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調到市刑警隊以後,我的第一次任務,是在一個初夏的深夜,和嶽琳、林光遠一起去堵毒販趙四的窩。準確地說,是嶽琳帶著我們兩人行動,因為她是我們的隊長。
那天的任務很緊急。找到趙四的這個窩點不容易,我們知道當晚這裡有一筆交易,卻不知參與交易的人數,也不瞭解他們的防範程度。因此,當我們三個順著樓梯悄悄潛到三樓那戶門外,隱隱聽到裡面傳出男人嘈雜的交談聲時,我們發現,雙方的力量對比是一個影響行動成敗的關鍵因素。
樓洞裡靜悄悄的,我握著子彈已上了膛的槍,側耳傾聽門內的動靜,試圖確定裡面的人數以及狀態。我能聽出門內至少有三個男人在說話,從他們說話的聲音就可以判斷,他們應該沒有過多的戒備之意。但是對於毒販的抵抗能力,是絕不可以低估的。我無聲地看看身邊的嶽琳,她在黑暗中凝視著前方,眼眸閃閃發亮。令我微微詫異的是,她連眼角都沒向我掃一下,卻像是看到了我詢問的眼神,伸出一根手指在我面前做了一個“不”的手勢。
我正揣測嶽琳的意圖,忽然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息貼近耳邊。“先別動,等我摸摸情況。”她的聲音隨著呼吸進入我的耳道。接著,她從我身邊站直身體,迅捷無聲地快步下樓。在經過林光遠身邊時,她幾乎沒有停留,只伸手按按林光遠的肩膀,似乎那便是他們交換信息的尋常方式。而林光遠對她點點頭,顯然已領會了她的意思。
我和林光遠交換了一個眼神。我看出他對嶽琳的舉動表現得很鎮定,於是也把屏在胸口的一口氣輕輕釋放出去。片刻後,樓下隱隱傳來敲門聲,接著是一陣安靜。又過了三分鐘,幾乎沒聽到什麼動靜,但嶽琳已經無聲地回到了我們身邊。
當局者迷馮華推理懸疑係列“隱蔽好,等我命令!”那個溫熱的耳語又出現了,簡短,平靜,僅在我耳邊晃了一下,瞬間又離去。
我馬上依照嶽琳的意思躍上幾級樓梯,將身體隱藏在黑暗裡,從樓梯扶手間向下窺探。這時我發現嶽琳身上的衣服換了,天黑,看不清顏色,但原來的一身精短便服,現在卻成了寬鬆的裙袍。我看不到林光遠在哪裡,顯然他也依命隱藏好了。
嶽琳先伏身在門邊聽了聽,然後悄然返身下樓。緊接著她重新上樓,這次她的腳步顯得沉重拖沓,那聲音放肆地在樓道里迴響。很快她來到那戶門前,抬手用力敲起門來。
在響亮刺耳的敲門聲中,那戶門內的談話聲立刻消失了。隨即一個兇巴巴的男聲從裡面傳出來:“誰?!”
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聽到半層樓下一個女人粗啞暴躁的聲音:“開門開門!”那聲音裡透著股蠻橫粗俗的味道,令我有瞬間的迷惑。她嚷著,繼續用力地敲門,“我是樓下的!你們家搞什麼名堂?弄得我家房頂到處漏水……”
房門內沉默片刻,回答門外的女人:“你家漏水關我什麼事?”
