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蕊在市電信局裡當會計,是個容貌平平、略微顯得有些蒼老的中年女人。三十七八歲的年齡,臉上雖然以各種化妝品努力做了彌補和修飾,但看起來仍像是四十出頭了。兩名警察的到來,似乎不在她的意料之外,並不令她表現出格外的吃驚。他們找了一個僻靜的房間談話,普克、彭大勇還沒說明來意,張蕊便先開了口。
“找我有事兒?”張蕊語氣平淡地說,“我現在很忙,正在做賬。”
“那我們都要抓緊時間,”普克說,“大家都好忙各自的工作。”
張蕊瞟了普克一眼,又瞟了彭大勇一眼,說:“對不起,沒跟警察打過交道。有什麼事兒,你們就說吧。”
“你丈夫這幾天情緒怎麼樣?”普克劈頭問道。
張蕊微微一怔,說:“跟平常差不多。”
“跟平常差不多什麼?差不多高興?差不多不高興?或是別的什麼?”普克態度認真地問。
張蕊皺了皺眉,說:“有時候高興有時候不高興。平時怎麼樣,這幾天還是怎麼樣。怎麼了?”
普克不理會張蕊的問題,注視著張蕊的眼睛,接著問道:“你跟丈夫的關係怎麼樣?”
張蕊將目光轉到一邊,淡淡地說:“挺好。我們一直挺好。”
“那你對丈夫一定很關心了?”普克語氣平和地問道,“他的生活習慣、生活細節,你一定很瞭解?”
張蕊警惕地看了普克一眼,又將目光轉開,謹慎地回答:“還行吧。”
“你丈夫平時晚上應酬多嗎?”普克又問。
張蕊馬上回答:“很多。”頓了頓,又補充道,“領導幹部都這樣,沒辦法。”
普克點點頭,沒再順著這個話題問下去,轉而問道:“聽說你們有個女兒,叫什麼名字?”
張蕊立刻用戒備的語氣反問:“這事兒跟她有什麼關係?”
普克從張蕊的話裡捕捉到一絲異樣,盯著她的眼睛問:“那你認為這事兒跟誰有關係?”
張蕊一愣,但很快調整過來,淡淡地說:“我跟你們說了,沒跟警察打過交道,你們愛問什麼就問,我只管回答問題。問我女兒名字是吧?她叫喬心月。”
“哦,喬心月……”普克略一想,微笑著說,“在你們夫妻的名字中各取了一個字,很好聽的名字。”
張蕊瞟了普克一眼。不知為什麼,對於普克並不咄咄逼人的目光,她卻有些膽怯似的,只看一眼,便會主動避開。
“幾歲了?”普克接著問。
“11歲。”
“那麼該上小學五年級了?”普克饒有興趣似地問道。
張蕊在座位上挪動了一下身體,下意識地抬起手腕兒,看了看錶,然後說:“對。正上五年級。”
此時,普克回頭看看彭大勇,想起什麼似地,問道:“哎,老彭,你兒子好像也上五年級吧?”
彭大勇不知普克的用意,但還是如實的回答:“是啊,我兒子也上五年級。”
“現在小學五年級的孩子,學習好像也挺辛苦呀。”普克彷彿忘記了正在和張蕊的談話,接著對彭大勇說,“上次見到你兒子,問他學習累不累,他說累死了,作業特別多,晚上不到十點鐘別想做完。”
彭大勇附和道:“就是啊,現在也不知怎麼,屁大的小孩兒也跟參加高考似的,弄得家裡大人也跟著忙活。”
普克在和彭大勇說話的時候,眼角的餘光一直觀察著張蕊,見她不明所以然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臉上流露出一絲茫然不安的表情來。
等彭大勇說完,普克忽然把臉轉回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張蕊問道:“你女兒晚上一般學習到幾點才睡?”
張蕊下意識地答道:“也得到十來點鐘才能睡呢。”話剛出口,她的臉色忽然一緊,忙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有時候……有時候也會早一點兒。”
普克緊緊追問:“4月5日那天晚上,她是幾點鐘睡的呢?”
