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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節

    我小的時候,住在鄉下。  

    有個小孩,是個女的,和我們差不多大,頭髮特別長,一直拖到地上。她不大和我們玩,常常一個人站在一邊發呆。她沒法坐下,因為一坐就坐到了頭髮上。  

    大人們説不要和她玩,據説她是個怪胎。一般小孩出生的時候,都是光着頭,頂多有點短頭髮,最茂密的頭髮也不過耳。但是這小孩一出生就長着一頭長髮,一直長到了腳跟,護士把她抱起來的時候,還以為是個毛孩,後來拂開頭髮,發現裏面是光溜溜一個正常的孩子,覺得十分驚訝。  

    這還不算什麼。  

    她生下來的時候,不僅長了一頭長髮,還長着一雙濃密的眉毛,漆黑地懸掛在眼睛上,乍一看好像長了兩雙眼睛。  

    這還不算什麼。  

    她生下來的時候,不僅長了一頭長髮和一雙濃密的眉毛,還長着一口整齊的牙齒,一張嘴就嚇了人一跳,她母親不敢親自哺乳,只好餵牛奶,奶嘴咬壞了無數。  

    這還不算什麼。  

    她生下來的時候,不僅長了一頭長髮、一雙濃密的眉毛和一口整齊的牙齒,跟她同時出生的還有村子裏的幾頭小豬和幾隻小羊,這些小豬和小羊的身上也長滿了黑色的毛髮,摸上去和人的頭髮差不多。  

    大家把長着毛髮的小豬和小羊都殺了,把人留下了,取了個名字叫發生。  

    發生平時很少説話,我還以為她是個啞巴。  

    我喜歡欺負這種老實又不合羣的孩子,趁她不注意,邀了兩個小孩,偷偷繞到她身後,輕輕抓起一把拖在地上的頭髮,一剪刀剪下去,她發出駭人的尖叫聲,從地上一跳了起來,嚇得我和那兩個小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們這一羣人都被嚇呆了,眼睜睜看着她捂着頭在地上滾來滾去地慘叫,全身因為疼痛而抽搐。她越滾動,頭髮越是糾纏作一堆,疼痛也就越劇烈。我們都看出來了,她的頭髮和我們的不一樣,我們的頭髮剪了也就剪了,跟剪掉一叢草沒什麼區別,本人沒什麼感覺。她的頭髮剪不得,那不像頭髮,倒像是什麼生命力旺盛的東西。  

    最後她活活痛暈了過去,我們早嚇得一鬨而散了,遠遠地回頭,還能望見她被自己的頭髮包裹着,不時抽動兩下。  

    她後來總用一種驚恐的眼神望着我們,也不大出門了,生怕別人不小心踩到她的頭髮。雖然如此,在某些時候,從她家裏總是傳來淒厲的慘叫聲,那多半是她不小心又弄斷了些頭髮——這種事情是免不了的,那麼長的頭髮,不斷才是怪事。  

    就因為這頭髮,到了十多歲,差不多大的女孩都定了親,卻沒一個人理會發生。其實發生長得蠻漂亮,如果把眉毛修一修,就和畫上的美人一個樣。這也可以理解,誰能忍受自己的媳婦經常這麼慘叫呢?再説,她這個樣子,總讓人覺得心裏毛毛的,她怕我們,我們也怕她,互相躲着。  

    後來,村裏有個女孩病了,病好後,一頭頭髮都掉光了,治了很久都沒治好。也不知是誰開始説,後來全村都這麼傳,説是發生的頭髮可以治這種病。女孩的家裏人去找發生她媽商量,她媽和她爸雖然很嫌這個女兒,但關鍵時刻還是疼惜她,堅決不肯剪她的頭髮。  

    “你要我女兒活活疼死呀?”她媽不客氣地把那女孩的家人推出門去——對了,那女孩叫春生,春天出生的,全村除了發生之外,最漂亮的就是春生了。  

    “反正她也疼習慣了。”春生媽説。  

    砰——  

    毫無疑問的,這種對話最後遭殃的往往是門,發生家的門板被髮生的爸爸弄壞了,春生媽嚇走了。第二次帶了錢來,門板又被弄壞一次。第三次帶了更多的錢來,發生媽就跑到鋪子裏買了一把嶄新鋒利的剪刀。  

    “剪刀錢你出。”她試了試刀口説。  

    “當然當然。”春生媽説,“新剪刀,刀口快,不受罪。”  

    發生媽把發生叫了過來,我們都擠在屋門口看。發生不肯過來,縮在裏屋不肯出來。發生的爸爸站起來。  

    砰——  

    又壞了一張門,發生就被拖出來了。  

    發生媽把發生按在椅子上,發生爸爸和春生媽按住她,還沒開剪,她就尖叫起來。  

    她叫一聲,我就哆嗦一下。  

    發生媽舉起了剪刀,那剪刀真鋒利,寒光閃閃,連那光彩都似乎能傷人。  

    發生媽挽起一截烏黑稠密的頭髮,比了比長度,問春生媽:“這麼長夠了吧?”  