那女聲立時升高了八度,直刺人的耳膜,完全是菜場裡潑婦吵架的氣勢:“你們講不講理?不是你家有問題,我家怎麼會漏水?你開門啊,弄了個爛攤子就撒手不管啦?沒那麼便宜!你給我把門打開,讓我看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屏著呼吸,幾秒鐘裡,我聽到自己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短暫的寂靜後,“吱扭”一聲,房門打開一條縫兒,燈光頃刻從內門洩出,在黑暗中形成一條光帶。從我的角度,看不到門內的情形,但能清清楚楚地看見,門口站著的那個女人,披頭散髮,穿一條袒胸露背的家居睡裙,裸露的肌膚在燈光下白得耀眼。
男人聲音裡兇巴巴的味道似乎減弱了些,一副妥協的語氣說:“你搞錯了,肯定不是我這兒的問題,我們根本就沒用水……”
“我不信,你讓我看看……”女人嚷著,不容分說,“砰”地把門推開,直往裡闖去,“算我們倒黴,住你們樓下,三天兩頭鬧水災,裝修的屋頂全泡爛了……”
在房門敞開的一瞬間,我看到門內那個男人有點兒茫然無措的刀條臉。沒錯兒,這就是趙四,我已把他的照片印在腦海中了。他遲疑了一下,似乎拿不準該馬上把門關上,還是先回房把那個突如其來闖入的女人趕出去。很快他做了決定,關上了房門,把燈光以及裡面那個仍然持續著的高分貝女聲阻斷了。
我不知道在房門關上的半分鐘裡,裡面的情形是怎樣的。只是本能地在頭腦中急速做出了各種分析,試圖為下一步行動找到一個最佳方案,既能實現對趙四等人的抓捕,也能保證嶽琳的安全(老實說,有片刻時間,我對那個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女人是否真是嶽琳,實在不抱信心)。從警多年,緊張的氣氛經歷得並不少,但很少像這次一樣,有種無端的茫然。
就在我已經準備向下挪動腳步時,那戶房門又一次“砰”地被打開了,燈光中,從裡面走出的女人被照得十分清晰。她是如假包換的嶽琳,雖然她的表情以及她的聲音,都與平時那個刑警隊長有著天淵之別。現在,她的語氣是悻悻然的,“見鬼,不是這兒的毛病,好好的我家怎麼會漏成那樣?”
門內的趙四如釋重負,息事寧人地嘟囔一句:“早跟你說了不是我們的事兒吧……”他顯然不想再和這個吵上門的潑辣女人多囉嗦了,退後一步準備關上房門。
就在嶽琳背對趙四從門內走出,直至趙四發著牢騷準備關上房門的短短幾秒鐘內,我已經看清了燈光下嶽琳對我做出的手勢。那意思是:裡面共有三人,沒武器,跟著我衝。我相信隱藏在另一處的林光遠也一定看到了嶽琳的手勢,因為趙四還沒來得及將門關上,嶽琳已經以快得令人難以相信的速度,急速轉身,一記高而有力的擺腿,正中趙四下頜,趙四被踢得連連倒退,直撞到身後的牆上,而我和林光遠幾乎同時躍到門口,跟隨嶽琳衝進房內,三下五除二,一對一地制服了三個完全來不及反應的嫌疑人。
令人好笑的一幕是,當我們押著三個嫌疑人準備下樓時,其中一個光著上身的粗壯男人,目光在嶽琳幾乎半裸的胸上流連片刻,以極下流的言語衝嶽琳罵了一句,語氣裡卻充滿了沮喪。這個細節,多少可以幫助我想像幾分鐘前房間內曾發生過的事情。
嶽琳隨手扯扯滑下的睡裙帶,輕蔑地從鼻子裡哼了一句:“誰讓你好色的!”
我下意識地掉轉目光,迴避嶽琳暴露的身體。然而我還是沒法忽略,此時她的聲音已經完全恢復成我所熟悉的那樣——雖然我調到她手下工作僅僅才一個星期,可是對她的嗓音,確實已有了熟悉的感覺——圓潤、富有質感,以及略顯冷淡的平靜,與剛才那個刺耳嘈雜的聲音,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反差。
上車前,林光遠經過我身邊,笑著低聲說:“怎麼樣?有點兒出人意料吧。時間長了,你就習慣她的作風了!”