張蕊脫口說:“那天晚上她睡的比較早,九點多一點兒就睡了。主要是那天作業不多,完成得早,加上身體又有些不舒服……我們就讓她早點兒睡了。”
普克故意看著張蕊,不馬上說話。這短暫的沉默,顯然令張蕊十分不安。
“又怎麼了?”她忍不住問了一句。
普克這才微微一笑,說:“那天晚上的事兒,你好像印象格外深刻。”
張蕊一愣,眼珠一轉,馬上說:“因為那天是清明節。我們……我跟喬海明晚上還談到給他父親上墳的事兒,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普克點點頭,沉默片刻,又問:“那就是說,那天晚上九點多鐘之後,如果你或者你丈夫出門的話,女兒都是不知道的?”
張蕊想了一下,才慢慢地、小心地回答:“那天晚上,我和我丈夫都沒出去,就在家裡。”
“你丈夫整晚都在家?”普克追問道。
“整晚都在。”張蕊的語氣十分肯定。
“那麼,我們能不能問一下,”普克彬彬有禮地問,“4月5日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你和你丈夫在家幹什麼?”
張蕊乾脆地回答:“看電視。”
彭大勇忍不住插進來問:“好幾天前的事了,你不用回憶回憶?”
張蕊臉上露出一絲窘迫的表情,但仍堅持說:“我記得很清楚,我們在看電視。”
“看的什麼內容,是不是也記得很清楚?”普克不急不忙地問。
“在看中央臺的晚間新聞。”張蕊咬牙保持平靜,她的思路仍然清晰,“不過具體是些什麼內容,我可想不起來了。”
“你確定你丈夫也在看晚間新聞?”普克故意顯出一絲疑惑。
張蕊瞟了普克一眼,遲疑了一下,說:“我確定。他就坐在我旁邊。”
“晚間新聞之後呢?”普克又問。
張蕊垂著眼睛:“之後我們就上床睡覺了。”
這句話等於在告訴普克,不要再追問下面的細節了。普克向來認為,從事會計職業的人通常比較精明、打起交道要小心。現在和張蕊的一番談話,更加深了他這種印象。實事求是地說,張蕊和喬海明這一對夫妻,從某種角度來看,倒確是有種天生的默契和般配。
此時,張蕊看看手錶,暗示著要結束這次談話了:“我很忙,你們還有問題要問嗎?”
普克看看彭大勇,彭大勇點點頭,兩人便站起身來。
普克對張蕊說:“謝謝你的合作。再見。”
張蕊冷淡地說:“不客氣。”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普克忽然又叫住了張蕊:“對不起,張蕊。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張蕊停下腳步,背對著普克說:“說吧。”
普克看著張蕊的背影,心平氣和地說:“你甚至不想問問我們這次來調查的目的嗎?”
張蕊低下頭,片刻後,側過臉平靜地說:“我只知道,我和我丈夫都是好人,沒做什麼壞事兒,所以沒必要問你們的目的。”
說完,張蕊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2
看著張蕊的背影消失,彭大勇對普克發表自己的意見:“這兩口子要是沒串過供,我就算白乾這麼多年刑警了!”
普克也同意彭大勇的看法。
“顯然兩人對這次調查都有心理準備,”普克說,“尤其是在時間等細節問題上,他們的回答如出一轍,太過精確,肯定有過商量。”
“不是做賊心虛是什麼?”彭大勇一臉譏諷,“越這麼著,越得窮追猛打。”
普克看看錶,快步往外走,“走,抓緊時間!”
“去哪兒?”彭大勇匆匆跟上。
“去喬心月的學校看看,”普克說,“童言無忌。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從孩子嘴裡問出點兒情況。”
“怪不得!”彭大勇恍然大悟,“剛才我還納悶呢,你一個勁問張蕊她女兒學習的事情,還把我兒子給扯上了!”
兩人說著上了車,匆匆趕往喬海明女兒上學的學校。但是令他們遺憾的是,當他們找到喬心月的班級教室時,學校已經放學了,幾個學生正在打掃衛生,喬心月不在其中。
“喬心月呀,”小組長熱情地告訴普克他們,“她是我們小組的,本來也該留下掃地,但她媽媽來把她接走了!”
“為什麼呢?”普克問,“她不用打掃衛生嗎?”
