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桐撇了撇嘴,又換上了一臉嚴肅的表情。此刻,儘管她的心裏對手中物證的性質已經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是還要進一步看清楚才能下結論。想到這兒,章桐毅然把手伸進了深藍色旅行袋的底層,一點一點地摸進去。終於,她的心裏一喜,手指觸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光憑觸感,章桐就已經可以判斷出這是一截人類的小手指骨。
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森林裏,沒有陽光,四周靜悄悄的,眼前雲霧迷濛,黑壓壓的樹枝就像一個個怪物的觸角一般向不同的方向伸展着,隱約間耳邊不斷地傳來一個小女孩悲傷的哭泣聲。
章桐心驚肉跳地循着聲音四處張望,她一步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腳底下是濕滑的地面,好幾次差點滑倒了。她已經筋疲力盡,越來越濃的霧氣讓她根本就辨別不清方向,小女孩的哭泣聲依舊在耳邊斷斷續續。
突然,身邊不遠處傳來樹枝折斷的輕微響聲。有人!章桐的心立刻懸到了嗓子眼兒,她開始加快了腳步,想盡快逃離這個可怕的地方。漸漸地,她開始跑了起來,最後,變得拼命地向前奔跑,身後似乎有一個無形的鬼影在緊緊地尾隨着自己。鬼影步步逼近,章桐分明感覺到了從脖頸處傳來可怕的沉重呼吸聲。她快要窒息了,雙腳變得癱軟無力,腳步越來越慢,眼前的濃霧越來越重。章桐實在跑不動了,鬼影就近在咫尺,她絕望地掙扎着向前邁着步子,開始無聲地哭泣,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最終,章桐再也跑不動了,她放棄了逃離,只能恐懼而又徒勞地用雙手捂住雙眼。小女孩哭泣的聲音夾雜着鬼影沉重的呼吸聲漸漸地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響,直至彙總成了絕望的尖叫……
啪!屋外的狂風把窗子吹開了,重重砸在窗框上,一陣徹骨的寒意瞬間填滿了整間小屋。章桐從噩夢中驚醒,屋外狂風咆哮着,就像無數支笛子同時發出尖鋭的嘯聲,又有如成羣的披着黑斗篷的幽靈急速飄過。
章桐毫無睡意,她知道今晚再想睡着已經不可能了。她沮喪地抬起頭,發現屋裏屋外一片漆黑,於是坐起身來扭亮枱燈。“撲哧!”章桐重重地打了個噴嚏,這時,她才發覺自己竟然冒了一身冷汗,激烈的心跳讓她幾近窒息。
儘管枱燈散發出的暈黃色光線讓整個屋子裏看起來似乎温暖了許多,但章桐心有餘悸之餘,仍覺得冰冷,她皺了皺眉,抬眼望去,桌上的鬧鐘顯示現在是凌晨兩點半。作為天長市公安局僅有的兩名法醫之一,章桐每天的工作量是可想而知的,多得甚至沒有時間來考慮自己個人的事,所以每天晚上下班後回到家,章桐的腦子裏就只有一個字——累。可是在牀上睡不了多久,又會被噩夢驚醒。長期的睡眠不足讓章桐有種説不出的疲憊,做這樣一個不斷重複着的噩夢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對於夢鏡,她説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那是記憶深處的一段夢魘。
剛把被風吹開的窗户關上,章桐就聽到隔壁傳來一陣劇烈的咳嗽聲,緊接着就是拉開抽屜翻找東西的聲音。章桐紛亂的思緒被打斷了,輕輕地嘆了口氣,披上外衣,下牀走到母親的卧室門口,敲了敲,然後推門進去,“媽,我來吧!”説着,章桐從牀頭櫃裏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藥瓶中很快找到了母親需要的藥,倒了杯水後,看着母親把藥吃了下去。
“媽,好些了嗎?”章桐的眼中充滿了關切。
母親點點頭,微微一笑,“桐桐,快去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呢!身體要緊啊!”
“沒事的,媽,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就在這裏陪你吧!”章桐不敢把剛才的噩夢告訴母親,她伸手關了面前的牀頭燈,無邊的黑暗又一次把她緊緊籠罩了起來。章桐瞪大了雙眼,心情沉重地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每個處理兇殺案的警察都有一個極限,問題是到極限之前,誰也不知道極限在哪兒。這裏的“極限”指的是多少具屍體。章桐相信,每個警察能夠容忍的數目是有一定限度的,每個人的數目都不一樣,有些人很快就到了極限,有些人則在處理了這麼多年的兇殺案後,卻離極限還很遠。章桐就是如此,她從十二年前走進天長市公安局刑警大隊技術中隊法醫室以後就沒有離開過,並且幾乎天天都和死亡打交道。但是章桐心裏很清楚,自己也有極限,只不過還沒有到而已。
在刑警隊中,死亡是法醫的領域,但凡碰到“死亡”這個問題,即使是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在章桐面前也要客客氣氣地不恥下問。每天,章桐都要遊走在生者與死者之間,面對前來認領屍體的死者家屬,章桐面帶憂鬱、充滿同情,但只要拿起解剖刀,對待面前的死者,她就像一個技術嫺熟的技工一樣。不管死者是什麼樣的死法,章桐都能做到泰然處之,因為她有一個工作原則,那就是跟死亡保持一定的距離,別讓它的氣息沾上自己的臉龐。
可是面對眼前這個案發現場時,章桐的心開始顫抖了。她蹲在人潮如織的新街口拐角處的大垃圾箱裏,鼻孔裏充斥着垃圾酸腐的臭味,耳朵裏塞滿的都是來往行人和車輛的吵鬧聲,可是這滿滿當當的大垃圾箱裏,卻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世界。
“小桐,怎麼樣?確定了嗎?”不用回頭,章桐就知道説話的人正是自己的閨蜜,同時也是工作搭檔的女隊長王亞楠。她朝身後揮揮手,“別急,我再仔細看看!”
