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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骨拼圖

    “亞楠,要是我沒有看錯的話,這兩根肱骨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人!”王亞楠眯起了雙眼,她的目光在章桐手中的肱骨和地上黑色塑料薄膜上的骸骨之間來回轉了好幾圈,這才懊喪地咕噥了一句:“別告訴我,這回我們碰上了現實版的‘人骨拼圖’!”我不知道我的噩夢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好像從我生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它就已經深深地在我的腦海裏紮根、發芽,最終長大。當我每次掙扎着從噩夢中醒來時,都感到自己已經喊得聲嘶力竭,除了抽噎,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響。我一籌莫展,但是我只有繼續做噩夢,因為黑夜總會來臨。

    ——一個抑鬱症患者的自述

    骨頭,是人身上最堅硬的組成部分。人活着的時候,它支撐着人類站立、行走和做各種動作,從而儘可能地讓人們隨心所欲地生活;而人死了,皮膚、皮下脂肪、肌纖維、肌腱……統統腐爛消失以後,塵歸塵土歸土,骨頭卻依舊會被保留下來,不管歲月如何變遷,它都會忠實地記錄下人們一生的軌跡,甚至於包括人們是如何走向最終的死亡的。

    只是有時候,在這種對死亡解讀的特殊過程中,難免會產生一些讓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在接近零度的室外氣温下,章桐雙膝着地,在鐘山公園的沙坑裏已經跪了一個多鐘頭,刺骨的寒冷穿透她工作服下薄薄的羽絨衣,讓她渾身哆嗦,牙齒不停地打戰。更糟糕的是,戴着乳膠手套的雙手手指幾乎僵硬,每一次觸碰,對她來講都是一次痛苦的經歷,到最後彷彿眼前這十根手指都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根本就不聽從命令,除了揮之不去的疼痛的感覺愈演愈烈。

    從另一個方面來講,章桐卻又很慶幸現在是一年之中最冷的冬天,因為每年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鐘山公園的沙坑裏才不會有小孩子過來玩耍,那麼他們也就不會被眼前這一幅恐怖的場景所嚇倒。沙坑很大,長五十米,寬三十米,所用的沙子都是來自不遠處的銀湖,所以很乾淨、潔白。但此刻被藍白相間的警戒帶所圍起來的沙坑裏,卻出現了一塊塊灰白色的骨頭,形狀各異,長短不一,就像被人隨意拋棄在裏面的垃圾。章桐所要做的工作,就是趴在沙坑裏,儘自己所能,像古代的淘金者那樣把沙坑劃分好區域,然後依次用篩網,一塊塊地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東西篩揀出來,最後彙總到沙坑邊早就鋪好了的一張巨大的黑色塑料薄膜上。

    最早出現在塑料薄膜上的是一段長約四十三釐米的完整人類股骨,老李想盡了辦法,最後不得不用一根真正的豬骨頭,才從一隻激動過頭的比特犬嘴裏把它交換出來。沒人會把骨頭朝乾乾淨淨的沙坑裏扔,更別提這麼大的骨頭,所以當比特犬的主人見到自己愛犬嘴裏的意外收穫時,第一個念頭就是馬上打電話報警。

    人體總共有兩百零六塊骨頭,聽上去是挺多的,可是像現在這樣散落在一塊三十米乘五十米的沙坑裏,那就有點像天上的星星。潘建一邊跺着腳,嘴裏哈着氣,一邊不斷地抱怨着:“這鬼天氣,都凍死人了。啥時候才算是個完啊?”

    章桐挺了挺已經接近僵硬的腰板,皺眉問:“你那邊數目是多少?”

    “一百二十三。”

    “顱骨還沒找到,”章桐鬱悶地掃了一眼面前還有三分之一沒動過的沙坑,“接着幹吧,還早着呢。”

    潘健不吱聲了。他很清楚人類顱骨是判定一個人具體身份的最重要的標誌,哪怕這個人身上所有的骨頭都找齊了,卻唯獨少了顱骨,那麼就可以苛刻地説,除了知道這個人是男是女,年齡大概多少以外,別的都無從知曉,這對後面屍源的認定來説沒有多大的意義。

    天邊漸漸地出現了夕陽,風也停了,但是寒冷的感覺卻像針扎一樣已經深入骨髓。章桐現在最渴望的就是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她眼角的視線裏沙坑邊上出現了一雙黑色皮靴,伴隨而來的是一聲響亮的噴嚏。緊接着,王亞楠那被重度感冒幾乎毀了的嗓音就在耳邊嗡嗡響起:“還沒有完工啊,我都快被凍死了,你是不是就這樣打算幹到天黑!”