    “夠了夠了。”春生媽連聲説。  

    發生媽咔嚓咔嚓空剪了兩下。  

    發生忽然不叫了,全身縮成了一團。她的頭髮像蛇一樣盤曲起來,在頭上盤成一團烏黑的大帽子,只剩下她媽手裏的那一把沒盤上去,但也在左右扭動奮力掙扎,眼看就要掙脱出來了,發生媽果斷地伸手一剪,刀去發落,發生發出一聲長嚎,身子以一個常人無法做到的怪異姿勢猛然一挺,便軟軟垂下去不動了。  

    我們面色蒼白,緊緊靠在一起。  

    “她沒事吧?”春生媽擔心地問。  

    “沒事,習慣了。”發生媽説,“這頭髮比較多,你再送兩斤肉來。”  

    “好的好的。”春生媽伸手從地上抓起那把兀自扭動不已的頭髮,那頭髮順勢纏上了她的手,她臉上冒出一層橘子皮樣的雞皮疙瘩,將頭髮塞進一個布袋內,打飛腳走了。走了很遠,我們還能看到那布袋在拼命地蠕動着。  

    發生媽用一塊布堵住了發生的嘴,免得她的叫聲吵到別人。發生從喉嚨裏嗚嗚地叫着,頭髮一根根豎立起來,一米多長的頭髮齊刷刷豎在頭頂上,彷彿帶着一股什麼力量,假如不是她爸她媽按住了她,我懷疑那頭髮能把她從地上拔起來,一直拔到天上去。  

    “走走走,沒什麼好看的。”發生的爸爸揮手把我們趕走了,我們一鬨而散,又一窩蜂跑到春生家去了。  

    春生媽已經到家了,一家人對着裝頭髮的口袋發愣。  

    “媽,這東西看起來太怪了。”禿頭春生説。  

    “就是就是。”春生爸説。  

    春生媽也很沒把握,伸手想打開袋子,又不敢,三個人嘰裏咕嚕商量了一陣,我們尖起耳朵也沒聽清楚説的什麼,只見他們忽然停止了商量,春生媽將袋子倒舉到春生頭頂,春生用些皮革之類的東西把整張臉圍住,春生爸飛快地將袋口的繩子一扯,滿袋扭動的頭髮像蛇一樣直撲到春生頭頂上。春生透過皮革發出可怕的尖叫聲,手朝臉上亂抓,想把皮革抓走,被她爸爸和媽媽一邊一隻手抓住了。  

    我們躲在窗邊,眼看着頭髮在春生頭上飛舞了好一陣子,發出吧唧吧唧泥鰍般的聲音,又猛地豎得筆直,“咔嚓”一聲響,彷彿木頭樁子釘進石頭裏,春生被這一下頓得坐不穩,整個人滑到了地上。  

    之後,頭髮忽然柔順地垂了下來。  

    “好了?”半晌,春生媽小聲問。  

    “好像是。”春生爸遲疑地扯了扯春生頭上的黑髮,扯了半天扯不下來,春生甩掉皮革叫道:“別扯,痛!”  

    禿頭春生又有了一頭烏黑秀麗的長髮,發生的頭髮在她的頭上生了根,穩穩地安了家,和正常的頭髮一樣慢慢長,長到一定程度後,春生就把頭髮剪短。這頭髮生到春生頭上之後,好像就沒了那種怪異的生命力,隨便你怎麼剪怎麼拽,只要不扯動頭皮,就沒一點感覺。  

    這事飛快地傳開了,傳出了村子,傳到了鎮上,又傳到了縣城。禿頭們絡繹不絕地來我們村,找發生要頭髮。發生家的破房子換了瓦房,後來又換了樓房,家裏買了拖拉機和摩托車,哥哥也娶了個漂亮的媳婦。  

    發生的頭髮剪了又長,長了又剪,發生的慘叫再也沒有平息過,白天黑夜,每時每刻,我們都聽見她發出痛楚的叫聲。起初這聲音常常讓我們全身顫抖,後來聽習慣了,也就和水聲風聲沒什麼區別,偶爾有時候聽不到,還覺得少了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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