王亞楠悻悻然地嘀咕了一句,“哪有那麼多時間給你耗啊!”接着就轉身走開了。
章桐撇了撇嘴,又換上了一臉嚴肅的表情。此刻,儘管她的心裏對手中物證的性質已經有了八九成的把握,但是還要進一步看清楚才能下結論。想到這兒,章桐毅然把手伸進了深藍色旅行袋的底層,一點一點地摸進去。終於,她的心裏一喜,手指觸摸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這是一節人類的小手指骨。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指骨抽了出來,抬起頭,對着早晨八九點鐘的日光,仔細看了看,又低頭看看旅行袋中那兩大包疑似煮熟的豬肉片似的東西,那熟悉的肉片的紋路和組織結構讓章桐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一陣徹骨的寒意湧滿全身。她立刻站了起來,不顧髒兮兮的工作服,腦袋探出齊肩膀的垃圾箱,雙手緊緊地扒着垃圾箱的邊緣,讓自己站穩,然後衝着不遠處的王亞楠高聲叫了起來:“亞楠,應該沒錯!”
此話一出,王亞楠立刻三兩步迅速走到垃圾箱旁,戴着手套的雙手扒着垃圾箱的邊緣,雙眼就像錐子一般緊緊地盯着面前的章桐,一字一頓地説道,“你真的確定?”
章桐認真地點點頭,迎着王亞楠的目光,伸手指了指身旁垃圾箱表面的那個已經被打開的深藍色旅行袋,嚴肅地説:“我工作時從不開玩笑的!這裏面應該是一具人類遺體!確切地説,有可能是被加工過的一個人的部分遺體!具體的還要等我回去化驗對比後才能完全肯定。”章桐並沒有把話講透,而只是用一個籠統的詞彙“加工”簡單地一帶而過。
“你先把屍體帶回去,我回局裏後來找你!”王亞楠的表情變得很複雜。她掏出了手機,開始邊走邊撥號。
見此情景,章桐朝身邊人高馬大的助手潘建點點頭,兩人合力提起了沉重的旅行袋,抬高,遞給了站在垃圾箱外的同事。章桐身材屬於嬌小玲瓏型,力氣少得可憐,所以每逢此時,她都不得不尷尬地咬着牙來配合別人的工作,生怕自己一旦顯露出一點點的抱怨就會被關心自己的領導給利索地調離法醫的崗位,理由是女性不適合出外勤。
章桐最初的預感沒多久就被證明是正確的,自己剛剛接手的這個案子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簡單。她前腳剛剛回到局裏的辦公室,電話聲立刻就響了起來。
“小桐,我是亞楠,馬上再出趟現場,就是剛才那個案子,我想我們找到屍體的另外一些部分了!所以需要你儘快過來確認!”電話中,王亞楠的口氣不容一點置疑。
這一次現場是在位於新街口附近御牌樓巷的一户普通人家的廚房裏。看着手中這奇怪的地址,章桐一臉狐疑,自己的周圍依舊人來人往,由於是大雜院,又正逢中午下班時間,所以住在一個大院裏的鄰居雖然説目光中充滿了好奇,但是一切還都照舊,該做飯的做飯,該洗衣服的洗衣服。難道自己走錯了?可是分明王亞楠的助手趙雲在大門口撞見自己時,並沒有多説什麼,還提醒自己王亞楠正在裏面等着。章桐下意識地嘀咕着,和助手一前一後走進了最裏面的那間違章搭建的小廚房。
很多住大雜院的老百姓都希望自己狹窄不堪的居所能夠儘可能地擴大一點,所以儘管是違章建築,這間小廚房裏還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只不過由於位置偏陰,所以即使是大白天,都得開着燈。
站在王亞楠身邊的是一個年近五旬的老婦人,皮膚粗糙的臉上流露出茫然和驚恐。章桐看得出來,在自己跨進這個小廚房之前,王亞楠顯然已經做好了這個老婦人的思想工作,所以看見一身警服、提着工具箱的章桐,老婦人並沒有感到驚訝,只是有些緊張,目光不時地朝着章桐身後看過去,像極了一隻受驚過度的兔子,隨時準備逃命一樣。由於廚房的燈泡是那種便宜到極點的老式二十瓦的,所以乍一看過去,章桐沒有辦法分辨清楚老婦人的臉色究竟是被嚇黃的,還是被燈光給照的。
“屍體呢?”章桐放下了手中的工具箱,邊説邊打開箱子拿出了一副醫用橡膠手套認真地戴了起來。
一聽這話,老婦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吃驚的目光轉而投向了身邊的王亞楠。
王亞楠趕緊朝章桐使個眼色,緊接着就迅速轉身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個洗菜用的笊籬遞給了章桐。
“你看看吧。”
看看手中的笊籬,又抬頭四處打量了一下這矮小的廚房,煤球爐子上還在燉着東西,砂鍋裏散發出一陣陣誘人的香味。章桐皺了皺眉,剛想脱口説出自己心裏的疑慮,想想突然意識到什麼,趕緊又咽了回去。她轉頭對身邊的助手吩咐道,“用手電替我照着,這屋裏的亮光不夠!”
