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七夜。
4月1日。星期日。夜,22點19分。
那晚,整座城市被狂暴的雷雨包圍,即便在雨水豐沛的盛夏,也未必有如此的驚天動地。耀眼的閃電如利劍刺破黑暗,每個躲在窗後的人,都害怕突然遭天雷擊中。
葉蕭已連續加班幾周,剛逮到一個變態殺人狂,難得在子夜之前回家,剛要睡覺,卻被窗外的雷聲攪得難以安眠。他裸著上半身走到窗邊。這是一棟高層建築的二十八樓,從窗戶可以清楚地望見未來夢大廈。雖然,十九層樓的未來夢大廈,在這座擁有無數摩天樓的超級大都市中,是個微乎其微的小不點,但在拔地而起的三年來,已成為城市東南角最繁華的商業中心。附近數萬上班族與居民,加上每天必須經此換乘地鐵的人們,都把這裡當作自己的衣櫥、鞋櫃、冰箱、食堂、約會地……就連葉蕭今年看過的幾場電影,也都是在九樓的未來夢影城看的。
隔著佈滿雨水的玻璃窗,以及數千米的寒冷空氣,看著那棟狂風暴雨中閃爍著巨大廣告牌的未來夢大廈,葉蕭感到一陣煩躁。
同時,他看到了一片光。
那是城市的最遠端,從鋼鐵森林伸展枝葉的盡頭,亮起一道絢爛奪目的白光,幾乎籠罩了整個地平線,宛如天上的閃電全部打到了地面。
葉蕭本能地擋了擋眼睛,當他把手放下來,心頭驀地閃過一個念頭——
世界末日?
那道驚天動地的白光,已化作核爆式的蘑菇雲,衝破狂風暴雨的黑夜,升騰到數千米的高空,與閃電烏雲連接在一起。
空中充滿震耳欲聾的巨響,葉蕭腳下的地板也開始震動,而這聲音並非僅僅來自遠方——再次讓他目瞪口呆的是,他的窗外正前方數千米外,未來夢大廈開始迅速下降。
不管是外星人入侵還是核輻射,都無法阻止葉蕭打開窗戶。
就在自己的眼前,城市的中心,那座燈光閃爍的十九層大廈,正以電梯運行的速度飛快墜向地底!只幾秒鐘,他已看不到未來夢大廈的樓頂,再往下則被近處的建築擋住視線。
大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
夜空中的閃電更為肆虐,雷聲再次取代遙遠地平線外的爆炸聲。遠方那道白光已經消失,變成沖天大火,幾乎照亮小半個市區。
葉蕭穿起褲子,T恤都來不及穿,光著肌肉分明的上身,披起外套出門。他沒敢坐電梯,而是一口氣跑下二十八層樓梯,大汗淋漓地衝到雨中——體力竟還像十年前那樣出類拔萃。
就像無數盆冷水兜頭澆到腳底,瞬間已渾身溼透。幸好自家所在大樓安然無恙,周圍幾棟樓看來也沒問題,地面並未如想象中搖晃。
他跳進停在樓下的警車,口袋裡裝著手機、零錢、警官證、駕照、車鑰匙……但沒有槍,他從不帶槍回家。
街道除了因暴雨氾濫成災,沒其他什麼異常情況。剛才那巨大的爆炸與火焰也沒了蹤影。這樣的雨夜幾乎看不到車,葉蕭亮起警燈,飛速闖過三個紅燈,轉眼趕到了目的地。
未來夢大廈消失了。
葉蕭把車停在路邊,原本人行道的地方已成為一堆水泥廢墟。那棟十九層高樓的所在,卻化作一個下沉式廣場,在對面的街燈照耀下,如同六十多年前的墳地。
他跨過半埋在地下的地鐵標誌,來到這片空曠的“廣場”中間。腳下盡是泥土與廢渣,在大雨中形成沼澤,很快淹到了小腿肚子。
哪位魔術大師在表演?幾分鐘前,還好端端地矗立著的未來夢大廈,卻在葉蕭的眨眼之間,消失在茫茫的雨夜與遙遠的爆炸聲中。
但是,他不相信科幻電影中的一切,更不相信這棟大樓瞬間轉移到了另一個平行時空。
葉蕭半蹲在大雨中,任憑自己像個落水鬼,將手伸入骯髒的水窪,手指沒入滿是垃圾的泥土,彷彿觸摸到一個快要淹死的人的手指——這原是未來夢商場的中庭。
數分鐘前,最後一眼看到這棟大樓,飛速下降直至消失,會不會就這樣陷入到地底?