    章桐疲憊地抬起頭,看着面前的沙坑,心裏不斷地計算着數目:“快了,應該就差顱骨部分了。”

    “你確定兇手把顱骨也扔在這兒了?”

    章桐皺起了眉:“即使沒有,我也得把這整塊沙坑都翻完。你去準備一下應急燈吧,以防萬一,我也快了,還有一兩個平方米。”她伸手指了指自己左手方向兩米遠的區域。

    王亞楠咕噥了一句,轉身走開了。在她看來,這裏是法醫的地盤,她犯不着和章桐多計較什麼,吩咐自己幹這個幹那個,那就乖乖地去做就是了。

    很快,四架高高的應急燈就在沙坑邊立起。當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在天邊消失的時候,應急燈四束雪亮的燈光就把整個沙坑照得猶如白晝。看着王亞楠對手下指手畫腳的樣子,章桐只是淡淡地一笑。她手腳並用爬出沙坑,然後一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她身後,沙坑裏的每一寸空間幾乎都被她翻遍了,不管是埋得深還是埋得淺,只要是類似於骨頭的東西,都沒有躲過她的眼睛。

    骨頭都找到了,但工作還遠遠沒結束,章桐深吸了口氣,然後咬牙站起身,走到潘建身邊。潘建則一副半蹲半跪的姿勢,正在那塊巨大的黑色塑料薄膜上一塊一塊地按照人體骨骼的原本分佈規則進行排列。他這麼做是以防萬一遺漏掉骨頭,這可是法醫工作中的大忌。因為漏掉的那塊骨頭很有可能就是破案的關鍵所在,所以,章桐絕不容許這樣的失誤發生。

    “是人骨嗎?”王亞楠湊上前彎腰問道。

    “沒錯。”這時候章桐才感覺到自己講話都有些困難,下巴變得僵硬而毫無知覺,她趕緊摘下右手的手套,用力地拍打着自己的臉和下巴,“可以確定是人骨頭,那顏色和骨質紋路,不會錯的。很快骨架就可以拼齊了。”

    “那可以確定是刑事案件嗎?”

    章桐皺起了眉頭,她的目光自始至終都緊緊地盯着面前埋頭忙碌的潘建;“這個我真不好説,因為光憑眼前這副骨架,我還看不出任何涉嫌刑事案件的跡象,等我回去借用儀器仔細查看後,才可以告訴你準確的結論。你知道,有很多傷口,光憑我們的肉眼是看不清楚的。”

    正在這時,潘建的一個舉動吸引住了章桐的目光,她趕緊叫住了他,並且把剛才脱下的手套重新又戴了回去:“等等,把這兩根肱骨遞給我。”

    潘建感到有些詫異,因為他並沒有把肱骨放錯位置。他點點頭,把骸骨上關節部位的左右兩根肱骨轉身遞給了章桐。

    看着手中兩根已經略微發黃的骨頭,章桐半天沒吭聲,她左右仔細對比着,然後拿出標尺,測量具體的數據,漸漸地,她雙眉緊鎖。

    “怎麼了,又有什麼不對嗎?”王亞楠很熟悉章桐臉上的這副特殊表情,這意味着她發現了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實。

    “亞楠,要是我沒有看錯的話,這兩根肱骨分別屬於兩個不同的人!”

    王亞楠眯起了雙眼,她的目光在章桐手中的肱骨和地上黑色塑料薄膜上的骸骨之間來回轉了好幾圈,這才懊喪地咕噥了一句:“別告訴我,這回我們碰上了現實版的‘人骨拼圖’!”

    章桐用力地點點頭:“不排除這個可能,我相信自己的判斷。但是至於是不是刑事案,我們還得進一步檢驗骨頭上的傷痕後,才告訴你。”

    “該死!”王亞楠狠狠地咒罵了一句,轉身就向沙坑邊停着的警車快步走去,一邊走一邊頭也不回地大聲嚷嚷,“趕緊回去吧,我等你們法醫的報告!動作麻利點!”