助手乖在工具箱裏找出一支小小的強光手電,扭亮後,對準了章桐手中的笊籬。笊籬裏是一堆白花花略帶粉紅色的肉片狀物體,刀工非常均勻,每一片的厚薄程度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手電發白的光束穿透了肉片,把特殊的肉質纖維結構照射得一清二楚。
章桐皺了皺眉,她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老婦人,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表情惶恐的臉。屋外雖然是陽光明媚的春天,但是章桐卻分明感覺到自己渾身一陣冰涼。她下意識地咬起了下嘴唇,一臉神情嚴肅的樣子。
看着好友許久都不吱聲,王亞楠憋不住了,“怎麼樣?”
章桐點點頭,“和我在新街口那邊見到的非常相似!但是我目前手頭沒有參照物,不好進一步確認,要帶回實驗室那邊才知道。”
一聽這話,王亞楠臉上的表情頓時凝固住了,她深吸一口氣,竭力使自己鎮定下來。
“警察同志,什麼意思啊?我不懂你在説什麼!”老婦人的神情有些焦急,她忍不住喋喋不休了起來,“我不就是拿了撿來的東西嗎?貪圖一點小便宜而已,現在的肉價這麼貴,我見到了,想肯定是別人丟掉不要的,又那麼新鮮,摸上去還温温的,看來剛出鍋沒多久,我當然就把它拿回來了,這應該不會犯法吧!警察同志,我現在全都交給你,不就沒事兒了嗎……”
王亞楠尷尬地笑了笑:“老人家,沒説你犯法,你放心吧!你把你撿到的那個裝肉的袋子拿來給我們看看,好嗎?”
老婦人臉上的神情這才顯得輕鬆許多,她大大地鬆了口氣,跑到廚房一角的雜物櫃子邊上,彎着腰撅着屁股猛一通亂翻,很快就找出了一個普通的蛇皮袋,轉身遞給了王亞楠:“喏,就在這裏面放着的,我看這個袋子還好用,就拿回來了。”
王亞楠戴上手套後接過蛇皮袋,緊接着又問道:“肉是直接裝在裏面的嗎?”
“看我這記性!”老婦人一拍腦袋,轉身回去又一通亂翻,不一會兒直起腰,漲紅了臉,手裏拿着三個塑料袋,是那種樣式很普通,在農貿市場裏隨處可見的塑料袋。
“就在這裏面裝着的,肉拿出來後,我還沒有洗,想着也不髒,就懶得洗了。”
聽了這話,王亞楠和章桐不由得面面相覷。
回到局裏的時候,時間已經接近下午三點,章桐在辦完交接手續後,打算趁屍檢前先偷空去食堂吃點東西。多年飲食規律的紊亂使得章桐只要一過吃飯的點兒,就會感到胃部強烈的不適。
剛走到樓梯口,迎面就碰上了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李浩然。
“哎,小章,我正找你呢,你等等!”
章桐停下了腳步,一臉的尷尬:“李局,你找我有什麼事?”
“來我辦公室一趟,有個人要見見你!”
“誰?找我幹嗎?”章桐一臉狐疑,自己的朋友圈子很小,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並且個個都忙得要命,一有空就倒頭大睡,更別提如今在工作時間裏有閒情逸致來拜訪自己的了。
話音剛落,李局卻已經走出了將近兩米開外,他頭也不回地揮揮手:“你去就是了,他找你找了很久了!”
手裏抓着兩隻表皮已經有些硬的包子,章桐匆匆走上樓梯,正要習慣性地拐彎朝自己辦公室走去時,腦子裏突然想起了李局剛才叮囑的話。她皺了皺眉,無奈地改變了主意,轉身快步朝電梯口走去,邊走邊抽空狠狠地咬上幾口包子,好讓自己逐漸緊縮抽搐的胃感到舒服些。
李局的辦公室在大樓的三樓,靠近會議室,平時如果沒有會議的話,辦公室裏就會非常安靜。章桐總共來過這個辦公室三次,每一次都是因為公事,只有今天,感覺有點怪怪的。
辦公室的門虛掩着,裏面一點聲音都沒有。章桐把手裏啃了一半的包子用塑料袋裝好,塞進了外衣口袋,伸手輕輕敲了敲門。
還沒等到敲第三下,門就被迅速打開了,章桐趕緊把手縮了回來,一臉的歉意:“不好意思,差點打到你!”