一個男生湊上來,大聲說:“她媽媽說她生病啦!”
“喬心月才沒生病呢!”又一個女生搭話,“下午她還好好的,可精神了!”
“反正她媽媽是這麼說的。”男生說,“說她昨晚就有點兒發燒呢。又不是我說的!”
普克想想,又問了一句:“平時她媽媽來接她放學嗎?”
“才不接呢!”幾個學生一起笑,“又不是才上一年級!她家住得很近呀。”
彭大勇看看普克,苦笑道:“晚來一步!這女人,把孩子都扯上了。”
普克想想,說:“未必是壞事。至少從另一個側面證明,張蕊很心虛。張蕊心虛,證明喬海明有鬼。”
兩人離開學校。一路上,普克若有所思,神色忽明忽暗。彭大勇知道普克肯定有想法。
“明知有鬼,可怎麼挖出他們的漏洞?”彭大勇問普克,“想出點兒什麼了?”
普克沉吟片刻,說:“剛才從張蕊那兒出來,我想起陳虹跟我們說的話,忽然意識到,現在案件裡幾個相關人員,個個都在說謊。每個人心裡都藏著自己的秘密,要是能解開其中一個人的,可能就能解開一串了。”
“沒錯兒。尤其陳虹那個女人,口口聲聲說告訴我們實情了,可對她為什麼不報警這一點,東拉西扯,滿口胡言,編的那些理由簡直可笑!”彭大勇一想起自己受矇蔽的事就沒好氣。
普克點點頭,說:“陳虹現在對我們所說的,至少有一半是假話。不過我現在想起的是一個細節。你還記得吧,陳虹告訴我們,4月5日晚上,她是悄悄跟蹤丈夫出門,一直跟到清江舊大橋的。”
“對,她是這麼說的。”
“咱們接案那天晚上,我就去舊大橋上看過了。橋上雖然有路燈,但很多都壞了,不亮。那個缺口附近雖然有一盞路燈亮著,但並不是恰好在缺口上方,也就是說,站在缺口前的人,並不是正好站在燈光下。而且路燈光線很暗,站在橋上,很難看清五米之外物體的細節。”普克分析著說,“陳虹說她躲得遠遠地,看見丈夫和喬海明站在橋欄的缺口邊爭吵,後來推搡起來,她丈夫被喬海明推了下去。我問她,當時喬海明有沒有看見她在場,她說沒有,因為她站得很遠……”
彭大勇明白了普克的意思:“如果她能看見喬海明,喬海明應該也能看見她。”
“對。”普克說,“這是一個很小的細節,看起來無關緊要。但我覺得奇怪,既然陳虹已經把最主要的內容都告訴咱們了,為什麼要撒這樣一個謊呢?這就說明,在陳虹心目中,喬海明是否看見她在場,是個頗為關鍵的問題。”
彭大勇點點頭:“有這個意思在裡面。”
普克進一步分析道:“老彭,你再往深裡想。喬海明是否看見陳虹在場,究竟有什麼區別呢?”
彭大勇想了一會兒,漸漸有些明白了:“噢,你的意思是……”
普克腦海中又浮現出陳虹那張哀婉美麗的臉龐,出神地說道:“陳虹說她不報警是因為什麼害怕,不知所措,還沒想好該怎麼辦……這些自然都是假話……”
“沒錯!”彭大勇忍不住搶著說,“如果喬海明看見陳虹在場,而陳虹事後又沒報警,那隻能說明這兩個人曾經串通過,對陸天誠的死裝作一無所知。他們為什麼要串通?”
“這也是我想弄清楚的問題。”普克神色凝重,“不過現在看起來,這是一目瞭然的。”
彭大勇直截了當地問:“你認為陳虹是和喬海明合謀?”
“現在說這話可能嫌早,”普克的語氣卻很肯定,“需要更多的證據。”
他們都不由地沉默下來。想到陳虹,想到她那雙楚楚動人、惹人憐惜的眼睛,他們心裡都感到一陣刺痛和冰涼。
彭大勇說:“下面從哪兒入手呢?”
普克想了一會兒,說:“有一個人,也許比別人知道得多。”
“誰?”
