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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寫到這兒眼淚禁不住六下來,雖然時隔一年多之久,我已遠在美國的監獄,當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那種疼痛感覺是這麼真實,真實到心如刀割……

    現在是2009年9月19日上午八點,肖申克州立監獄,C區58號監房。

    每天一個小時的放風時間到了。

    我把小簿子塞進抽屜。牢門自動打開,老馬科斯活動着胳膊走出監房,我跟着他來到走廊。從旁邊的監房跑出許多人,飛快地從我身邊衝過,卻被上層監視窗裏的獄警大聲警告。C區的囚犯大約有一半是黑人,還有不少拉丁美洲裔,而我這樣的東方人只有一個。

    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途中有三道堅固的鐵門,依次打開又關閉,可以確保不發生意外。

    在十幾名獄警的看守之下,最後一道大門打開——我看到了大地。

    美國西部阿爾斯蘭州的大地,極目遠眺是數百英里外中年積雪的落基山峯。監獄的操場足夠大了,打一場美式足球絕沒問題。但在操場邊緣是兩道高高的圍牆,還有幾米高的帶電鐵絲網,每隔五十米就有一個崗哨塔,那上面的傢伙據説槍法都很好。

    操場裏近來幾百名囚犯,貪婪地呼吸着新鮮空氣,相互艘西部高原的陽光。有的人立刻躲到一邊,進行他們的秘密交易。還有人聚集到一起,他們是監獄裏的黑幫。

    有人在後面拍了拍我的肩膀,原來是比爾,拿着一個籃球,指了指一個破舊的籃球架。他是華爾街的白領,公司在經濟危機中倒閉,他千里迢迢跑到阿爾斯蘭州,開槍打死了自己的老闆。我們給他一個綽號“嚎叫者”因為每晚他都會在監房裏嚎叫。我沉默片刻,忽然從他手裏搶走了球,轉眼間已上籃成功。

    籃架下走出一個高大的黑人,他拍了拍手説:“兄弟,也算我一個。”

    他叫華盛頓,美國黑人常用的姓,因為搶劫了十七家超市而入獄。

    我、比爾,還有華盛頓,在操場的角落打了幾十分鐘的籃球。我打得渾身是汗,幾次被身高六英尺多的華盛頓蓋帽。一些人聚在籃架下看着我們,但誰都不敢靠近,懼怕華盛頓的拳頭。

    放風結束,獄警們把全部囚犯趕回監倉。

    回到C區58號監房,擦乾身上的汗,坐下來打開抽屜,翻開我的小簿子,剛才寫到“一路流着眼淚狂奔而去……”。

    接着寫我的故事——

    午夜漫步。

    我被保出派出所,卻又逃離了父母。在黑夜不知走了多久,才發現前頭一片喧鬧,無數霓虹燈閃爍,路邊排列大大小小的招牌,不時傳出樂隊的歌聲。

    衡山路,這裏佈滿了各種酒吧,紙醉金迷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路邊許多人在拉生意,尤其我這樣年輕的單身男子,更成為眾人招呼的對象。我絲毫沒有理睬,彷彿身邊繁華的不夜城已然消失,走進一片空曠的沙漠,抬頭卻不見星空。

    精神有些恍惚,拳頭還隱隱作痛,今晚怎麼了?媽媽説我從沒這麼衝動過,從小到大也沒打過架,頭一回脾氣那麼暴躁,也是頭一回有人被我打得滿臉是血。

    真實太愚蠢了!那個瞬間我徹底失控,現在卻追悔莫及。就算那傢伙真的不是人,我也沒必要要這麼做,非但不能要回貨款,反而會傷害自己,只能默默承受這個後果。

    “高能!”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茫然回頭只見一個年輕女子。霓虹燈照亮了漂亮的臉蛋,我皺起眉頭思索,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她。

    “怎麼,把我忘記了?我是馬小悦。”

    她微笑着走到我面前,甩了甩帶着香水味的長髮。

    “馬小悦?”

    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對,老同學“唐僧”告訴我的,我們以前的班長馬小悦,也是當年的一朵校花,我還諳練過她呢!