我笑笑,不知說什麼好。眼睛隨意一掃,正巧看到先上車的嶽琳正向窗外望著。她的目光是無意識的,有些散漫,五官平靜地舒展著,嘴唇微微分開,使得臉上的表情中隱隱摻雜了一絲茫然的味道。我心裡輕輕一動,不由地猜測此刻她心裡在想些什麼。這時,嶽琳似乎被什麼聲音驚動,倏地挺直身體,迅疾將目光調回車內的嫌疑人身上。那種警覺和敏捷,令人聯想到草原上的獵豹。
這就是我的新領導、新同事——刑警隊長嶽琳留給我的第一次深刻印象。
2
來到刑警隊半個月,除了工作之外,我和嶽琳沒有進行過一句私人性質的談話。如果不是一個小小的偶然,這種狀況也許會一直持續下去。
那天傍晚,我在訓練廳先打了一陣子沙袋,接著一口氣做了三百多個俯臥撐,最後累得爬不起身,仰面躺在地板上休息。大廳裡早就沒人了,我沒有開燈,光線已經很黯淡。寂靜中,我只聽見自己筋疲力盡的喘息。這時,訓練廳的門沉重地響了一下,有人推門走進來。
我一動不動。來人並沒有如我想像的那樣打開訓練廳的燈,而是徑直朝我的方向走來。在即將踢到我的頭時,忽然發現了我的存在,輕輕地“嗯”了一聲,這聲音立刻說明了她的女性身份。
廳裡的光線很暗,我又是逆光看她,並不能辨認出她的面孔。但我的聽力向來奇佳,結合高度的職業敏感,憑著她這一點聲音,已經能確定這是嶽琳——其實幫助我做判斷的還有一個原因,除了刑警隊的,極少有女人進訓練廳。整個刑警隊裡,除了一個剛畢業的小姑娘之外,只有嶽琳一個女性。而在遇到意外情況時,那輕而鎮靜的一聲“嗯”,我相信只可能是嶽琳發出的。
果然是她。她也很快辨認出躺在地上的這堆“爛泥”是我,退後一步,帶著笑意說:“秦陽平,嚇我一跳。”
我硬撐著從地上坐起來,身上酸酸的沒有力氣。“抱歉,我一個人,就沒開燈。”
嶽琳彎下腰,貼近我,仔細地看了我一眼,隨便地盤腿也坐在了地板上。她用閒閒的語氣說:“一身的汗,練半天了吧?沒想到,你挺敬業的。”
我笑了:“我敬業?別人這麼說,我以為是表揚。嶽隊長這麼說,我就只敢當作諷刺了。”
嶽琳沒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她低聲說:“我就給人這種印象嗎?”
我有些後悔自己的話,似乎隱藏著特別的用意似的。忙解釋道:“沒有沒有,我隨口亂說,你別多心。”為了岔開話題,我又問:“這麼晚,你還不回家?”
嶽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然後她忽然提高聲音,問道:“秦陽平,你好像一直有意迴避我,為什麼?”
“沒有啊,”我驚訝地反問,“你怎麼會有這種感覺?”
嶽琳遲疑了一下,說:“我在家裡,和文傑談起過你調來刑警隊的事,他向你問好。”
我明白了嶽琳的疑問來自哪裡。事實上,我和嶽琳的丈夫朱文傑是多年的朋友,雖然並未直接和嶽琳打過交道,但彼此是知道的。調到刑警隊之前,我就聽說,自己將成為嶽琳的部下。但我向來不慣於主動與人交往,因此,既未向朱文傑提過自己調動的事,到這裡後,也從未對嶽琳提過朱文傑。
“你誤會了。”我向嶽琳解釋,“我只是不太善於和人交流。其實,一直也想跟你問問老朱的情況,但……你知道,大家都忙,也找不到恰當的機會。”
嶽琳沒有說話。我也沉默下來。夜色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全然籠罩了整個訓練廳。空闊的大廳裡,各種器械在黑暗中高低起伏,影影綽綽,似乎是一些在伺機而動的活物。我看看對面嶽琳模糊的身影,忽然意識到,這種局面裡潛伏著某些不安全的因素。正想站起來,只見嶽琳已經站起身。
“你先走吧,我稍練一會兒。”她淡淡地說,徑直從我身邊走過。從腳步聲判斷,她是走向了雙槓。
我回頭看了一眼,果然,嶽琳上了雙槓。她似乎一下子就忘了我的存在,在黑暗裡,像只蝙蝠一樣盪來盪去。我沒再說什麼,轉身離開訓練廳。在經過門口時,我猶豫著,是否要幫嶽琳將大廳的燈打開,但隨即意識到,如果嶽琳真想開燈,剛才她就不會在黑暗中差點兒踢到我身上了。這個時候,我忽然回憶起嶽琳的聲音。我發現,她的聲音裡常常會出現某些細微的差別。令人疑惑的是,那差別不僅僅反映著情緒變化,似乎還體現了質感的不同。比如在剛才的交談中,她的聲音初時是溫暖的、輕鬆的,質感圓潤,但到了最後,忽然間就生疏冷澀起來。
我暗想,一個連聲音都如此難以捉摸的女人,她的內心該是如何深不可測呢?
