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沙,落日,地平線。
盛裝上演的夕陽,似圓規畫出的一嗆鮮血,將死亡氣味灑滿整片荒原。大地平坦得像面鏡子,卻連最卑賤的野草都無法生長。遠方落基雪山的俯瞰之下,億萬年來未蹭蹬變化過。只有散佈在原野上的白骨與冤魂,證明了任何變化的徒勞與荒謬。
無邊無際的土地,無邊無際的空氣,無邊無際的時間,人類可以被省略。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隔着囚車的防彈玻璃,默默地對自己説。
從阿爾斯蘭州看守所開出三個小時,其中有兩個半鐘頭不見人煙,我懷疑是不是要開到喜馬拉雅山。
視線由近及遠,從車輪下破碎不堪的礫石,到數百米內寸草不生的荒野,再到地平線上亙古輝煌的落日。
彷彿來到月球。
車裏空蕩蕩的只有我一個囚犯,加上司機和持槍的警衞,就像《水滸傳》裏林沖發配的情景——同樣白虎節堂式的冤案,同樣兩個捕快一個犯人,我會遇上野豬林和魯智深嗎?
不,我遇到的將是肖申克。
(向斯蒂芬.金大師致敬)
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左監獄。
可惜,這裏沒有救贖。
在漫長而絕望的旅行之後,地平線盡頭終於出現一座人類遺蹟。
抱歉,在這種史前般的荒涼環境中,只能產生遺蹟的感覺。
囚車漸漸駛近,才看請那座建築物的輪廓,就像電視上看到過的樓蘭遺址,白茫茫的荒野上兀自突起,塗抹着白色的外牆和屋頂,卻被夕陽塗抹成了黃色,從空中看更像一片沙丘。
我看到高高的崗樓,鐵絲網後面是持槍的看守,一道堅固的大門攔住去路。等待了五分鐘大門才打開,司機嘟囔這裏的警衞太嚴,連他的指紋鈕都信不過,車子開過兩堵高大的牆壁,在一個狹窄的天井停下來。
簡短的交接之後,我被帶下囚車。第一次踏上肖申克州立監獄的土地,夕陽已漸漸隱沒,另一邊灰暗的天空閃現點點星辰。刺眼的燈光照射着我,無法看清四周道路。兩個黑人獄警押着我,走進一棟高大堅固的房子,穿過漫長的白色通道,進入寬敞的屋子。
有個五十多歲的白人獄警,不斷説粗話要我脱光衣服。我已在看守所經歷這種例行檢查,任何人都不能例外。在老獄警的猥瑣目光注視之下,我緩緩脱光衣服,露出身上每一寸皮膚,讓他檢查是否夾帶物品。
換上一套橘紅色囚服——這種顏色最醒目,也最不易逃脱。接過檢查過的私人物品,進行入獄拍照和登記。鑑於我的刑期是終身監禁,老獄警特別説了兩遍監獄的規矩。
要命,居然和美劇裏聽到的一樣!
在這裏沒有自己的名字,每個人都有一個編號,我的號碼已經確定——“1914”。
這個頗有紀念意義的數字,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年份。
“在肖申克州立監獄,如果你能被關到老死,那就該感謝上帝!”
如果終老於此是一種幸運,那麼死於非命才是常態?我的刑期是一輩子,不在乎活多久。
就當老獄警要帶我去監房時,對講機突然吵了起來,一陣含混的英語之後,他的臉色微微一變,輕聲輕氣地對我説:“1914,典獄長要見你!”
還來不及習慣自己的新名字,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牆上的鐘已走到晚上八點,典獄長為什麼現在要見我?
跟着老獄警走進一扇鐵門,穿過一條鐵絲網的露天通道。路上經過三道門禁系統,每次都是指紋識別,還有帶槍的警衞把守。
最後,從地下走廊進入一棟小樓,這是監獄的行政區域,典獄長辦公室就在三樓。
與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開放着暖氣與加濕機,一台寬大的書桌擺放着電腦,後面是重重的實木書架,似乎是裝飾品的幾百本藏書。窗外亮着徹夜通明的探照燈,室內栽種着幾盆綠色植物,彷彿從阿爾斯蘭州回到了洛杉磯。
典獄長坐在辦公桌後,雖然烏黑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但無法掩蓋他已年過五旬的事實。長長的鷹鈎鼻,瘦長的頭形與臉架子,十有八九是個猶太人。
他的眼窩裏藏着深深目光,自己端詳着我説:“高能先生,歡迎來到肖申克州立監獄!”
“謝謝。”我不亢不卑地回答,,“典獄長先生,Welcome在這裏並不適合吧。”
他沒想到我會這麼回答,愣了一下笑道:“你很有幽默感!是,對絕大多數人來説並不適合,包括在這裏工作的獄警們。但是,我代表個人歡迎你,希望能成為你的朋友。”
“朋友?我不明白,我只是個囚犯,一個被判處了終身監禁的殺人犯。”
“我希望與這裏的所有人交朋友。”
“哦,抱歉,我不懂這裏的規矩,這是我第一次進監獄,其實也是第一次來美國。”
典獄長點起香煙,吐出一團藍色煙霧:“放心,我看過你的資料的案情,對你深包同情。”
“你覺得我是被冤枉的嗎?”
