樣子。還有精神深處的邊談,讓我徹入骨髓的害怕,晚上也難以入眠——不,我不能和這樣的人住在一起,時間久了耳濡目染,我會被慢慢同化,最後也變成一個妄想狂。

    然而,我實在沒有理由,向典獄長提出換房間。因為教授從沒有暴力行為,而且如果換房的話,很可能換到一個暴徒的房間,更要命的是,現在沒人願意和我一間房,都認為我已沾上墓地厄運。

    這是我目前最大的煩惱。

    監獄裏有個小型圖書館,可以借閲不少老書,還有晚一週的報刊雜誌。我主要看最近的新聞,同時訓練英文閲讀能力。

    按照北京時間計算,今天是中國的五一假期,不過現在全世界最關心的一件事,卻與一種肥胖骯髒的動物有關——儘管世界衞生組織將其改名為A(H1N1)型流感,但恐懼仍隨之傳遍整個地球,就像數月前爆發至今仍在發酵的金融危機。

    還有一條爆炸性新聞,奧巴馬宣佈美國第三大汽車公司克萊斯勒正式申請破產保護。菲亞特已向克萊斯勒提供了資金,美國政府會繼續協助克萊斯勒的債務清償。

    接下來是誰?“叔叔”的天空集團嗎?

    要命!我是不是腦殘了?自我催眠以為是高能嗎?對不起,我的以為句太多了。

    連續去了幾次圖書館,我認識了管理員老金——MrKing.

    這是個四十鋤頭的美國白人,與恐怖小説大師斯蒂芬.金同姓,這引起我的一些好感。他戴着眼鏡,文質冰冰,實在不像這裏的囚犯,但實際上他是個希區柯克電影式的殺妻者,半年前以二級謀殺罪判處二十八年監禁,他和我一樣都受到監獄長的照顧,榮任圖書館管理員的美差,可以終日沉浸在幾千冊圖書之中。

    雖然,老金也知道我的厄運傳説,但他不像其他人那麼迷信,見到我都是矜持地微笑。其實他也聽無聊的,每天接待那些暴力罪犯,他們不是來看書的,無非是找個地方聊天,或者做黑市交易。只有我這個認真讀書看抱的人,可以讓他引以為知己。

    也許老金憋得太久了,平時根本沒人與他溝通,當他知道我曾在天空集團工作,就興奮地告訴我許多金融圈內幕——他大學畢業時身無分文,三十歲卻成了身家億萬的暴發户,四十歲在次貸危機中再次落得身無分文,他準備和旗子一起自殺,飛到阿爾斯蘭州落基山下,開槍打死妻子之後,自己卻沒勇氣動手,於是被送到了肖申克州立監獄。

    他的風投公司做過許多大項目,其中包括中國幾家知名的網站和網遊公司。他還是許多大公司的坐上賓,幫助這些公司完成投資與融資計劃。他甚至提到了天空集團,馬上激起我的濃厚興趣:“等一等!你去過天空集團的美國總部?”

    “是,紐約曼哈頓的天空中心大廈,在八十八層樓頂的最高會議室,極其神秘的豪華之地。”

    “老金,你真的進去了?”

    “在這用的着騙你嗎?”他泡了兩杯咖啡端過來,真是超五星待遇,“去年一月,天空集團遇到財務危機——我猜想現在應該比那時更嚴重,但他們行事一貫低調,不想泄露這個消息,要請一家小公司幫忙,七轉八彎地找到了我。”

    “你能拯救天空集團?”

    “二十一世紀沒什麼不可能,可惜——我失敗了!我賠掉了所有的自己和信譽,最後輸得只剩下一輛破車。”

    我打斷了他的血淚史:“説説重點!你在天空集團見到了那個人嗎?”

    “傳説中神秘的董事長?”

    “對!”

    “幹嗎那麼興奮?那天我見到他了,沒想到他是個中國人。”老金看着我的面孔似乎察覺到什麼,“你知道!對不對?所以你才這樣興奮!”

    “就算是吧,能説得再詳細些嗎?”

    他啜了口咖啡:“天空集團的大老闆,是標準的中國人形象。年齡不會超過五十歲,但人顯得很是憔悴,相貌也沒什麼特別之處。他如果走在唐人街上,多半會被當作廚師或小老闆。會議主要是他們的財務總監主持的,董事長只到場不到十分鐘,當他發現我在盯着他看,便匆匆離場而去——我聽到頭頂巨響,他肯定是坐直升飛機來的,為了避開普通人視線。“

    “他説什麼了?“

    “No,將近十分鐘裏一句話都沒説,也沒和我打過招呼,事後天空集團還和我簽了一份保密合同,規定不能對外泄露董事長形象,否則我將賠償五百萬美元。“

    “那你不是已經泄露了嗎?“

    老金苦笑道:“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也不怕什麼!不過,這也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説。”

    “謝謝!”

    我裝作受寵若驚的樣子,讀心術告訴我——老金並沒有説謊。

    昨夜,比爾殺豬般的號叫太厲害了,引起C區全體囚犯的公憤,忍無可忍的獄警把他關進可禁閉室。

    、今天放風沒人跟着我我,獨自在陽光下的大操場,遠離那些殺人犯們,遙遠數百里外的落基雪山。

    走着走着又靠近墓地,停下腳步看着那些亂石堆,掘墓人就隱藏其中嗎?

    “Hello!”

    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我毛骨悚然地往旁邊一閃,回頭看到那張格瓦拉式的臉。

    “馬科斯?”

    “你好,1914。”老頭仰頭看着藍天説,“昨晚,比爾這小子也吵到我了,今天大家精神都不好。”

    “所以,我一個人了。”

    “我看你很孤獨。”

    老頭這句話什麼意思?一邊説還一邊撇着嘴笑,莫非他也有特殊愛好?我連連搖頭:“沒關係,我早就習慣了。”

    “我也是。”

    他雙眼直勾勾盯着我,讓我再度準確讀出他的心裏話:“Gnosis!果然是Gnosis之人!”

    “什麼是Gnosis?”

    我不再掩飾了,趁着他毫無防範,正面拋出了這句話。

    老馬科斯的面色大變,後退一步説:“你怎麼知道?”

    “我無所不知。”

    我故意擺了個傲慢的pose,好像已成為救世主。

    然而,老頭迅速恢復了鎮定,重新靠近我的眼睛:“既然你無所不知,又為什麼不知道Gnosis呢?”

    這個問題讓我自相矛盾,真是個難纏角色,我再度讀出了他的心裏話:“年輕人,你不知道Gnosis來自古希臘語嗎?”

    我順口説道:“古希臘語,Gnosis,是嗎?”

    馬科斯的目光裏掠過什麼,微微點頭:“不錯,你還知道更多嗎?”

    緊接着我從他的眼睛裏,又讀到了一段話:“蘇格拉底説:‘認識你自己’,他所説的‘認識’,就是Gnosis!”

    “蘇格拉底!”我突然興奮起來,好像發現了什麼寶藏,“認識你自己!”

    “小子,你真的無所不知?”

    老頭又後退一步,但眼裏的秘密再度泄露:“蘇格拉底所説的這個認識,包含着人間一切實際的知識和科學。”

    “Gnosis無所不包,是我們所有的知識!”

    然而,我自以為聰明的這句話,讓馬科斯狂妄地大笑起來:“錯!你真是個無知的人!”

    “什麼?”