    如果説骨頭真的能夠説話,那麼章桐現在至少就不會感覺這麼煩惱,面對着不鏽鋼解剖台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骨架,她已經靜靜地在工作椅上坐了很久。自己雖然不是醫生,卻也是一個學醫的人,工作這麼多年以來,除了自己的導師外,章桐還很少這麼佩服一個人精湛的技藝,儘管這個人所處的立場很有可能就在自己的對立面。

    “章法醫,這是剛剛送來的骨架表面微痕跡檢驗報告。”潘建推門走了進來,他把薄薄的兩頁報告紙放到了章桐的手裏。

    “這麼快?”章桐有些詫異,要是放在平時,證物微痕跡檢驗報告至少要六個小時才會出得來,她一邊翻看一邊問。

    潘建不由得苦笑:“我們當然沒有這麼大的面子,但是如果我説再拖下去的話,等會兒就得王隊親自來拿,那速度就立刻兩樣了。現在整個局裏,只要一提到王隊,幹活速度至少快三倍啊!”

    “我的效率有這麼高嗎?”王亞楠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解剖室的門口。她調侃地説道,伸手拽下一件一次性手術服,草草套在身上。也懶得在腰間繫上釦子,轉身就問章桐,“情況怎麼樣?樓上李局那邊還等着我彙報呢。”

    章桐合上報告,隨手放到了身後的工作台上,然後站起身,來到解剖台邊,“到現在為止,我可以肯定這是非正常死亡案件,那是因為所有屍骨的表面都沒有防腐劑的殘留物,因為骨架如果是來自於醫學院或者醫療機構的標本室,為了防止骨架腐化,他們都會經過預先的防腐處理。在這具骨架上,我只看到了一些普通的寄生蟲和風雨侵蝕過的痕跡,估計是在野外暴露過,我找不到屍體被掩埋過的跡象。而至於這副骨架所涉及的死者的具體數目,應該是五具。”

    “為什麼這麼説?不就只有一具骨架嗎?難道還牽涉進了五起兇殺案?”王亞楠有點糊塗了。

    “不能説是‘兇殺案’,至少目前不能。我為什麼説他們是非正常死亡,你看,”説着章桐伸手把骨架的頭骨部分輕輕向上挪了挪,“這是第一具,根據眉間距離和顴骨高大,顱骨面粗糙,眉弓突出,鼻骨寬大,還有牙齒磨損程度等一系列證據來判斷,死者為成年男性,死亡時間是在20世紀80年代前後,不會超過二十年,死因可以定為槍殺。明顯標誌就是枕骨頂端的這個洞口,直徑為7.71毫米,我詢問過局裏槍械科的人,這種創面直徑應該是五四式手槍所造成的,明顯的貫通傷,而我把嵌在前額骨上的一小塊彈頭碎片也取出來了,正在申請做進一步的槍彈實驗來驗證兇器。”

    “慢着,我怎麼覺得這個射擊的方式有些像是處決死刑犯的角度?”説着王亞楠做了一個拿槍朝下射擊的手勢,“死刑犯一般都是跪着的,這個角度和它比起來,有些相似。”

    章桐聳聳肩,“這個我不清楚,那要你調查了,我只是就事論事。”

    接下來,章桐又把左邊鎖骨移動直到指骨部分小心翼翼地從軀幹部位移開幾釐米,同樣把右邊的從鎖骨開始的部分骨頭也移開了相差不多的距離,然後她站直身體,神情嚴肅地説:“我剛才移動的是另外兩具,受害者分別為成年男性和成年女性,左面的肱骨骨質較重,骨面粗糙,長度超過四十釐米,可以斷定為成年男性;相對應的就是女性,因為她的骨質明顯較輕,骨面光滑,尤其是掌骨部位,明顯比左邊的成年男性小。説她是成年女性,因為她的鎖骨內切面已經癒合,年齡至少是在二十二週歲。”

    “那死亡時間呢?”

