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198221130782——只要是在公安局裏工作過的人,一眼就會看出這串特殊的案件編碼背後所隱藏的秘密。“天字”表明這個案件發生地在天長市;1982211是該案件發生的具體時間——1982年2月11日;307是刑事案代碼,確切的含義章桐不太願意去解讀——殺人;82是在押犯的編號,通常就是被印在囚服左胸口上方“某某監”下面的數字。王亞楠本以為局裏的政治處會像以往那樣,在重大案子還處於偵破期間,儘量安撫好媒體,不讓公眾的情緒過於激動,更重要的是,不讓李局當着眾人的面衝自己再一次拍起桌子拉長老臉發火。
但不幸的是,她錯了。王亞楠不懂政治,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去安撫公眾情緒,這本來就不是她應該去心的事,她所要做的就只是破案,儘快破案。誰都知道,刑事案件拖久了,很容易就會變成死案,所以才會有“黃金七十二小時”之説,過了這最初也是最寶貴的七十二小時,很多有價值的線索就會流失。王亞楠很着急,但是她更頭疼的,卻是今早會上李局終於把那頂重重的“限期破案”帽子毫不留情地扣她頭上了。
究其原因,王亞楠感到很委屈,她根本就沒偷懶,只是因為社會上公眾的熱情被點燃了。有關案情的微博在網上被瘋狂轉發,甚至有某個好事者從遠處用長焦鏡頭拍下的章桐從沙坑裏往外面遞頭骨的現場照片,儘管拍的技術不是很好,那個角度看上去也有些彆扭,但卻不影響現場的真實感。在不斷轉發的微博中,不乏有支持公安局的工作的,但更多的卻是質疑公安局工作不力的負面聲音,王亞楠百口難辯。
回到辦公室,王亞楠重重地關上了門,從來都不輕易流淚的她終於忍不住流下淚水。她很想説自己一直在努力,每個下屬也都在努力,大家好幾天都沒有回家,不是一頭紮在檔案堆裏,就是四處走訪。可事與願違,即使付出這麼多心血,也找不到真正有價值的線索。王亞楠發愁了,到底該怎麼辦?難道眼睜睜地看着這個案子變成死案嗎?
桌上放着一份二隊剛剛送上來的鐘山公園監控錄像報告,薄薄的一張紙,結果也在王亞楠的意料之中,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這其中包括了監控設備的老化、模糊不清,而更要命的是,案發那段期間,由於供電局重新鋪設線路的原因需要經常停電,所以鐘山公園的保安部門為了圖省事兒,乾脆就把那一段的監控探頭給徹底關閉了。而最近的交警探頭也在3.5公里外,那是個繁忙的交通路口,一輛輛排查來往的可疑車輛或者行人,不亞於大海撈針。王亞楠看完報告後徹底失望了,她飛快地簽上了名字,然後用力地把報告扔進了一邊的文件欄。
門突然被打開了,一陣冷風從外面大辦公室開着的窗户中灌進來。王亞楠抬起頭剛想發火,等看清來的人是章桐的時候,她不由得笑了,章桐的出現往往代表有了好消息:“我正想找你呢,你就來了,怎麼樣?有線索嗎?”
章桐的臉上一點兒笑意都沒有,相反卻憂心忡忡,她並沒有馬上回答王亞楠的問題,只是走上前,把手裏的藍白相間的快遞信封遞給王亞楠:“你自己看吧。”
王亞楠狐疑地低頭看看信封,又看看章桐:“什麼東西?”