    “我……我想起來了,你是我的高中班長?”才意識到自己身上有些髒,臉上還有大家留下的痕跡,只得低頭道,“世界真是太小了。”

    馬小悦也很意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真沒想到能再見到你,已經有七八年沒見了吧。”

    “啊,你過得還好吧。”

    我極力掩飾自己的落魄,不敢面對初戀的夢中人(假如暗戀也算初戀的話),可惜她從不曾知道過。

    午夜閃爍的燈光下,她發覺了我的不對勁,“高能,你臉上怎麼了?”

    更不敢看她的眼睛,轉頭道:“沒,沒什麼。”

    一輛銀色的寶馬530長軸距版呼嘯而來,停在馬小悦身邊。

    “高能,我先走了,再見!”

    她打開寶馬車門坐進去,開車的是個年輕男人,輕暱地捏她的臉蛋。

    我什麼都沒説,自卑地後退幾步,目送寶馬載着馬小悦遠去。

    身後是間小酒吧,傳出吉他彈唱的許巍的歌。這樣的夜我已無處可去,索性鑽如酒吧,點了一杯黑啤借酒消愁。坐在遠離吧枱的角落,抓着疼痛難消的拳頭,知道自己根本不勝酒力,卻舉起杯子大口灌下去——至少總比找人打架好些。

    自斟自飲兩大杯,已感到腦袋發脹,整張臉都好像燒了起來,心跳快了好幾倍。一邊聽着歌手彈唱,一邊莫數自己的脈搏,究竟麻醉了神經,卻絲毫不能減弱心裏的痛楚,反而像黑暗的池塘,將我沉入更深的水底。

    當我要被麻醉和悲傷淹沒時,一個女子走入朦朧的視線,我下意識地喊道:“馬小悦?”

    等她坐到我身邊,才發現是另外一張面孔。

    雖然光線昏暗,雖然醉眼迷離,我仍然在幾秒鐘後認出了她。

    不可思議,居然是她?

    一張典型的中西混血兒的臉龐,栗色長髮在燈光下隱隱閃亮,深邃的雙眼如黑洞吸引着眼球——這張臉昨天還在總裁身邊,今夜便來到酒吧深處。

    名字已呼之欲出,卻不再是一身職業裝,而是最新款的牛仔褲和T恤衫,胸口晃着閃亮的水晶掛件。她的個子高挑如外國女孩,卻又不似那般臃腫,反而長着一副中國人的纖腰。

    我使勁揉了揉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記憶,“你……你是?”

    “不認識我了?昨天的公司大會你遲到了,總裁的講話都被你打斷,所以我記住了你。”

    “孟歌?”

    即便已被酒精麻醉,我依然説出了她的名字——天空集團中國分公司最新到任的總裁助理。

    “你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莫妮卡。”

    他將一個酒杯推到我面前,我恐懼地搖搖頭説:“不……我已經……醉了……不能……再喝了。”

    “不是酒,是涼水。”

    原來是給我解酒的,我感激地接過杯子仰頭喝下,“謝謝!真沒……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我也是啊。”莫妮卡在我面前野性地一笑,“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高能,銷售……銷售七部的……高能。”

    我醉得難受,無法完整地把話説完。

    “真巧,第一次在上海泡酒吧,就遇到了公司的同事。”她又讓服務生給我倒了杯涼水,“你經常來這裏嗎?”

    “不!”我又將一大口將我喝完,“我是……第一次……第一次來這裏。”

    “God!那我們真是太巧了!”他注意到了我的臉上有打架的痕跡,“你臉上怎麼了?”

    莫妮卡説中文有些怪,再加上她那混血兒的外表,想必是在美國長大的。

    “哦,沒事……沒事……”

    喝了兩大杯涼水,依然無法沖淡血液裏的酒精,腦殼難受得要爆炸,又感覺胃裏正劇烈地震動,難以抑制地嘔吐起來。

    未消化的渾濁晚餐連同啤酒和胃液,一同被我吐在了酒吧地板上。莫妮卡先驚訝地躲開然後扶着我的肩膀,叫服務生來收拾。

    身體難受的同時,心裏也羞愧難當,居然在公司總裁助理面前出醜!還差點把穢物嘔吐到美女身上,更不敢抬頭看她的眼睛了。

    “OK!看來你不適合來酒吧,我現在送你回家吧。”

    “不……不……不用了……謝謝你……”