    “三十六個月左右,不會超過三年。”

    王亞楠的眼睛睜大了:“你忘了告訴我這兩名受害者的具體死因。”

    章桐嘆了口氣,搖搖頭,“我只能説女性的恥骨和橈骨上有螺旋形骨折癒合的痕跡,別的我就不知道了,光憑這幾塊骨頭,我沒辦法知道具體死因。”

    “螺旋形骨折?聽上去怎麼這麼熟悉?”王亞楠皺眉,忍不住咕噥了一句。

    “你該不會説是上週要我去鑑定傷情的那場家暴吧?”章桐撇了撇嘴,“你記性真好,那個女的受害者的手臂上的傷和她的傷口是差不多的,都是外力強行反方向扭轉而造成的。女性的骨質比較輕,所以即使癒合了,也很容易會有這樣的傷痕留下。”

    王亞楠點點頭,發愁地望着解剖台正中央還剩下的軀幹部位和下肢:“那剩下的呢?”

    “和你所想的差不多,軀幹部位屬於一個成年女性,因為盆腔寬大,恥骨角度為一百度左右,根據盆腔壁偏厚判斷,該死者應該有過生育史。至於死亡時間,應該是在五年前左右。”章桐又轉到了解剖台的另一頭,伸手指着下肢部位剩下的骨頭,説,“兩副腿骨是屬於同一個男性,成年人,死亡時間不會超過十年。我測量過,腓骨和脛骨為四十二釐米,那麼,死者身高應該為一米七八左右。”

    “完了?”王亞楠半晌才回過神來,“就這些線索?還有呢?你怎麼不繼續説下去?”

    “我都説完了呀。”章桐哭笑不得地看着王亞楠,“我知道的都在這裏了。對了,如果説還有的話,那就是幹這事兒的人精通解剖學!因為要是他不懂解剖學,或者對這一行只是略知皮毛的話,是絕對不可能拼出這麼一副幾乎完美無缺的骨架。亞楠,五具骨架被他拼成了一個人,並且沒有絲毫差錯,他太精於此道了!”

    王亞楠冷冷地打斷了章桐的話:“沒錯,一幅完美無缺的‘人骨拼圖’!你確定這是五個人?我記得剛才你説的是三個成年男性和兩個成年女性,有沒有可能縮小一點範圍?”

    章桐搖搖頭:“我已經比對過了,骨橫切面的紋路、密度都不一樣,所以屬於同一個人的可能性幾乎為零。”她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還有二十分鐘,我就可以拿到初步DNA報告,那時候就可以更進一步證明我的結論了。亞楠,我只是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要把這些骨頭混在一起放在這麼個地方。他到底想幹什麼?”

    王亞楠沒有回答,她重重地嘆了口氣,扒下了身上的一次性手術服,扔進屋角的回收桶,然後轉身快步走出瞭解剖室。

    “這些人,最長的死了有二十多年,最短的也有將近三年的時間,這叫我們上哪兒去確定屍源?”不知道誰小聲咕噥了一句,頓時打破了會議室裏已經持續了將近半個多小時的安靜。

    王亞楠不喜歡這樣的安靜,儘管有時候滿滿一屋子的人同時七嘴八舌會讓她幾乎崩潰,一場案情分析會議開下來,她的嗓子都幾乎快要喊啞了,但私底下王亞楠卻很高興,因為這就意味着案子本身還是有希望的,她所要做的就是從一團亂麻般的線索堆中好好地整理一下,抽出那至關重要的一條來,然後順藤摸瓜好好幹。

    怕就怕開會時,會議室裏死一般寂靜。眼前這個案子,王亞楠[:文:]在被叫到[:人:]現場去的[:書:]時候就隱[:屋:]約感覺到了些許不安,看着章桐彎着腰撅着在沙坑裏一待就是大半天,凍得上下牙牀直打架的樣子,王亞楠倒寧願相信眼前這堆亂七八糟的骨頭是哪個吃飽了撐的醫學院的學生的惡作劇,可惜,那黑黑的彈孔,還有那幾乎跨越二十年的死亡時間,更別提那根本就無處可尋的屍體來源……王亞楠有些頭疼了,開會前她還指望大家會“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結果在概述完整個案情後,屋裏除了嘆氣就是無語,她的心情自然也就隨之糟糕到了極點。

    “對於屍源確定,大家還有沒有好的建議?”王亞楠沒好氣地説,“別都一個個不吭氣,案子擺在我們面前,我們總不見得撒手不管吧?”