    “我已明白你是怎麼知道的了!”他的臉板了下來,厲聲道,“你的眼睛!你用眼睛發現了我的心裏話。”

    該死!才意識到自己落入老頭的圈套,他故意使用這種方式,發現了我的讀心術秘密!

    “你!”現在我躲避他的目光了,“你真陰險!”

    “讀心術——你和八十多年前的掘墓人一樣,都擁有邪惡的讀心術。”

    我憤怒地背對他,劇烈地顫抖:“老頭,你特意在心裏想了個錯誤答案,然後誘惑我説出來,是不是?”

    “沒錯,蘇格拉底説:‘認識你自己’的Gnosis,並不是普通的實用的知識,而是一種神秘的知識,關於世界本原和心靈拯救的知識!”

    “這才是Gnosis?”

    老馬科斯嚴肅地説:“是,讀心術朋友,你具有成為Gnosis的潛力。”

    “Gnostics?”

    我不敢再用讀心術去看他的眼睛了。

    “擁有Gnosis之人。”

    老頭帶有西班牙口音的話語,如燒紅的烙鐵刻在我心上——我將擁有關於世界本原與心靈拯救的知識?

    我低頭沉默半晌:“對你來説很重要嗎?”

    “不,地你來説很重要!”

    馬科斯的話讓我的腦筋一轉:“所以我才會來到這裏?”

    “是。”

    “被Gnosis選定之人?”

    “祝賀你開始逐漸發現自己。”

    難道説以前的我,對自己根本一無所知?也沒錯啊!從我醒來的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全部記憶,所有的一切都是別人告訴我的,就連名字與身份都是假的,我還沒有真正發現自己。

    “謝謝!”

    這並非出於客氣,而是由衷的心裏話。

    老頭的目光瞟了瞟:“我的室友上週刑滿出獄了。年輕人,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住到我的房間來,我在C區58號。”

    “你要我——換到你的監房?”

    馬科斯點頭微笑,又像父親似的摟住我的胳膊,看着遠處囚犯説:“哦,放風時間結束了!”

    “典獄長先生,我想換間牢房。”

    安靜的典獄長辦公室,隔了一層玻璃是漫天黃沙,原來這裏也有惱人的沙塵暴。

    “換監房?”猶太人典獄長德穆革皺起眉頭,瘦長臉上的烏黑眼珠轉了轉,“為什麼?”

    我已緊張得渾身是汗,為了來到典獄長辦公室,提出更換監房的要求,足足猶豫了一個星期。終於,再也無法忍受教授的變態,我下定決心通知獄警,又等待了兩天,才敲開了這道肖申克州立監獄最重要的房門。

    “因為,我……我害怕……害怕教授。”

    該死!我的英語又開始結巴了!

    “1914,我真是感到很奇怪,教授有什麼可怕的?”

    “是,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我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説出準備好的台詞,“但是,和他關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發現他內心非常陰暗,患有極其嚴重的妄想症,如果發作將極度危險,我可不想成為汗尼拔博士的犧牲品。”

    典獄長德穆革聽完我的理由,點起一根香煙:“難以置信!你要知道,許多人想和教授住在一起,他們覺得只有教授才是最安全的。”

    “恰恰相反,他是最危險的。”

    “你想調到哪去?”

    “C區58號。”

    德穆革迅速在電腦上查了查:“薩拉曼卡.馬科斯?現在58號裏只有他一個人。”

    “是,我想和他做室友。”

    “親愛的1914,為什麼是他?”

    “我想他可以和我成為好朋友。”

    典獄長吐出一圈藍色的煙霧:“你居然相信老馬科斯?這個古怪的老頭?”

    “沒錯,請准許我的請求。”

    “不!我不准許!”

    “為什麼?”

    我的心頭一陣失望,卻依然固執地看着他的眼睛。

    “肖申克州立監獄上百年的歷史中,從未有過這種先例!所有人的牢房都是典獄長指定的,沒人可以自己選擇哪個監房,更不能選擇和誰住在一起,也從沒有一個囚犯能主動提出換房,而得到典獄長批准!”

    典獄長的眼睛泄露了他的心裏話:“臭小子!你以為你是誰?是平時我對你太客氣了吧!竟然敢來命令我?你要知道我才是這的老大!”

    我冷冷地看着他,咬着嘴唇説不出話。

    德穆革狠狠掐滅煙頭,大聲訓斥:“1914,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但並不意味着我將一味地遷就捏!你心裏非常明白,你在此受到了我的特別關照,享受到了許多囚犯奢望的特權,你已經非常幸運了,卻還是貪得無厭不知滿足,真令我失望!”

    窗外,遮天蔽日的黃沙,宛如上帝揮舞的鞭子,讓整座監獄改變顏色。不斷有沙粒打到玻璃上,發出噼裏啪啦的可怕聲響,不斷提醒屋裏僵持的兩個人。

    典獄長的表情柔和了下來:“1914,請尊重我的權威,不要再散步教授危險輪,也許患有妄想症的不是他而是你!”

    我壓抑着被挫敗的情緒,彷彿被無情地剝光了衣服,低頭走出典獄長辦公室。

    獄警將我帶出行政樓,在回到監區之前,我突然提出要打電話——這是每個囚犯的權利,這個星期我還沒使用過。

    他們不耐煩地將我帶到電話室,我撥通了一個熟悉的號碼。

    “喂,莫妮卡!我是古英雄。”

    “怎麼是你打來的?”電話那頭的她異常緊張,以為我遇到了什麼麻煩,“發生什麼事了?我現在有事在歐洲,不能立刻趕過來!”

    “我只需要你給典獄長打個電話。”

    第二天.

    典獄長打破肖申克州立監獄百年規矩,第一次准許囚犯提出的更換監房申請。

    當然,這全屬莫妮卡的功勞——她給貪得無厭的德穆革先生帳上匯了5萬美元,才得以打開這個絕無僅有的先例。

    揹着行李走出鐵門的時刻,四周響起一陣噓聲,還有人用力敲打欄杆。十幾名獄警趕來維持秩序,用警棍讓呢寫渾蛋保持安靜,告別妄想症與殺人狂的“教授”,最後看了一眼13號牢房。那張面無血色的連旁,不再低頭面對手中的“歷史”,而是向我報以燦爛的笑容,是換年共同相處的室友時光?還是預言我的某種未來?只有當離開一個人的時候,才能感到某種温暖。

    C區走廊早已亂作一團,各種髒話與噪聲甚器塵上,就連獄警們也對我恨得牙癢癢的——若非我讓典獄長破了規矩,他們也不必面臨暴動的危險。

    從13號經過幾十間牢房,最後來到58號監房門口。百人老獄警沉默着打開鐵門,待我進去便重重鎖上,並對旁邊挑釁的囚犯大聲咒罵。

    “Welcome!”

    黑暗中浮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接着切.格瓦拉式的鬍子,七十多歲的魁梧身軀為我讓路,薩拉曼卡.馬科斯虛位以待。

    果然,坐上牀鋪感覺一塵不染,顯然主人精心打掃過了。包括牀頭的抽屜與馬桶,都特意收拾過,看不到絲毫的前任痕跡。

    整理好所有東西,我坐在來頭面前:“謝謝!可我有一個疑問,你怎知道我會換房成功?”