    莫妮卡和一起把我扶起來,記不清怎麼走出酒吧的了,好像是她把我塞進出租車。我下意識地念出了地址,腦袋擱在冷冷的車窗上,看不清身邊那張臉。特別的香水氣味,伴隨微微濕潤的髮絲,飄蕩在我的鼻息之間。腦中塞滿襁糊,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蘭……陵……王……蘭……陵……王……”

    車子在我家門口停下,回頭只見一個女子的身影,重新鑽進出租車遠去。

    次日,上午。

    早上起來已徹底清醒,再次為醉酒後悔不已,渾身的肌肉關節痠痛。我向父母道歉:昨晚不該扔下他們獨自逃走,一切都是我的錯誤,我是一個成年人了,不能再讓父母擔驚受怕。

    坐在地鐵上打開收集,我有睡前關手機的習慣,剛打開就看到一條新短信,發信人居然是方小案。他的這條短信很長——

    “高能,對不起,我很後悔2006年的秋天,在海島的月夜聽到了你的秘密。我更後悔最近再次捲入了這件事。對於上個月海島培訓的那個夜晚,請接受我真摯的道歉。陸海空的自殺是他咎由自取,嚴寒恐怕也已化作了幽靈,接着我也將奔赴另一個世界,永別了!”

    看完這條長達一百多字的短信,我幾乎要把手機扔在地上,方小案究竟想幹嗎?

    立刻給方小案打電話,聽到的卻是“你撥打的用户已關機”。

    關機,還是關人?

    再反覆看這條短信,發信時間是凌晨四點,似乎每一個字丟浸透着悔恨的眼淚。

    心神不安地來到公司,進門時低頭掩飾臉上的傷痕,卻被侯總叫進了辦公室。

    “你真是個白痴!”

    以往侯總訓人都關着門,這次卻把房門打開,故意讓大家都能聽到。

    “對不起。”

    我只能默默地低頭,想必侯總已知道了昨晚的事。

    “就算客户千錯萬錯真是個畜生,我們銷售員也絕對不能和客户動手。知道什麼叫忍辱負重嗎?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高能,你知道嗎,這種不是人的客户,我每天都要碰到一大堆,你以為我不煩心?你以為我不想揍他們?每個晚上我都在幻想,把這些王八蛋塞進馬桶,用大便清洗他們的嘴巴!”

    侯總出了幾口惡氣,也説出了我的心裏話,但他話鋒一轉:“就算你心裏真想請客户吃大便,可是為了你的銷售額,你還是必須得請他們吃大餐!得拍馬屁!就算你天天計劃着把他們的腦袋打爛,可是為了你的年終獎金,你還是必須得熱面孔帖他們的冷屁股!”

    着就是銷售之道?我聽得有些噁心,但違心地頻頻點頭,“是!是!”

    “客户的臉皮是很厚的,但我們的臉皮必須他們還厚!客户的心腸很黑,但我們的心腸必須比他們還要黑!這就叫厚黑學,你們大學裏沒有教過嗎?你得要好好學習!”侯總説得口乾舌燥,喝了口茶説,“高能,如果這個爛攤子你搞不定,那就等着被炒優裕吧。”

    聽到最後一句話,我突然抬起頭,從侯總輕蔑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他內心的話——

    “沒見過比你小子還要傻的人,果實是個傻B!快點去吃大便吧!”

    侯總的嘴巴並沒有動過,而是通過他的眼睛,直接傳遞到我的大腦。我已對這種語言麻木了,默默承受對我的侮辱,低頭走了出去。

    同事們都在看我,表情大多興奮,又看到了一出好戲——只要捱罵的不是自己。

    我的臉漲得通紅,看着兩隻可憐的小烏龜,最近才知道它們兩個都是公的。今天它們很活躍,不停地往魚缸上面爬,又不停地滑落下來,回到魚缸的最底部,忽然苦笑一聲,將其中一隻抓出來,放在手心爬來爬去。

    它和我有什麼區別呢?一樣在魚缸最底下,一樣夢想爬出這小小的牢籠。它想要去大自然,想要找到心愛的母烏龜,找到屬於它們的那片天地;我也想要爬出這小小的辦公室,爬到真正施展拳腳的地方,爬到屬於我的大房子和好車子裏,爬到一個漂亮女孩的身邊……