出現在章桐面前的是一張娃娃臉,確切點説是一個長着張娃娃臉的男人。一見到章桐,這個男人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後,最終將目光停留在了章桐脖子上掛着的工作證上,等讀清楚了上面的字,他頓時面露喜色。
“章法醫,我等的就是你!快進來!”説着,他把身體朝後一縮,滿臉堆笑,彷彿身後的房間就是屬於他自己的一樣,邊客套邊忙着介紹自己,“我是天長日報社《犯罪記錄》專欄的記者趙俊傑,這一次特地來找你是想和你談談有關案子的問題。”
“不進去了,有什麼事情就在這説吧,簡短點,我還有事呢!”章桐用眼角的餘光不耐煩地掃了下自己手腕上的表,兩隻腳就像紮了根一樣牢牢地站在門口,根本就沒有要進去坐一坐的打算。
趙俊傑顯得有些難堪,他伸手撓了撓頭,換上了懇求的語氣,“就一小會兒,章法醫,不會耽誤你多少時間的!再説了,我也已經向你們李副局長請示過了,你就放心吧!”
一聽到對方竟然把李副局長的名頭擺了出來,章桐無奈地意識到自己的退路已經被堵死了。她微微嘆了口氣,一聲不吭地走進了辦公室。
在沙發上坐下後,章桐開門見山地説道:“你要是為了我手中這個案子來的話,我現在只能説‘無可奉告’。等案子破了,我們有專門的對外公共關係科可以解答你的一切問題的。”
一聽這話,剛剛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個小筆記本的趙俊傑搖搖頭,神秘地笑了笑:“章法醫,你誤會了,我不是為了這個案子而來的。不過話也得説回來,我們記者可是很敏感的,如果你所説的這個案子破了的話,我們《天長日報》可是要拿頭條的啊!”他伸出細皮嫩肉的左手,輕輕拍了拍自己那當個寶貝似的公文包,“我這裏面可有你們公共關係科的王科長和我們簽署的媒體協定啊!”
“哦?”章桐皺了皺眉,“那你是為了哪個案子來的?方便透露一點嗎?不然的話我可幫不了你。”
趙俊傑繼續翻開自己手中的筆記本寫滿字的前幾頁,仔細看了看,然後抬起頭,換了種口吻,臉上的神色也隨即變得有些凝重,“我想知道的是二十年前發生在天長市郊外胡楊林裏那宗離奇的女性幼童失蹤案的詳細經過。那個案子當時轟動了整個天長市,並且至今還未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成了一樁徹頭徹尾的懸案。”説到這兒,他略微遲疑了一下,緊接着小聲補充道,“當然了,你的心情我是能夠理解的,我知道失蹤的女童就是你的妹妹——章秋,而你是當時現場的唯一目擊證人,我這上面都有記錄。我查了原始的案件卷宗。章法醫,我知道你當時被兇手注射了麻醉藥,險些成為植物人,在昏迷一個月之後方才甦醒,卻失去了記憶。只是,現在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你是否能夠回想起當時的一些場景了?當時發生了什麼你還有大概印象嗎?還有,你為什麼要選擇法醫而不是其他工作呢……”
儘管趙俊傑已經非常刻意每一個字眼,生怕再一次刺激到章桐,但是他卻絲毫沒有注意到章桐的臉色已經變得越來越冰冷,本來插在白色工作大褂兜裏的手也因為不舒服而拿了出來,而那兩個剛咬了幾口的包子也在下意識中被她捏得面目全非。
終於,章桐實在忍不住了,她咬了咬嘴唇,皺着眉頭打斷了趙俊傑的話:“趙大記者,我現在沒有時間陪你了,下面還有工作正等着我呢。至於那二十年前發生的事情,對不起,時間都過去這麼久了,我早就忘了,你去找別人吧!”説着,她站起身,不管趙俊傑臉上的表情顯得多麼驚訝,她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出了李副局長的辦公室。
走廊裏的窗户開着,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章桐深吸一口,頓時感覺渾身輕鬆了許多。為什麼要選擇法醫這個職業,其實章桐自己也不清楚,或許緣於妹妹的失蹤,所以才會對於犯罪有着超出正常人的痛恨,希望能夠儘自己一點綿薄之力,為那些痛失親人的人們做出一點貢獻。二十年來,章桐幾乎每個晚上都在做着同樣的噩夢。看着別人就要揭開自己內心深處的傷疤,章桐除了逃離,什麼都做不了。
迎面匆匆走來了李局,一見到章桐,他就叫住了她:“小章,這麼快就出來了?”
章桐尷尬地點點頭,注意到李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兩個已經涼了的包子上,她的耳根子頓時有些發熱,趕緊把包子揣進了兜裏:“沒事,隨便問問案子,我也幫不上忙。李局,那我忙去了,下面還有工作呢!”
“哦,那就不耽誤你了。”説着,李局轉身一臉狐疑地繼續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了。
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願意來法醫工作的地方敲門,特別是面前擺着一具屍體的時候。警察也是人,只要是人,都會對死了的人有着一種與生俱來的敬畏。
王亞楠推門進來的時候,臉色有些説不出的灰白,整個人看上去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亞楠,怎麼了?身體不舒服?”章桐一邊把那些怪異的肉片小心翼翼地碼放好,一邊隨口問道。
“嗨!”王亞楠長嘆一聲,皺緊了眉頭,手下意識地摸着自己的胃部,“還不都是這些‘肉’給鬧的,現場回來後,我中午都沒吃食堂那蒜泥肉片,連飯也沒吃幾口,胃到現在還在疼着呢。偏偏還得到這邊來看你!”