章桐坐在辦公桌前的沙發上,緊閉着嘴巴,沒有吭聲,臉上表情凝重。
王亞楠只好打開信封,袋口朝下倒了倒,一張薄薄的A4紙飄落下來。王亞楠正在猶豫要不要拉開抽屜拿手套時,章桐在一邊開口了:“在來這裏之前,我已經叫痕跡組的查過了,沒有指紋,很乾淨。”
王亞楠撇了撇嘴,拿起了那張紙,上面是打印的一封信:
“尊敬的章法醫,見信如見人。相信你正在為那一堆骨頭而發愁。不用擔心,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所以為了不讓你們再陷入如此尷尬的困境,我現在鄭重提出一個解決辦法,我確信你是會接受的。辦法很簡單,案子是我做的,我來你們公安局自首就行,你們也就能結案了。我沒有瘋,如果你不相信是我做的話,大可以去看那屍骨中,左大腿股骨上我做了一個很明顯的標記,那是個數字。至於是什麼數字,請容許我在這裏賣一個小小的關子。話又説回來,為了公平起見,我的付出也應該有所回報,你説是不是?所以在我來你們公安局自首前,你必須做一件事情,讓我滿意了,我自然也就來投案。章法醫,你是一個對工作很負責任的人,這一點毋庸置疑,因為我已經關注你很久了,你所破的每一個案子,我幾乎都有很詳盡的記錄。所以我信任你的能力,也相信你能做到大公無私,還我一個公道。説到這兒,相信聰明的你應該也已經猜到了我要你做的究竟是什麼事。我要你去重新調查一個案子,案件編號是‘天字’第198221130782。不要問我從哪裏得知的這個編號,你只管去做就行了。等你找到真相以後,就在《天長日報》上登一個公開啓事,當然是以你們公安局的名義。當我看到這個啓事時,就是我來投案的時候。我説話算話。最後我再囉唆一句,不要試圖來找我,如果你們能夠找得到我的話,這個骨頭案早就破了,難道不是嗎?有時候,承認自己技不如人並不是一件丟人的事。”
信最末尾的落款是“Y先生”。
王亞楠翻來覆去地把這封奇怪的來信看了好幾遍,同時緊鎖着雙眉不吱聲。
“亞楠,你倒是拿個主意啊,這信會不會是誰在惡作劇?現在外面網上都在議論我們的這個案子,你想會不會是誰吃飽了沒事幹?”章桐焦急地問。
聽了這話,王亞楠一瞪眼:“我倒寧願相信是惡作劇,不光是這封信,整個該死的案子都是惡作劇,這樣的話我就不會被搞得像現在這樣,灰頭土臉一天到晚捱罵!”
章桐眉毛一挑,她這時候才注意到王亞楠眼角模糊的淚痕,心裏不由得一軟:“李局早會上真的罵你啦?我早上有事請假了,沒去開會,真沒有想到你挨批捱得這麼慘。”
王亞楠重重地嘆了口氣,從辦公桌上的紙巾盒裏抽了幾張面巾紙,用力地擦了擦眼角的淚痕,這才沒好氣地説:“辦正事兒,你別扯遠了。這快遞單的情況,你注意到了嗎?”
章桐點點頭,説:“包括信封上的寄件人名、地址,我都和快遞公司聯絡過了,經查證,快遞單上的地址根本不存在,快遞單上面填寫的名字想必也是假的。人口登記系統中有三千多個叫‘王琦’的人,而快遞員已經記不清寄件人的具體長相,只知道是個女的,很年輕,不到二十歲。因為只是一張薄薄的紙,所以就是首重價八塊錢,快遞員沒有多問就收下了。”
“在哪裏收寄的?”
章桐苦笑:“是在大馬路上攔住快遞員的,單子上的字也是快遞員寫的。亞楠,這個人什麼都考慮到了。我們找不到他的。”
“快遞公司不去查實寄件人的地址嗎?”
“現在的快遞公司競爭這麼激烈,有生意上門只要不是炸彈之類危險的東西,他們都會收寄的,也不會多問一句是不是本人。”章桐無奈地雙手一攤。
“難道咱們得順從這個渾蛋的話做這筆交易?”王亞楠心有不甘地哼了聲,“你查證過他信中提到的那個骨頭上的數字了嗎?”言下之意,如果這個人不是兇手,而是在沒事找事唯恐天下不亂的話,他根本就不應該知道有關骨頭上的數字這件事,或者這個數字根本就不存在。
章桐點點頭。
王亞楠心涼了半截:“什麼數字?”
“13。字體比米粒大不了多少,所以我在第一次驗屍的過程中才會沒有注意到。”説到自己的失誤,章桐免不了眉宇之間流露出了少許懊喪的神情。
“13?就這麼簡單?”