普克說:“陸天誠的妹妹,陸天晴。”
3
傍晚,已是人們回到家吃晚飯的時間了,陸天晴還在自己的公司裡忙碌。
自從幾年前從單位辭職、籌辦起這家小公司之後,陸天晴的工作和生活便失去了界限,總是水乳交融般混合在一起。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為使這個小公司在競爭日益激烈的社會中生存下來,陸天晴不知耗費了多少精力和心血。
就像此刻,那些捧著鐵飯碗吃飯的人們,早就可以從原本就不繁重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回到自己雖不富裕、但也衣食無憂的小家中,開始享用中國人一天中最正式的那頓晚餐了。而陸天晴卻不得不為了爭取一份客戶的合同,留在公司準備一份儘可能充分的資料。當她的肚子抗議地咕咕咕叫起來時,她才意識到,窗外的夜幕已經降臨了。
陸天晴用飲水機裡的開水給自己衝了一包方便麵,準備一口氣把活幹完再回家。在等待方便麵泡好的間隙裡,陸天晴走到窗前向外望著,藉此放鬆一下自己緊繃了一天的神經。疲倦從全身各處襲來,陸天晴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誰讓你自討苦吃,非得走這條路呢?”
話一說完,陸天晴不由愣住了。
她想起來,這句話是以前哥哥陸天誠常對她說的。陸天晴和哥哥年齡上雖然相差不少,但兄妹二人感情一直十分融洽。對陸天晴來說,哥哥不僅是小時候那個疼她、照顧她、為她撐腰的保護人,更是成年以後可以傾心而談的好朋友。陸天晴和哥哥的親密程度,甚至超過了她與父母之間的關係。
陸天晴想到,就在一年多以前,當她對哥哥訴說公司經營的種種艱難時,哥哥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她說:“你呀,從小就是喜歡標新立異,非得讓自己的生活跟別人不一樣,心裡才踏實。其實你不知道,一個人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那才是最大的福氣。”
哥哥在說過這句話之後,臉上隱隱流露出惆悵。沒有人比陸天晴更清楚那惆悵的由來。
當年陸天誠突然將陳虹帶到父母家裡,並對大家宣佈他將娶陳虹為妻時,所有人都用沉默的態度來表達他們的反對意見。和其貌不揚的陸天誠相比,陳虹顯得太年輕、太漂亮。她出身於一個偏遠的山村,所受教育只有寥寥幾年,小學都沒有畢業——對陸天誠一家來說,這種婚姻的目的性實在太明顯。
陸天誠父母對兒子的期望並不太高。就像陸天誠後來說的那樣,“一個人能夠安安穩穩過一輩子,那才是最大的福氣。”在他們看來,如果兒子娶了陳虹,這輩子恐怕很難獲得安穩。
雖然那時陸天晴也與父母一樣對此事持反對意見,但她的想法與父母並不相同。陸天晴更重視的是哥哥自身的幸福感。她看見哥哥不時轉臉看一眼陳虹,眼裡泛著陽光一般的熱度。這麼多年,陸天晴第一次看到哥哥如此的熱度,彷彿就要燃燒起來。
燃燒。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陸天晴自己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她想像那一定會是透骨的快樂,但燃燒之後呢?是否會帶來灰飛煙滅的結束?
如果一個人的婚姻,必須在透骨的快樂之後,承擔灰飛煙滅的結束,這樣的婚姻是否太過冒險?陸天晴迅速地做出判斷——她不願讓自己所愛的哥哥承擔這樣的風險。
面對陸天誠一家的沉默,陳虹雖然來自窮鄉僻壤,沒受過太多教育,但她顯然還是看懂了,那沉默所代表的意味。她像一隻風雨中無依無著的小鳥一樣,緊緊靠在陸天誠身邊,纖細的手指繩索般纏繞在陸天誠的指間。默默地、膽怯地,用她那雙幽深幽深的眼睛悄悄觀察陸天誠的家人。
陸天晴的目光,恰好和這樣一縷目光相遇。那一瞬間,她忽然就明白了,是什麼讓向來循規蹈矩、缺乏想像力的哥哥燃燒起來。
那一縷目光立刻就逃回到陸天誠身上了。陸天晴順著那縷目光看去,正好看到陸天誠緊緊地握一下陳虹的手,像是怕力量還不夠強大,他又把另一隻手伸過來,包在陳虹的手上,並且對陳虹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他用他的手和他的笑容對陳虹說:“別怕,有我呢。哪怕失去一切,我也會和你在一起。”
陸天晴默默地看著這個無聲的畫面。就是在那一瞬間,她原來的想法忽然就發生了改變。如果灰飛煙滅之前,能夠實實在在地體驗到透骨的快樂,即便是結束,也是一種幸福的結束吧?