手指仍然插在泥土中,想象自己與大地連為一體,也與更深處的地獄連為一體。
警察越來越多,各色制服的人站在路邊,卻沒有一個敢像葉蕭那樣,走到大廈原本位置的中心——都怕這片土質太過鬆軟,既已吞沒了整棟大樓,再吞沒一個人太容易了。
兩分鐘後,三個警察小心翼翼地走進來,將跪在泥水裡的葉蕭警官拖了出去。
他被送回警車休息,大量救援人員帶著設備正在趕來。日理萬機的市領導們,卻已趕往遠郊的石油化工廠,處理剛發生的化學品爆炸事故……
一夜無眠。
跟這個城市中的許多人一樣,葉蕭在4月2日清晨,依然瞪著佈滿血絲的雙眼。
天,已經亮了。
暴雨變成大雨再到小雨眼看變成了牛毛細雨。
牛毛細雨一樣多的專家教授,以及國家級救援隊,凌晨從首都緊急飛來,帶來各種高科技儀器,對未來夢大廈“遺址”深入檢測。通過地質工程的勘探設備,電磁波深入地底一百多米,發現人類建築物的蹤跡,才確認未來夢大廈並未被外星人劫走,而是整體陷入地下。大廈頂部似已遭到嚴重破壞,距離地面有一百一十米左右,無法判斷是否還有人員存活。大部分專家達成共識,判定大樓被埋到如此深的地底,這一過程中已有嚴重破壞,絕大多數人都已死亡,何況在地下缺乏維持生命的氧氣,還有幸存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儘管附近幾條道路全為警方封鎖,仍有成百上千市民湧來。他們並不是來看熱鬧的,而是懷疑親屬已隨著未來夢大廈埋入地底,每個人或緊張或焦慮或恐懼或悲傷,都想知道親人的下落,無論是生是死是殘是傷。還有些人並不確定家人在不在地下,只是當夜在附近逗留沒有歸家——這部分人雖然每天都在減少,但到七天後仍有幾十個。
在失蹤者家屬強烈要求下,在全世界媒體關注下,救援行動拖延了整整一天後,終於在4月2日晚間正式展開。石油鑽探工程師被調來了,只有他們才能打出一條通往地底的深井。不少國外學者和救援人員也來到中國,其中有的來自智利——2010年智利北部沙漠中的一個銅礦發生坍塌事故,三十三名礦工被困地下七百米深,堅持了六十九天後奇蹟般地被救出。因此,智利專家堅決反對放棄,認為一百多米的深度不算什麼,只要有一個可能的倖存者,就必須全力以赴救援。
全國輿論傾向於救援一方,億萬網民更是把最早一致認為已沒有生命跡象的專家們罵得狗血淋頭。
差不多同一時間,關於未來夢大廈為何陷入地底,專家組發佈了初步調查結果——地面沉降。
這座位於東部沿海地區的大都市,多年前就開始了下沉。未來夢大廈所在地基,恰巧是地面沉降最嚴重的核心區(居然有網友扯上了當年的荒墳墓地,傳說此地風水不佳,未來夢大廈初建時挖出過不少古代墓葬)。根據專家的勘察判斷,早在災難發生之前數月,此處地下就已形成一個巨大空洞,誰都不曾料想到這座大廈竟是空中樓閣。4月1日晚上暴雨,給全市排水系統造成巨大壓力,附近有幾根排水管發生爆裂,大量雨水滲入地下,嚴重動搖未來夢大廈的地基,疏鬆的泥土無法承受大樓重量,最終形成地下塌方。
整棟十九層高的大樓,就這樣被無情地吞沒到地底百米之下。大廈沉陷後形成的巨大空洞,也被附近地層和泥土填埋。所以,想要穿越這些複雜的地質環境,把救援人員送到一百米以下的地底,絕非想象中那麼簡單。
