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克一直提醒自己站在完全中立的立場上看問題,而不能在沒有任何有效證據的情況下,先入為主地製造嫌疑對象。他明白有些家庭關係中可能存在着極端複雜性,這種複雜性對這個家庭之外的人來説,可能會嚴重干擾他對這個家庭中真正關係的正確認識。到目前為止,項伯遠與周怡這個家庭中的關係,普克幾乎沒有任何的瞭解,他所應該做的就是儘量保持客觀的立場。
因而,普克首先要盡力排除項伯遠是自己誤食過量藥物導致死亡的可能性。然而他略感驚異的是,他按照自己思路提出的問題,項青顯然全然明白了其中的目的。
普克再次認真地看了看項青,這個外貌温柔恬美的年輕女性,在短短的接觸中,已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普克微笑着對項青説:“我還可以繼續問嗎?”
項青點頭説:“你不要有顧慮,儘管問好了。”
普克接着問:“你父親被送到醫院時,究竟是否已經死亡?”他暗自覺得對一個深愛父親的人來説,這種問答方式實在是有一點殘忍,但普克又無法減輕這種殘忍的程度。
項青臉上有一絲哀傷,但仍然平靜地説:“就我們家三個成員來看,是這樣的,因為我和阿蘭被母親叫到他們房間時,父親雖然身上蓋着被子,但身體已經完全冰冷……”她似乎哽住了,停了一下,又説,“……而且僵硬了。”
“醫院還是對他採取搶救措施了,是嗎?”
“是的,我當時很急迫,一送去就問他們有沒有希望,他們都不給我明確的答覆,只説他們會盡全力。但依我看,他們基本已經知道沒希望,只不過按照常規進行例行搶救罷了,當然,我母親的身份,也許會……”這句話,項青沒有説完,普克已經明白她下半句話的意思,他並沒有追問。
“那麼,在搶救過程中所做的各項檢測,是不能提供什麼特殊結果的了?”
“嗯,這件事,我還跟馬叔叔提過,當時要是我頭腦冷靜的話,讓他們化驗一下血液裏是否存在異常的藥物濃度就好了,説不定會對現在的調查有點幫助。可惜……”項青神色有些黯然。
普克温和地安慰她:“這不能怪你。一般人怎麼會想到這些問題呢?”
項青看了普克一眼,眼睛裏含着一絲感激。普克想,項青的這雙眼睛,真像是會表達語言似的。
“還有幾個問題,”普克略有點為難地説,“我想知道,你父親和母親,你與父親及母親,還有你妹妹,是叫項蘭吧,你們全家各人之間,平常的關係怎樣?”
項青慢慢地説:“坦白地説,我父親和母親之間……怎麼説呢,他們之間感情不和,已經有很多年了。這個情況,馬叔叔和我父親交往最深,他也多少知道一點。”她的眼光投向馬維民。
馬維民在普克與項青對話的過程中,一直沒有插話,而是皺着眉頭,雙眼盯着地面,認真細心地聽着。聽到項青這句話,他對普克點點頭,猶豫了一下,説:“老項平常對他的家事談得不多,但這一點我想還是基本可以確定的,他和周怡之間關係不親密。”
普克想問“何以見得”,又覺得這個問題不便當着項青的面問,想了想,決定先將這個問題放到後面,找合適的機會再問馬維民。
項青接着説:“至於我和父親,我從小都是由父親照顧的,因為母親一直工作很忙,顧不上管我,很自然的,我和父親的關係便比與母親的密切。阿蘭比我小八歲,她基本上是我帶大的,與我之間感情很深,與父母都有點距離,也許我有點把她慣壞了,這些年,她漸漸成了我們家一塊心病。不過,不管是我與母親之間,還是阿蘭與父母之間,都沒有什麼大的矛盾,只不過是相對比較疏遠罷了。”
普克問:“你對父親的死產生懷疑,現在項蘭知道嗎?”
項青搖搖頭,低下頭,説:“阿蘭,她,她自己生活亂成一團,唉,她是不怎麼關心這些事的。”
普克想了想,説:“暫時就這麼多問題,我想起來時再問你吧。”
大家都沉默了一會兒。稍後,馬維民問普克:“小普,你對下一步的行動有什麼想法,能談談嗎?”
普克邊思索邊説:“好,我先試着談一下吧,考慮得也不太成熟。我想,假設項伯遠不是正常因病死亡,那麼很可能是一起利用藥物實施的故意殺人案。”普克注意到項青聽到這句話時,似乎受到小小的驚嚇,身子輕輕地顫了一下。
普克心裏的念頭一閃而過,他想,如果項伯遠真的是被妻子故意用藥謀殺,那麼對於做女兒的項青來説,除了對母親罪惡行徑的憎恨之外,是否還會對親情產生深深的絕望呢?