“來這裏的每個人都這麼説,其中一定有無辜的可憐人。”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我的名字叫德穆革,至於身份就不用介紹了,總是在這裏我説了算。”
德穆革?真是個奇怪的名字,像某種古代宗教裏的用語。
“我會牢牢記住的。”
強龍不壓地頭蛇,在這個原理人煙的荒涼之地,典獄長就是土皇帝,囚犯們可以不認識奧巴馬,但絕對不能小看德穆革。既然他能晚上“接見”我,説明對我的重視非同一般,那我也只能謝主隆恩,免得惹禍上身。
“我已給你安排好房間了,你有個非常好的室友,保證每晚都能睡上好覺,不用擔心囚犯通常會害怕的問題。”
在典獄長不動聲色的眼睛裏,我卻讀到了他心裏的秘密——
“來到我的手裏,你要麼是倒黴到頭,要麼是走運到頭!”
不管怎麼樣,總之都是都是“到頭”了。
我擠出一絲笑容:“謝謝,典獄長先生,我明白你説的囚犯的害怕是什麼。”
通常,新人來到監獄都會被欺負,如同同室的傢伙是個變態,晚上就得慘了!我已做好心理準備,如果真的遇到這種人,一定會拼個魚死網破。
“只要你明白就好!”
“我可能要在這裏住一輩子,非常感謝你的關照。”
吞雲吐霧的典獄長德穆革把臉板起來説:“不用謝我!對不起,在這裏囚犯都只能叫數字,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叫你高能先生,以後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得稱呼你為1914,請你不要介意。”
“不,我不介意,我很喜歡1914這個新名字。”
在這裏不用叫“高能”,反而解除心頭一個沉重負擔。
“很好,1914,你可以回監房休息了。在今後漫長的歲月中,希望我們能夠好好合作,並且成為朋友。”
説完他掐滅煙頭,看着窗外的也空,再也不發出任何聲音了。
小心地告別典獄長,被老獄警押解出行政樓。經過地下通道和門禁系統,轉入另一間小院。這裏的道路就像老鼠窩,歪歪扭扭勝似迷宮,四周都被高牆圍住,不時遇到帶槍警衞甚至一棟高大堅固的建築,荒漠裏平地而起的城堡,這裏是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監房,關押的都是刑期十年以上的重犯。
再度經過兩道鐵門,踏入戒備森嚴的監區。和許多電影裏看到的那樣,C區氛圍上下兩曾,左右各一道長長的走廊,中間隔着一個室內天井。走廊燈光可以照亮每個角落,鐵欄杆內的監房,幾乎全部沉浸在黑暗中,看不清關押着什麼怪物。
經過樓梯來到上層走廊,我悄悄往旁邊看了看,有幾張面孔就帖着鐵欄杆,向我吐着舌頭翻着白眼。
有個黑人大聲吼道:“又來一個送死的!”
老獄警立刻抽出警棍砸在鐵門上,狠狠地罵道:“小心你的骨頭!”
在13號監房門口停下,獄警打開牢門對裏面説:“教授,你來了新室友。”
當我小心翼翼地低頭進去,身後的鐵門就被重重地鎖上,老獄警一生不吭地消失了。
C區13號,我的新家?
小屋裏漆黑一片,只能依靠走廊裏的光線,似乎連個人影都沒有,難道所謂的“教授”剛越獄出逃?抑或根本就是個幽靈,僅僅存在於典獄長的幻想中?
恐懼地往裏摸了摸,突然感到手背一陣輕微呼吸,隨即聽到一陣沉悶的英語:“對不起,你快打到我的鼻子了。”
這聲音將我嚇個半死,隨即監房內的燈光打開,照亮這不到九平方米的空間——左右各有一張小牀,中間是個抽水馬桶和水槽,牆壁上方有扇小小的鐵窗。
右面小牀上蜷縮着一個白人,看起來五十多歲,留着雪白的長髮,蒼白的面孔不見血色,對我瞪着一雙深邃的眼睛。
“抱歉,我沒看到,請原諒我的冒犯。”
他有一隻高挺的鼻子,頗有貴族風範地聳了聳,詭異的眼神盯着我:“沒關係,他們都叫我教授——事實上我就是一個教授,你叫什麼名字?”
“1914。”
我已牢牢記住自己的新名字,教授點點頭:“你適應得非常快,你是中國人嗎?”
“你怎麼知道?”
“我是波士頓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研究人類學與考古學,我能準確分辨人類各民族的外形特徵。”
“很高興能在此認識你。”
這絕非我的客套之詞,能在家濃郁裏與大學教授同屋,全拜典獄長的恩澤所賜。
“你是怎麼進來的?”
在這裏不用説自己是冤枉的,我只能淡淡地回答:“殺人罪。”
“哦,彼此彼此。”
要命,這位道貌岸然的歷史系教授也是殺人犯!
不知該怎麼説了,尷尬地坐到左邊的小牀上,整理了一下牀鋪和被子。
“你害怕了?”
不敢看他那雙冷冷的目光,只能低頭躲避説:“不,只是長途旅行很累,想早點睡覺休息。”
“肖申克州立監獄,從來不屬於這個人間,能來到這裏已是奇蹟。”
不屬於這個人間?
“沒人能夠逃出去嗎?”
“你想逃嗎?”
教授犀利的問題,讓我苦笑着搖搖頭:“不,只能隨便問問。”
“沒人能逃出去,這裏方圓數百英里都是荒漠,沒有任何人煙與水源,就連幽靈也逃不出去!”