3
我是一名刑警。我的生活很簡單,大部分時間裡,只需跟從那些形形色色的案件的安排,日子就不知不覺混了過去。自從溫鬱去世,我一直獨自居住在這個我和她共同建起的小家中。起初的幾個月,要保持情緒的穩定顯得十分艱難,但漸漸地,我似乎完全適應了這種狀況,反而難以將自己再融入外面的世界。
只要有空閒,我會去溫鬱母親那裡看望她。我叫她媽媽。她已經六十七歲了,和我一樣,一個人獨居。她對孤獨的適應能力比我還強,因此女兒溫鬱的離去,雖然曾令她悲痛欲絕,但並沒有使她徹底崩潰。她在小院子裡伺弄幾種易活的花,幾種新鮮的蔬菜,以及溫鬱父親過世前栽下的一棵棗樹。她和它們一樣安靜。我喜歡去那個小院裡坐坐,逢著陽光好的日子,或是小雨淅瀝的時候,更是覺得依依不捨。我和媽媽彼此瞭解,幾乎從不互相寬慰,這使得我非常自在和安全,彷彿我們共守著一個秘密似的。
在溫媽媽家,溫鬱的房間,還是和她以前住過的一樣,沒有一點兒改變。其實,自從她嫁給我搬出這裡,直到現在,已經整整五年了,而房間裡的傢俱、書、照片,甚至床上的被子枕頭,都不曾挪動過位置,也沒有一絲灰塵,好像溫鬱今晚就要回來住一樣。只要我來看溫媽媽,不必說,她就會泡好一杯茶,放在溫鬱房間的床頭櫃上。她瞭解我的習慣,一定要在這張小床上靠一靠,發一會兒呆,之後才能坦然地離開。三年多了,我一直是這樣。
除了溫鬱的母親,周圍的人很少能容忍我這種生活態度。有時我自己也覺得好笑,為什麼我本人能適應的狀況,在旁人眼裡,卻像是無邊苦海,恨不得立時將我從裡面打撈出來,並賜予我光明的新生活?起初,常有人為我介紹女朋友,或明或暗地帶我去相親,認為只需一個新的女人的出現,就足以將我挽救。對於他們的舉動,其實我從來也沒有過明確抗拒的表示,但到了後來,他們發現他們的熱心從來得不到回報,耐心也就漸漸被磨平了,我終於可以比較安靜地生活。
前不久,我原來所在分局裡一位女同事——檔案室的小陳,在大家的慫恿和拉攏下,和我增加了接觸次數。我明白同事們的好意,在他們眼裡,我和小陳是挺合適的一對。如果小陳對我的好感能得到我的回應,這件事情就算有了個圓滿的結局。為了在臨走前不過份辜負大家的好心,我一點也沒有排斥和小陳接觸。利用不多的業餘時間,我們去看過電影,喝過茶,去郊外踏青——那段時間正好是春暖花開的季節……我自己認為已經很努力,以免成為眾人心裡一塊化不開的頑冰,在離開時還徒增他們的心事,但結果也出乎我自己的意料。
和小陳的最後一次單獨見面,還是我主動約的。我們在分局旁一家味道不錯的小店吃火鍋。小店生意很好,每個角落都塞得滿滿的,不大的店堂熱氣騰騰、煙霧繚繞、人聲喧譁,一派熱熱鬧鬧的氣氛。我不時地將火鍋配菜撥進鍋裡,偶爾還為小陳撈點兒煮熟的菜放入她的碗中,可後來我忽然發現,對面的小陳頭越垂越低,最後整個臉簡直快貼到桌面上了。
我吃驚地問她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她先是像沒聽見我的話,直到我不放心地起身走到她身邊去看她時,她才猛地抬起頭,大聲嚷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老是這個樣子,我都快讓你給憋死了!”
我困惑地看著她。她的臉上溼漉漉的,眼睛通紅,眼淚還在刷刷地向下流。她嚷得很大聲,胸脯劇烈地起伏,看得出情緒的確很激動,是控制不了的樣子。近旁的客人們已經注意到我們這裡的異常,熱烈的交談聲頓時減弱下來。
她流著淚,接著嚷:“你還不如干脆說‘不’呢!你這樣,看起來什麼都對,可我就是知道,你是‘人在心不在’!你說說我該怎麼辦?我怎麼才能讓你回到現實中來?你能不能告訴我?!”