陸天誠與陳虹順利地走進了婚姻。這與陸天誠的堅持有關,也與陸天晴對哥哥的支持有關。
也許正因為這關鍵的支持,當陳虹嫁給陸天誠以後,一直對陸天晴很親近。甚至當她與陸天誠鬧了彆扭、與公婆發生矛盾時,也會把滿腹的牢騷和委屈向陸天晴傾訴。
從陳虹那裡,陸天晴一點點地看穿了哥哥的婚姻。沒用多久陸天晴就明白了,最初陳虹出現在他們家人面前時,她和她父母對陳虹的所有認識都很準確,所有的擔憂都很真實。陳虹的確是想通過與陸天誠的婚姻來擺脫原來的窘迫處境,只是她沒想到,陸天誠的力量遠遠低於她的期望值。
陸天晴曾有一次這樣問哥哥。
“哥,你除了把我當妹妹,還把我當成好朋友嗎?”
陸天誠帶著點兒憂傷的神情看著妹妹,一如既往地誠懇:“那還用說,你永遠都是我的妹妹,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陸天晴問道:“好,那你跟我說實話,你跟陳虹之間的關係,到底怎麼樣了?”
陸天誠沒有馬上回答,看了妹妹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說:“天晴,有些事情,三言兩語是說不清的。”
陸天晴著急地追問:“有什麼說不清的?幸福,或者不幸福,回答起來就這麼難?”
陸天誠低下頭,因為用力咬牙,腮上的筋都跳了出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用略帶悲傷的語氣回答:“天晴,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這真的沒有一個標準答案。”
說完,陸天誠顯然不想再與妹妹多談這個話題,他把話扯到陸天晴身上,詢問陸天晴和當時那個男友的狀況,還問他們打算何時結婚。
“結什麼婚?”陸天晴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已經分手了。”
陸天誠吃驚地問為什麼。
陸天晴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沒感覺。”
陸天誠擔憂地看著妹妹,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也許是太瞭解妹妹說一不二的性格,也許他自己很清楚“感覺”的重要,也許是他連自身的煩擾也無法解決。最後他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天晴,不管你怎麼選擇,”他說,“只要你喜歡。”
陸天晴回想著這段與哥哥的對話,全身湧起一陣無法描述的傷感。疲倦和飢餓同時向她襲來。她走到辦公桌前,端起已經泡好的方便麵,正準備吃,桌上的電話鈴忽然響了。
陸天晴一愣,想不出這個時候,誰會把電話打到辦公室來。父母知道她經常東奔西走,有事找她通常是打她的手機。而下班之後,客戶們一般也不會再打辦公室電話。唯一喜歡打這個電話的,只有陸天誠,因為他不想浪費妹妹的手機費。
陸天晴不禁顫抖了一下,盯著電話機,一時間竟不敢去接那個電話。
電話鈴頑強地響著。陸天晴定了定神,在心裡嘲弄自己的脆弱可笑,走過去接起了電話,“喂”了一聲,聽見裡面傳來一個略有點兒熟悉的、溫和悅耳的男聲。
“請問陸天晴在嗎?”那個男聲禮貌地問道。
陸天晴有些奇怪,“我就是,你哪位?”
忽然,陸天晴想起來了,這是那個見過兩面的警察的聲音。他的名字……對了,叫普克,是個簡單卻容易記憶的名字。
“你好,我是普克,就是負責你哥哥……”
普克擔心陸天晴對自己的名字沒印象,想說明一下身份,但卻被陸天晴打斷了。
“我知道,你是那個不像警察的警察。”陸天晴言簡意賅地說,頓了頓,又問,“你怎麼會知道這個時候我在辦公室?”