隨即普克又提醒自己,到目前為止,還不應形成這種缺乏事實依據的猜想。他頓了一下,馬上接着説:“這樣的話,基本可以確定是家庭成員作的案。現在,案件的疑點集中在項青的母親周怡身上,但考慮到種種因素,又不能直接對其進行調查。那麼我現在能做的,只有依賴項青,逐漸認識、接近和了解周怡身邊的各種關係,以此來暗中展開調查。我想,如果一個妻子對丈夫進行謀殺的話,雖不能完全排除絕對的個人行為,但更可能與一些外界因素有牽連。所以,調查周怡身邊的關係是有必要的。”
項青眉頭輕鎖,思索着點點頭,説:“嗯,看樣子,目前也只有這麼辦了。”
馬維民説:“那麼小青,你看讓普克以什麼名義出現在A市?尤其是日後出現在你母親面前呢?”
項青想了想,看了一眼普克,説:“要不然,就説是我大學的同學吧,或者説校友也行。對了,普克,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普克曾在美國留學多年,先後拿過數學碩士學位及計算機學士學位。但普克只是簡單地説:“我先學過數學,後來又學了計算機。”
項青輕輕“啊”了一聲,微笑着説:“那我可是高攀了,我只學過歷史。我們一個文一個理,肯定不能是同系的了。好在我上的F大不是專門的文科大學。這樣,就説你是我的學長吧,這樣比較合理些。我母親……她是很敏鋭的。”
普克説:“可以,你是F大畢業的嗎?真巧,我還在F大教過一段時間的課呢,是好幾年以前的事兒了。這樣比較好,説起F大來,我也不至於摸不着頭腦了。”
項青有點驚喜地説:“這麼巧?你在F大學教過書?”她這時的表情,看起來像個嬌柔的女學生了,盯着普克的黑眼睛裏,波光流溢,十分美麗。
普克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有幾分靦腆,一時間,不知説什麼好。好在項青似乎也有些羞澀,並沒有追問。馬維民不知是否注意到這個情景,又繼續談起下一步的安排來,普克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案情上了。五
半個下午過去了,馬維民在公安局裏還有工作,便先回去了。臨走前,他給普克留下了自己辦公室及家裏的電話,還有手機號碼。從下午的一番談話中,他已看出普克獨特的思辨能力及分析能力,不由對這個案子的偵破產生了幾分信心。
馬維民還告訴普克,也許直到普克拿到確鑿的證據之前,他都不能直接出面過問此事,即使普克需要公安部門提供什麼幫助,他也只能想法用變通的方式加以解決,希望普克能夠理解他的苦衷。
剩下普克與項青兩人留在賓館房間裏,忽然間,他們都覺得有一絲尷尬。
為了打破這種局面,普克只得找話説:“對了,謝謝你準備的花,還有茶杯、茶葉。”
項青微笑着説:“沒什麼,倒是我真的應該謝謝你,從那麼遠來這裏,為了與自己不相干的事忙碌。也不知你喜歡什麼花,只有按我的愛好選了蘭花。”
普克説:“哦,你選的花和花瓶,我都很喜歡。本來我還感到奇怪,你怎麼會知道我喜歡蘭花呢,原來你也喜歡。”
項青笑着説:“碰對了而已。”
幾句話一説,氣氛漸漸又變得自然融洽起來。
普克問:“項青,有一個問題,我想問問你,你能如實告訴我嗎?”
項青注視着普克的眼睛,目光誠懇,沒有什麼猶豫地説:“能,你問吧。”
普克也專注地看着項青的眼睛,語氣温和地説:“我想知道,如果證實了——我是説如果真的證實——是你母親謀殺了你父親,你當然會恨母親,可是現在,或者説比現在更早的時候,你恨母親嗎?”