    “是,肖申克州立監獄從無這種先例,如果換作別人,我絕不會有換房想法,那肯定是白費口舌,説不定還會被獄警乘法,但你就不一樣了,既然典獄長把你安排在教授的房間,説明你一定有所背景,説不定可以為你破例。”

    “你也太冒險了吧。”

    “恩,是有奉賢,不過我有把握,因為德穆革本性貪婪。”

    “貪婪?”我同意地點點頭,“不錯,他是個色厲內荏的傢伙。”

    老頭一臉凝重:“如果監獄是一個世界,德穆革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這個世界有多麼荒謬?”

    “是,非常荒謬。”

    我從沒考慮過這種問題,但整個人間不就如此荒謬嗎?

    “你覺得世界應該如此嗎?”

    “不。”

    “似的,世界不應該如此。”他將手上放到腦後,放鬆地半躺下來,“雖然,德穆革是這裏的主任,但並不是他創造了肖申克州立監獄,更不是他創造了來到這裏的我們。”

    “他不過是個代理人。”

    “沒錯,我們以為主宰這個世界的人,其實也不過是代理人而已,真正的主任隱藏在不為凡人所知之處。”

    “不為凡人所知之處?”我不想再用讀心術看他的眼睛,仰頭看着58號監房的鐵窗,那塊即將被暮色覆蓋的小小天空,“Gnostics?”

    “你很聰明,果然是Gnosis之人。“

    馬科斯的最後一句話帶着氣聲,讓我的後背心有些發顫。

    “對不起,請不要再和我繞圈子了,告訴我什麼是Gnostics?”

    但他決然地搖了搖頭。

    “告訴我!”我伸長脖子追問,“這是吸引我換房過來的最重要原因,什麼才是Gnostics?你憑什麼説我是Gnosis之人?”

    “小子,以後我會慢慢告訴你的。”

    “見鬼!”

    我再也按捺不住憤怒,卻也不敢説些什麼,順勢背靠牆壁,閉上疲倦的雙眼。

    C區58號監房沉默許久,直到我快要誰着的時候,才聽到對面兀地響起一句話——

    “我喜歡這個房間。”

    “什麼?”

    我趕緊驅散睡意,瞪大眼睛看着老頭。

    “我説我喜歡這個房間。”

    “原因呢?”

    “因為八十多年前,‘掘墓人’也被關在這一間——C區58號監房。”

    老馬科斯説得輕描淡寫,我卻聽得心驚膽戰,滑下牀重重摔在水泥地上。

    隨着一聲慘叫,骨頭縫都被摔疼了!一隻有力的大手將我從地上拉起來,老頭鋭利的目光自我眼前掃過。

    再也不敢坐了,緊張地望着四壁,彷彿會滲出血來:“真的嗎?這是掘墓人住過的牢房?”

    “是。”

    “該死,你幹嗎騙我來這裏?你知道嗎?為了我能換到這個房間,有人花了多大代價?可現在你又告訴我,這間房子還曾是名人故居,所謂名人就是這座監獄裏不散的陰魂!”

    老頭微微一笑:“放心,掘墓人只是一個影子,他絕對不會傷害到你的!”

    “為什麼我這麼倒黴,總是輕易地相信別人?”

    “小子,你相信我沒錯的。”他湊近了我説話,似乎不想讓藏在牆壁裏的掘墓人聽到,“不過,冤獄掘墓人的事情,在這是個天大的忌諱,典獄長不許任何人説起,所以你也不要把我們之間的談話,説給其他任何人聽!”

    “OK。”

    我疑惑地看着老頭,縮到牀上關了電燈。

    晚安,掘墓人。

    搬家第一夜。

    我夢見了掘墓人。

    在一片荒蕪的亂石堆上,狂風之中沙塵肆虐,我難以睜開眼睛,被風吹倒在地。當我努力想要爬起來,四周卻變得異常寂靜,只剩下頭頂一輪清澈的月亮。

    月光下閃過一個黑影,我跟着他在荒野追逐,知道成千上萬的墓碑跟前。黑影俯下身在地上挖掘,創開一個深埋着的墳墓。我戰慄着漸漸靠近,月光照亮墳墓裏的人,照亮那張年輕的臉——正是我自己。

    從噩夢中醒來,慶幸自己仍好好活着,天窗射下第一縷晨曦,激活模糊的瞳孔。

    這裏是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我的名字叫1914。

    我的新室友叫薩拉曼卡.馬科斯,他仍躺在對面牀上打鼾,與“教授”相比他要麼是天使,要麼是魔鬼。

    “1914!”

    走廊外響起獄警查房的聲音,早餐、放風、午餐、洗衣房、晚餐……

    夜,鐵窗外重新露出繁星點點。

    老頭低頭坐在牀上,既不睡覺也不説話,不知沉思什麼。而我這麼早也沒法睡着,在狹窄的小屋裏坐卧難安,稀薄的空氣令人窒息。

    終於,我決定打破這尷尬氣氛,試探性地小心問道:“馬科斯,説説你的故事吧。”

    等了差不多一分鐘,老頭才抬起頭來:“你覺得我有故事嗎?”

    “這裏的每個人都有一個故事。”

    “為什麼要問我?”

    我強壓自己的慌張:“因為我看得出來,你的故事最特別。”

    他又沉沒許久,突然蹦出一個字:“Yes!”

    “我沒猜錯嗎?”

    “沒錯,我的故事最特別。”馬科斯陷入了沉思,表情複雜地搖搖頭,“你是要問我怎麼來這裏的?還是要從頭問起?”

    我大着膽子説:“從頭問起!“

    “別感到無聊就好——1938年,我出生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我的家族從西班牙移民到美洲,根據祖譜可以追溯到格拉納達之戰,那時我的祖先被女王封為侯爵。不過根據另外一個傳説,我們家族原本是阿拉伯人,一千多年前隨着穆斯林政府來到比利亞半島,作為格藍納達王國的貴族,是阿爾罕布拉宮主人的寵臣。但在十五世紀,隨着基督徒手復失地運動逐漸勝利,我們家族極不光彩地做了叛徒,投靠卡斯提國王並改宗天主教。所以,我身上六着許多種血液,西班牙、阿拉伯、柏柏爾,甚至還有日耳曼。“

    這個從頭説起也説得太longlongago了!

    老頭進入家族史的會議:“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阿根廷有名的詩人,我的父親在國家圖書館工作,博爾赫斯曾是他的同時。1959年,當我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西班牙語文學系畢業,卻乘穿去了美洲北半球的一個國家——古巴。“

    “1959年的古巴?”我看了看老頭的鬍子與連旁,聯想到那位西方青年的偶像,“切?”

    “是,因為我的阿根廷同胞切.格瓦拉,當年他實在太傳奇了,他的理想鼓舞了每一個叛逆者,我簡直就是無比地崇拜他!我也對現實不滿,相信人類應該有更好的制度,來替代血腥的叢林世界,尤其是苦難深重的拉丁美洲,從巴塔哥尼亞到墨西哥高原,到處是革命火種。”

    “你去古巴參加革命了?”

    “1959年已革命成功,格瓦拉負責古巴經濟事物。我家與格瓦拉有親戚關係,於是我成為他的秘書,他是個非凡的男人,不僅僅在於那回頭一瞥的形象,更在於是他的理想主義,無所畏懼的勇氣,我跟隨了他五年多,見到當時世界上許多重要人物,也經歷了幾乎引起第三次世界打顫的古巴導彈事件。雖然格瓦拉身居高位,但一直保持樸素生活,厭惡腐敗與官僚主義。我曾跟隨他訪問前蘇聯,卻徹底破滅我們的幻想,對前蘇聯式社會主義憂心忡忡。格瓦拉説前蘇聯從前的革命者,如今卻坐着豪華汽車,躺在漂亮的女秘書懷裏——比罪惡的舊世界好不到哪裏去。”

    天哪,我居然和切.格瓦拉的秘書關在一個牢房裏!