章桐無奈地笑了笑,説:“我比你強,至少還啃了幾口包子,儘管已經涼了!”她伸手指了指身後辦公桌上放着的那袋包子,“喏,瞧見沒?還有一個給你留着,你要吃不?”
王亞楠趕緊擺手搖頭:“你饒了我吧,在這地方吃東西?我寧願餓死。”
“那我就幫不了你了。”章桐聳了聳肩膀,繼續埋頭查看面前的一大堆肉片。
王亞楠湊了過去:“小桐,怎麼樣?目前來看,能確定屍體是男性的還是女性的嗎?”
“還不行,光靠這些肉片,我只能説這個人手藝很高超,每一片都保持在厚度零點五釐米左右,長三釐米,寬一點八釐米。屍體在切成肉片後經過高温水煮,有用的DNA結構都被破壞了,所以,除了蛋白質結構上可以分辨出來這是我們人類的肌肉組織外,我真的是一點別的辦法都沒有,就連他是活着被切成這樣還是死了以後被分割成這樣的都沒有辦法去作最終判定。”説到這兒,章桐停頓了一會兒,查看了一下助手遞過來的資料登記簿後,想了想,繼續説道,“還有,最主要的一點是,目前肉片的總重量是三十二點八斤。而一般人體總共有兩百零六塊骨頭,占人體總重量的五分之一左右,但我目前除了一小截一釐米左右長的手指骨外,別的骨頭一塊都沒有見到,尤其是死者的頭骨。”
“你怎麼從這麼小一截骨頭就確認是人類的屍骨?”王亞楠指着托盤中那塊孤零零的有些發黃的骨頭,一眼看過去,還真的看不出這骨頭原本是屬於人類的。
章桐微微一笑:“人體骸骨的橫截面構造和動物的骸骨不一樣,它有特殊的環狀結構,我在顯微鏡下仔細看過了,可以確定是人類的手指骨。要不是也經過了高温水煮的話,我就可以提取到有用的骨髓DNA了。”
“這麼説,外面還有這樣類似的‘包裹’?”王亞楠的臉色更難看了。
章桐點點頭,神色嚴峻:“我想應該還不止一個!”
會議室裏正中央的圓桌上鋪着一張大號的天長市市區地圖,上面在新街口和御牌樓巷的位置上用醒目的紅筆打上了兩個小叉。圓桌的周圍坐滿了局領導和各個單位負責這件“碎屍案”的相關人員,大家的目光都緊緊地盯着正在陳述案情的王亞楠。
“110在今天早上八點零三分時接到報案説有人在新街口附近開口的垃圾箱頂上見到了一隻奇特的旅行袋,外觀沒有絲毫破損,九成新,也很乾淨,估計是剛剛丟棄沒有多久,打開後見到裏面裝了很多來歷不明的肉片。於是,報案人懷疑有人私宰豬肉販賣,就撥打110報了警。為了排除刑事案件的嫌疑,我請求咱們局裏的法醫協助,結果被證實是人體組織。
“報案人提供線索説當他發現旅行袋時,旁邊還有一隻蛇皮袋,打開後看過,裏面也是一模一樣的肉片,但是卻被一個穿着‘綠潔家園’保潔工作服的六十多歲的女清潔工拿走了。我們馬上根據這條線索找到了該名女清潔工的家裏,順利拿到了剩下的那些肉片。章法醫經過現場檢驗,證實所發現的肉片均屬於人體組織。但是由於被高温水煮,所有能用來辨明身份的DNA結構都被破壞了,所以,我覺得目前我們最要緊的就是趕緊把剩下的那些人體碎片找到,儘量確定屍源。”
“我補充一點,”章桐站了起來,“人類的頭骨是整個人體構成部分中最為堅硬的部位,用一般的工具是沒有辦法把它輕易分解成小塊的,而就目前手頭的線索來看,只有這個頭骨是唯一能夠幫我確定屍源特徵的有用線索了。”
李局點點頭:“這樣看來,大家目前的主攻方向就要放在死者的頭骨的搜尋上,並且搜尋工作宜早不宜遲,等到確定屍源了,我們才可以着手破案。這個人非常狡猾,對我們刑偵技術工作應該有一定的瞭解,所以大家都要打起十分的精神來認真對待!”他回過頭看了看王亞楠,“小王啊,你是第一個接手這個案子的人,以後就由你來負責。現在你分配一下搜尋任務吧!”