“來的路上就能感覺到。”
説完我將身體縮在被窩裏,後背緊靠着牆壁,擺出一副晏駕防範的姿態。
“1914,你不必擔心我會傷害你。雖然在這個監獄裏,確實有許多變態和無賴,新來者通常會承受屈辱與痛苦。”説到這,教授的表情有些憂傷,也許他自己就經歷過這些,“但你是一個幸運兒,因為你遇到了我。”
我只能極不自然的擠出一絲笑容:“Yes。”
“我確實是一個殺人犯,被法院判處了終身監禁,你也是吧?”
“沒錯。”
“但是,我殺的那個不是否認!”
這句話讓我心頭一驚:“什麼?”
“被我殺死的那個‘人’,僅僅看上去像人而已,實際上是——”
正當我像聽故事那樣饒有興致時,教授的眼神卻詭異地一笑,後退到黑暗的角落,嘴裏喃喃道:“不,我不能再説下去了,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麼?”
“那個聲音,殘留在空氣中的腳步聲。”
他壓低的氣聲讓人毛骨悚然。
“誰?”
“GREATOLDONES!”
這句話該怎麼解釋呢?
然後,教授用一句很長的英文解釋了這句話:“中文怎麼説?”
“舊日支配者。”
這是數天來我説的第一句漢語。
“謝謝。”教授又從黑暗中探出頭來,眼神就像一直膽怯的老鼠,“他過去了。”
“到底是誰?你所説的舊日支配者?”
“不,不能説,誰都不能説出他的名字。”
看着他還人的眼神與語氣,我也識相地閉嘴不再説話,隨手關掉了電燈。
小小的牢房陷入死一般的沉沒,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外,聽不到其他任何動靜,好像對面那個“教授”已憑空消失。
穿越荒漠的漫長旅行,早已讓我疲憊不堪,卻怎麼業務法真正睡着。困頓的身體與警惕的心,就像兩個人互相角力,在半夢半醒之間痛苦遊蕩。
不知過了多久,眼皮感到一陣亮光,慌張地睜開眼睛,只見鐵欄杆外一道電光。
“1914?”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我下意識地諾道:“Yes!”
手電光線又閃向另一側:“教授?”
“在!”
對面牀裏清晰地傳來“教授”的回答,原來他並非我的幻想。
電光轉向外面的走廊,我才看清一個獄警的背影,接着響起模糊的聲音,漸漸消失在午夜的監獄。
當我籲出一口長氣,聽到對面的教授説:“Goodnight。”
“Goodnight。”
終於,黑暗徹底將我覆蓋,塞入用無天日的地下,也許就此長眠不醒……
在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第一夜。
很遺憾,我記不清剛才的夢了。
很幸運,雖然記不清剛才的夢,但我還活着,僅僅活着而已。
鐵窗射入清冷的光,看着牢房的天花板,還有被分別的狹窄藍天。
阿爾斯蘭州荒漠的天空。
那麼藍,藍得像我從未見過的大海,而我只是海底的一隻生蠔,永遠囚禁在貝殼之中,除非成為一道生蠔大餐。
從牀上爬起裹上厚外套,踮起腳伸直右手,試圖出沒那高高的鐵窗。
“別費勁了!窗户有厚厚的玻璃,你一輩子都被想弄破它。”
這聲音把我嚇了一條,急忙坐下來才發現,教授不知何時已穿戴整齊,在黑暗角落裏盯着我。
“Good,morning,我只想看看天空,這裏的藍天真美,只是看起來太小了。”
“是啊,很美。”教授以為深長地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尖利牙齒,“睡得還好嗎?”
“哦,比想象中好吧。”
其實,我對於監獄最大的空區,莫過於同一個變態惡魔同屋。在看守所就每天鍛鍊身體,以防萬一好以暴制暴,幸好那裏的室友比爾是個前紐約白領。而現在這位歷史系教授,看起來也弱不禁風——果然是典獄長送我一份大禮,再也不不必擔心午夜噩夢。
鐵門外響起沉重的腳步聲,閃出一張黑人獄警的臉,惡狠狠地點名道:“教授?”
看到教授蒼白的面孔後,獄警打量着我説:“你就是新來的1914?”
“是的。”
“和教授一個房間算你走運!”他用警棍敲打鐵門説,“知道這裏的規矩了嗎?”
“知道了。”
黑人獄警嚼着口香糖説:“這裏我是老大!給我乖一點,不然就慘了!早餐給你們!”
他將兩個餐盒塞進來,之後繼續前往下一間牢房。
打開餐盒還算不錯,典型的美國飲食,基本不用考慮好吃,但足夠你吃飽。
“每晚十二點,每天早晨七點,獄警查房送餐。”教授輕描淡寫地説,“你會漫漫習慣的。”
是啊,我不禁悲從中來,反正要在這裏待一輩子總有一天會習慣的——也許就是明天,也許是很多年後老死的那天。
吃完早餐,教授變得異常沉沒,埋頭苦寫他的筆記,似乎對面的我已變成一團空氣。我沒興趣窺探他人文字,呆呆地坐在牀上,看着鐵窗外那方小小的藍天。
八點,黑人獄警再度出現,收走餐盒打開牢門,向外撇了撇嘴説:“小子,放風了!”