至於4月1日當晚,未來夢大廈沉入地下的同時,葉蕭從自家窗戶所見的那道白光,以及隨之而來的劇烈爆炸,並非當時想象的地震光,而是來自本市遠郊海濱的一家大型石油化工聯合企業。根據政府發佈的消息,由於一名無證上崗的臨時電焊工操作失誤,導致化學品倉庫發生爆炸,並引發整個工廠一系列大爆炸。由於石化工廠裡有大量的石油及化工產品,爆炸產生的能量差不多超過了廣島原子彈——這也是最初那道白光如此強烈的原因。自然,這次事故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全部為工作人員,自然也包括肇事的臨時工。
許多人會產生疑問,為何這兩場巨大災難幾乎同時發生?官方認定純屬巧合,彼此間沒有任何關聯。但也有網友在微博上分析:當初建設石油化工項目,就涉嫌違法違規,更缺乏環境評估,破壞了本地生態平衡,甚至影響到整個地區的地質結構——比如地面沉降問題,雖與市中心高層建築有關,但在石油化工廠投產以後,超量抽取附近地下水(具體抽取量始終是個謎,爆炸以後謎底就被帶入了墳墓),全市地面沉降速度加快了十幾倍。尤其近兩年,經常有柏油路面驚現深不可測的裂縫,公園莫名其妙塌陷大坑——都是世界末日行將來臨的前兆。
七天七夜的救援過程中,警方全力收集失蹤者信息,除災難發生時的工作人員可基本確定(天知道哪個是否早下班一分鐘或晚下班六十秒就此改變命運,其餘名單隻能是個大概,葉蕭推斷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錯誤的,失蹤人員總數浮動在一百到二百之間。
未來夢大廈“遺址”附近的道路始終封閉,許多外國媒體租下週邊高樓的民宅或辦公室,居高臨下拍攝救援現場全球直播。第四天,救援取得重大突破,鑽探井進入一百多米深的地底,打開了大廈頂層——與儀器探測結果相同,酒店高層部分已化為廢墟。通過深井艙抵達地底的救援人員,在瓦礫中發現了早已粉身碎骨的人體殘骸。
然而,電子探測儀器顯示——九樓以下仍然存在生命跡象。
這個消息再度振奮人心,也經由各大媒體傳遍了全世界。專家們仔細研究了大樓的建築圖紙,認為九樓電影院與十樓寫字樓之間的穹頂結構異常堅固,很可能支撐住了上部的巨大壓力。
救援隊迅速清理上層廢墟,同時往下鑽探一口直徑僅為7.5釐米的深井——這也是智利礦難時用過的手段:要打出能容納一個人通過的空間極為困難,需很長時間,很可能費了很多天打通地道,才發現底下的人全部餓死渴死了。所以,必須要有一個管道深入地下,儘快輸送基本的生存物資,哪怕只是幾瓶水幾粒藥,都可以延續下面的生命。
這口深井在二十四小時內即告打通,深入地下一百五十米。救援隊員把食物、水、藥品、通訊設備、電池……通過深井輸送下去,卻始終沒有迴音。
救援又持續了三天,一條更大的救援通道穿過廢墟與泥土,終於在4月8日傍晚,抵達未來夢大廈九樓與十樓之間的穹頂。
這個全鋼結構的穹頂極其堅固,除了混凝土出現裂縫以外,鋼鐵本身沒有大問題——生產這些鋼材的某國有鋼鐵集團必然會將之作為重大新聞來宣傳。
救援隊員制定了慎重的挖掘方案,因為這個穹頂關係到底下九層樓(還不包括地下四層)的安危,一旦穹頂遭到破壞,可能下面所有的樓層都會坍塌。於是,大家採取人工挖掘的方式,找到了九樓與十樓之間的逃生通道,這樣就可以避開鋼結構穹頂。
就在一小時前,因為救援隊員的一點小小疏忽,導致切割鋼材時發生了意外,穹頂結構部分坍塌。眼前騰起一團煙霧,葉蕭趕緊趴倒在地上,繫緊安全頭盔。
今晚整個挖掘過程中,他一直跟隨著救援隊員,作為本地警方的唯一代表,負責處理人與人之間的突發狀況——說白了就是鎮壓地下可能的犯罪。
一分鐘後,強烈的電光穿過重重的混凝土灰塵,照出地下一個大口子,依稀可辨是電影院的售票窗口。
打通了!
