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會的時候,全村人都去了,發生被白被單矇住,放在靈堂後,用塊白布簾子遮著。追悼會進行到一半,白布簾子慢慢地朝外鼓了出來,彷彿有很多人在簾子後朝外擠,鼓鼓囊囊地不成形狀。大家嚇得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也要跑時,有個人看到了簾子底下伸出來的東西。那東西黑糊糊的,水一樣遍地流著,一眼就看出來是頭髮。
發現是頭髮之後,大家也不再害怕了,索性揭開簾子,掀開了白被單。發生臉上的血已經被擦乾淨了,全身都被瘋長的頭髮包住了。只這麼一會兒的工夫,頭髮已經鋪滿了靈堂的地面和四壁,到處漆黑一片。發生爸爸說不用怕,吩咐一人拿著把剪刀,大家咔嚓咔嚓開剪,頭髮紛紛落地。不過這次發生沒有再發出慘叫了。
頭髮總是剪不完,忙了一整晚,第二天就草草埋了。加厚的棺材,平常的鐵鍁鑿上去都留不下一個印,發生剛躺進去沒一會兒,還沒起靈,棺材就被頭髮撐爆了,頭髮像蛇一般蜿蜒生長著。送葬的隊伍前所未有地長,不是為了紀念發生,而是必須得有這麼多人跟在後邊,才能把頭髮及時剪斷。前邊的人抬著發生的遺體,匆忙上了山,挖了個深坑埋了。
發生的頭髮很快從地裡冒了出來,黑油油的,漸漸覆蓋了漫山遍野。人們找到了一條發財的好路,成群結隊地上山割頭髮,然後拿去賣給村外禿頭的人。發生的爸爸有些不高興,但也沒辦法,發生已經死了,頭髮就不再只歸他們一家所有。
我的衣服鞋子和零食,都是發生的頭髮換來的。
頭髮越長越多,漸漸地將其他的植物都擠死了,最後全村只剩下了頭髮,一走進村口,就看到一片漆黑在地面上飄拂。
春天的時候,那些頭髮上長了些白花,變成蒲公英般的絮,風一吹就四處飄。
起初,我們不知道這些白花是什麼東西,隨它們飄,反正眼睛看慣了黑色,來點白色也是不錯的。
後來,這白花越來越多,到處都鋪滿了白花,連我們吃飯的碗裡,喝水的杯裡,都滿是這種白花,每次喝水之前,都要先吹開。
過了一陣,很多人開始覺得身體發癢,癢得鑽心,去醫院看了皮膚科,什麼毛病也沒發現。
“癢死了。”春生說。她不斷用指甲摳著自己的身體,我在她身上什麼都沒看到,只看到她自己摳出來的血印子。
春生摳著摳著,忽然從嘴裡噴出一把黑色的東西來。
那些東西雖然溼答答的粘在一起,還是能看出來是人的頭髮。她伸手連忙去拽,剛扯了一把,就捂住肚子叫疼。
接著,更多的頭髮湧了出來。
從她的眼睛裡長出了頭髮。
從她的鼻孔里長出了頭髮。
從她的耳朵里長出了頭髮。
從她全身的每一個毛孔裡,都長出了頭髮。
春生變成了一個黑色的發球,完全看不到一點別的顏色,她在地上打滾嚎叫著,我遠遠跑開了。
一路上,很多這樣黑色的發球發出悽慘的叫聲。
我想跑回家,卻認不出我自己的家在哪裡。地上的頭髮把所有的房子都包了起來,有人從頭髮中伸出手來,向我求救,我也不敢去拉他。
我跑出村子後回頭看看,已經看不見村子了,只望見一隻巨大的黑繭一樣的東西,把村子和村子裡的人,把活著的春生和死了的發生,一起包了起來。
和我一起跑出來的還有幾十個人,我們後來都只聯繫過一次。
每過一陣子,就會有人打電話告訴我,說我們中的一個人身體開始發癢,到醫院裡透視,發現他的內臟和血管里長出了細細的茸毛。
那些茸毛都長成了漆黑的頭髮,把他們團團包裹起來。
他們都是火化的。
最近,我也覺得身體開始發癢了。
但我已經沒有打電話的必要,全部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只能對著鏡子說:“你也開始長頭髮了。”
鏡子裡的我,瞳孔中有些漆黑的東西在飄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