    “王隊啊,誰都知道這失蹤人口DNA數據庫的建立和完善都是一年半前才開始的,最早的數據輸入不會超過兩年的時間,我們還沒來得及把三年前到二十年前這段時間內的失蹤人口放進去,你叫我們怎麼查?他們是不是失蹤人員,我們目前還沒辦法確定。再説除了頭骨,我們還有一點希望,可以等法醫那邊的模擬畫像,但是另外的骨頭怎麼辦?我們連他們是不是非正常死亡都拿不出個肯定結論來,從何查起啊?”一向小心謹慎的盧天浩重重地嘆了口氣,繼續説道,“王隊,我不會説漂亮話,請你別介意,這案子,辦起來真的很有難度,”説着,他抬眼掃了一下屋子裏的警探們,“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不知道大家的意見是怎麼樣的。”

    話音剛落,屋子裏頓時熱鬧了起來,大家紛紛傾吐着各自心中的擔憂。王亞楠知道,眼前的這幫男警察們只有在她面前才會想到什麼就説什麼,當然,這樣的信任也不是一天兩天就形成的,沒經歷過生與死的考驗也不會得到。所以,王亞楠一點都不因下屬公開和自己的意見唱反調而生氣。

    她站起身,把身後的椅子用力一推,稍微活動蜷曲在低矮會議桌下面的雙腿。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了,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亞楠平靜的臉上。

    “我能理解大家的心情,大家能把自己的心裏話都説出來是件好事。案子是很難辦,但是我相信只要我們盡力了,就沒有我們破不了的案子!下面我分配一下具體任務,於強,你帶幾個人,和槍械科的老丁他們合作,搞定頭骨槍洞那條線索,二十年前對槍械的管理是非常嚴格的,每一粒子彈的下落都有具體的記錄,一旦確定是五四式手槍的話,就給我好好查,看傷亡記錄,我要精確到點上,不要給我一份模糊的報告。明白嗎?章法醫已經把屍骨頭骨上取下來的彈頭碎片交給了槍械科,你們去跟進這條線索。”

    於強點點頭,收好筆記本,轉身帶着助手離開了。

    “二隊,你們負責鐘山公園那邊的監控。找出可疑車輛和人員,儘快給我報告。”

    “三隊,”王亞楠剛想繼續説下去,她突然停住,想想後搖搖頭,“你們去檔案室,查這段時間裏,所有符合法醫屍檢報告中所提到的,屍骨大致年齡的失蹤人口記錄,我需要一份詳細的失蹤人口彙總報告,不然的話,我們篩查的範圍太大了。快去,時間不等人,快去!”

    會議室裏的警探們魚貫而出,很快偌大的房間裏就只剩下王亞楠和老李。王亞楠疲憊不堪地重重地坐回椅子上,嘆了口氣,轉頭小聲説:“老李,你的警齡比我長,見過這樣的案子嗎?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老李不由得搖頭苦笑:“王隊,你問我意見不就是抬舉我了?”

    “老李,你怎麼這樣想,你比我先入警隊,按輩分是我老大哥,現在雖然我是你上級,但是你的經驗比我豐富,難道不是嗎?”王亞楠説。

    老李的目光變得很無奈:“王隊,我是比你多當了幾年差,但真正進刑警隊參加破案的時間,前後加起來才十年不到,還都是給人當跟班,記個筆記啥的。這樣的案子別説辦了,以前連聽都沒有聽説過。再加上那留在我後背的這顆該死的子彈,讓我在醫院裏浪費了整整兩年時間,咱頭兒已經説得很清楚,現在讓我還穿着這身警服已經夠不錯了,不然的話早就叫我提前退休。所以,王隊,真要我説的話,我只能給你一個建議。”

    “你説。”

    “跟着自己的直覺走,別輕言放棄!”