“好!”王亞楠站起身,用手指在地圖上新街口的周圍畫了個大圈,“按照以往的破案經驗來説,殺人後的拋屍一般都選擇比較隱蔽的地方,因為犯罪嫌疑人不希望那麼快就被別人發現。但是這個案子卻有些不同,兇手把兩個裝有屍塊的袋子放在了我們天長市最熱鬧的新街口大街上,而據報案者提供線索説,當時兩個袋子是並排放着的,非常搶眼,正因為這點,本來早鍛鍊時他已經走過了那個垃圾箱,可是這突出的一幕卻立刻讓他意識到了不對頭。由此可以看出,自負的犯罪嫌疑人表明了就是想讓別人發現這兩個特殊的袋子,從而發現屍體。據此我大膽地推論,犯罪嫌疑人所選擇的拋屍地點應該都是熱鬧的公共場所。所以,我們要搜尋剩下的屍塊組織,就得先把目標放在新街口一帶的垃圾箱、街道拐角處等一些人口密集的地方,以此作為圓心,再慢慢向外擴張。只要看到類似的可疑的物品,馬上彙報!”説着,她伸手指了指那張拍有現場棄屍用的蛇皮袋和旅行袋的相片。
散會後,王亞楠走在了最後面,她一邊整理文件,一邊叫住了章桐。
“小桐,等我一下!”
章桐迴轉身:“有事嗎?”
“聽説那個專門寫犯罪案件的大名鼎鼎的《天長日報》大記者今天來採訪你了,説説看,有什麼好消息嗎?什麼時候見報?這下你可出了名了!到時候一定要請客啊!”王亞楠一臉的興奮。
章桐皺了皺眉頭,“也沒什麼,一樁老案子,被我趕跑了。”
“不會吧,你居然敢把他趕走?”王亞楠瞪大了眼珠,滿臉吃驚的表情。
“這又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話不投機半句多,我懶得理他!”
王亞楠聽了直搖頭。
説話間,兩個人一起肩並肩地向會議室外面走去。
去辦公室的路上,王亞楠還是不死心:“不會吧?咱們李局找他都得預約呢,你怎麼那麼大架子就把他趕跑了呢?”
章桐一臉的苦笑:“你就別刨根問底了,大小姐,我真的煩透了這種人了。趕明兒再來的話,就叫他找你去!讓你出名不就得了?”
“你呀,別死腦筋!走,我們吃點東西去!一會兒還得跑現場呢!”王亞楠把手裏的文件夾順手塞給了迎面走來的自己的助手趙雲,沒好氣地吩咐道,“幫我拿去辦公室,我一會兒就回來!”
趙雲乖乖地捧着文件夾轉身走了。
“我説亞楠,你對你的副手別這麼狠,人家可是個好人!好歹還是個副隊長呢,搞得跟個跟班似的,你也不怕人家心裏有想法?”章桐看不下去了,忍不住嘀咕了起來。
王亞楠大大咧咧地一揮手:“一個男人,連點脾氣都沒有,辦事拖拖拉拉的,不管他!咱們走!”
“章法醫,李局五分鐘前來電話,叫你馬上去他辦公室一趟,説有要事找你。”助手潘建一見到剛吃完飯回來的章桐,趕緊就把消息轉告給了她。
“他有説什麼事嗎?”
“沒有,口氣挺急的,章法醫,你趕緊去吧,別耽誤了。”
章桐沒有吱聲,她放下手中的報告單,轉身走出了辦公室。走到樓道拐角處,她心裏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可能又是那個鍥而不捨的記者,今天把他甩在那兒,他可是一臉的不甘心。
果然,剛走到李局辦公室的門口,那虛掩着的房門裏傳出來的説話聲就讓章桐皺了皺眉。她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麼跟個牛皮糖一樣!”
見到章桐這麼快就推門進來,身後還跟着個人,正在埋頭整理標本的潘建不由得感到很好奇:“章法醫,這麼快就回來啦?我還以為李局找你有什麼大事呢!”
章桐卻並沒有正面回答,她伸手指了指身後站着的滿臉堆笑的趙俊傑,沒好氣地説道,“小潘,從今天開始,咱們有了新的實習生了,有什麼事情儘管叫他做好了!別客氣!”
“這位是?”
“我是《天長日報》的記者,我叫趙俊傑,請多多關照!”趙俊傑笑容可掬地上前伸出了手。
“記者?哦,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專門寫大案子的趙俊傑,對吧?我可是你的粉絲啊!幸會幸會!”説着,潘建激動地剛想伸出手,想了想,又縮了回來,滿臉的歉意,“不好意思,我剛剛……”
“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哈哈!”趙俊傑依舊面不改色,一副笑眯眯的樣子。
章桐忍不住瞪了趙俊傑一眼,冷冷地説道:“趙大記者,你那是白費心機,我幫不了你的。如果你真是來蹲點找別的案子的素材的,我沒意見,但是如果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對不起,馬上走人!別老拿李局來壓我,明白嗎?我不吃那一套的!”
“章法醫,你放心,我説話算話的!”
章桐沒有吱聲,自顧自地戴上了手套,回頭對潘建吼了一句:“快點做事,還愣着幹嗎?想忙到天黑啊!”