    怪不得肖申克州咯監獄在這麼荒涼的沙漠中,原來還關押着外國的政治犯?

    為什麼我身上會集中那麼多傳奇?遇到這麼不可思議的人物?難道他又是一個“教授”式的妄想狂,僅僅因為年輕時代崇拜格瓦拉,就把自己幻想成為他的秘書?並跟隨在他身邊工作和戰鬥?

    “切.格瓦拉開始厭惡自己身處的和環境,寧可回到從前的革命狀態,開創他心目中真正的理想世界。於是他離開古巴,前往非洲繼續戰鬥,他是個永遠的戰士。我也懷有與他相同的理想,忠誠地跟隨他來到剛果,在熱帶雨林度過數月。我們吃盡了苦頭,患有哮喘的格瓦拉幾次病倒,追中失敗地撤出非洲。你可以看看我的胳膊——”

    馬科斯脱下衣服,左肩靠近燈光,露出一個難看的傷疤。

    “這是我在非洲留下的傷痕,一顆子彈從這裏鑽進去,幾乎打斷了我的骨頭,幸好有箇中國醫生救了我。那麼多年過去,每到陰雨天氣,左手就疼得抬不起來。還好這裏的空氣乾燥,幾乎從沒下過雨。”

    我貌似開始相信他的故事了:“離開非洲以後呢?”

    “1966年,我跟隨格瓦拉來到南美的玻利維亞。統治玻利維亞的獨裁者非常驚慌,請來美國中央情報局對付我們,游擊隊犯了不少錯誤,以至於失去了外界聯繫。在CIA和玻利維亞政府軍的圍捕之中,我們越來越危險,格瓦拉的哮喘病也越來越嚴重,我的情緒極度低落,甚至藥鋪了開小差的念頭!”

    老頭依舊裸露肩膀,抓緊自己的肌肉顫抖着:“1967年10月,最後時刻來了!一個叛徒向政府軍告密,特種部隊包圍了游擊隊營地。經過短暫的槍戰,我們許多人都被俘虜,包括切.格瓦拉,還有我。俘虜被囚禁在一座校舍裏,CIA審訊了我和格挖拉,大拿我們決絕回答任何問題。審訊者問格瓦拉在想什麼?他的回答是——我在想,革命是不朽的。”

    “不朽?”

    “1967年10月9日下午,根據玻利維亞最高軍事當局命令,切.格瓦拉雙手反綁,由一名玻利維亞軍官執行處決——我被強迫目睹了處決過程,永遠難以磨滅的記憶,在格瓦拉被殺害前,他向將要對自己開槍的人説:‘我知道你要在這裏殺我。開槍吧!懦夫,你只是要殺一個人’。”

    當他以格瓦拉的語氣説話,彷彿我就是行刑的劊子手,端着槍口面對老頭的腦袋。老馬科斯的雙眼變得通紅,幾乎每根頭大都豎直起來,雙手緊緊握拳想要跳起來,卻又被什麼壓住動彈不得。

    “敵人先對切.格瓦拉的雙腿開槍,想製造他在槍戰中被擊斃的假象,掩蓋他們屠殺的真相,但最後還是開槍打穿了他的胸膛。”老人説到這裏幾乎躺在牀上,“我目睹了整個過程,知道格瓦拉渾身鮮血,痛苦地停止呼吸。”

    我小心地走到老馬科斯身邊,摸着他的額頭:“你怎麼了?需要幫助嗎?”

    “沒事!”他立刻坐直起來,“那麼多年無法忘卻的噩夢!接下來的事大家都知道,格瓦拉的遺體被直升飛機運到一個醫院展示,他的雙手被殘忍地砍下來驗證身份,有人拍下他的遺體照片,迅速傳遍整個世界——死去的切.格瓦拉赤裸上身,留着長長的鬍子,臉旁消瘦憔悴,眼睛半睜半閉,胸口殘留着彈孔,宛如從十字架上下來的受難監督!”

    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歷史已成為用不褪色的畫面。

    “他是在代替我受難!與格瓦拉一同被俘的另外七個人,有六個都被同時殺害了,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因為我寫了一份悔過書,對參加格瓦拉的游擊隊表示懺悔,並冤獄回阿根廷過平民生活。我是個貪生怕死的懦夫,看着自己深深敬仰的人,看着出生入死的戰友們,一個個被敵人殘忍殺害,卻苟且偷生活了下來——我明白從那一天開始,我已經死了!”

    “這是戰爭,你沒有錯。”

    “我曾經這麼認為,但當我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在家人的庇護之下,企圖恢復平靜生活,卻發現永遠都做不到了。薩特説切.格瓦拉是我們時代的完人,他的犧牲贏得了全世界欽佩,也成為無數青年的偶像,印着他的投降的文化杉,出現在巴黎的學生運動中,出現在搖滾音樂會上。格瓦拉死了,他卻永遠活在全世界人們的胸前。我還活着,卻早就死在了1967年的玻利維亞。”

    “你看不起自己?”

    老馬科斯的表情越發扭曲:“是,我恨自己,恨自己忍辱偷生,恨自己的懦弱無能,為什麼不像戰友們那樣勇敢地死去?”

    “珍惜生命不是錯。”

    “但我無法饒恕自己!”他重重地一拳砸在牆上,“我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佳了幾年,終於忍受不住精神壓力,再度離家出走飛往西班牙——我祖先所在之地。”

    “你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我的故事才説到一半,後面又是一個longstory,但我不想再説了。”

    老頭疲倦地蓋上毛毯,在牀上躺平準備睡覺了。

    “為什麼?我很喜歡你的故事。”

    “以別人的痛苦記憶為樂?”

    我被問得很尷尬,急着為自己邊界:“不是這個意思。”

    “今晚你讓我回憶了太多,我怕這把老骨頭吃不消!”

    “對不起。”

    “晚安。”

    接下來的一週,我漸漸適應了新房間:C區58號。

    我的室友薩拉曼卡.馬科斯,也不像第一夜那麼可怕了。他經常哼着西班牙語老歌,酷酷地眺望鐵窗,要麼趴在地上做俯卧撐。但他再也沒説過自己的故事,也沒在提過Gnostics,每天與我困聊無關緊要的話題,比如他一直好奇的中國。

    馬科斯給我最大的幫助,是讓其他囚犯不再怕我。他跟幾個老大關係不錯,説我並沒有沾上墓地厄運,看看他不也是好好的嗎?老頭在這很有威信,囚犯們不再對我躲躲閃閃,有時還有人主動和我搭話。能讓我信任的犯人,除了比爾和老馬科斯,就只有圖書館的老金了。

    但最令我興奮的,是收到了一封寄自中國的信。

    寫信人是秋波。

    你不會忘記這個人吧?秋波地鐵上的美麗盲人女孩,電台“面具人生”節目的主持人。許多年前她救過高能的姓名,卻因此被大火灼瞎雙眼,後來被少年的我從水中救起——她還以為就是高能。

    在來到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第三天,我給遠在中國的秋波寫了封信。

    這封信將穿越美國西部,渡過浩瀚的太平洋,經理坎坷歲月才能抵達上海。我不指望收到她的回信,只想傾訴幾個月了愛的悲慘遭遇,還有幾近絕望的心情。

    然而,想不到沒過兩個月,便收到了回信——

    高能:

    你在他鄉還好嗎?