迷離之花馮華推理懸疑係列普克看到項青眼睛裏的光芒,然而他仍然不能確定這種光芒的意義是什麼。
項青的眼瞼垂了下來,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眸。片刻,她又抬起眼睛,注視着普克,坦率地説:“有時候,會覺得恨。”
“是因為她只顧工作,忽略了你們姐妹的存在,還是……”
項青微笑了一下,説:“今天剛見你面的時候,我還説你看起來不像警察呢。現在,我開始相信你一定是個出色的警察,而且,還是個懂心理學的警察,越來越要對你刮目相看了,不過同時,我也對查清父親真正的死因越來越有信心了。”
普克聽到這裏,忽然想起,認識米朵的那一天,幾乎發生了同樣的事。那時的米朵也和現在的項青一樣,初時覺得普克不像警察,但談過一陣話之後,又都對普克是一名好警察確信不疑了。
項青接着説:“你的問題真尖鋭。但是我已向你保證了會坦白地回答。對,如果知道真是母親殺了父親,我當然會對她恨之入骨。而在這之前,我也常常覺得有些恨她,因為,從某種意義來説,她早已經毀了我父親。”
普克沒有插話,只是認真地看着項青。
項青説:“説起來話長,我儘量簡單地説吧。我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周至儒,在解放前是一個家產很大的資本家。你當然知道,這樣的家庭出身,在文革期間會給我母親帶來什麼樣的遭遇。我外公周至儒性格極其堅強,無論什麼樣的打擊,他都挺過來了。但我母親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病的病,自殺的自殺,文革開始沒幾年,都先後去世了。我想母親是繼承了外公的性格,只要能生存下去,她能夠不擇一切手段。在應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她認識了我父親。父親出生於一個小鎮的普通工人家庭,他的父母都沒有多少文化,但父親很聰明,又好學,憑着自己的能力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因為表現出色留校任教。你知道我母親那時在做什麼嗎?很巧,她也在那所大學工作,但她是在學校的食堂裏做勤雜工,也兼在窗口賣飯。詳細描述他們認識的經過也沒什麼必要,總之,母親利用全部能量,牢牢抓住這個機會不放。你以後會看到,我母親長得非常漂亮,到現在都很少有人能夠看出她真正的年齡,年輕時就更不用提了。很快,他們就結合在一起了。”
項青説着,眼神有點飄忽,似乎沉浸到了過去的歲月裏。普克忽然覺得,項青的眼神里,有一種滄桑的氣息,遠遠超出了她這個年齡應有的沉重。
項青接着説:“過了兩年,我出生了。也許在我還不記事的那幾年裏,我們家也是一個還算幸福的小家庭。但我太小了,那段記憶基本是一片空白。等我開始有比較清晰的記憶時,文革結束,外公平反,沒收的財產部分退回,後來外公又被吸收到政協工作。母親很快爭取到一個機會,在第一個女兒七歲的時候,真正走進了大學校門,這一次與以往不同,她總算揚眉吐氣了。而且從此以後,憑着從外公那裏繼承的聰明和毅力,也多少藉助了一些外公在政治和經濟方面的影響,可以説,她是一路順風,直到現在坐到副市長的位置上,並且是第一副市長,很有可能再向前一步。”
項青微微笑了,嘴角似乎含着一絲譏諷的意味。
“我八歲的時候,母親生下了妹妹項蘭。她的內心是不想要這個孩子的,但她是個很謹慎的女人,雖然當時整個社會的風向對她有利,但她沒有把握這種形勢是否會一直保持不變。那時,母親還需要一個穩定的家庭後盾,父親是喜歡孩子的,既然無意間有了,她也就把項蘭生下來了。而項蘭從生下來一個月起,母親就很少抱過她。項蘭是父親從一個小嬰兒帶到童年,然後,就由我接過了這個‘接力棒’。”
普克一直專心地聽着項青的陳述,他聽得越多,對這個家庭關係的複雜性就認識越深刻。
項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她一直在説話,嗓子已微微有些沙啞。稍停了一會兒,又繼續説:“母親開始有社會地位了。父親因為生性比較淡泊,加上這些年幾乎所有的家庭重擔都壓在他肩頭,在事業上沒有什麼發展,依然在大學教書。”
項青又停下來,她臉上的表情好像透着點厭倦,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説:“我十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夜裏,聽到他們吵架,母親像個潑婦一樣,不斷地罵父親窩囊廢、懦夫、軟蛋,幾乎把一切難以入耳的詞彙都用盡了,你簡直無法想像,她和那個白天在外人面前謙恭有禮、笑容可掬的周怡竟然是一個人。你知道嗎,她罵父親窩囊廢,還有那些我都記不住的詞彙,對一個本來自尊心很強的男人來説,意味着什麼?第二天,父親從他和母親的卧室裏搬了出來,夜裏住在客廳。那時我們家房子沒現在大,我和妹妹住一間,父母住一間,還有一個小小的客廳,父親就睡在沙發上,過了好一陣子,父親老家來了個親戚,在家裏要寄住一段時間,父親才搬回他們的房間,但他又買了一張鋼絲牀,從此他們的房間裏就一直是兩張牀了。”
普克沒有將心裏的一絲同情與瞭然表現到臉上,在項青失神地停下來時,輕聲問:“你父親是從那時開始喝酒的麼?”