“你還想要什麼?這難道還不夠嗎?這就很好地證明了寫這封信的人知道這件案子的詳情。”章桐有些急了,她手指用力敲了敲桌面上的信紙,語速加快,“要是沒有數字的話,我根本就不會爬兩層樓來找你,厚着臉皮聽你發脾氣。總之,正是因為我擔心這封信背後有問題,或許對你的案件有幫助,而我根本就拿不定主意,所以我才會來找你。”
“你別發火啊,我又沒有在這邊指責你什麼。”王亞楠有些尷尬,章桐很少在自己面前這麼激動地説過話。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章桐多少緩和了一下情緒。
“我馬上向李局彙報一下這件事,聽聽他的意見。”
一聽這話,章桐轉身就走。
“哎,你怎麼走了?”王亞楠急了,站起身,“我的話還沒有説完呢!”
章桐在門口站住:“李局那邊就交給你了,我回去馬上查信中提到的這個案子,反正我現在別的事情也做不了。”説着她做了個打電話的動作,然後快步走出王亞楠辦公室。
“天字”198221130782——只要是在公安局裏工作過的人,一眼就會看出這串特殊的案件編碼背後所隱藏的秘密。“天字”表明這個案件發生地在天長市;1982211是該案件發生的具體時間——1982年2月11日;307是刑事案代碼,確切的含義章桐不太願意去解讀——殺人;82是在押犯的編號,通常就是被印在囚服左胸口上方“某某監”下面的數字。一切都一目瞭然,只不過它們被濃縮進了一連串普通的數字裏而已。
這是一樁發生在整整三十年前的兇殺案,而犯罪嫌疑人,在當時“嚴打”的大環境之下,肯定已經伏法。章桐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事隔三十年,卻還會有人想到要用一種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要求重查這個案件,哪怕兇手已經不在這個世間?對方心甘情願付出這麼大的代價,難道這個三十年前的案子真的是一件錯案?
雖然自己並不算是一個真正的司法系統的工作人員,也不是執法者,但是身處這個特殊的系統裏,章桐能夠理解,錯案發生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世界上沒有完全絕對的事情,錯案發生並不可怕,或許是許多無法想象的因素導致錯案發生。可怕的是,有人竟然會用無辜的生命的代價來試圖糾正所謂的“錯案”,想到這兒,章桐不由得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想要找到三十年前舊案卷的下落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尤其是在天長市公安局這麼一個有着七十年曆史的老公安局裏,很多舊案卷都被小心翼翼地保存下來。可要想找到這份舊案卷,卻又有着不小的難度,成堆還沒來得及輸入電腦系統的紙質檔案庫裏,章桐和潘建足足翻找了一下午,才終於找到裝有這份特殊的、內頁已經略微發黃的案卷。因為屬於已經結案的類別,所以卷宗的牛皮紙封面上被蓋上了醒目的大紅戳印——結案。
潘建的頭髮上滿是檔案櫃裏的蜘蛛網,他懊惱地拍着褲腿上的灰塵,嘴裏嘟嘟囔囔:“這麼多老的案卷還留着幹嗎?一股子發黴味道。在電腦裏查起來多方便,摁幾下鼠標就行了,犯得着爬上爬下和蜘蛛打架嗎?還好沒有老鼠!”
章桐見狀解釋道:“小潘啊,你説得沒錯,電子檔案比紙質檔案查起來確實是方便多了。但是你知道嗎?有很多東西,電子檔案是保留不下來的,老檔案更加真實可靠。”她伸手輕輕拍了拍紙箱子,又抬頭看了一眼整個檔案大倉庫,不無感慨地説,“其實有時候我們真該謝謝費神保存這些老檔案的管理員們,他們為我們現在的破案留下了很多可以借鑑的地方。小潘,你知道嗎,在這裏你還可以找到一些‘文革’前的舊案卷。當年為了保護它們,老管理員們可是動足了腦筋。”
“章法醫,是誰告訴你這些事的?”潘建用下巴指了指身後成堆的檔案櫃。
“我父親,他當了三十多年的法醫,那時他就常來這裏查案卷。”章桐深吸了一口氣,彎腰抱起放在桌上的紙箱子,“走吧,我們今天浪費的時間已經夠多了。”
潘建點點頭,跟在章桐的身後離開了檔案室巨大的倉庫。
不出王亞楠所料,李局還沒有等她把話説完,就搖起了腦袋:“不行,你這樣做風險太大,我不同意!”