葉蕭沒忘記戴上口罩,跟隨穿著紅衣的救援隊員,從缺口進入未來夢影城。
但願不是地獄。他默默祈禱了一句,在依然瀰漫的煙塵中睜開雙眼。
沒錯,真的倖存了下來!在救援隊支起的太陽般的探照燈下,展現出奇異的畫面,彷彿兒時看過的科幻小說中的場景——地下城,巨大的中庭與天井,頭頂是人造的天空,高速電梯載著人們上上下下,每一層都有商店、餐廳、住宅……無數的人們生活在地下,就與我們生活在地面上沒什麼不同,照樣飲食男女,喜怒哀樂,生老病死。
只是,他們看不到黃昏的夕陽,子夜的星辰,後半夜的月光。
葉蕭感到一陣眩暈,幾乎跪倒在九樓中庭欄杆邊。他不敢摘下口罩,空氣混濁骯髒不堪,充斥著腐爛的氣味。抬頭看到穹頂大部分還很結實,坍塌的部分僅限於影院附近。
他的腋下彆著一把上了子彈的手槍,防範地下可能出現的各種意外。同事們開玩笑說怕是地底藏著史前怪獸,需要葉蕭扮演奧特曼的角色。眼前穿著紅色救援服的人們來來往往,他卻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呼喚自己。這是多年警察生涯中形成的第六感,或是無法被科學解釋的超出普通人的聽覺、視覺以及嗅覺——有時他覺得自己是一個超能力警察,就像他永遠也無法解釋清楚,為何在失蹤數年後毫無預兆地歸來。
他進入電影放映廳外的通道,救援隊員們都已往八樓去搜索倖存者了,地面接應人員尚不敢貿然下來。葉蕭獨自走在迷宮般的道路中,一大半牆壁都已坍塌,一片瓦礫廢墟。經過一道不起眼的小門時,忽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居然,是狗叫!
就算沒找到活人,找到一條活狗也是奇蹟。葉蕭打開房門,進入一個狹小的房間,發現是電影放映機房,屋頂大半坍塌,壓住了一條拉布拉多犬,叫聲正是它發出的。
葉蕭已準備給它改名“狗堅強”,低頭卻發現了一個人。
一個露出半個身體的男人,他的下半身壓在沉重的廢墟之中。
他死了。
咽喉被利器割開。
眼睛還睜著。
死者看起來在三十五歲到四十五歲之間,臉上沾著灰塵與汙跡,鬍鬚茂盛,額頭和臉頰還有些傷痕。但從那眉眼、鼻樑還有臉龐的輪廓,都可看出他的容貌相當不錯,年輕時想必是帥哥一枚。
死亡時間應該不久,空氣中還殘留血腥味,脖子上的血跡也沒幹透。地上有不少鋒利的碎玻璃片,來自牆上被打碎的鏡框。殺人的兇器,就是其中一塊沾滿鮮血的玻璃。
謀殺!
任何人都絕不會想到,在這巨大的災難之中,還會發生這樣殘忍的謀殺!可以想象,這個人已在黑暗的地底歷經了各種痛苦絕望,度日如年般地熬過七天七夜,最後救援隊員已到眼前,即將看到希望的剎那,卻被某個人冷酷地奪去了生命。
看來葉蕭冒著生命危險,跟隨救援隊員來到第一線,並非為了作秀或其他什麼,而是真的需要一個警官存在!
此刻,他已退出半坍塌的電影放映機房,耳邊仍然響著拉布拉多犬的哀嚎。他知道救援隊員很快會過來,盡最大可能把這條既可憐又幸運的狗救出去。
繼續往放映廳通道走去,沒有暢通的路,要從廢墟上爬過去。他左手舉著強力手電,右手小心地放在腋下,隨時準備拔出那把手槍。剛才那樁兇殺案的時間,就在電影院坍塌之後,趁著受害者被壓住無法動彈,輕而易舉地用碎玻璃割斷了他的咽喉——必須趕在救援人員發現之前!
兇手不會跑得太遠,很可能也被困於這片廢墟。
葉蕭喘不過氣來,系在脖子上的安全頭盔的繩子,幾乎要把他勒死。他索性摘掉安全頭盔和口罩,只靠腋下那把槍來保護自己。
又往前爬了十來米,他聽到一陣哭聲,似乎是小孩子發出的。
老天!他再也不考慮是否開槍射擊兇手了,立刻開始挖跟前的瓦礫。他沒有工具,單憑十指,直到雙手皮開肉綻,流滿鮮血——他觸摸到了一隻手。
他的手掌雖然粗糙,並在流血,卻能感覺到這是一隻女人的手。
謝天謝地,不是死人!五根還帶有體溫的手指有力地握緊了葉蕭的手!
他看到了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