    將小烏龜放回到魚缸,旁邊傳來老錢的聊天聲,田露飛快敲打鍵盤的聲音,幾乎要擠爆我並不大的腦殼。

    我將今天的MSN簽名改為“在魚缸裏”。

    今天,方小案沒有來上班。

    在公司打電話到他家前,他家人先打電話到公司了——昨天半夜方小案接到一個電話,就立刻匆忙地出了門,到了早上還沒回家,再找他已音訓渺茫。

    原本出事的是銷售六部,經理陸海空自殺,銷售員嚴寒失蹤。現在又像瘟疫傳染到了銷售三部,原本老實本分的方小案也失蹤了。情況竟與嚴寒如出一轍。

    銷售部再度陷入恐慌,無論公司裁員壓力多大,再也沒人敢晚上留下來加班了。

    時針已走到晚上九點,我獨自徘徊在街頭,不停給方小案打電話,可聽到的永遠是關機。

    不知不覺到了田露的小區門口,身邊開過一輛尼桑轎車,看着有些眼熟。車上下來一對男女,燈光照到他們臉上,一個是田露,還有一個卻是?

    確實是他——侯總!

    他攬住田露的肩膀,笑着低頭去親她。田露順勢倒在他懷裏,肆無忌憚地親熱,宛如熱戀中的情人。我的牙齒不停哆嗦,在黑暗中隱藏自己,眯着眼睛要看清楚。侯總的手甚至伸到了田露的衣服裏,接下來的動作難以啓齒,接着兩人走進大樓。

    侯總明明是有婦之夫,怎麼一眨眼就和田露勾搭上了?他們旁若無人地親嘴,顯然不是一天兩天,相比那晚田露的表情,她現在更像一個蕩婦,絲毫不加遮掩的那種。怪不得這些天銷售部人人自危,惟獨田露面不改色穩坐釣魚台,原來抱上了侯總的大腿。

    我忘了田露住在哪一層,站在樓下不知所措。陰冷的晚風襲來,心反而像烈火一樣燃燒,固執的在黑暗裏徘徊許久,幸好這裏的保安形同虛設。

    一個小時後。

    侯總與田露走出電梯,侯總鑽進尼桑車揚長而去。

    田露回到電梯門前,我突然從旁邊走出來,“我都看到了。”

    她嚇了一大跳,以為碰到強盜了,靠在牆邊不敢發出聲音,四周張望着保安。

    “是我,高能!”

    田露這才認出我是誰,依然驚訝:“你!怎麼會是你!”

    “我?”我儘量壓低聲音,以免真的引來保安,“我倒想要問你,怎麼會是他?”

    “你是説侯總?”她的語氣也平靜下來,“我和他已經有兩年了。”

    “你——”

    真想説一句“無恥”,但看着田露無所謂的表情,卻什麼都説不出來了。

    “我倒想問你,憑什麼偷偷跟蹤我?你以為你是我的男朋友?以為我們真有什麼嗎?”

    面對田露不屑的表情,我的臉漲得通紅,“不管是什麼關係,我只是想知道。一年之前,我和你到底發生過什麼?”

    “哎!”她嘆了口氣,“高能,你真執着!我不過是偶爾感到寂寞,就把你抓到我身邊來玩玩而已,你難道忘記了嗎?我們有過的幾個晚上,都是在侯總出差的時候,你不要感到奇怪,我從開都不會負責的,也不需要誰對我負責。我有很多男朋友,而你連第十號都排不上。”

    我渾身戰慄不已,憤怒地盯着她的眼睛。

    是的,看到了,從田露冷漠的眼誰,直接傳遞到我的大腦,讀到她真正的內心——

    “高能,你不過是一條誰都看不上的公狗。不過誰都有發情的時候,我找不到男人的時候,也可以找一條公狗陪我happyhappy!”

    打死她也不會説給我聽,卻被她的眼睛悄悄泄露了。

    同時,她的嘴裏卻在説:“對不起,高能,也許我一度喜歡過你,也許有過一些美好,但那已經成為過去了,我們還可以繼續做普通的朋友。”

    她的心裏話與嘴裏話,是完全不同的語氣和版本,而她的眼睛告訴我——她在撒謊。

    美麗的謊言無法讓我相信,心裏話卻給我莫大的侮辱。氣血衝上頭頂,我一把將她推到電梯門口。她恐懼得什麼都喊不出,卻將剛舉起來的拳頭放下了。

    這樣的女人,何必呢?我轉身衝出大樓,在她大聲叫喊保安之前,攔下一輛出租車離去。

    不再是前天半夜的逃竄,而是毅然決然的離去,不是與白晝的分離,而是與黑夜的的決絕。

    躺在出租車上閉着眼睛,耳邊仍是田露心裏的那段話——公狗,我是一條公狗嗎?