“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鐘山公園那個案子已經走入了一個死衚衕,我的下屬連一點兒有用的線索都沒有找到。李局,案發以來,我們一直在努力,可是我不能欺騙自己。我們應該面對現實!”王亞楠急了,她雙手撐住了辦公桌,身體微微向前傾,“李局,我知道你擔心萬一媒體知道這件事的話,肯定又會死死咬住我們大做文章。我向你保證,這個線索除了你、我,還有章法醫,不會有別人知道。正常的調查工作我們重案大隊絕對不會停下來,而至於這件案子,我們私底下調查。雙管齊下,你説呢?”
李局不吭聲。
“有時候為了能夠順利破案,我們不得不動用一些非正常手段。”
李局皺眉:“那不就是向嫌疑人認輸了?我們對他的情況幾乎一無所知,萬一他把我們耍得團團轉怎麼辦?再説了,小王,還有一個很嚴重的後果你沒有考慮到!”
“什麼後果?”王亞楠追問道。
“錯案必須糾正,這一點是肯定的!但如果這件案子真是錯案,在三十年前,這種殺人的案子在社會上的轟動效應是非常大的。”説到這兒,李局不由得長嘆一聲,目光中若有所思,“當時參加破案的人現在如果還活着,我想他們都是有功之臣,你能不在報紙上公開嗎?不然的話,到了最後這些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的前輩們,你真忍心把代表他們榮譽的名字從光榮榜上拿下來?”
王亞楠無語了,她還真沒想這麼遠,沉默良久,她忽然平靜地點點頭:“李局,總會有辦法的,你放心吧。”
王亞楠走到負一樓法醫辦公室的門口時,走廊邊的懸窗外已經看不到陽光了,又一個黑夜來臨。王亞楠深深地吸了口氣,鎮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伸手推開了辦公室的活動門。
屋裏只亮着一盞枱燈,章桐正在低頭仔細研究着什麼,好像根本就沒有聽到門口的響動。在她的左手邊放着一隻四五十釐米長的紙箱,王亞楠一眼就認出來了這種特殊紙箱的來源。
“你在檔案庫找到了那份卷宗?我還以為時間都過了這麼久,已經結案的可能都被處理了。”
章桐抬起頭:“我在看第二遍了。”
“有沒有可能是錯案?”王亞楠在章桐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現在還不知道,都已經過去了整整三十年,亞楠,死者的屍體已經火化了,當時的樣本取材也因為結案而銷燬了。可以説,作為我們法醫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沒有屍體,沒有檢驗樣本,我就不能夠做出任何有根據的結論。”章桐的表情顯得有些過於冷靜。
王亞楠皺了皺眉,伸手拿過了章桐面前的卷宗,一行一行仔細看起來。
案件發生在三十年前,也就是1982年的2月11日凌晨兩點三十分左右,天長市城東暖瓶廠門口拐角處小巷盡頭的公共廁所裏發現一具女屍。經檢驗,女屍是被人扼住頸部窒息而死,死前遭受到毒打,身上傷痕累累,而死後遭到了嚴重性侵犯。報案人是暖瓶廠的小青工,叫何東平,27歲,當時他在上夜班,因為肚子餓,就和搭班的工友一起請假外出買夜宵吃,據何東平所説,回來的路上,在經過公共廁所時,聽到了女廁所發出怪異的聲響。何東平的工友並沒有在意,也不想惹麻煩,但是何東平卻一再聲稱裏面肯定有人出事了,堅持要進去看看。工友不想摻和,又因為當時外出才請了十五分鐘的假,時間很快就要到了,所以工友就先走了,何東平一個人進了女廁所。
工友後來才知道何東平當晚並沒有回來,早上五點半左右,城東派出所的辦案人員找到暖瓶廠保衞科幹部,聲稱該廠青工何東平因為涉嫌殺人而被拘留。而之所以會定下何東平就是犯罪嫌疑人的證據有兩條,其一,在何東平的身上發現了大量血跡,經檢驗就是死者的;其二,死者體內發現的殘留物,經檢驗血型和何東平的AB型是相吻合的。就是這兩條鐵一般的證據,最終導致何東平被判了死刑。而他並沒有上訴。當時正處於嚴打階段,本着從重、從快處理流氓罪等刑事案件的原則,不久後,何東平就被槍決了。
看完案情介紹,王亞楠抬起了頭,她注意到了章桐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怎麼了,老姐,有什麼情況不對嗎?”