    王亞楠的目光中閃爍着亮亮的東西。

    章桐坐在工作台旁,天雖然已經快黑了,但還不至於看不清楚。她並沒有打開辦公室的燈,就讓夕陽這麼透過小小的懸窗玻璃慢慢地在屋子裏做着最後的留戀,萬物沉浸在一小片塵土飛揚的黃昏之中。放在鋼模台車上的頭骨還安靜地躺在那兒,而電腦屏幕則一片漆黑,死氣沉沉,工作台旁邊那排架子上的聚丙烯瓶已經用得差不多了。章桐提醒自己一會兒下班前別忘了填寫領料單,不然的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不夠用了。

    萬籟俱寂,環顧四周,這樣的時刻一點都不會讓人感到奇怪,因為平時,法醫辦公室所在的負一樓就是靜得可怕,有時候工作太投入了,章桐甚至會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她把椅子輕輕地轉向頭骨所在的鋼模台車,伸手捧起頭骨,眼前漸漸出現了一箇中年男子的外貌輪廓,寬寬的眉骨,挺直的鼻樑,深邃的目光,還有就是那已經凝固了的臨死前的驚恐神情。或許是接觸了太多的非正常死亡,章桐並不害怕那一刻的到來,但是她卻完全能夠體會到手中這顆頭骨主人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時,那無助和絕望的心情。她很想幫幫他,但是自己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也已經盡力了,剩下的就只能看重案大隊。

    “還沒下班?”王亞楠推門走了進來,“你這邊真安靜。”

    章桐抬起頭:“安靜有什麼不好嗎?至少可以讓我思考問題。”

    王亞楠嘆了口氣,並沒有像往常那樣一進門就找椅子趴着,她斜倚着門框,微微一笑:“大姐,你應該知道我的來意。”

    章桐發愁了:“我何嘗不想幫你,”説着她把手中的頭骨重新放回到鋼模台車上,然後站起身,一邊把車子推回屍骨存放處,一邊搖頭,“亞楠,我真的沒辦法,除了頭骨,剩下的我連一個死因都找不到。甚至連毒害性物質檢測都做了,可是顯示結果都不容樂觀——陰性!”

    看着章桐有條不紊地鎖好後面的鐵門,簽好進出登記簿,王亞楠實在忍不住了,她皺眉抱怨道:“那照你所説,難道我就只有等着其餘的骨頭再一塊一塊冒出來,才動手調查這個該死的案子?你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嗎?隨便什麼線索都可以啊!”

    “我不能隨隨便便下結論,如果屍骨是新鮮的話,我還可以在微證物上再查一下,可這屍骨時間太長,又暴露在外面這麼長的時間,外部有用的線索早就已經被破壞了。我不是神,也決不會做沒有根據亂猜測的事情,我的每個結論都是建立在嚴格的科學依據上的!”章桐毫不示弱地回擊着。

    王亞楠愣住了,沉默了半晌,才咕噥了一句:“那頭骨的模擬畫像呢?找到一個算一個。”

    章桐微微嘆了口氣,搖搖頭,走到電腦打印機旁,從早就打印好的一堆文件中找出一張頭骨的模擬畫像,塞到王亞楠手中:“這是目前為止,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趕緊找人吧。”

    王亞楠在辦公室裏來來回回不停地踱步,她想盡辦法要讓自己保持冷靜,目前能做的事情都已經去做了,而現在剩下的只有等待。至於在等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手頭的線索少得可憐,除了摸排、比對和走訪,她還真的想不出有什麼別的高招。等待,看上去是一件很輕鬆就能夠去完成的事情,可是王亞楠卻並不這麼覺得,牆上掛鐘的秒針每往前挪動一小格,她的心就隨之一緊,目光也時不時地在電話機上流連,嘴裏嘟嘟囔囔唸叨着沒人能聽懂的隻言片語。

    突然,電話鈴聲響了起來,王亞楠幾乎是撲了過去,抓起話筒:“哪位?情況怎麼樣?”

    電話那頭的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説道:“我是李兆祥,馬上來我的辦公室一趟。”

    來電話的是李局,王亞楠不由得有些沮喪,臨出辦公室門時,探頭對正在忙着整理文件的老李説道:“我去李局那邊,辦公室你先幫我守着,我會盡快趕回來的。”

    老李點點頭,隨即關切地問:“王隊,李局突然找你,八成為了這個案子,你要小心應對啊。”

    “沒事兒,我能應付。”

    嘴上是這麼説,王亞楠的心裏卻一點底都沒有,果然,皺着眉頭的李局看見她第一句話就是吼出來的:“小王,案子到底辦得怎麼樣了,下一步你們重案大隊究竟打算怎麼辦?現在鐘山公園那個保安為了一百塊錢把什麼都倒給媒體了,搞得我出門一抬頭就是記者。所有的眼睛都緊緊地盯着我們不放,我現在連上下班都不得不從後門進出了!你倒是説話啊?”