    收到你的來信,請人幫我讀了一遍,我驚訝得不敢相信。同事説這封信確實來自美國,蓋着阿爾斯蘭州的郵戳,就連信封也是肖申克州監獄。真的嗎?你真的被冤枉殺了人?真的被判處終身監禁?

    如果是假的(但願是假的),我希望這只是一次惡作劇。

    如果是真的(但願不是真的),請你不要放棄希望。我不清楚美國的司法制度,也不知道有沒有翻案可能。但只要你還活在這個世界上,真相必然有澄清的一天,正義也一定有伸張的時刻。

    高能,感謝你在監獄裏還能想到我,雖然我不能為你做什麼,只能在另一個半球默默祝福你。

    最近我的心情也不太好,兩個月前我的哥哥失蹤了,他是我最後的親人,我想盡各種方法去找他,至今杳無音信。我非常孤單,經常從噩夢中醒來——夢到許多年前的火災,夢到那個被我就救了的男孩,就是你。

    今晚,只有貝貝陪伴着我,它是一條拉布拉多導盲犬,哥哥失蹤前送給我的,現在已成為我生活中唯一的朋友。除了坐電梯,貝貝幾乎可以帶我去任何地方,我放心地牽着它過馬路,去潮濕買東西,包括等會去郵局給你寄這封信。

    期待你的回信。

    祝你平安!

    端木秋波

    2009年4月19日

    我摸着兩頁信反覆看了幾遍,信紙是用A4紙打印出來的,估計是盲人專用的電腦。

    現在才知道她的全名——端木秋波。

    她姓端木,這個姓可不多,比如我認識的另一位端木——藍衣社的端木良。

    她有一個哥哥失蹤了,而且是她最後的親人。端木秋波的哥哥,年齡應該和端木良差不多,難道是同一個人?

    不可能那麼巧吧?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還是得證實一下。

    我拿出紙筆,給秋波回了一封信,除了描寫最近的獄中生活,信的末尾加了一句:“秋波,請問你哥哥叫什麼名字?”

    天氣漸漸炎熱,午間氣温已上升三十攝氏度。只要在太陽下跑一會兒,就累得渾身是汗。但畢竟是高原內陸,晝夜温差大得嚇人,晚間氣温有時會下降到幾攝氏度,睡覺必須裹着厚毯子。

    C區58號監房。

    燈關了,鐵窗外沒有月光,除了走廊外微弱的光線,我的臉隱沒在黑暗中。

    “繼續你的故事吧。”

    這樣的夜晚怎麼夜睡不着,我確信對面的老馬科斯也沒睡着,因為他安靜得幾乎不復存在,大概端坐在牀上靜思。

    隔了半分鐘,才聽到他的回答:“這不公平。”

    “怎麼不公平?”

    “你的故事,你還沒説你的故事呢。”

    “我?”窩在牀裏苦笑了一聲,“我説我沒有殺人,是被人陷害才判了終身監禁,你相信嗎?”

    “我相信。”

    監獄裏第一次有人相信我的話,就連一同關在看守所的比爾,對我的冤枉也將信將疑。

    “為什麼?”

    “你是個善良的年輕人,這個問題你不會對我説謊。”

    “老馬科斯,你怎知道我善良?你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不,我從不相信別人!我已經活了七十多歲,遇到過無數人與事,無數謊言與騙局,無數殘暴與殺戮——我自己也殺過很多人,在游擊戰的過程中。我遭受過許多沉重傷害,也有人無情地背叛過我,我能看出一個人對我有害還是無害,是邪惡還是善良。”

    他的話令我沉默許久,才把頭湊近了説:“不,你不會相信我的故事。”

    “説來聽聽!就當做了個夢,明天早上就會忘記。”

    夢?

    自從2007年秋天醒來以後,我重新開始的人生不就是一場噩夢?也許,到現在這場夢還沒醒,我依然躺在太平洋中美醫院的病牀上,依然是具行屍走肉的植物人。

    “其實,我不是我自己,我是另外一個人。”

    我平靜地説出故事開頭,或許也是故事結尾。

    “那麼真正的你是誰?”

    “現在我還沒找到答案。”

    “Gnostics。”老頭也把臉探出來,微弱的光照亮雙眼,“對不起,我不該打斷你,繼續説你的故事吧。”

    現在還有什麼可怕的?我已一無所有,還能再失去什麼?

    生命嗎?2006年我的生命就已結束,如今的生命是以另一個人的名字開始的,而我將要好眼前的這個人關在一起直到生命終結。

    看着他的眼睛,我無意中讀到一句話:“你還將比我多活許多年。”

    於是,我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訴了他。

    從植物人的狀態醒來,開始懷疑自己的過去,發現蘭陵王的秘密,然後父親自殺,接受前往美國的任務,最後被判一級謀殺罪,來到肖申克州立監獄。

    包括我其實是另一個人。

    老馬科斯聽完停頓了好幾分鐘,慢慢消化我的故事,千頭萬緒簡直就是一部小説,大概懷疑這一切都是我的妄想?

    “你不相信吧!”我躺倒下來無奈地大笑,“我説過你不會信的,那不過是我編造的故事。”

    笑到最後我竟然哭了。

    一隻大手在黑暗中撫摸我的頭髮,老頭像父親那樣輕聲道:“孩子,你的故事已經感動了我,我知道這不是你編出來的,可憐的孩子。”

    “真的嗎?”

    我激動地仰起頭,看到他的眼睛放射幽光。

    “小子,既然你已説了你的故事,那麼我一定會公平交易。”

    “你的故事?”

    “是,該死我真是老了,記性越來越差!”他搔了搔頭髮,“上次説到哪了?”

    “你無法走出格瓦拉之死的陰影,從阿根廷離家出走去了西班牙。”

    “西班牙!對,是西班牙!”説到這,他的西班牙語口音更嚴重了,“我不能忘記自己的懦弱,必須去另一個世界洗滌心靈。我先到了西班牙,接着是法國、意大利、德國……歐洲遊蕩幾年,又去了土耳其、埃及和以色列,最後是耶路撒冷。我想通過信仰解救自己,可是1967年玻利維亞的噩夢,仍像影子糾纏着我。漫長的旅行過程中,我遇到過幾個好姑娘,但都因為我的膽怯而放棄,因為我永遠無法饒恕自己。”

    “這對你不公平。”

    老頭淡淡一笑:“1978年,我終於放棄一切,隱居到西班牙安達盧西亞的一座古老教堂。”

    “你做了修道士?”

    “不,是圖書管理員。一千年前那了一是摩爾人的清真寺,有歐洲最古老的圖書館,珍藏許多古代圖書與文獻,中世紀不少西方學者,都曾到那裏學習知識,將希臘語與阿拉伯語文獻,翻譯成拉丁文介紹到整個歐洲,促進了文藝復興發生,十五世紀,清真寺被佔領改成天主教堂,雖然建築已面目全非,但圖書館裏的古老藏書,卻完好無損地保存至今。”

    “能管理那麼多珍貴的古書,也算世界上最高貴的職業了。”

    “我隱居了二十多年,自學了拉丁文、古希臘文、科普特文、古希伯來文和阿拉伯文,閲讀了不計其數的古代文獻,最古老的撰寫來自耶穌誕生前的時代。我對某些被認為是異端信仰的資料特別感興趣——所謂異端不過是統治者的定義,就像切.格瓦拉和他的同志們也被某些人認為是洪水猛獸。但在哪個古老混亂的年代,並非強權所説就微是真理,也並非滅亡的就一定是邪惡,比如Gnostics!”