章桐欲言又止,她緊咬着嘴唇沒吭聲。
“咱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你還有什麼話不方便和我説?”王亞楠有些不高興了,她深知身邊的每個人因為外界情況所迫,或許多多少少都會講一些言不由衷的話,但章桐卻不會。她是一個有什麼就説什麼的人,並且從來都不怕得罪別人,她也從不會講假話,至多隻會像現在這樣,不想説出來的時候就閉上嘴巴一個人發愁。
想到這兒,王亞楠把底下的凳子向前挪了挪,好讓自己離章桐更近一點,然後伸手搭在她的肩上,一字一句地説道:“老姐,你有心事瞞不過我,説出來,我好替你想辦法,你一個人扛着的話,遲早會被憋死!”
章桐皺了皺眉,説道:“我真拿你沒辦法。你再看看那份法醫屍檢報告。”
王亞楠心裏一喜,隨即很快地抓過案卷,翻到法醫屍檢報告一欄,她從頭看到尾,可是除了一大堆專業術語外,並沒有發現有什麼異樣,包括死者的死因。王亞楠一臉狐疑地抬起頭,看着章桐。
“你注意到法醫主任醫師的籤名沒有?”章桐低聲説道。
王亞楠低頭再看過去,不由得心裏一沉,脱口而出:“章鵬!”
章桐點點頭,“沒錯,他就是我父親。”
“當時的主任醫師是你的父親?”王亞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這樣一來,如果結果真如那渾蛋所説的是錯案,豈不就是要你來親手否定你父親當初的工作成績?”
聽了這話,章桐不由得苦笑:“我父親的名字就在一樓光榮榜上面,他為了這個案子立過個人二等功,他是這輩子我最佩服的人。我之所以選擇來基層當法醫,尤其是我父親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也恰恰就是因為我崇拜我父親。他對我這一生的影響真的是非常大。但我父親也曾經不止一次地對我説起過,我們法醫,對自己的工作就應該做到認認真真、一絲不苟,不容許任何一個錯誤發生。但是如果發生就要去糾正,就要勇於去面對和承認自己曾經所犯下的錯誤。所以,如果這個案件被證明是錯誤的話,亞楠,我會毫不猶豫地去做我父親也會去做的事情”。
“可是,”王亞楠急了,“現在這個案子究竟是不是錯案還沒有定論,你千萬不要有那樣的想法,等結果出來了,我們再説,好嗎?”
章桐微微一笑:“亞楠,你別為我擔心,好好調查這個案子,我也正打算要去找個老前輩好好談談。對了,李局那邊同意了嗎?”
“先別管他了,有些事情和你説你也不會明白,我們就別給他添堵了,還是做好兩手準備吧。”王亞楠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的意思是暗中調查?”
“目前看來,也只能這樣了。”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的時候,和槍械科老丁一起申請出差去貴州的於強突然打電話給王亞楠。電話那頭,他難以掩飾自己的興奮,嘶啞着嗓門嚷嚷道:“王隊,有結果了,你猜得沒錯,我們終於找到這顆子彈和頭骨主人的下落了!”