潘建撇了撇嘴,把趙俊傑晾在一邊,繼續低頭忙碌。
下班回到家時已經快晚上九點多了,章桐疲憊不堪地晃出了電梯,經過樓道,來到自己家的房門前,掏出鑰匙打開了家門。
屋裏靜悄悄的,一點聲音都沒有。
“媽,我回來了!你在哪兒?”章桐一邊放下挎包和鑰匙,一邊大聲招呼道。
可是房間裏卻半天沒有人答應自己。章桐不由得一愣,往常這個時候,母親都應該是在家的,怎麼今天卻有些反常?章桐的心裏不由得劃過一絲不祥的感覺。她立刻穿上拖鞋,開始一個一個房間尋找了起來。
幾分鐘後,章桐終於在卧室大衣櫃的角落裏找到了憔悴不堪、滿臉淚痕的母親。看着她縮成一團,渾身瑟瑟發抖的樣子,章桐心疼地連忙伸手把母親扶了起來:“媽,你在這兒幹嗎?別嚇唬我!我不就是晚了一點下班嗎,我這不是好好的,你別哭啊!……”
母親下意識地抓緊了章桐的手臂,一聲不吭,兩眼發直。
回到客廳後,章桐扶母親在沙發上坐下,剛想轉身去倒杯水,目光卻在不經意間被茶几上的一封信吸引住了,信封旁擺着一束已經打蔫兒的百合花。章桐若有所思地看了母親一眼,伸手拿起了信封,顯然已經被母親拆開過了。這封信表面看上去沒有一點特殊的地方,和平常的信件沒什麼兩樣,收信人寫的是母親的名字,落款卻只是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內詳。
“媽,這到底是誰給你的信和花?”章桐抬起頭看向母親,母親卻不知何時已經合上雙眼靠着沙發睡着了。
她剛想把信放下,轉念一想,隨即打開了信封,倒出了裏面的東西。一張薄薄的信紙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手中,上面寫着“對不起”三個字。除此之外,沒有抬頭稱呼也沒有落款。
章桐的視線又落向了茶几上那束打蔫兒的百合花,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整整二十年了,每年的今天,母親都會收到這麼一封奇怪的來信,還有一束怪異的百合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其中隱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家裏人除了母親以外,沒有人再對妹妹的生存抱有任何幻想,而每年的今天,妹妹失蹤的日子,母親都會因為這一封奇怪的來信和花而變得情緒激動異常。
章桐迅速收好了信件,伸手拿過茶几旁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後,她想了想:説道,“老舅,我是小桐,媽又犯病了,你過來看一下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章桐掛上了電話,幫母親脱去腳上的鞋子,輕輕地把雙腳挪到沙發上,緊接着又從卧室抱了一牀毯子過來,蓋在了母親的身上。
十多分鐘後,門鈴響了,來人正是同住一個小區的章桐的舅舅,他一臉焦急地走了進來。
章桐做個手勢,小聲説道,“老舅,媽睡着了,你輕一點!”
老舅點了點頭。
來到客廳的沙發旁,看着母親熟睡中眼角依舊掛着淚痕的樣子,章桐的心裏感到酸酸的。二十年前妹妹離奇失蹤後,緊接着就是父親的自殺,這雙重致命打擊讓母親的精神頓時走到了崩潰的邊緣。要不是那當醫生的老舅多年來的細心呵護,章桐很清楚母親或許早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她什麼時候發病的?”老舅一邊檢查一邊問道。
“我不知道。我九點多回來時,她就躲在卧室的大衣櫃裏發抖。”章桐感覺喉嚨有些發乾。
老舅想了想,緊接着問道:“上次發病到現在已經隔了有大半年了,她平時沒什麼異常吧?”
章桐搖了搖頭:“沒有,很正常,也按時服藥了。”
老舅神色嚴峻地説道:“小桐,你一定要注意千萬不能再刺激你媽了,她現在的神經已經非常脆弱,再這麼來兩次的話,她就得住院了!”
“不!我不想讓她住院!”章桐脱口而出。
老舅站起身,一臉的無奈:“那你們為什麼不搬家呢?都這麼多年了,還是住在這個老房子裏。很容易會讓她想起以前的事情的。”
章桐無奈地搖搖頭:“我也沒有辦法,勸過她很多次,媽卻總説妹妹會回來,如果她搬走了,妹妹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聽了這話,老舅不由得長嘆一聲:“明天你抽空來我們醫院找我,我開點藥給你。”
“好,謝謝老舅!”
送走老舅後,章桐關上了門,無力地癱坐在了地板上。看着面前依舊睡得很香的母親,章桐的心裏有一種説不出來的苦悶。
窗外已是一片寂靜,小區裏的燈在一盞盞地熄滅,夜深了,章桐卻一點睡意都沒有。她從房間抱來了毯子和枕頭,默默地鋪在沙發旁的地毯上,關了燈,躺下來,身邊傳來了母親均勻的呼吸聲。章桐卻只能心事重重地瞪大着雙眼,呆呆地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
“亞楠,我需要你幫個忙!”
“説吧,咱們兩人之間還分那麼清幹嗎!”
章桐伸手遞給王亞楠一個塑料袋,裏面裝着那封信和一束已經枯敗的百合花:“幫我查查線索!信上有我和我母親的指紋。別的,能查到多少是多少。”
王亞楠不由得愣住了:“小桐,又收到了?”她晃了晃手中的塑料袋,“我記得去年和前年也是一模一樣的東西?日期前後也差不了幾天。究竟怎麼回事,和我説説,看我能不能幫你想想辦法!你一個人扛着也不是回事!”
