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季宛寧的辦公桌緊挨着窗户,桌面上錯落有致地擺着電腦顯示器、一撂報刊雜誌、十幾本書籍、赭色的陶瓷茶杯,除此之外,桌角被陽光曬到的地方,還有一小盆太陽花。此時的陽光,給太陽花的盛開提供了最佳條件,它們一朵朵地怒放着,五彩繽紛,色澤鮮亮,在泥土和綠葉的映襯下,顯得嬌豔無比。
太陽花有一個很低賤的別名:死不了。因為它們的生命力之強,遠遠超出普通的花草。你無法想像如此鮮亮的花朵,無須肥沃的土壤,無須充足的水分,只要能夠得到一絲陽光的眷顧,就能以這樣熱烈的方式開放出來。有的時候,生存條件到了極度惡劣的程度,它們也會枯萎,而這種枯萎並非死亡,只是暫時的沉睡,一旦適當的機會來臨,生命力會再次回到它們身上,彷彿它們真的永遠也不會死去似的。
季宛寧喜歡太陽花,一是因為它們那種熱烈的、毫無保留的綻放方式,二是因為它們對生存條件的毫不苛求。這二者都令季宛寧在看到太陽花鮮豔的花朵時,會在心底產生莫名的感動。因此,她將這盆原本可以野生野長的小花擺在桌上,給它提供充足的陽光,讓那些活潑的色彩時時映入視線,使得情緒因此變得輕鬆起來。
季宛寧凝神看着她那盆太陽花,很久,才將視線調回到電腦屏幕上。眼睛猛地從陽光裏轉到暗處,太陽穴“嗡”地一下,似乎在瞬間膨脹開來,使眼睛產生一絲輕微的疼痛。季宛寧忽然想到,從科學角度上看,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那麼這太陽花如此嬌豔的色彩,是否意味着它作為生殖器的快樂呢?
這個想法讓季宛寧覺得荒唐,緊接着她的腦海中便出現昨天和蘇陽做愛的場景,心裏立刻湧起一股又酸又甜的熱流,嘴角不知不覺掛上一個微笑。直到現在,她還有一種不敢相信的感覺——那種極度的快感,真的是她所體驗到的麼?從前從別人作品中看到的所有關於高潮的描述,難道那些竟然都是真實的?
電腦屏幕上,是季宛寧準備下星期做的一個專欄:女人,大膽地説出來吧……這個選題是前幾天季宛寧和同事們聊天時,大家七嘴八舌討論出來的結果。當時,季宛寧對這個選題沒有絲毫把握,因為在那個省略號之後,將是一個十分敏感的、非常隱秘的話題:女人的性感受。
如果不是同事們再三慫恿,並且主任也對這個話題可能產生的效應滿懷興趣,季宛寧自己對此話題是不大積極的。外部的原因很簡單,季宛寧是一個三十歲的女人,那種想方設法吸引眾人注目的青春年月已經過去,而能夠將世間一切隱秘視之坦然的漠然年齡又尚未到來,對於這樣一個很可能會引起讀者激烈爭議的話題,難免會有些畏懼情緒。
而只有季宛寧自己知道的內在原因則是,雖然她已經三十歲,有過數年的性生活經歷了,但性對她而言,卻絕非一件美妙的事情。從她由一個處女變為一個婦人的初次性體驗開始,直到她昨天和蘇陽做愛之前,從沒有哪一個男人、哪一次性愛給她帶來過快感,更不必説高潮的瘋狂。
因此,在昨天之前,性這個話題,對季宛寧毫無吸引力,甚至當她聯想到這個問題時,心理上會相應地產生反感和厭惡。有時候,季宛寧覺得,那些對女人從性中獲得快感的描述都是虛構的,是男人們為了吸引女人和他們上牀而使出的一種欺騙手段,或者女人們為了安慰自己空洞的情感所做的可憐的想像。雖然更多的時候,季宛寧是為自己感到悲哀。這難道不是造物主對她的一個諷刺麼?她長着一副能夠吸引無數男人目光的性感身材,卻全然不知何為性的快感!