    而唯一的收穫是,我知道自己擁有了一種特殊的能力: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對方內心的最真實的想法。

    這是一種古老而神秘的能力,也許和某中魔法有關,也許是人體的未解之謎,也許是當年可怕的車禍?因為頭部遭到猛烈撞擊,我成為植物人,喪失了全部的自我記憶。難道那次撞擊對大腦產生了副作用,讓我擁有了看透他人內心的能力?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人類的大腦實在太神奇太複雜了,不排除發生這種情況的可能性。

    讀心術……讀心術……讀心術……

    不,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的這種能力,包括我的父母。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什麼能夠讓我信任,即便我的身上一無是處,但只要被別人發現這一點,我也會立刻成為他們的目標。我得到的將是謊言和陷阱,即便我能看出謊言又有什麼用?反正本來就聽不到真話,何必再去計較他們的假話?

    是的,我決心隱藏讀心術能力,因為只有躲在陰暗的角落裏,才能發現更多的秘密。

    今夜不再有眼淚。

    水。

    陰冷的黑夜,我還是十四五歲的少年,穿着單薄的衣衫和白色的球鞋,走過沒有月光的林間小徑,來到森林中的湖水邊,風吹在瘦弱不堪的身上,幾乎要把我整個人吹倒。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卻看不清湖岸對面的森林,那裏隱藏着微弱的光芒。

    腳下,暗綠色的水變成黑色,下意識地往前走幾步,鞋子被濕透了,冰涼的水滲入褲腳,浸泡到我的小腿,通過毛孔滲入血管。

    水的滋味。

    牽引我向水的更深處走去,水從膝蓋漸漸蔓延到大腿,然後是我的腰和肚子,接着是並不寬闊的胸膛。水底遍佈光滑的鵝卵石,卻沒有想象中的小魚小蝦。繼續往前走去,湖水已淹到了我的脖子,組後是我的嘴唇,滋潤少年柔軟的鬍鬚。

    終於,水沒過了我的頭頂。

    當黑暗冰涼的水湧入氣管,讓我無法呼吸萬分痛苦卻不能叫喊時,我從噩夢中醒來了。

    又是那個夢。

    睜開恐懼的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小房間裏,對面是邁克.傑克遜的海報。渾身上下都是汗水,就連內衣與內褲都濕透了,就好像剛從水裏被撈起來。

    該死——我真的夢中跳水自殺了?

    這個噩夢已糾纏了我半年,現在卻向最可怕的方向發展。急忙翻身起牀,看着鏡子裏自己的臉,汗珠正不停地往下滴。

    去衞生間衝了個澡,又倒頭躺回牀上——今天不必去上班,向公司請過假了,我要去醫院檢查,上次給華院長打電話定下的。

    一覺睡到太陽高升,吃過午飯才匆匆出門,坐上一班開往市郊的公共汽車,展轉一個多鐘頭趕到太平洋中美醫院。

    華院長早就在等我了,那裏的護士們也都認識我,一路走進去都和我打招呼,感覺就像到了家。這滋味要比上班舒服多了——但我希望這是最後一次來這裏。

    先做例行檢查:體温、血壓、腦電圖、心電圖、CT掃描,結果一切正常。

    在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華院長和女助手親自為我治療。我躺在一張牀上,耳邊放着輕柔的鋼琴曲,燈光温暖柔和,讓我徹底放鬆下來。午後最犯困的時候,這樣躺着幾乎要睡着了。

    “高能。”華院長站在我身邊,將手伸到我眼前,“你現在感覺如何?”

    “非常……非常好……這是半年來最輕鬆的時候。”

    “恩,你説你突然暈倒,是無緣無故,還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

    “我……我……”使勁眨了眨眼睛,卻不想把讀心術的秘密説出來,包括華院長也不該知道,“我和人發生了爭吵,情緒非常激動,突然昏迷了過去,但很快又醒來了。”

    華院長用手託着下巴,俯視着我問:“就一次嗎?”