放風——在這意味着暫時的自由,監獄裏每個人都盼望這一時刻,儘管那麼短暫,還要在警衞的槍口底下。
我興奮地走出鐵門,身後卻聽不到任何動靜,回頭疑惑地問:“教授,你不去放風嗎?”
“不,我討厭陽光,寧願躲在安靜的角落裏。”
那張蒼白的臉縮進黑暗,永遠見不得太陽的老吸血鬼。
“1914,你也不想出來嗎?”獄警不耐煩地喊,“監獄裏人人都知道,教授從來不參加放風。”
“哦,我出來!”
皺着眉頭看看牢房,教授消失成了空氣,這是怎樣的一個室友呢?
來到C區走廊,周圍擁過幾十個囚犯。奇怪的眼神和噓聲裏,我顫抖着往前走去,握緊雙拳儘量靠近獄警。聽到英語裏最骯髒的字眼,當然比起漢語還是小巫見大巫,友人挑釁地拍拍我的肩膀,燈光着涼那些傢伙的文身,有的幾乎不滿整個後背,有人留着莫希幹髮型,都是殺人放火的悍匪,而我這個“殺人犯”大概是最文明的一個。
依次打開三道鐵門,等待全體囚犯通過,關上後門再打開前們,確保不會發生闖關危險。最後的大門徐徐打開,陽光閃爍在縫隙之間,無數利劍刺入瞳孔。
陽光漸漸燦爛,我的眼睛與心也被漸漸撕碎,身體卻被放風的囚犯們推搡着,來到佈滿碎石的大地。雙腿已不受自己控制,好久才適應陽光,不知不覺到了操場中央。看起來有足球場這麼大,三面全是高高的圍牆,每隔數十米就有崗哨塔,可以往見警衞的步槍。視線越過監獄高牆,數百英里外矗立着落基山脈的雪峯。而在高山與監獄之間,是任何人無法穿越的荒漠,也是上天賜給阿爾斯蘭州的地獄。
周圍不停有人過來與我説話,但我板着臉不理不睬,裝作聽不懂英語。遇到有人攔在面前,我就狠狠地瞪他一眼,迅速地從旁邊繞過去。關在這裏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他們不清楚我的底細,所以也不敢造次。
等到沒人再來騷擾,我才自己觀察監獄全貌。操場三面被圍牆環繞,另一面是堅固的建築,大概就是A、B、C三個監區。再往前還有建築物,估計是昨晚我看到的那些。整個監獄佔地極大,但界戒備極其森嚴,高牆底下有鐵絲網,一羣持槍警衞正在巡邏。
囚犯們分散在操場上,看起來起碼有三百多人,統一穿着橘紅色春季囚服。幸好我沒被太陽照話了眼沒,否則還以為幾百顆橙子在沙子上滾來滾去。他們要麼打籃球,要麼聚集着聊天——估計是黑市交易,或者獨自慢跑散步。各色人種都可以看到,白人大概只佔一小半,黑人的數目也差不多,其餘多是寫拉美裔的面孔,甚至有幾個印第安人,顯然是阿爾斯蘭州土著。至於中國人或日本人韓國人,我只看到一個——就是我自己。
在這裏註定孤獨嗎?
於是,我走向大操場裏唯一的無人地帶。
確實很奇怪,陽光下到處都有囚犯們活動,但唯獨那裏是個“死角”,居然不見任何人影。就連長跑的那個傢伙,也遠遠繞過避之惟恐不及。
走到監獄的這個角落,地面不再平整,而是佈滿雜亂的大石頭,幾十塊長方形石板,鑲嵌在亂石堆中,看起來像墓碑——回頭再看我的身後,距離最近的人也有五十米開外,我已被監獄拋棄,流放到這個荒涼神秘的角落。
忽然,我感到渾身一股寒意,如電流從腳底板升起貫穿全身,最後湧入心臟的深處。
“我要出去!”
一個聲音對我的心裏説。
你是誰?
驚恐地跳起來,這是上午八點三十分左右,春天的太陽照射在我的頭頂,將我的影子投射到班駁的石板之上。
沒錯,我確實聽到了這個聲音沒有通過任何聽覺器官,而是直接由心臟感受到了。
倒吸一口冷氣,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不,發現地下佈滿這些石板,大部分都被塵土和碎石掩埋,大約數十米範圍之內寸草不生。
該死!雙腿被灌了重重的鉛,每踏出一步都那麼艱難。
痛苦地低下頭來,正對地面上一塊石板,強風襲來吹開塵土,露出幾行英文——先是模糊的姓名拼寫,下面的數字很清晰——
1905——1928
最後刻着的是肖申克州里監獄,我嚇得摔倒在地,後背和雙肘帖着大石頭,陽光下竟然如此冰冷!
我發現的是一塊墓碑。
“1905——1928”——正是墓碑主人出生與死亡的年份,只有二十三歲的短短生命,便葬送在這座監獄地下。而這塊墓碑距離今天。已經超過了八十年,那個年輕的幽靈,也在這裏哭泣了八十年?
小心爬起來再看看其他的石板,大部分文字都被磨平了,偶爾看到一些生卒年份,最古老的有十九世紀,最近的是1969年,可能以後都被送出去埋葬了吧?
這些石板有的互相疊加,大部分被埋在地下,難以估計到底有多少?奇怪的是,所有墓碑上都沒有十字架,也許在這裏性樣已經無用,都是被神拋棄的靈魂。
“這裏沒有基督!”