而現在不同了。自從昨天開始,當蘇陽身體的親近,使得季宛寧沿着那個想像中的螺旋階梯緩緩上升,直到升至快樂的頂端時,季宛寧對於這個話題的想法忽然發生了改變。原來女人並非真的不能從性愛中得到快樂,原來從前的漠然,都只是因為身體的感受被種種因素矇蔽了而已!一夜之間,季宛寧發現自己這個即將進行的專欄話題是那麼有趣,令她產生了強烈的好奇感——生活中其他的女人們,你們內心深處關於性的體驗,究竟是怎樣的呢?能大膽地説出來嗎?能把這些感受與別人交換分享嗎?
季宛寧不自覺地微笑着,拉出電腦鍵盤,熟練地在屏幕上打出一段字來:
愛護自己的身體,關心自己的每一絲體驗,照顧自己的渴求和需要……為什麼不敢面對自己真實的感受呢?女人,請大膽釋放你的欲求吧,只有你最清楚,你是需要愛的。
將這段話做了處理後,季宛寧把自己的電子信箱地址及尋呼號留在了末尾。從前她從沒有留過自己的聯繫方式,因為不願意自己的業餘生活會被外界干擾。可這次她這樣做了,心裏懷着一種複雜的情緒,新鮮,好奇,憧憬,以及無法解釋的一絲絲惶惑。最後,季宛寧將這個處理完畢的文檔提交上去,這段文字將隨着本期話題一起出現在明天的報紙上。
完成工作之後,已經是傍晚了。陽光早就從辦公室裏溜走,失去了陽光照射的太陽花,不知在何時收縮起所有的花瓣,完全沒有了開放時的燦爛。然而,這並不會給季宛寧帶來傷感,因為她清楚,明天下午陽光再次降臨辦公桌時,這盆小花會像忘卻了昨日衰落似地又一次盛開。只要想想這一點,心裏就會多了一份希望,豈不是一種幸福?
辦公室裏的同事陸續都走了。當季宛寧也收拾了包準備離開時,桌上的電話鈴忽然響了。她接起來一聽,臉上就漾起了笑意。
是蘇陽。
“下班了嗎?”蘇陽的聲音很温柔,從季宛寧認識他開始,就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季宛寧微笑着,放下包,背靠窗户和蘇陽説話:“正準備走。剛才還猶豫呢,要不要給你打個電話,又擔心……”她把自己的擔心嚥了回去。那是令她有幾分難為情的,因為和昨天他們的親密有關。
對季宛寧的欲言又止,蘇陽顯然領悟到什麼,他體貼地保護着她的羞澀,並不追問她擔心什麼,而是問:“晚上你有事兒麼?”
季宛寧覺得自己的心怦怦緊跳了幾下,喉頭有什麼融化了似的,濕漉漉的。辦公室裏沒有其他人在場,但她的臉仍是不可剋制地熱了起來。她輕聲説:“我沒什麼事兒。你呢?孩子不在家嗎?”
蘇陽沉默了兩秒鐘,坦白回答:“我把孩子送到爺爺奶奶家了……我想你。”
季宛寧聽到蘇陽説“我想你”時,腦海中快速閃過昨天和蘇陽在一起的畫面及感覺,身體忽地一熱,很快感覺到了自己的濕潤。她對自己會有這樣的反應既新鮮又慌亂,幾乎有些不知所措,也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低地説:“我也想你。”
“我們一起吃晚飯好麼?”蘇陽的聲音又大方起來,“今天我買了菜,做飯給你吃。”
季宛寧很意外,笑着問:“真的?你還會做飯?”
蘇陽老老實實地回答:“做是會做的,只是你的期望值不能太高。”
季宛寧忽然有點兒口拙,不知説什麼好,只是對着話筒傻笑。就像一個人忽然得到了一樣意料之外的寶物,本已十分滿足,但這個寶物又顯露出另一樣珍貴品質來,令人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情緒。
蘇陽又問:“要我去接你嗎?我騎摩托車,很快就能到。”
季宛寧忙説:“不用了,我自己坐車去。”她想了想,笑了,“你不是還要給我做飯吃嗎,不會把晚飯拖到夜宵時間吧?”