周圍變得很安靜,只聽得到火鍋“咕嘟咕嘟”翻滾的聲音,和小陳委屈的抽噎聲。我不想看周圍人臉上的表情,也不知該怎麼讓小陳恢復鎮定,只得提前買單,將小陳帶出小店,陪著她在夜色裡走了好一會兒,她的情緒才算平靜下來。
“對不起,剛才我失態了。”小陳低著頭,語氣冷靜得令人吃驚,“我終於想明白了,秦陽平,你是不需要……”她沉吟一下,改口道:“……不,你是不再需要什麼女人了。”
我心裡一片空洞。我明知她說的不是實情,但卻無法駁斥她。我是男人,怎麼可能不需要女人?我日日夜夜的,無論多忙,只要有那麼一絲空閒時間,心裡就能感覺到那種對異性的本能的渴望。我不需要女人嗎?不,只是對有些男人而言,他所需要的女人,並不是外面世界隨便什麼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專屬於他的、已經互相刻上烙印的那麼一個女人。如果找不到這樣一個女人,或者這個女人已經失去,那麼他對女人的需要,就只能被擱置封存在心底。一定要他忽略真實感情,而只是去簡單地接受,他會“有”一個新的女人。而這種“有”,實際上是一片空洞。
我和小陳近在咫尺,覺得她是個好姑娘,也適合做我的結婚對象,但我卻無法向她解釋,為什麼我此刻覺得內心一片空洞。這讓我明白,我其實真的是需要一個女人的,只是這個女人不是小陳,也不是這幾年來所有我接觸過的任何女人。我在這個世上活了三十二年,總共只碰上一個我需要的、正巧也專屬於我、我們互相刻上了烙印的女人。那就是溫鬱。而她已經永遠消失了。
在以後的生命階段,我還能不能再碰上一個這樣的女人呢?對這一點,我是完完全全的茫然。
4
很自然地,我的生活重心放在了工作上。我曾自我解嘲地對自己說,我對刑偵工作的持久熱情,並不完全建立在崇高的正義感和天生的使命感之上,雖然那也是精神力量的一部分。頭腦的高度緊張,身體的極度勞累,可以使人忽略生活中的其他缺憾。更何況,刑偵工作如同一種充滿著冒險的解謎過程,冒險會帶來刺激和快意,而破除重重阻力揭開一個謎團,則給人帶來成就感。
因此,我從不抱怨工作的辛苦,這是我自己清醒的選擇。或許這種選擇談不上什麼高尚,卻也能達到於他人有益的結果。我不知道,如果一個男人的生活中失去了女人和愛情,又缺少一項多少有點兒意義的工作,那麼他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所以我對待工作的認真態度,應該很容易理解。
提到我的工作,就不得不提起嶽琳。我調到市局刑警隊以前,就聽人描述過嶽琳的光輝業績。來這裡時間不長,自己也有了親身領教。坦白說,做刑警的有一個職業病,就是對一切事物都抱有懷疑的態度,哪怕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事情,也要在心裡將此事扒開幾層,去除“外衣”,再仔細研究琢磨一番。在找到充足確鑿的證據之前,我很少輕易對一件事下結論,也包括對一個人的判斷。那個傍晚和嶽琳在訓練廳偶爾相遇,嶽琳說我有意迴避她,其實她不瞭解,那只是我的職業習慣。當局者迷,冷靜地旁觀容易使人保持清醒的判斷力,雖然有時候並不知道這種判斷日後是否有價值。生活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誰能預料到未來會發生一些原本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呢?
不知道為什麼,從認識嶽琳開始,我就隱隱預感到會有特別的事情發生在我們之間。我沒想到,事情是以那樣一種形式開始的。
就在那次和她有過簡單交談之後幾天,我在辦公室裡接到一個電話,聽聲音,是一個年輕女孩子打來的。她不太有信心地詢問這是否刑警隊,我給了她肯定的回答,接著便詢問她要找誰。
“誰管殺人的案子?”她在電話那頭反問道。
我略頓了頓,迅速對她打這個電話的誠意做出判斷。我聽出她是在馬路邊打的電話,因為不斷有機動車從附近駛過,車速在五十公里左右,車流量很大,一輛接著一輛,交通很流暢。在這種背景下,她還壓低著聲音,語氣裡隱隱流露著緊張。
我便沒有客套地回答:“我就可以。”
她似乎沒有心理準備,一時沒有接話。
我為了不給她增添壓力,用溫和的語氣鼓勵她:“別緊張,慢慢說。”
她沉默一下,忽然急促地說:“我想報案。京(晶)華大酒店裡有人被殺了!你們趕快去查!”