一個沉悶的聲音從身後響起,再度把我嚇得跌倒在地。
是埋葬與此的幽靈?大白天鬧鬼了?當我落荒而逃時,卻看到眼光下一張老人的臉。
最醒目的是灰色的洛腮胡,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額頭佈滿刀刻般的皺紋,身體卻像堵牆般堅硬——老年版的切.格瓦拉(假設他還能活到現在),年輕是典型的拉丁美男子。
“你市誰?”
“薩拉曼卡.馬科斯。”
説完老人伸出一隻大手,將我從母本上拉起來。
“謝謝,你也是這裏的犯人?”
看到他那身橘紅色的囚服,我就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了。
“是,你是新來的?”
“我叫1914。”
“你知道嗎?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他們都在看着你呢!”
他回頭指了指操場,所有囚犯都在看熱鬧,但沒人敢靠近我五十米內,好像把這片墓地當做舞台,而我成為最倒黴的演員。
“對不起,我不知道這裏是墓地。”
“這裏的肖申克州立監獄的緊急,就算大白天也沒人敢來,我也有好幾年沒來過了。”
老頭的英文帶有拉丁口音,他的外形與眼神都非常酷,真是一個百年不遇的老帥哥。
“Lei’sgo!”
燦爛的陽光底下,他摟着我的肩膀,快步將我帶出墓地,回到大隊囚犯們中間。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我,彷彿我是從墓地裏爬出的殭屍。但除了老頭沒人敢靠近我,全體為我們讓開一條路。兩邊的人牆如摩西渡過的紅海,目送我們離開操場。
不久,僅僅一小時的放風時間就結束了,囚犯們被獄警趕回監倉,身後一片喧鬧嘈雜。
低着頭回到C區,老馬科斯拍着我的肩膀説:“新來的,保重好自己吧。”
在獄警的監視之下,我乖乖回到13號監房,聽着身後鐵門被鎖緊。對面的教授仍然埋頭疾書,完全無視我的歸來。
還沒走出墓地的恐慌情緒,揉着不斷搏動的太陽穴,在狹窄的牢房裏反覆徘徊。
“請保持安靜!”
教授冷冷地提醒我一句,貌似不悦的放下手中的筆。
“對不起。”我膽怯地坐倒在硬硬的牀板上,“我打擾你了,因為剛才我被嚇到了。”
“有人欺負你了?”
“不,是墓地,我去了操場上的墓地。”
“你好有膽量!”教授緩緩回過頭來,灰色的眼珠似乎不是人類,“發現什麼了嗎?”
不敢再會議墓地了,我張口結舌地回答:“沒——沒有。”
説着他就把小本子收了起來,小心地鎖在牀頭的抽屜裏。
“你在寫什麼?”
“歷史——關於‘GREATOLDONES’的歷史,舊日的支配者。”
我執著地追問:“到底什麼是舊日支配者?”
“你問得太多了!”
教授把頭轉了過去,縮在黑暗中閉上眼睛,不知冥想些什麼,而我始終未能捕捉到他眼睛裏的秘密。
嘆息着仰頭看向鐵窗,那方陽光下的藍天,心中默唸着那個名字——
GREATOLDONES。
中午查房之後,就是午餐時間。
教授終於出門了,跟隨洶湧而來的人們,經過三道監控鐵門,來到人聲鼎沸的囚犯餐廳。上午的放風還不過癮,每個人都顯得很活躍,拉幫結派地坐到一起,或者互相插隊推來推去。獄警不太管他們,隔着玻璃門遠遠地監視。
奇怪的是,雖然周圍都是惡貫滿盈之徒,但沒人來敢招惹教授,難道這裏也有尊師重教的傳統?還是教授以前殺人手段太過殘忍,早已傳遍了整座監獄?當我跟着他們排隊取餐盤時,前面的囚犯們自動讓開路,居然把我們送到第一排。我小心而疑惑地端着午餐,和教授一起找到餐廳角落。那些殺人放火的悍匪紛紛讓開,旁邊的桌子空無一人,許多人寧願擠在一起,也不肯靠近我們兩個。
我一邊埋頭吃着午餐,一邊用眼角與光掃視四周——每個人都偷偷地朝我們看,然而一旦被我的目光撞上,便立刻驚慌地轉頭躲避,好像這裏坐着一對瘟神!
快要吃完,我才輕聲問教授:“為什麼他們看起來很怕你的樣子?”
“不,他們不怕我!”教授一臉無辜,“平時吃飯他們都喜歡坐在我旁邊。”
“啊——”我嘴裏的湯幾乎漏了出來,“難道是因為我?”
教授一副古怪的表情:“可憐的孩子,你現在才知道嗎?”
“因為我上午去過墓地?”
這個可怕的事實讓我再也吃不下去了。
“沒錯,墓地是監獄的禁忌,誰都不敢去那個地方,誰去了就會帶上厄運,甚至會傳染給身邊的人。”
我的嘴唇哆嗦片刻,轉念一想反正夠倒黴了,從一年前開始厄運纏身,這個月差點被判死刑坐電椅,還能比這些更倒黴的嗎?
“教授,那麼你呢?你怎麼不害怕?還和我坐在一起?”