    “我不知道,也許還有其他的。”

    “高能,你有間歇性的昏迷症,但無法確定是否與一年半前的車禍有關。我現在要對你做更深入的心理治療,你願意接受嗎?”

    我根本無從選擇,只有躺在牀上點頭:“願意。”

    “好。”他向女助手做了手勢,又低頭對我説,“請再放鬆一些。”

    雖然,音響裏放的還是鋼琴曲,但旋律和音調都有了變化。尤其調子更加低沉,旋律越發曲折多變,明顯有上世界初歐洲的風格。彷彿來到1910年的奧匈帝國,穿過波希米亞崎嶇的山林,是多瑙河畔龐大而混亂的都市,,蒸汽文明的鹽滷吐出黑色玫瑰。在潮濕陰冷的咖啡館裏,猶太青年卡夫卡孤獨地坐着,他那是黑色的眼睛如此憂鬱,剛寫完一封沉重的情書,等待他的是莫名其妙的漫長訴訟……

    “你想要什麼?”

    一個聲音像從遙遠的天上傳來,眼前依舊是維也納的咖啡館,對面坐着的卻是個土耳其人,緊緊盯着我的眼睛,再也無法隱藏自己了——我想要什麼?

    “女人……年輕的女人……漂亮的女人……純真的女人……聰明的女人……”

    “高能,你回答得很好,但我猜你想要的不止這些。告訴我,你還想要什麼?”

    無法拒絕,我無法拒絕他的提問,咖啡館裏煙霧繚繞,必須説出來,“房子,很大很大的房子。我不要老鼠窩,也不要和父母住在一起。我需要只屬於我的大房子。它還要非常漂亮,功能齊全,至少有三層樓,一千平方米,不算外面寬敞的院子。每天回家都有菲傭給我拿拖鞋,看門的大狗來迎接我,三十平方米的浴室供我洗澡,私家放映廳供我看電影,如果有游泳池就更好了。”

    “不錯,我也想要這樣的房子,你還想要什麼?”

    土耳其人戴着紅色的氈帽,我看着他的眼睛只能繼續説下去:“車,我必須有一輛車,不,是三輛車。一部寶馬760的房車,可以去參加福布斯的晚宴。一輛是奧迪Q7的SUV,可以去長途旅遊探險。最後一輛是保時捷——不,是法拉利敞篷跑車,凌晨一點可以帶着我的女人,開到時速二百公里兜風!”

    “説的真棒,你可以做我的好朋友了,你想要得到財富和女人,你還想要權利和榮譽。所有人都回尊敬你,每個人都會給你讓路,甚至對你感到畏懼。只要你高興,就可以讓許多人飛黃騰達;只要你不高興,也可以讓更多人傾家蕩產。”

    “是的,但我還想要……我還想要……殺……”

    “殺什麼?”

    “殺人!”

    雖然坐在維也納的咖啡館裏,我卻看到了一片黃土覆蓋的沙場,成千上萬的戰馬嘶鳴,鐵甲與批鎧包裹北國的騎士們,陽光穿破層層烏雲,照亮鐵矛鋒利的刃口……

    “你看到了什麼?”

    “惡魔——”我突然換上一身鐵甲,置身與千軍萬馬之中,“我看到一張惡魔的臉,騎着一匹雪白的戰馬,揮舞長矛向敵軍衝殺而去。他的面貌太過於恐怖,無疑來自最古老的地獄,所有人都被嚇得屁滾尿流,接着便是血流成河的殺戮。”

    “你殺了誰?”

    剎那間,眼前掠過許多人的臉,有兩次跟蹤我的那個男人的臉,有那個被我打得頭破血流的“人”的臉,還有侯總肉不笑的臉,田露那張冷若冰霜的臉,還有其他無數我認識或不認識的臉……所有的臉都對我做着奇怪的表情,最後卻是鬨堂大笑,他們笑得那樣肆無忌憚,彷彿在看一個小丑的表演。

    而我就是這個小丑,臉上塗着白色的油漆,鼻子上還頂着一個紅球。

    “你們全都去死吧!”