我擔心她會因為緊張而中斷電話,便追問道:“什麼時候發生的?請說得詳細一些!能不能告訴我你的聯繫方式,請別……”
我想告訴她“請別掛斷電話”,可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電話裡傳來短促的“嘟嘟”聲。她已經把電話掛掉了。
這是一個不完整的舉報電話。在警察的日常工作中,類似的情況很多,最後被證實有價值的往往很少。可我還是沒辦法不認真對待這個電話,因為我認定,那個年輕女孩子不是在開玩笑。她是特意去了一條車來車往、行人不多的路邊,懷著緊張和矛盾的心情認真打的這個電話。
我查了資料,想證實本市是否有一家名叫“京華”或者“晶華”的大酒店。結果沒有找到“京華大酒店”,而只有和平路上一家“晶華大酒店”。我向同事們詢問這兩天是否有與晶華大酒店相關的案子,大家都說沒有。
林光遠問我:“怎麼了?”
“有個小疑問。”我說,接著把情況簡單告訴了他。
林光遠笑著說:“這種電話,你也這麼認真?”
不過,他還是建議我向市“110”指揮中心以及和平路所屬派出所詢問一下情況。“我看,你別抱太大希望。”林光遠說,“要是這種電話也管,咱們還不得累死了?”
“那女孩子很緊張,”我並不試圖說服林光遠,只是簡單地說明我的疑問,“這裡面怕是有問題。”
林光遠沒說什麼。我給他建議的兩個單位打了電話,結果從某種程度上證實了我的疑慮。“110”指揮中心的記錄說明,昨天也有一個女性給他們打了相似的報警電話。他們還多了一點內容,報警人所說的酒店,正是和平路上的晶華大酒店。據報警人稱,“有人在酒店客房裡被殺了”。但當110巡警隨後去酒店調查時,酒店方卻對此一頭霧水,表示並無任何事件發生。由於報警者的電話也不完整,三言兩語便掛斷,根本沒留下聯繫方式,無法繼續查證求實,所以這件事情就此放下了。
我經過一番考慮,找到嶽琳,向她請示道:“和平路上的晶華大酒店,可能有件人命案,我想去看看。”
我意外地發現,嶽琳聽到這句話時,臉上似乎掠過一絲陰影。但那陰影稍縱即逝,她的神色立刻便恢復了日常的平靜。
“什麼情況?”嶽琳問道。
我注視著嶽琳的眼睛,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講給她聽了。
“110已經去酒店看過了?”嶽琳下意識地皺起眉,求證似地問道,“酒店的人說一切正常?”
“對,但我覺得有必要再去核實一下。”
“為什麼?”嶽琳盯了我一眼,眉頭微微蹩著。
我略一遲疑,將自己對於那個報警女孩所做的分析告訴了嶽琳。接著又補充道:“現在的老百姓有事報警,首先想到的都是110。能夠把電話打到我們這裡來,已經說明是花了一些心思的。除非她真的認為這件事情很嚴重,否則很難解釋她會特意把電話打到刑警隊來。”
嶽琳想了想,說:“有些小丫頭喜歡大驚小怪,你沒考慮過這種可能性?”
“所以這件事更值得懷疑了。”我解釋道,“要是110去查問情況,酒店方證實確實有點兒什麼事情發生,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糾紛,也顯得比較正常。問題是,酒店方卻對此一無所知……”我遲疑了一下,還是加強了語氣說,“或者說,表現出一無所知的樣子來。”
嶽琳瞟了我一眼,她敏銳地捕捉了我話裡的意思,問:“你懷疑酒店方有意隱瞞實情?”
“在找到證據之前,什麼都不能下定論。”我說,“所以我要求去那裡看看再說。”
嶽琳沉吟了兩秒鐘。我隱隱覺得她似乎並不太願意我去晶華大酒店調查。但她還是同意了我的要求,讓林光遠和我一起去酒店。我得說,從我在嶽琳面前第一次吐出“晶華大酒店”這個詞開始,我就對她的表現產生了一種懷疑。這種懷疑沒有確鑿的證據,只是緣自於我職業性的敏感和多疑。我當然不會將這種疑慮流露出來,但在心裡,已經有意識地對這個事件產生了格外的關注,對嶽琳和此事的關係,也產生了特別的防備。從那時起,我就隱約預感到,有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將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