正説到這兒,季宛寧聽見自己包裏的手機響了,她一邊從包裏取手機,一邊對着話筒説:“哎,我要接個電話,咱們就説定了,待會兒我自己去你家。”
蘇陽乾脆地説:“好,那我先在家做飯,待會兒見。”
季宛寧向蘇陽道了再見,掛斷電話,接通手機,一下子聽出是好友範麗華的聲音,忙笑着説:“範姐,是你呀,今天怎麼有空兒給我打電話?”
範麗華的聲音很陰鬱,聽起來有些遲疑:“宛寧,現在你方便嗎?我有急事想跟你談。”
季宛寧想到和蘇陽的約定,猶豫了一下。範麗華是季宛寧相當要好的朋友,但因為身任一家大公司的副總,平時工作繁忙,大家難得見面。此時她劈頭就説有急事要和季宛寧談,以季宛寧對她的瞭解,知道此事絕非雞毛小事。
因此,季宛寧沒提自己有約會的事兒,只説:“我現在在辦公室,是我去找你還是你來找我?”
範麗華稍一遲疑,做了決定:“你在辦公室等我,我馬上開車去接你,然後我們找個方便的地方談。”
掛斷手機,季宛寧的情緒一下子變得低落起來。原本計劃好和蘇陽一起吃晚飯,只要想到這一點,心裏就暖洋洋的,現在卻被這個意外的事情打擾了。但範麗華是季宛寧不願忽視的朋友,且是同性朋友,這又使得這個打擾令人無法抱怨。呆立了幾分鐘,季宛寧不得不給蘇陽家打了個電話,告訴蘇陽自己臨時有事兒,可能不能去了。
蘇陽的聲音顯得有一點點失望,但隨即又懷着希望問:“整晚都有事兒麼?”
“我也説不準。也可能時間不用太長。”季宛寧內心也很不願意放棄和蘇陽的約會,她只是拿不準範麗華找自己談事情需要多少時間,不好意思讓蘇陽漫無目的地等待。聽到蘇陽這樣説,她又有些高興了,用試探的語氣説,“要不然你先吃飯,然後幹你自己的事兒,別專門等我,我如果結束得早,就還去你家。這樣行嗎?”
蘇陽馬上回答:“好,我等你。”
季宛寧不想馬上掛電話。自從認識蘇陽以來,她總是覺得蘇陽的聲音裏有種明亮健康的成分,讓她每次聽了,心裏都很舒服,而且不由自主感到留戀。趁着等範麗華的時間,她便繼續和蘇陽在電話裏聊着:“真不好意思,臨時變卦,你沒在心裏罵我言而無信吧?”
蘇陽挺嚴肅地説:“哎呀,我只不過在心裏悄悄嘀咕兩聲,你怎麼就聽見啦?”
季宛寧聽出蘇陽的玩笑意味,忍不住笑了:“我得聲明一下,平時我還是挺守信的,只不過我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女士優先。”
“為什麼?”蘇陽認真地和季宛寧討論這個問題,“女權主義?”
季宛寧否認道:“我可不是什麼女權主義者。只不過我覺得女人天生比較麻煩,不好服侍,如果非得得罪什麼人,我是寧願得罪異性而不願得罪同性。”説着,她自己也覺得好笑,“我這也算是欺軟怕硬的一種表現吧。”
蘇陽笑起來:“這個理論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呢。你這麼説話,倒好像你本身不是一個女人,而是我們男人的同胞兄弟似的。”
季宛寧像是正面對着蘇陽,臉上不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覺得我不像一個女人麼?”