“因為我渴望遇上厄運!將我帶離這個世界,回到我本該來的地方。”
這話讓我聽得汗毛直豎,趕緊端起餐盤放回去,再也不願待在那些恐懼的目光下。
忽然,身邊閃出一個魁梧的背影,原來是上午那個古怪的人——薩拉曼卡.馬科斯。
只有這個老頭並不懼怕,竟轉身攔住我的去路,一如革命帥哥猛然回頭的瞬間。
我與老馬科斯距離不足一尺,清晰讀出他的心裏話:“你就是被Gnosis選定的那個人!”
Gnosis是什麼?
這個問題深深植入我的心底,使我如雕塑般僵硬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老馬科斯。
老頭髮覺了我的眼神變化,似乎知道我已讀懂了他的心,退到一邊給我讓開了路。
“謝謝!”
我低頭輕聲感謝,在獄警的監視之下,揣揣不安地回到監房。
下午,莫妮卡來探監了。
狹小的探望室裏,她穿着黑色風衣出現,面色灰白疲憊,栗色頭髮低調地綰在腦後,難掩引人注目的混血眼睛。
猶豫了幾秒鐘,我不再壓抑自己的情緒,緊緊抱住了她。彷彿抓住水中的救命繩,雙手幾乎嵌入她的身體,感受衣服底下日漸消瘦的後背,幾分骨感又幾分刺人。這裏沒有玻璃窗分隔,只有獄警遠遠監視着,也算典獄長的恩賜吧。
她埋在我的肩裏顫抖片刻,抬起頭已恢復鎮定,嗓子沙啞:“我僱用了一輛州政府的車,坐了幾個小時才來到肖申克州監獄,他們説我開車永遠找不到這裏。”
我立即對警衞説:“對不起,能給這位小姐喝杯水嗎?”
獄警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倒了杯水給莫妮卡。
她幾乎不停頓地將一杯水喝完,舔着嘴唇説:“這裏真乾燥啊!”
“差不多就是高原沙漠。”
“你一定很不適應。”
莫妮卡像看一個可憐的孩子那樣看着我的眼睛。
“我想我可以在這裏活下去,只要沒沾上墓地的厄運。”
究竟沾上了嗎?真的能活下去嗎?不,不要再給她增加煩惱了!
“墓地的厄運?”
“沒什麼,只是這裏的傳説,無稽之談罷了。”
“但願吧。”她低頭沉默片刻,輕輕抓起我的手問,“典獄長對你怎麼樣?”
“還不錯,,給我安排在一間最安全的牢房裏,室友是個大學教授。”
“沒人欺負你吧?”
大概她早就幻想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樣子吧?
“沒有,我很好,放心吧。”
“可是,你已經受了很多苦。”
“莫妮卡,你為我做得夠多了。”我將她的手握得更緊,盯着混血的雙眼,“是你花錢買通了典獄長,讓他對我格外開恩的吧?”
在她不置可否地轉頭躲避之前,我已讀到了她眼底的話:“沒錯,是我買通了典獄長。”
我苦笑着仰起頭:“你不需要回答了。”
其實,也不用擔心被人監聽,我們説的都是中文,這裏沒人能聽懂。
“對不起,我覺得是我沒做好,沒為你請到最好的律師,沒為你打贏官司,讓你落到了這個地方。”
莫妮卡憂傷地低聲傾訴,再也不是以往強勢的霸道女,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我禁不住又摟緊了她。
“一切都與你武官,是我自己犯太多的錯,而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人,又實在太狡猾陰險我們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撫摸着她的栗色長髮,彷彿抱着一隻受傷的小鹿。而她再也不説話了,似乎到達漫長旅途的客棧,需要好好休息在我的懷中。
“現在天空集團怎麼樣了?”
突然冒出的這句話,讓她很是意外地瞪大眼睛:“你都在監獄裏了,幹嗎還關心這個?”
莫妮卡的反問令我尷尬,但還是乾脆地回答:“因為我來美國的目的,就是為了天空集團,我相信這一切的陰謀,也與天空集團和蘭陵王高家有關!”
“夠了!你真以為自己是我的堂兄高能嗎?”
她的回答讓我無語,這種境地個幹嗎還想這些呢?
僵持了一分鐘後,混血的雙眼才柔軟下來,嘆息着:“不好,天空集團的狀況很不好,天空銀行已危在旦夕,但父親堅持不裁員,僅僅讓員工輪崗休息,降薪百分之三十,而集團高管的年薪已降低了百分之八十!上週剛有三個高管,十六個中層經理此致,除了我們中國分公司以外,幾乎全球每一個分公司,都陷入嚴重的財務危機。”
“你父親呢?他怎麼樣?”
“我已經一個月沒見到他了!他一直躲在賓州開電話會議,卻不去紐約的集團總部。”
看來我的這位“叔叔”已面臨絕境,起碼天空集團也是我工作過的地方:“別擔心,經濟危機總會過去,天空集團和你父親也會好起來的。”
“不,通用汽車都快要破產了,天空集團翻船的可能性很大。”
面對她毫無表情的臉龐,我有些失望:“你怎麼説得那麼冷靜?”