    “又是Gnostics!能不能告訴我究竟是什麼?”

    老頭並未回答我的問題:“1990年,有個年輕的中國人來到圖書館,希望借走一份珍貴的羊皮古卷——作者是公元二世紀亞厲山大里亞的Basilides,西班牙政府規定,這些古代文獻都屬於珍貴文物不得外借。於是,他在圖書館借宿一晚,整晚在我的宿舍閲讀這份羊批古卷。沒想到這個中國人竟懂科普特文,一種流行於古埃及的文字,如今只有極少人掌握。我早就讀過這份文獻,為試探此人的背景,我和他聊了聊古書的年哀榮。這個中國人只有二十多歲,知識之豐富卻超過了許多大學者。尤其是他對Basilides文獻的興趣,因為這份文獻也與Gnostics有關。當晚我們一邊讀古書一邊聊天,談得相當投機,我甚至説了自己的過去。第二天,年輕的中國悄悄離開圖書館,Basilides的羊皮古卷完好地留下來,從系再也沒有他的音信。”

    “真是奇怪啊,那年我應該只有八歲。”

    “他是我這被子遇到的最神秘的人,十年後——2000年,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竟又是這個中國人打來的,他説在美國阿爾斯蘭州一位收藏家的遺產裏,發現一份古代科普特文的羊皮書,其中有解開Gnostics秘密的關鍵資料。他的電話讓我萌生濃厚興趣,尤其是想要再見到這個中國人,當年僅有一面之緣,感覺卻是忘年交。我飛往美國,來到阿爾斯蘭州一傢俬人莊園。然而,我並沒有見到那個中國人,等待我的竟是一羣職業!殺手型號我在叢林中打過游擊戰,還沒忘記殺人的技巧。我僥倖逃過致命一擊,並奪過其中一人武器,打死了三個殺手。我沒有來得及逃過‘及時趕到’的警察,當場就被逮捕了。”

    “可你是正當防衞啊!”

    “但陪審團認定我防衞過當,而且殺了三個人,屬於過失殺人罪,判處了我十年監禁。”

    “十年?那你明年就該出獄了?”

    原本以為老頭被判了終身監禁,沒想到他很快就要出去了,真是讓人失望!

    “是,你捨不得我了?”

    我不置可否地苦笑:“我只是覺得明年還要再適應一個新室友。”

    “也許,你等不到明年。”

    “什麼意思?”

    “太晚了,老頭子很困了,我們該睡了吧。”老馬科斯躺回他的牀上,裹起毛毯,“謝謝你,告訴了我你的故事,晚安。”

    “晚安。”

    我也躺到準備睡覺,腦中卻還想着老頭的話——等不到明年?是説我活不到明年嗎?

    夏天。

    邁克爾.傑克遜永遠離開了我們。

    當我還是古英雄的時候,邁克爾.傑克遜是高能崇拜的偶像,當間裏貼滿了這位巨星的海報,電腦裏也有許多他的經典歌曲。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彷彿古英雄與高能的生命融合在一起,共同為邁克爾傑克遜悲傷流淚。

    阿爾斯蘭州的落基山下,仍然不見一絲綠色,遠方的雪線越來越往上。

    老馬科斯給我起個綽號——“HERO”,因為我説出了自己的真名:GUHERO。

    收到媽媽寄來的包裹,經過漫長海運與嚴格檢查,到我手裏還算完整——除了那些小吃與領事,都被海關沒收了。剩下許多日常衣服,中國絲綢和手工藝品,着是特地關照媽媽寄的,我把這些送給其他囚犯,使他們都對我很關照。

    最近,多了一個黑人朋友,他是比爾的新室友,有個美國黑人常用的姓——華盛頓。他原本在加油站、快餐店、電影院打零工,去年失業很久找不到工作,邊跟着一夥黑幫搶劫便利店。在搶劫了十幾家店後,他失手開槍打死一個店員,結果被抓獲送到了這裏。

    華盛頓身高六英尺多,每天放風拉着我和比爾打籃球。沒有運動細胞的我,居然也喜歡了蹦蹦跳跳,竟敢在高大黑人面前投籃。打籃球讓我性格開朗,肌肉力量增強,照鏡子變得陽光許多,不再是以往那個瘦弱男生。

    下午,我去了圖書館,從過期報紙裏看到一條新聞——

    “2009年6月1日,通用汽車公司正式宣佈申請破產保護,美國政府將向通用提供301億美元援助,持有重組後通用公司60%的股份,加拿大政府將持有12.5%。百年老店的通用汽車終於破產,但並不意味着將轟然倒下,反而是一次涅磐重生的機會。”

    通用倒了,下一個是誰?

    不想再看財經新聞,從老金手裏借了一堆舊雜誌,有本2008年10月出版的,除了刊載知識懸疑與探險小説,還有最新的偵探圈新聞,有個標題吸引了我——

    十二宮殺手浮出水面

    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舊金山地區曾發生多起“十二宮殺手”連環殺人案,至少三十人遇害。第二起案件發生一個多月後,舊金山三家報紙接到神秘來信,聲稱對這些案件負責。一封信中寫道:“親愛的編輯,去年聖誕節期間發生在赫爾曼湖路的兩位青年戀人被殺的案件,以及上月4日發生在瓦列霍的一位姑娘被殺的案件,都是我乾的,我就是那名兇手。為了證明所言屬實,我將敍述只有兇手和警察才可能知道的細節。”

    每封信都以“我是‘十二宮’”開頭,留下出現在兇殺現場的神秘標誌,還有一個星象圖案標誌,由字母和符號組成的密碼。兇手稱只有破譯這些密碼才能抓到他。

    這是文章第一頁,但最醒目的並非這些文字,而是這一頁右下角,畫着一個奇怪的符號。一看就知不是印刷的,而是用紅色圓珠筆寫上去的,大概是看過這本雜誌的某個犯人吧——看上去像某種星象圖,但又不是十二星座裏的任何一個,輻射狀趴在紙上。

    這個符號散發着詭異氣味,讓我的手在紙上停留許久,心跳也莫名其妙加快,翻到下一頁——

    1969年10月11日,“十二宮殺手”在舊金山乘坐一輛出租車,行駛至華盛頓街與櫻桃街路口,“十二宮殺手”將司機一槍斃命。案發三天後,“十二宮殺手”給《舊金山紀事報》寄去了信件,信中有條沾滿血跡的布,正是死者被害時所穿襯衫一部分。兇手聲稱要襲擊當地學校的校車。1969年11月9日,“十二宮殺手”再次寄信給報社,描述他為襲擊校車製作的炸彈的過程。1974年1月29日,“十二宮殺手“又給《舊金山紀事報》發了一封信,稱當時放映的一部名為《驅魔人》的恐怖片是他看過的最好的一部”諷刺喜劇片“。

    雜誌這一頁右下角,同樣被紅色圓珠筆畫了個符號,又是被人手寫上去的。而且這回看得清清楚楚,是一把匕首的形狀,刺進一條直線,也許是受害者胸膛的意思?