項青看了普克一眼,沉默着點點頭。
“他們以後還吵過架麼?”
項青説:“父親開始喝酒時,母親常和他吵,説出的話很難聽,父親最初也暴怒過幾次,甚至主動提出要離婚。那時候,離婚還不像現在這麼普遍,對於母親來説,那時離婚,可能會給她的政治生涯帶來不良的影響,所以她不但堅持不離,從此還注意剋制自己的情緒,不再激怒父親,而是採取了漠然置之的態度。我到現在還記得,當她在家裏看到父親又喝了酒時,她冷冷地斜視着父親的那種輕蔑表情。她這樣的做法,其實更像一把軟刀子,徹徹底底地扼殺了一個男人的意志。我不知她是無意這樣做的,還是有意為之。”
普克想了一會兒,説:“恕我直言,項青,你父母這種狀態持續了這麼多年,你知不知道,他們各自是否在外面有……”他一時不知用哪個詞才合適。
項青接口説:“你是指情人吧?”
普克點點頭。
項青説:“父親我是知道的,他絕對沒有。他除了工作,業餘時間大部分都在家裏看書、聽音樂。偶爾出去,就是和有限的幾個朋友,下幾盤棋,打打羽毛球,看場電影。至於母親,以前,我覺得既然她不把家當家,我也不願去靠近她,瞭解她的生活。自從父親出事後,我慢慢回想起來,從很多跡象來看,她很可能是有的,但實事求是地説,我沒有證據,也不願去編造。”
普克問:“你母親平時在家吃飯嗎?”
項青搖搖頭説:“她總是早出晚歸,早上在家吃過早飯走,中午都不回家,晚上通常很晚才回來,除了週末和節假日,在家吃飯的次數不多。”
“有沒有什麼規律性?比如説,固定哪一天,總是同樣的安排?”
項青輕輕皺了皺眉,想了一會兒才説:“一下子讓我説,我還不能確定。我説了,以前我也不太注意她的生活。等我先想一想,然後再告訴你,好嗎?”
普克微笑了一下,説:“好。還有,三月三日那天晚上,你父親感到不舒服,先回房間去了。你吃完飯後去看你父親,當時你母親在場嗎?”
項青説:“不在,她留在客廳裏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
普克問:“你在他們的房間停留了多久?能不能想起具體的時間?”
項青回憶了一下,説:“我想想,我們大約在六點半左右開的飯,父親過了十幾分鍾就回房間了。我和母親吃過飯,收拾好桌子後,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剛開始,大約是在七點過幾分,我去看的父親。我跟他稍稍説了一會兒話,最多也就十分鐘吧,就出來回自己房間了。”
普克問:“那你是否知道你母親是什麼時候回房間的呢?”
項青搖搖頭。
普克又問:“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三月三日晚上,你母親是否外出過?”
項青怔了一下,臉上有點遲疑地説:“應該是沒有吧,我也不能肯定。我自己的房間裏有一套音響,回房間後就一直在聽音樂,到十一點多鐘,阿蘭半醉着闖到我房間來。這之間,我都沒有注意到外面的動靜。”
普克問:“你自己的房間裏有衞生間嗎?”
項青説:“沒有。我正準備帶你去我家裏看看呢。我家是獨立的二層樓,樓上有一間帶衞生間的大卧室,由我父母住。挨着這間卧室就是我的房間,再過去是阿蘭的房間。我和阿蘭的房間都沒有衞生間,在阿蘭房間的旁邊,有一間衞生間,是我和阿蘭合用的。”
普克問:“那天晚上項蘭回來之前,你有沒有去過衞生間?”
項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調轉了目光,説:“沒有。阿蘭回來後,吵吵嚷嚷地和我説了一會兒話,就在我牀上睡着了。我叫不醒她,後來也和她擠着睡了。哦,臨睡前,我去了一次衞生間。”
“有沒有去看看你父親呢?”
“沒有。”項青説這句話時,臉上帶着後悔的表情,“如果這時我去看看,也許就不會有什麼事了。”
“那你當然也不知道你母親那時是否在房間了?”
“嗯。”
“項蘭晚間有沒有出過你的房間?”
“可能是沒有,我睡覺很警醒,如果她起來出去,我應該能知道。”
“直到早上,整個夜間還有什麼較為特殊的情況嗎?”
“沒有。”
普克想了想,問:“你們家的大門,平時晚上是否會反鎖?”
項青説:“從來沒有,因為母親和項蘭都是常常晚歸的。”
普克“哦”了一聲,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