“這是命運。”
再度讓我低頭不語。
獄警過來指了指表説:“對不起,小姐,已經超時了。”
莫妮卡神情複雜地站起來,我放開了她的手:“早點回去,晚了路上危險,我會照顧好自己。”
她像温馴的羔羊點頭,輕輕吻了我的嘴唇。
濕濕的,熱熱的。
當莫妮卡的背影消失在探望室外,我又回到冰涼的監獄。
傍晚六點,監獄的晚餐時間。
我和教授走在一起,所有人都與我們保持距離,就連獄警也皺起眉頭。我們順利地排到最前面,最早拿到熱騰騰的餐盤,坐到最乾淨的桌子上。沒人敢和我們坐在一起,完全不受干擾地吃好晚餐,又在所有人的目送下,最早回到13號監房。
吃飽喝足躺上小窗,仰望高高的鐵窗,幸運地看到了月亮——就像我從漫長昏迷中醒來,第一晚看到了月亮——就像我從漫長昏迷中醒來,第一晚看到的那輪月光,像鑰匙打開我混沌的心。現在的心更加混沌,一團雜亂無章的電線,交織着散發致命的電流,它們能否被月光照亮?高原荒漠上月光,恰好鑲嵌在那方小小的天空中,如寒冷寶石消滅心底灼熱,她就是那個人嗎?
教授仍然低頭撰寫他的歷史,完全忘卻我的存在,而我故意挑釁地問:“教授,能説説你進來的原因嗎?”
“1914,你夠執着!”他只停頓一下,又低頭寫下去,自言自語:“每個人進來都有原因。”
“我先説自己吧,我沒殺人,但我在殺人現場出現,不慎拿起殺人兇器,更倒黴的是還有殺人動機,於是被判處了一級謀殺罪。”
“每個人都這麼説——”教授將最後一個音節拖得很長,突然藏起小本子,轉過蒼白的臉:“除了我。”
“你?”
“我承認我確實殺人——但不是否認!”
把昨晚的對話繼續下去:“你説你殺的不是人?那是什麼東西呢?”
“他是以人的形式存在的非人類,是遠古邪神殘留至今的後代!”
教授憤怒地站起來,面孔絲毫未見血色,他的身體制造的影子,漸漸將我吞噬。
其實,我是故意激怒他,要探聽那些可怕的故事,這得冒極大的風險。
“你不相信嗎?我專門研究人類學,我編寫的考古學與人類學課程,至今仍是美國許多大學的教材。”
“教授,你怎麼殺死這個邪神後代的?”
“非常困難!我足足用了三天三夜,才一點點把那個生物的血放光,知道最後才露出本來面目——非人類!”
他説起來不動聲色,但善於聯想的我,腦中已浮滿可怕的畫面,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怎知道他是非人類?”
教授閉上眼睛陷入沉思:“你以為這個宇宙,無數個世紀前,真是我們想象的樣子?”
“難道還有另一種解釋?”
“Azathoth,太古最初的神,生出‘黑暗’、‘霧’還有‘混沌’。”他將我帶到另一個黑暗荒蕪的世界,“黑暗生出‘GREATOLDONES’——至高無上的舊日支配者,在遠古統治地球,擁有難以置信的巨大力量。但在某次鬥爭中敗給了其他神,從此被禁錮在世界各地,在無邊無際的時間中沉睡。”
“聽起來像科幻小説?”
“不要打斷我!”教授狂怒地咆哮,“這不是小説,而是真實的歷史!人類只要看到那些,那會喪失理智變成瘋子,甚至甘心成為奴隸,偶爾也有人想利用‘GREATOLDONES’的力量,妄圖統治現實的人間,結果全是自取滅亡!‘GREATOLDONES’被遺忘在南太平洋的海底城市R’lyeh,當繁星指向太古,宏偉的R’lyeh將浮出海面,喚醒沉睡億萬年的‘GREATOLDONES’,從而毀滅全人類!”
雖然,我確定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卻被他的表情嚇到了,縮回被窩怯生生地問:“教授,這就是你的研究成果?”
“《死靈之書》早已證明了!無數中世紀與近代學者先賢,都曾洞察這個遠古秘密,只是不為掌握話語權的學術界承認。”
教授灼熱的目光,顯示他對自己所捉的深信不疑,我無法讀出其他信息,只能驚訝地問:“什麼是《四靈之書》?”
“一部驚世駭俗之作!古代阿拉伯人的智慧結晶,探究世界被掩蓋的真相,充滿神秘魔力。如果念起《死靈之書》阿拉伯原文,就回如同咒語消滅那些披着人形的魔鬼。”
也許他已喪失理智?但我大膽地問:“你真的見過披着人形的魔鬼?”
“是,在新英格蘭海岸的一座破舊的鎮子,十八世紀建造的房子,住着一户形象古怪的人家。我在查閲各種資料後,小心翼翼地造訪那裏,見到一個體形高大面色蒼白的年輕人。他不斷翻着魚似的眼睛,乞求我將他帶離老鎮開始新生活。於是,他被我帶到波士頓大學,成為學校裏的一名清潔工。但他無法與正常人溝通接觸,每個學生見到他都嚇得逃走了。而我也在悄悄研究他的身體,每當我用阿拉伯語念起《死靈之書》,這個年輕人就會癲癇發作。最後,當我確認他就是‘GREATOLDONES’的後代才追悔莫及,因為這個生物將迅速在校園裏繁殖,殘害無知的女學生們,散佈來自遠古的邪惡種子。”
“所以你要消滅他?”
“是的,我將這個怪物帶到阿爾斯蘭州,用三天三夜放趕他身上的血,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
“Stop!”