    這匕首符號栩栩如生,好像就是殺死常青的那把尖刀!

    哪個喜歡塗鴉的殺人犯乾的?不過那些殘忍的暴力罪犯,不會到圖書館認真看書。

    疑惑地看下一頁——

    “十二宮殺手“信件含有許多詭異密碼,舊金山警方請來密碼專家協助破譯,甚至星象學和通靈學專家,但兇手至今仍未被發現,成為美國曆史上最大的懸案。

    沉寂近四十年後,加州男子考夫曼突然爆科,自稱發現多件驚人鐵證,證明自己的繼父傑克就是“十二宮殺手”。後者於2006年去世,考夫曼整理肌膚遺物時,意外防擦縣數件驚人物品——包括多張親筆便條,與“十二宮殺手”筆記幾乎一致。還有許多試題照片,以及帶血跡的匕首。傑克的匕首。傑克的遺物被一條黑色頭巾包裹,頭巾上有個“十二宮”符號,當年“十二宮殺手”在一次作案時的佩帶的正是這條頭巾。

    這一頁的右下角,不再是前兩頁的奇怪符號了,而是用紅色圓珠筆手寫的話——

    “這個傑克太變態了!居然保留了那些東西,早知道的話當初就一起殺了他!”

    這段英文筆記很奇怪,字裏行間露出一股殺氣,令我剎那間把雜誌盒上。

    回頭再看看寂靜的圖書館,只有一個年老的囚犯在看書,空氣卻彷彿要被榨乾了。

    我喘息着翻到下一頁——

    考夫曼確信肌膚就是“十二宮殺手”,FBI表現出了濃厚興趣,宣佈由於案情取得重大突破,將再次對“十二宮殺手”謀殺案展開全面調查。FBI證實將首先提取傑克的DNA,然後與“十二宮殺手”進行對比。如果證實考夫曼的繼父傑克確是“十二宮殺手”,這一捆饒美國多年的歷史疑案將就此水落石出。

    這是文章的最後一頁,右下角用紅色圓珠筆寫着一行話——

    “可憐的傑克,你從來沒有勇氣殺人,卻成為了‘十二宮殺手’,就是你永遠不能完成的心願吧。”

    看到這心臟要從胸膛裏掉出來了!

    他——他就在這座監獄裏,不久前打開這本雜誌,用血紅色的圓珠筆寫下這些話。

    我激動這抓着雜誌站起來,叫醒正在打瞌睡的管理員老金,在隱蔽的角落輕聲問:“你字到以前誰借過這本雜誌嗎?”

    圖書館裏的每本書,不管是外借還是閲覽,老金都會做登記的。他翻開小簿子看了看:“在你之前只有一個人借閲過,2009年1月,C區的1859號囚犯。”

    “1859?你還記得他長什麼樣嗎?”

    老金還沒有睡醒,他揉着眼睛看了閲覽室,忽然指着戴眼睛的老年囚犯,也是現在除我之外唯一的讀者。

    “就是他?”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難道就在我的跟前?

    老金點點頭:“是,編號1859,圖書館的常客,他叫傑克!”

    也叫傑克?居然和雜誌裏説的那個疑似“十二宮”同樣的名字?

    老傑克穿着橘紅色囚衣,看上去七十多歲,頭髮幾乎全禿光了,蒼白的臉上全是老年斑,翻書的手也不停地顫抖,精神完全比不上老馬科斯,感覺一隻腳已踏入棺材。

    看着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我升起一股邪惡的念頭,拿着雜誌走到傑克的桌前,大膽地坐在他對面。

    我貌似鎮定自若,其實心裏恐懼得要命,將雜誌放到桌子上,翻到那篇“十二宮殺手”文章,將被紅色圓珠筆寫過的那幾頁,推到老頭面前,又裝作聚精會神地看雜誌。

    老傑克的腦袋微微一晃,他肯定注意到了那本雜誌,看見了自己寫過的字。

    雖然,老頭的眼皮都快抬不動了,還是摘下老話眼鏡,冷峻的瞥了我一眼。

    最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雙衰老的眼裏,隱藏着無比駭人的目光,如匕首飛速穿過空氣。

    心臟被紮了一到似的疼!我立刻站起來後退兩步,摸着胸口恐懼地看着老頭。

    傑克仍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虛弱地咳嗽幾聲,將我留在桌上的雜誌拿過來,指着圓珠筆畫的符號。

    不可思議,這老頭的目光太冷了,像六月裏的寒冰,一下字將我的血液凝固。

    冷酷的眼裏閃過一句話:“中國小子,你猜我就是十二宮?小心成為最後一個受害者。”

    老傑克都快走不動路了,顫顫巍巍地把書還給老金,像句殭屍一樣走出圖書館。

    接下來十幾天,我一直很注意這個老傑克。

    每天放風他只是在操場邊緣散步,老邁的他沒有絲毫危險性,所以沒人來招惹他,就連兇惡的獄警也對他很客氣。餐廳吃飯他沒什麼朋友,混在一大羣黑人中間,默默低頭吃一點。我遠處觀察老頭,偶爾當他抬起頭,冷酷的目光撞到我的眼裏,讓人不寒而慄。

    老馬科斯奇怪地問:“你在看老傑克?”

    “你認識他嗎?”

    “老傢伙在這十幾年了,聽説是搶銀行殺人進來的。但我從沒和他説過話,他也從沒惹過事,沒人注意他的存在。”

    我們在説話的時候,老傑克雙眼定定地看過來,我好像吃了蒼蠅那樣噁心。

    十二宮!

    雖然不發出聲音,我卻做出“十二宮”英語的口形,在人生鼎沸餐廳裏,用這個來傳達我的意思。

    幾秒鐘後,我讀到那雙可怕眼睛裏的聲音:“是,恭喜你猜對了!”

    第二天,放風。

    我沒和比爾、華盛頓一起打籃球,獨自在鐵絲網邊緣遊蕩,因為老傑克也在那發呆。

    高原太陽曬得我發暈,沒想到這個衰弱的老頭,一陣風就會被吹倒,卻堅持站在太陽下。

    當我從背後漸漸靠近,距離他不到半比,老傑克突然轉過頭,就像後腦勺長了眼睛,抬起充滿皺紋的眼皮,渾濁的目光瞪了我一下。

    老傑克第一次對我説話:“中國人,你對我很感興趣?”

    他的聲音老得嚇人,彷彿剛從墳墓裏爬出來。

    “你好。”我緊張地後退半步,假設這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就是美國的歷史上最大的殺人狂,“我是1914。”

    “我知道你為什麼要跟着我。”

    既然老頭開門見山,我索性就當吃了豹子膽,和盤托出:“傑克,是你用紅色圓珠筆在那本雜誌上又寫又畫的吧?”

    “是。”

    “你是十二宮嗎?”

    老頭的身體搖搖晃晃,目光卻絲毫不為所動:“十二宮早就死了。”

    “傑克,你認識另一個傑克嗎?”

    “我認識許多了傑克,不知你説哪一個?”

    突然,我被某個大膽的靈魂附體:“你把刀字與照片交給的那個人,那些殺人的照片,還有殺人時裹的頭巾。”

    老傑克做夢也想不到,我居然會直接點破他的臉皮,他面色陰沉地凝固了數秒,才用虛弱乾啞的嗓音回答:“有兩個傑克,但只有一個‘十二宮’。”

    “哪個傑克?”