“你一晚沒睡,是不是?”王亞楠皺眉咕噥了一句。
“管不了那麼多了,王隊,按照你的要求,在排除了部隊用槍之後,我們就查找法院執行庭用槍。結果證實在二十年前,也就是1992年,這裏的棋盤山市有一批共十支五四式手槍被用於法院執行死刑的槍決過程。他們那一年總共處決了六名罪犯,其中兩名符合我們的描述要求。我們的模擬畫像和其中的一個對上了,我已經提取了死者後人的DNA樣本。”
“死者是哪裏人?棋盤山好像屬於少數民族聚居地。”王亞楠疑惑地問道。
“沒錯,死者是當地少數民族。”
“那死後安葬的方式呢?”王亞楠頓時來了精神,她從沙發椅上坐起來。
於強想了想説:“很特別,聽説是一種叫懸棺的方式。就是把死者的屍體裝在當地的土棺材裏,掛在懸崖邊上。等很長一段時間後,再取下來,由當地專門的人把死者的遺骨拿去火葬。”他突然停頓了一下,轉身好像在向身邊的人求證,沒多久,於強的聲音又從電話那頭傳過來,“沒錯,應該是這樣的,沒記錯!王隊,最後那些骨頭收起來是火葬的。”
在跨進樓門洞之前,章桐又一次抬起頭,看了看門洞上方懸掛着的門牌號:“沒錯,18棟。”她小聲嘀咕了一句,把滑下肩頭的揹包向上拽了拽,然後低頭走進低矮潮濕的樓門洞。
這是一棟20世紀80年代建造的樓房,總共六層,每層有四户人家。由於空間狹小,人門儘可能地把各自領地向外擴展,這樣一來,樓道里到處都是人們的生活用品,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煤球、積攢起來準備賣廢品的雜物,甚至還有人把簡易灶台搭到家門口的過道里。昏暗的光線讓章桐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各種各樣的雜物之間穿梭着,儘量不去碰到它們。
終於拐上了五樓,在仔細核對完房間號後,章桐伸手敲響了503的房門。
很快,房門被打開了,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婦人站在門後,她見到門口站着的陌生女人,愣了一下,問:“你找誰?”
“阿姨,我是章鵬的女兒,叫章桐,你還記得我嗎?”
老婦人搖了搖頭,章桐心裏不由得有些發酸,畢竟過去了二十年,自己的外貌肯定有了很大的改變,對方一時之間認不出自己也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正在這時,老婦人的身後的裏屋傳來了一位年紀大的長者的聲音:“讓她進來吧。”
一聽這話,老婦人立刻領着章桐走進了房間。
房間並不大,一室一廳,客廳兼做廚房,所以不大的空間裏到處都是油煙的味道,灶台上凌亂地擺放着還未洗的碗筷,牆角的小花貓正在美滋滋地舔着貓盆裏剩下的小半條紅燒魚,顯然屋裏的主人剛剛結束一天中最後一頓飯的忙碌。
剛才長者的聲音是從裏屋傳來的,此刻,裏屋的門正虛掩着。章桐看了身邊老婦人一眼,老婦人點點頭,章桐伸手推開裏屋的門走了進去。
一進門,一股刺鼻的藥膏味道就撲面而來,屋子裏到處都堆滿了報紙和各種書籍,正對着門的牆壁上,赫然掛着兩幅人體解剖示意圖,與這屋子裏的雜亂無章相比起來,顯得很是不相配。
示意圖的下方是一張小木牀,此刻,牀上躺着一位已經年逾花甲的老人,老人背靠着枕頭,臉色蒼白,戴着老花眼鏡,手上正拿着一本厚厚的書籍:“自己找地方坐吧,對不起,屋裏太亂了。”
章桐打量了一下凌亂的屋子,最後把老人牀邊木凳子上的書抱起來放到書桌上,這才放心地輕輕坐了下去。
老婦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房間,很快,屋外就傳來了嘩嘩的流水聲和碗筷接觸碰撞時所發出的聲響。
老人嘆了口氣,摘下了老花眼鏡,抬頭看着章桐:“別怪她認不出你,從三年前開始,她連我都不認識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她明白我是她什麼人。這都是美尼爾氏綜合徵惹的禍。”
“對不起,王伯伯,我沒和你事先聯絡就來打擾你。請原諒!”章桐誠懇地説道。她當然不會告訴老人,自己直到一小時前才下定決心過來拜訪這位已經退休的老法醫,同時也是自己父親當年的助手。
老人微微一笑:“沒什麼,你能來看我,我就已經感到很滿足了。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是腦子還好使。你阿姨記不得你了,這很遺憾,但是我還記得你。桐桐,你爸爸還活着的時候,我就經常聽他提起你,你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驕傲。你爸爸要是知道你現在接了他的班,並且幹得比他當年還出色,相信他會更高興的。對了,你媽媽還在嗎?她身體怎麼樣?”一口氣説了這麼多話,老人有些氣喘,眼神中閃爍着亮晶晶的東西。
章桐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她輕輕地吸了口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了下來,説道:“王伯伯,謝謝你的掛念,我媽媽身體比起前幾年來是要差多了,畢竟年紀大了,但是還可以,現在在我舅舅醫院那邊休養,我經常會去看她。”
聽了這話,老人的神情顯得有些黯然,他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書:“是啊,年歲不饒人,桐桐,我都已經在牀上癱了好幾年了,身體是越來越差了。”
章桐不忍心再繼續説下去了,她轉移開話題:“王伯伯,我手裏有一份屍檢報告的複印件,我想請你看看。”
“哦?”老人的目光中劃過了一絲異樣的光芒,他重新戴上老花鏡,伸手接過章桐遞給他的文件夾,認真地翻看起來。
半晌,老人才抬起頭,滿臉疑惑:“這案子我還記得,當初是我和你爸爸一起經手辦的,我的簽名就在他的後面。這案子不僅僅是在我們天長市,在整個省裏的影響都很大。怎麼了,有問題嗎?你現在怎麼會給我看這個東西?”