    王亞楠能説什麼呢?下軍令狀?她心裏對案子根木就沒有底,也沒有吹牛的習慣。那麼對上級的尷尬境遇表示同情?傻瓜才會那麼做,後果就是被痛罵一頓,因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李局現在正愁滿肚子的火沒地方撒,自己隨便亂説話不就正好撞在槍口上了?所以,王亞楠很知趣地閉緊了嘴巴,乖乖地聽李局發牢。

    半個多鐘頭後,王亞楠灰頭土臉地回到了公室,一臉沮喪地隨手帶上了辦公室的門。剛要在椅子上坐下,門又被打開了,老李在門口探出頭:“王隊,怎麼樣?李局沒批你吧?”

    王亞楠重重地嘆了口氣,揮揮手,不耐煩地哼了一聲:“又不是沒被批過,算了。趕緊幹活!”

    老李點點頭,緊接着説道:“剛才於強從槍械科打電話過來找你,説有急事,要你回來後儘快過去。”

    在長時間地盯着電腦屏幕後,章桐感到眼前有些恍惚,她很沮喪,因為此刻自己的腦子裏依舊是一點兒頭緒都沒有。“鐘山公園沙坑屍骨案”似乎已經不可避免地進入死衚衕,她輕輕嘆了口氣,稍微運動了一下自己發酸而又變得僵硬的脖子。然後站起身,一邊整理辦公桌,把相關的文檔資料整齊地疊放進鐵皮文件櫃裏,一邊頭也不抬地對助手潘建説:“小潘,回家去吧,我想今晚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

    潘建點點頭,伸手關上了桌面上的鹵素平衡燈:“章法醫,那你呢?”

    “我今天也想早點回去。你放心先走吧,辦公室的門我會來鎖的。”

    十多分鐘後,章桐走出公安局大門,來到了不遠處濱海路的公交車站台上,她要在這裏等105路公交車回到位於城市另一頭的家。因為線路太長,所以這趟公交車每隔三十分鐘才會有一班,堵車就是計劃外的事情了。

    此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公交站台上只有為數不多的兩三個人在等車。章桐抬頭看看黑漆漆的夜空,突然她感到臉上一涼,緊接着夜空中就斷斷續續地飄起了濛濛細雨。冬夜的雨不會很大,但是卻會讓人感到很冷。她朝遠處張望了一下,熟悉的黃色公交車的身影還沒出現,章桐不由得縮緊了脖子,儘量讓自己在這個沒有雨棚的公交站台上少淋一點兒雨。

    正在這時,身後猛地傳來人重重的摔倒在地的聲音,隨即耳邊響起了路人的驚呼:“哎呀,有人摔倒了!”“還在抽搐,快打120!”

    章桐本能地回頭,只見不到兩米遠的慢車道上,一個人正仰面朝天躺着,姿勢怪異,四肢不停地抖動着,就像觸了電一般,而身體的軀幹部位則不斷地竭力向上挺直。彷彿無形之中有一隻巨大的怪手正在試圖把他向空中拽去。

    章桐當然明白眼前這個人的身上正在發生着很可怕的事情,她迅速向那人跑過去,來到跟前,她一邊推開已經在漸漸圍攏的好奇的旁觀者,一邊大聲叫道:“讓開一點,我是醫生,病人需要新鮮空氣!”人們迅速讓出了一個並不太大的空間,大家的臉上都掛滿了同情,有人開始小聲議論了起來。

    直到近前,章桐才感覺到事態的嚴重性,因為痛苦,躺着的人的臉部已經完全扭曲變形,眼瞼上翻,呼吸急促,意識隨着瞳孔的慢慢散大而正在逐漸消失。病人正在走向危險的邊緣,眼看快要循環衰竭了。時間緊急,章桐用力拉開肩上的揹包,拿出一個隨身帶的、用黑色密封藥袋裝着的小藥盒,巴掌大小,裏面有她常備的兩支腎上腺激素,這是她多年基層工作所保留下來的習慣,一旦碰到緊急情況,這兩支看上去並不起眼的小藥瓶中的白色粉末卻往往可以救人一命。此刻,章桐已經顧不上考慮太多了,她利索地拔開瓶塞,拿出一次性針筒,兑好生理鹽水,然後左右兩手各抓住一支已經裝滿混合藥水的針筒,抬頭對自己正對面的一個小夥子吼了一句:“快幫我摁住他,儘量不要讓他動!”