    我掙扎着大叫起來,又無能為力的躺下。

    “你還想起了什麼?比如——你的過去?”

    “過去?”

    一想起這兩個字,腦子就隱隱作痛,彷彿被一根針深深扎入,身體觸電般跳起。我重重地摔在地上,眼前卻是白色的世界,温暖的燈光照射着我。

    “你沒事吧?”

    女助手將我扶起,我搖搖頭,“還好!做了許多個夢,夢見自己到了一百年前的維也納?”

    “這是我們的心理治療,希望能找到你暈倒的根源,這也可能與你的過去有關。”

    “謝謝!”我擦了擦額頭的汗,“但是,我現在想回家了。”

    幾分鐘後,當我走出醫院的大門,才發現治療竟持續到了深夜。

    拖着疲憊的腳步,坐上回市區的夜班公交車。媽媽給我打來電話,我説就快要到家了。午夜的星空下,車子晃晃悠悠開了很久,朦朧地看着馬路兩邊的燈光,想黑色紗布後的許多雙眼睛。

    司機一直放着電台廣播,子夜十二點,突然響起一個磁石般的聲音:“我是秋波,歡迎你打開收音機,走進‘午夜面具’。”

    又是這個節目,我已記住了這個聲音,像海綿一樣源源不斷吸收我的聽覺。

    午夜的公交車裏沒什麼人,只有一些夜班回家的中年人,有的人昏昏欲睡,有的人坐着發呆,只有廣播裏傳出的輕柔聲音,飄蕩在公車的每一個角落。

    “此刻,你在做什麼?還戴着那副沉重的面具嗎?或是已經卸下面具,獨自躺在自己的小窩裏,舔着白天留下的傷口?好了,吳小姐請説話……”

    這是一個午夜談話類節目,每個大進電話來的聽眾,都可以向主持人傾訴心裏的苦悶。主持人很少會主動插話,更不做道德上的評判,真正的主角是大進電話的聽眾,主持人則扮演着傾聽者的角色。

    主持人秋波接完兩個電話説:“現在給大家聽一首歌,張雨生的《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隨着一段簡單的鋼琴彈奏,電波里響起那難以模仿的獨特嗓音——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稀少的葉片顯得有些孤獨/偶爾燕子會飛到我的肩上/用歌聲描述這世界的匆促……”

    聽到第二句,心就被揪起來,眼眶條件反射第濕潤了。我拼命想要忍住,卻難以抑制淚腺的分泌。這些古老的液體奪眶而出,沖刷臉頰上的塵土,從兩腮滑落到手背。無法理解自己的眼淚,但我的心已投入到歌聲中,桓古不變的無奈,讓人難以釋懷的悲傷。我驚訝世上竟有如此的歌喉,也驚訝天底下還有這樣的情懷——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稀少的葉片顯得有些孤獨

    偶爾燕子會飛到我的肩上

    用歌聲描述這世界的匆促

    我是一棵秋天的的樹

    枯瘦的枝幹少有人來停駐

    曾有對戀人在胸膛刻字

    我彎不下腰無法看清楚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時時仰望天等待春風吹拂

    但是季節不曾為我趕路

    我很有耐心與命運追逐

    我是一棵秋天的樹

    安安靜靜守着小小疆土

    眼前的繁華我從不羨慕

    因為最美的在心不在遠處

    在午夜的工尺縈繞,像永遠不會離去的幽靈,來到我耳邊安靜地歌唱。他的聲音時而淡定時而激昂,時而蒼涼時而温暖,不爭不取,不離不棄,像路邊一掠而過的樹,如此寂寞如此淒涼,卻獨自享受自己的世界,無論白天與黑夜的變化,無論春夏與秋冬的更替,無論多少個世紀多少個輪迴。

    一曲終了,我的淚水還沒結束,確切第説是失聲痛哭——全車乘客都注視着我,大概以為我的錢包剛被偷了,淚水依然掛在臉上,無法結實為何如此激動,就因為這首張雨生的歌?在最近半年的記憶裏,第一次聽到這首歌,也是第一次聽到張雨生,怎麼突然有這種強烈反應?永遠也割斷的心靈感應,如同一根導火索,炸開了遺忘的秘密之門。

    下車後擦乾眼淚,仰望神秘的星空,不知明天將會怎樣。

    明天,我將去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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