章桐搖了搖頭,她實在不忍心告訴老人,他們當初引以為豪的這個案子,很有可能是錯案。“沒有,王伯伯,你別想太多,我只是問問。我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有很多東西他還沒有來得及教給我。我現在經常在看他以前經手的案子。王伯伯,你還回憶得起當初有關這個案子的更多細節嗎?”
老人苦笑道:“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我盡力吧。我只記得……當時好像是我們查過兩者的血型,比對無誤後就交給刑警隊的同事,由他們接手批捕抓人。不過——”老人突然想起了什麼。
“不過什麼?”章桐追問道。
“我記得當時上交比對結果的時候,你爸爸似乎覺得證據好像有不完整的地方,可是卻總是找不到。沒辦法,我們一直拖到破案期限的最後一天,才不得不上交報告的。該死的‘破案期限’。”老人最後不滿地抱怨道。
“為什麼我爸爸會覺得證據不夠完整?”章桐疑惑不解地問道,“當時你們是查過血型的,應該説在三十年前那個時候的條件下已經做得很足夠了。王伯伯,我爸爸有沒有跟你説過什麼?”
“在審訊室他見過那個兇手,回來後他跟我説,這案子不像是這個人乾的,因為這個小夥子看上去人很老實,不像是那種幹缺德事的人。當然我勸過你爸爸,人不可貌相,我們是做學問的人,思想難免會變得簡單些。可你爸爸卻堅持説這個人不太像是兇手,但事與願違,我們就是找不到能夠證明他不是兇手的證據。就像這份報告中所説,兇手身上發現的血跡是死者的,而死者體內發現的的血型和兇手又完全相符,你説我們還有別的理由來推翻他是犯罪嫌疑人的推論嗎?那小夥子説自己身上的血跡是在檢查死者的情況時,因為廁所裏燈光昏暗,不小心被蹭上的,但是體內的血型,他卻沒有辦法解釋了。”説到這兒,老人無奈地搖了搖頭,“桐桐,我和你爸爸已經盡力了。”
章桐想了想,説道:“王伯伯,你們那時候還沒有DNA技術,所以只能靠血型來判斷,這一點是肯定的。對了,我在證物箱中除了這本卷宗外,並沒有發現別的證據。比如説現場屍體的照片,它們是不是被銷燬了?我很想看看當時現場拍下來的照片,尤其是血跡的照片。”
老人突然表情奇怪地看着章桐,半晌才緩緩説道:“丫頭,和伯伯説實話,難道你真的要親手推翻你爸爸定下的案子?為什麼?”