    小夥子嚇了一跳,趕緊蹲下摁住了不斷抽搐着的病人,章桐則把兩支針筒對準已經快要陷入昏迷狀態的病人大腿用力紮了進去,周圍的人羣中不由得傳出了一陣驚呼。

    隨着藥水被慢慢地注射進了體內,病人也隨之漸漸平靜了下來。章桐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臉上幾乎全是水了,只是分不清究竟是汗水還是雨水。頭髮緊貼着脖頸子,逐漸變得稠密的雨水順着額頭鑽進了章桐的衣服裏,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此刻,她懸着的心才慢慢地放了下來。

    很快,120趕來了,在表明自己的身份和交代完注意事項後,章桐在眾人的目光中緩緩走回了公交站台。她看了看手錶,離末班車還有十多分鐘時間。

    “醫生,你真厲害!”章桐抬頭一看,眼前對自己説話的是個年輕男人,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肩上斜挎着一個小電腦包,穿着一件黑色短風衣。因為是揹着路燈光,所以她一時之間沒有辦法看清楚對方臉上的表情。

    章桐微微一笑:“過獎了,救人是我們醫生應該做的。”

    “聽你對120的醫生説,你是法醫?”年輕男人顯然一直在剛才的救人現場旁觀。

    “法醫也是醫生,只是分工不同。遇到這樣的突發情況,我們也會救人。”

    “法醫這工作好啊。”年輕男人突然毫無來由地感嘆了一句。

    聽了這話,章桐不由得愣住了:“好嗎?這話怎麼説?”

    “現在醫生給病人看病如果誤診的話,會鬧出人命,你們法醫就輕鬆多了。再怎麼着,自己面對的人是不可能死第二次的。對了醫生,你有誤診過嗎?我是指對死人。”年輕男人的口氣中有半是調侃、半是認真的味道。

    章桐從對方突兀的言辭之間立刻感覺到了一種明顯的不友善,她不由得皺起了雙眉:“死人也曾經有過生命,我一樣要認真對待。”

    “那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工作中產生失誤的話,會不會主動去彌補?還是會因為面子關係而去否認?”年輕男人所説的話越來越怪異,而他看着自己的神情也顯得過於專注。章桐內心不安的情緒逐漸變得強烈,她不習慣別人對自己這麼步步緊逼,尤其是一個陌生人。於是脱口而出:“我當然會去彌補。這是我應該去做的事情!”

    “那就好,我放心了。”年輕男人輕輕地鬆了口氣。

    章桐正在考慮自己該如何從這種尷尬境地中脱身的時候,那久盼不來的黃色公交車終於出現在站台不遠處。章桐趕緊朝身邊的年輕男人禮節性地打了聲招呼,然後迅速向已經停下的105路公交車跑去。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啓動,因為時間已經不早,車廂裏的乘客並不多,有很多空位子。章桐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了下來,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感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個不停。公交車緩緩從站台邊經過,章桐下意識地在街面上尋找剛才那個説話帶刺的年輕男人,想好好看看他的長相。

    最初,她還以為這陌生男人是和自己一樣在站台上等公交車回家,可是他沒有和章桐一起上105路公交車。章桐的目光前後在站台附近搜尋了好幾圈,卻再也沒有在自己的視線中看到那個陌生男人。“或許人家坐出租車回家吧。”章桐低聲咕噥了一句,畢竟現在的時間已經快晚上九點半了。

    公交車在吱吱嘎嘎的晃動聲中慢慢開向遠處,很快,章桐就把剛才站台上發生的不愉快的一幕忘得一乾二淨,疲憊的感覺讓她昏昏欲睡,她實在是沒有再多的精力去追問那個男人為什麼話裏帶刺。畢竟現在這個社會,在重重的生存壓力下,對周圍的一切感到不滿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章桐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去費神糾正對方的奇怪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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