普克笑了:“我碰巧從這兒過,看見你辦公室的燈亮著,正好想找你,就打個電話試試。”
“你怎麼知道這是我辦公室?”陸天晴記得自己雖然跟普克交換過名片,但名片上的地址並沒有如此具體。“你又沒來過。”
“只要想找你,這並不難。”普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有時候這就是我們警察的工作。”
陸天晴沉默了兩秒鐘,不動聲色地問:“找我有事兒?”
“這個時候還在辦公室工作的人,”普克用輕鬆的語氣說,“通常都沒想起來該吃晚飯。你是不是這樣的工作狂?”
陸天晴也變得輕鬆了一些,說:“猜對了一半。我雖然還沒吃晚飯,但方便麵已經在碗裡等著了。”
“要是你不介意,”普克說,“我想請你下來吃個便飯。我想和你隨便聊聊。”
陸天晴停頓了片刻,眼睛看著那碗泡好的方便麵,腦子裡飛快地做著判斷。電話那頭的普克,似乎看見了她這番遲疑,緊接著又補充了一句。
“或者我上去也可以。”普克試探地說,“看你怎麼方便。”
陸天晴深吸一口氣,下了決心,說:“還是你上來吧。我這兒儲備了不少方便麵,談話也方便。”
普克掛斷電話,仰頭望著頂樓那扇亮燈的窗子。天色已暗,樓裡的燈大部分都滅了,只有零零星星幾個辦公室透出燈光。陸天晴的辦公室在頂樓的角落,猛一看去,彷彿與暗色的天空融在一起。
不知為什麼,那蒼白的燈光,更令人感到淒涼和孤獨。
4
喬海明一家三口在吃晚餐。
喬心月忽然放下筷子,不滿地說:“爸,媽,你們怎麼啦?”
正在發愣的喬海明一驚,忙笑著說:“沒怎麼呀?”
喬心月不相信,“那我說話你們聽見沒?”
喬海明說:“噢,是你們班改選的事兒?”
喬心月生氣了,撅起嘴:“我就說你們根本沒聽我說話嘛!那是剛吃飯的時候說的,後來說了好多別的……你一句也沒聽見啊?”
喬海明尷尬地笑笑,看一眼旁邊的張蕊。張蕊根本不理睬他們,悶頭吃飯。
喬心月盯著爸爸問:“爸,你得罪媽媽啦?”
喬海明忙說:“沒有,沒有,我跟媽媽……這不好好的嗎?”
張蕊抬頭,瞥了丈夫一眼,冷冷一笑。喬心月敏感地發現了,嚷起來。
“還說沒有?”她衝著媽媽,笑嘻嘻地,“媽,爸爸肯定做錯事了,對吧?”
喬心月瞪一眼女兒,剋制了一下情緒,平淡地說:“一張嘴忙吃還不夠,話那麼多!快點兒吃!”
喬心月衝爸爸做個鬼臉。喬海明用筷子夾了一塊魚,熱情地送到張蕊碗裡。
“來,你多吃點兒,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嗎?”
張蕊觸電似地,立刻將那塊魚從碗裡夾出來,狠狠摔在桌上。
喬海明一怔。喬心月也嚇一跳。兩人愣愣地看著張蕊。張蕊低下頭,慢慢往嘴裡送了一口飯,像是很艱難似地,嚼了又嚼,好一會兒才嚥下去。
“噁心。”
她輕聲說,低頭看著面前的菜,不知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喬心月驚詫地看一眼身邊的爸爸,想插嘴,又有些怕,輕聲說:“爸爸,到底怎麼了?”
細密的汗珠從喬海明額頭上滲出來。他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妻子。張蕊明明感受到那種目光的力量,卻裝作不知。
最後她抬起臉,若無其事地說:“我是說今天這魚,太腥,有點兒噁心……海明,你不覺得?”
喬海明慢慢呼出一口氣,在女兒面前,硬是做出一個笑臉,輕鬆地說:“是啊,今天的魚……確實有點兒腥。要不你們吃別的菜,這魚我包了!”
說完,頂著張蕊冷冷的目光,低頭大口吃起魚來。彷彿這麼做,所有的恐懼和羞愧都可以隨之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