    “兩個傑克都已經死了。”

    “你呢?”

    “我也早就死了。”

    我強壓心底的恐懼,面朝太陽給自己壯膽:“難道我正在和幽靈説話嗎?”

    “也許吧。”

    “説説兩個傑克把。”

    “中國人,你把我打敗了!”老頭無奈地嘆息,似乎隨時會倒地身亡,“許多年前,我有個助手,他也叫傑克,但他從沒勇氣殺人,只是遠遠地望風,並代替我給警方寫信。1975年,我把所有的殺人資料留給他,因為他説喜歡那些東西,並願意在加州過正常人的生活。”

    “從此再沒有十二宮殺手了?”

    “是的,我殺死了自己,也等於殺死了十二宮,我隱居到遙遠的阿爾斯蘭州,再也沒人會找到我了。”

    “可你為什麼又到這裏來了?”

    “十五年前,我患了嚴重的疾病,也許是被我殺死的幽靈們報復吧。”老傑克的笑容讓我心驚膽戰,他説殺人就像刷牙洗臉般輕鬆,“醫生切除了我的一個腎臟,但只能再延長一年壽命。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索性持槍搶銀行殺人,我想要被法庭判處死刑,因為我早該嚐嚐坐電椅的滋味了!”

    “想要死的方法有很多!幹嗎還要再殺人呢?”

    “對不起,我殺人成癮,有時候無法控制自己。但我的願望並未實現,我被判了終身監禁,將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度過終生——當時我覺得自己時日無多,但沒想到只用一個腎臟就熬了過來,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現在是第十五年。”

    老頭幾乎要摔倒了,還好我攙扶住:“你感到驚喜還是失望?”

    “失望,深深的失望,為什麼讓我還活着?”

    “不怕我告訴典獄長嗎?大名鼎鼎的十二宮殺手,就關在肖申克州立監獄!”

    “你去告密吧,我就等着這一天,等着被送上電椅,結束我在這裏漫長的痛苦。”

    老傑克狼似的眼睛裏,泄露了心底的秘密:“小夥子,快點憤怒起來!去向典獄長告密!或者現在就把我掐死,我太老了,我不會反抗,只要一分鐘就能輕鬆的掐死我……”

    “不。”

    我的目光也變得異常冷酷,為什麼要遂這魔鬼心願?不如讓他在此忍受痛苦懲罰,帶着一個腎臟走向茫茫無邊的未來,最終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化為塵土。

    “求求你!”

    老傑克抓着我的胳膊,就像一條即將被宰殺的老狗,而我搖搖頭決然轉身離去。

    太陽,照耀着老去的十二宮。

    阿爾斯蘭州的夏天很短,操場上仍沒有一絲綠色,我的身體倒是越來越壯實。

    馬科斯就像老師,每次聊天都給我上課,關於他經歷的這個世界,革命與愛情,忠誠與背叛,殺戮與懺悔,甚至切.格瓦拉的八卦秘聞。偶爾還會談起那座圖書館——摩爾人留下的珍貴文獻,從柏拉圖到托勒密,從馬克安到奧古斯都,真個古代地中海文明的遺產,幾乎完整地收藏在老頭腦中。而我這個二十七歲的中國人,只擁有不到兩年的殘缺記憶,就像個懵懂的小男孩,變成一塊貪婪的海綿,不停吸收着整個大海。

    地球上所有不公正的事,比如美國攻打伊拉克,以色列在加沙屠城,都會激得老頭義憤填膺,但他的憤怒並非沒有理由,常拉着我説一大堆,從國際政治到個人道義,從勾心鬥角的大國戰略,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能看破錶面現象,準確抓到最本質的核心——從某種角度而言,老馬科斯也有一雙讀心術的眼睛——智慧與邏輯,根據已知條件,獨立運用自己大腦進行判斷,從不人云亦云,也不受任何輿論影響。沒有什麼陰謀詭計可以逃脱他的雙眼,也沒有什麼人的小九九不被發現。所以,他和最沒有心計的我交朋友,共處一室毫無防備地睡覺。

    能認識老馬科斯,是古英雄三生有幸!

    令我三生有幸的不僅是他一個人,還有莫妮卡。

    今天,她第二次來探監。

    遠遠看到一條白色長裙,栗色長髮被頭巾包裹,為遮擋漫長旅途的風沙。她的身材還是那麼好,混血兒的面孔略顯蒼白,嫋嫋婷婷走進探望室。原以為她會熱情入火地抱住我,誰知她卻拘謹地停在我面前,自己端詳一番柔聲道:“你還好嗎?”

    “放心,我已在這五個月了,不是活得好好的嗎?沒受到虐待和欺負,相反還交了些好朋友。”

    她用懷疑的語氣問道:“難以置信,你喜歡這裏了?”

    這個問題真讓我難以回答,但鑑於我是一樁冤案的受害者,所以我必須説:“不,我只是暫時適應這裏,但我仍然想要自由。”

    “對不起,現在我沒辦法給你自由。”

    她憂傷地靠近,幾個月沒見過異性的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手,緊緊放在我的心口。

    “莫妮卡,我不怪你,從來沒有怪過你。”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將繼續留在這裏。”

    “到這來一趟很不容易吧?”我貪婪地將她摟入懷中,“你能來看我很滿足了。”

    在這不必有什麼估計,我是健全的男人,面對這個美麗的混血女子,曾為我流過眼淚的女子,為什麼不緊緊地抱她愛她呢?

    “你很想我嗎?”

    “是。”

    “是因為在監獄太寂寞,還是你真的很想我?”

    “兩者都有!”

    坦誠地看着莫妮卡的眼睛,她終於有了一絲微笑:“我還在僱傭私家偵探,希望找到真正的殺人兇手,我不會放棄拯救你的希望,我的父親也不會放棄。”

    “他還相信我是他的侄子高能?”

    “對,高能是他唯一的侄子,他非常重視你的生命,儘管他現在的情況也不好。”

    “怎麼不好?”我警覺地抓住她温暖的肩膀,“因為天空集團的經營狀況?”

    “恩,公司有很嚴重的債務危機,不過他還有其他煩惱。”

    “什麼?”

    她搖搖頭躲避我的目光:“不,不説了,父親特地關照過我,要你好好的!”

    “好,為了你,我一定要活着,以高能的名字活着。”

    下意識地摸着自己的臉,這張被移植給我的高能的臉。

    “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你自己!照顧好自己,保護好自己,對染我已為你打點過了,但監獄裏什麼人都有,能救你的人只有你自己!”

    是,想想將近兩年前醒來時,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重生後短暫的經理,卻超過了許多人幾輩子的磨難!不會忘記那個在黑暗中編織,又在迷宮裏繁衍的巨大陰謀,不會忘記那個曾與我擦肩而過,又精心策劃陷害我至此的那個人!

    我埋頭在莫妮卡懷中,浸泡在她身上的香味裏,記憶如斬不斷的野蔓瘋狂生長——從上海大雨裏華金山的死,到馬丁.路德市寒冷夜晚發現常青試題,所有一切都是個連環局,毫無疑問是同一個人所為!

    他是誰?抑或,她是誰?

    但直覺告訴我,是他。

    哪個他?

    仰頭看着莫妮卡的眼睛,我看不出答案。

    答案,它會自己找上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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