這話的含意實在曖昧,季宛寧説完,臉便暗暗地紅了。她聽到對面蘇陽沉默了一會兒,低低地、温柔地回答:“我沒見過比你更像女人的女人。”
他們都不敢説話了。似乎有一種詭異的氣流通過電話線連通了他們倆,使他們對對方的心事一目瞭然。後來還是季宛寧轉移了話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你把兒子送回父母家,他們沒覺得奇怪吧?”
“沒有,我平時晚上偶爾不在家,也得把兒子送回去的。”蘇陽平靜地解釋,“其實我父母很希望我把兒子放在他們那兒,讓他們帶着。但我……我不太放心。”
“不放心什麼?”季宛寧追問。
“一來父母年齡大了,孩子太調皮,我怕把父母累壞了。另外,老人們太寵孩子,對孩子的教育也不是件好事兒。再説……”蘇陽猶豫了一下,還是説下去,“再説孩子已經不能跟他媽媽生活,我總得多盡點兒父親的責任。”
季宛寧心裏湧起一股柔情。她回想起來,第一次認識蘇陽的時候,正是蘇陽對待兒子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那種父親的摯愛,莫明其妙地打動了她,使得她在心裏悄悄卻堅決地認定,蘇陽是一個真正懂得愛的男人。而正是基於這種想法,季宛寧那種根深蒂固的對男人的戒備,在蘇陽面前才得以瓦解,使得兩人的交往迅速升温。
季宛寧柔聲説:“你兒子很可愛。”
蘇陽笑了,語氣有點兒無可奈何:“你沒見他皮起來,簡直恨得我牙癢。”話雖如此説,那種由衷的憐愛之情還是流露了出來,“不過大概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樣,自己的孩子再不好,在他們眼裏也是寶貝。你是不是覺得挺可笑的?”
“怎麼會呢?”季宛寧誠懇地説,“要是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還可能有真愛的人嗎?”
剛説到這兒,季宛寧聽見樓下有車輛駛入的聲音,接着是急促的喇叭聲。她連忙對電話裏的蘇陽説:“對不起,我得走了。我辦完事情就給你打電話,再見。”
蘇陽急忙囑咐季宛寧:“再晚都來啊,我等你。”
季宛寧笑着説:“好。要是連夜宵都趕不上,我就去吃早飯!真得走了,再見!”
掛斷電話,季宛寧急匆匆下了樓。一見範麗華的面,她就吃了一驚。範麗華比季宛寧大了整整一輪,今年四十二歲,但平時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着裝打扮都十分精心,總是保持着神采奕奕的精神狀態。而此刻,臉上沒有化妝,面色憔悴,眼神里有種説不出的茫然。季宛寧認識範麗華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她這個樣子。
“範姐,出什麼事兒了?”就在見到範麗華之前一秒鐘,季宛寧的思緒還神遊在蘇陽身上。現在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回來了。
範麗華疲倦地搖搖頭,説:“待會兒再跟你細説。”
在開車出去的路上,範麗華和季宛寧都沒有説話。季宛寧腦子裏飛快地做着各種猜測,想像範麗華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會讓她突然間變成這麼一副模樣。以季宛寧對範麗華的瞭解,她的每種猜測又都被自己否決掉了。她們就這麼默默不語,一直等車開到城邊的一個公園,兩人下車買票進入人跡稀少的園區後,範麗華才開口説話。
“宛寧,有人偷拍了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的照片,用來敲詐我。現在我已經不知該怎麼控制局面了。”範麗華以她堅忍的個性,強逼着自己簡明扼要地説明情況。
偷拍……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敲詐……
這一連串的提示詞在季宛寧腦海中自動地串接起來,裏面所隱含的危險意味,以及範麗華異乎尋常的精神狀態,被季宛寧一下子就領悟了。而這種領悟確確實實令季宛寧大吃一驚。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忍不住輕聲叫起來:“什麼?”
範麗華停下步子,轉身面對季宛寧,她的眼睛裏有種非常深的恐懼和慌亂。然而她仍然能用平靜的語調和更加明確的敍述告訴季宛寧:“我和一個男人做愛的場面,被人偷拍了下來,還被他敲詐。”
季宛寧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範麗華,不知説什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