不敢想象這卡怕的畫面,只感到胃裏一陣噁心。
“幾個月後,有人發現那具人形皮囊,然後我就被送到這裏來了。”
教授説完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雪白的牙齒在燈光下閃爍。
這樣的對話該停止了,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讀不出什麼謊言——如果這一切都是教授的臆想,那他就是嚴重的妄想症精神病人,同時也是極度危險的殺人狂。
鐵窗外的月光,已悄然隱去。
幽靈。
我的體內,有一個幽靈。
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要去向何方,就像一條寄生蟲,悄悄吞食我的血液與靈魂。
讀心術來自於這位幽靈。
清晨。
我還活着,是幽靈先生將我從噩夢中喚醒。
清冷的光透過鐵窗,刺痛微微睜開的雙眼。對面的老殺人狂,不知何時已起牀,坐在角落寫他的“歷史”。
吃完早餐,教授依然蜷縮在黑暗的牢房,而我跟隨其他囚犯走向操場。每個人都忙着躲開我,不斷用恐懼或疑惑的目光掃來。我擰着眉頭想尋找另一個人,卻被擁擠的人頭淹沒。
來自監獄的大操場,陽光明媚的天空,荒蕪的高原愈加乾燥,大多書人嘴唇開裂。茫然地在空地散步,我走到哪裏,人們便散開,剩下以我為中心,半徑十五米的無人區。
索性也落得個清淨!我享受地隨便走去,不知不覺又靠近那片墓地。即將踏入亂石堆的瞬間,下意識往後退了半步,接着身後一陣異樣,冷汗竟也漸漸沁出。
“你又要表演給他們看嗎?”
帶有西班牙口音的英語,讓我顫抖着回過頭:“又是你?”
沒錯,馬科斯,肖申克州立監獄殘酷的老頭。
“他們都在看着你呢!”
果然,那些囚犯們幾乎排隊觀賞,在幾十米外熙熙攘攘,大概還有人對我下賭注,看我今晚會不會死於非命?我是在幹嗎嗎?像馬戲團的空中飛人表演玩命遊戲?
老頭拍拍我的肩膀,帶着我離開墓地,回到操場中央的陽光下。
“你不害怕嗎?”
我疑惑地盯着他的眼睛,而他搖搖頭笑道:“是啊,你昨天去過墓地,現在所有人都害怕你,讓你成了這裏的老大!”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在這個星球上,沒有任何東西,也沒有任何人能讓我害怕!”
老馬科斯手搭涼棚看着太陽,晾着他那身接近古銅色的皮膚。
“你是這裏的老大?”
“不,肖申克州立監獄的老大另有其人,但你永遠不會見到。”
我低頭停頓片刻:“你在這裏多久了?”
“八年。”
他搭住我的肩頭,像父親保護着兒子——其實老頭年齡要比我的父親大很多。
“為什麼?這裏的人害怕這塊墓地?”
“這座監獄的一百多年中,每個死於此地的囚犯,都會被埋葬在這片墓地。據説午夜颳起大風時,墓地會傳出悽慘的呼號——神秘死去的冤魂們,想要佔有活着的囚犯的身體。”
但我並不認可老頭的理由:“只是些無聊的迷信傳説,不至於讓這些膽大包天的渾蛋們怕成這樣吧?”
“不,這是真的。”
遠離墓地,再眺望那片荒涼的亂石堆,背景是監獄圍牆,再往後的雪山,構成一幅上古時代的畫卷。
“用什麼來證明?”
“年輕人,你真固執!我來告訴你‘掘墓人’的故事吧。”
這將是我在一天一夜內聽到的第二個人“故事”。
“大約八十年前,肖申克州立監獄,出現了一個有特殊能力的囚犯——他可以盯着被人的眼睛就看透別人心裏想的秘密,當場戳穿人家的謊言,這種能力就叫——”
“讀心術!”
我的嘴唇劇烈發抖,因為老頭説的那個人不正是我嗎?
“是!”他發現我的臉色有變,“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慌張地轉過頭,不敢讓他看着我的眼睛,“只是感覺很可怕,當你可以發現所有人的秘密。”
“確實非常可怕!這個具有讀心術能力的囚犯,成為監獄裏所有人的噩夢。那段故事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他非常聰明又嫉妒殘忍,在這裏製造了一場駭人聽聞的大屠殺——墓地裏許多人都是那時埋入的。他有個外號叫‘掘墓人’,因為他入獄前的職業,是為馬丁.路德市的公墓掘坑埋葬死人。”
“他也埋葬在墓地裏嗎?”
老頭面色陰沉地搖搖頭:“不,那場大屠殺結束以後,誰都不知道‘掘墓人’是死是活?反正沒找到他的試題,像空氣一樣消失了,唯一肯定的是並未逃出監獄。“
“這裏也有躲貓貓?“
“躲貓貓“是用中文説的,沒想到老馬科斯也領會了:”沒錯,這是肖申克州立監獄,數是年來無法忘卻的禁忌傳説——‘掘墓人’,依然遊蕩在監獄中的某個角落,不時奪去哪個倒黴蛋的性命,恥辱接觸過墓地的囚犯。“
“我?“
老馬科斯搖了搖頭説:“放風快結束了,回去吧。“
陽光下的可怕故事終於結束,我緊緊跟隨老頭的腳步,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回到黑暗的監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