王亞楠把老李叫進辦公室:“把門帶上。”
老李點點頭,照辦了,然後走到王亞楠辦公桌前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王亞楠伸手從紙簿上撕下一張紙,然後在上面快速地寫下了一個名字,交給老李:“你馬上去城東派出所,查一下這個人的相關情況,所有情況我都要。家裏有幾口人,他幹過什麼,一件都不要落下。”她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我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一個小時之後回到這裏向我彙報。”
“沒問題。”
老李剛要站起身,王亞楠又補充道:“有一點我要事先提醒你,這個何東平在三十年前已經被判死刑了,罪名是殺人。”
“死了?人都死了,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去調查他?”老李感到很困惑。
“你就先別問那麼多了,快去吧。”王亞楠頭也不抬地揮揮手。
一個小時後,老李快步回到王亞楠辦公室門口,他伸手敲了敲門,不等裏面的人答覆,就直接推門走了進去。王亞楠正在低頭核對着三隊剛剛拿過來的資料,那是二十年前所有失蹤人口的檔案彙總記錄和法醫屍檢報告,她的目光快速瀏覽兩份記錄文件。
“王隊,我都查到了。”
老李打開了隨身帶着的文件夾,説道:“何東平,男,1955年出生,家裏共有兄妹三人,他排行老大,所以18歲的時候就頂替父親何大海進入了市暖瓶廠工作。平時表現一貫良好。作為家裏當時唯一的勞動力,何東平還算是工作比較努力。案發時他正準備結婚,誰都沒有料到他竟然會做出那樣的事情來。何東平被正式拘捕後,女朋友就和他分手,後來就去了別的城市,再也沒了消息。而何東平的父親因為受不了周圍輿論的譴責,最終選擇了自殺。母親精神失常,一直住在市精神病醫院,三年後去世。”
王亞楠皺眉:“那何東平的弟弟妹妹呢?他們後來怎麼樣?”
“弟弟何東海,因為搶劫殺人,兩年後犯案被槍決了。”
“何東海有沒有結婚生子?”
老李搖搖頭:“沒有,聽城東派出所的老所長説,因為沒有哥哥何東平的管教,再加上自暴自棄,弟弟很快就犯案了。老所長記得很清楚,那一批公審的死刑犯中,他弟弟年齡最小,19歲。”
“那何東平的妹妹呢?”
“她叫何愛華,沒過多久就去了新疆和田,先前還聽説是嫁了人,可是後來就沒有消息了。幾次人口普查記錄中也都沒有她的相關具體信息。”
“這個何愛華有後人嗎?”
“沒有。”老李看了一下電話記錄,隨後補充説道,“1985年以後,和田那邊就沒有了何愛華的任何記錄,也沒有孩子出生報户口的記錄。”
“那她的丈夫呢?”
“婚後沒多長時間,當地採礦發生事故死了。我打電話去她村裏問過,她老公死後,因為身邊沒有孩子,何愛華沒多久就離開村子,不知去向,老家現在也已經荒廢沒人居住了。”
王亞楠突然想到了什麼:“你確定何愛華是去了新疆而不是貴州?”
老李點點頭:“是新疆,因為她去了沒多久就回來遷户口,遷到和田的一個村裏,叫善於村。”
聽到這兒,王亞楠不由得重重地嘆口氣,陷入了沉思之中。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家庭?就因為當年的那一起殺人案,結果死的死、瘋的瘋、走的走,一個好好的家庭瞬間支離破碎。那現在這個給章桐寫信聲稱要為何東平翻案的“Y先生”又是誰?和他們傢什麼關係?透過他信中的字裏行間,完全可以感覺到這個人是一個非常自信的人,也很有生活經驗,年齡不會太小,接受過正規的教育。王亞楠突然想起了章桐曾經説過的話,“如果説還有的話,那就是做這件事的人精通解剖學!因為要是他不懂解剖學或者説對這一行只是略知皮毛的話,絕對不可能拼出這麼一副幾乎完美無缺的骨架,亞楠,五具骨架被他間接拼成一個人,並且沒有絲毫差錯,他太精於此道了!”
王亞楠記得很清楚,章桐説這些話的時候,眼中閃爍着激動和佩服的光芒。這樣看來,這個所謂的Y先生的來歷真不簡單。
“老李,你確定他們家沒有人生活在天長市了嗎?”
老李點點頭:“沒錯,我查過户籍登記資料,這個何家在天長市目前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也沒有親戚。我想,能夠攤上這種家庭做親戚的,別説三十年前,就算是現在,也挺讓人難以接受的。”
因為困惑不解,王亞楠不由得眯起了雙眼,她雙手十指合攏,上身緩緩靠在椅背上:“別的沒什麼了,老李,謝謝你,你先出去吧,我要好好靜一靜,理一理思路。”
老李收起文件夾,轉身走出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