“沒關係的,我習慣了,”章桐頓了頓,説,“謝謝你的好意,你也不用問我那麼多了,我不會説的,你就當看在我們多年的交情上,幫我這個忙,我不會忘了你的!”説着,章桐站起身,拿起挎包,“我回辦公室了,亞楠,有結果就給我打電話。”
“好!”王亞楠點點頭。看着章桐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口,王亞楠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要是自己沒有記錯的話,去年和前年也是這一天,章桐找到了自己。她隨手拿過了桌上的塑料袋,並沒有打開,只是仔細地端詳着,信封一模一樣,就連百合花的品種也是一樣的。王亞楠不用看這封信,就已經可以猜到這封信裏的內容。隱隱約約之間,王亞楠有種不祥的感覺,這封信和百合花的背後肯定有一個天大的秘密,章桐對這個秘密如此鍥而不捨地堅守着,就連和她關係很不錯的自己,也被毫不留情地拒之門外。王亞楠發愁了,也對好友章桐充滿了擔憂,她想了想,無奈地站起身,拿着裝有證據的塑料袋徑直走向了隔壁的技術中隊痕跡檢驗室。
發現死者頭顱的消息是在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傳來的,地點就在天長市天子廟的一個觀景台下面。天子廟位於天長市的市中心繁華地帶,只要來天長市旅遊的人,天子廟是必經之地,可以説,一天之中這裏的人流就從來沒有斷過。可是此時此刻,整條天子廟前的大街被警察專用的藍白相間警戒帶給圍了個嚴嚴實實,好奇的人們只能聚集在警戒帶外,踮着腳尖緊張地關注着警戒帶裏面的一舉一動。
當章桐的法醫車出現在天子廟大街口時,圍觀者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標註着“法醫”兩個醒目大字的黑色車身穿過警戒帶,徑直在天子廟前停了下來。章桐帶着潘建迅速下了車,打開後車門,着手準備工具箱。
“快看,法醫來了……”
“還是個女的,長得這麼漂亮,幹這活,真是可惜了!”
“法醫都來了,看來真的有死人!”
“這女法醫還很年輕啊!”……
聽到這些議論,潘建忍不住小聲嘀咕了一句:“章法醫,他們在議論你呢!”
章桐聳聳肩膀,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讓他們議論好了,我反正已經習慣了。”緊接着,她神色一正,催促道,“快點,別磨磨蹭蹭的,現場不等人!”
潘建撅起了嘴,拎着沉重的工具箱跟在行色匆匆的章桐身後,向天子廟的大門裏面走去。
遠遠地看見王亞楠正蹲在觀景台的旁邊,背朝着外面,仔細地觀察着什麼。身邊站着王亞楠的搭檔趙雲,一個面容和善的年輕人,正在詢問着一個穿着制服的巡邏警察。
“亞楠,屍體呢?”章桐走到近前,一邊説着,一邊在草地上放下了自己的工具箱。
王亞楠站起身,一言不發地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指了指離她不到半米遠的一個方形蛇皮袋,八九成新,紅藍相間,外表看上去鼓鼓囊囊的。
章桐跨上前幾步,低頭鑽進了觀景台的裝飾木沿下面,沒多久,她又探出了腦袋:“發現屍體的人有沒有動過裏面的東西?”
“應該沒有,是轄區派出所的巡邏警發現的,一看裏面東西不對,他馬上就通知了調度台。”説着,王亞楠的下巴朝旁邊歪了一下,“他還在那邊呢,趙雲在問他。怎麼了?裏面少東西了?”
章桐搖搖頭,轉而對潘建吩咐道:“幫我一起把它拽出來,我想裏面就是我們要找的東西了!”
潘建趕緊上前,戴着手套的雙手抓住了蛇皮袋的另外兩端,和章桐一起發力把蛇皮袋拉出了觀景台。
這個蛇皮袋有七十五釐米高,寬六十釐米左右,並不太大,但是很沉,外表可以很清楚地看出裏面塞滿了不規則的東西。章桐早就把蛇皮袋的拉鍊拉上了。
“小桐,你什麼時候處理它?”
“我這就回局裏去,你等下直接來找我。”
“好!”説着,王亞楠轉身向不遠處的趙雲走去了。
章桐則帶着潘建,拉着工具箱,一前一後抬着蛇皮袋上了車。
在趕回局裏去的路上,潘建一邊開車一邊哼着小曲兒,一臉得意。
章桐皺了皺眉,“你小子又幹什麼壞事了?”
“章法醫,你不覺得今天的耳根子邊清靜多了?”
章桐一下子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
潘建調皮地一笑,“那個趙大記者啊,你不是要我給他安排點活幹嗎?我當時就猜到了你肯定不願意他老跟着我們,礙手礙腳的,到了現場見了死人又得哭爹叫媽,所以啊,你猜我大發善心幹啥了?”
“別賣關子了,快説,你要是太出格的話,李局可饒不了我,人家大記者可是貴賓啊!咱們是要顧及局裏的形象的!”
“不會啦,章法醫,就是那些我們吃飯的‘家當’,還有整個解剖室,清潔的活兒多着呢!……”潘建笑眯眯地一撇嘴,“我可總算解放了!”
章桐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而一言不發、心事重重地看着車窗外不斷掠過眼前的景色。
王亞楠看着觀景台下的水泥地面,心裏不由得懊惱萬分,連個腳印都沒有。前面的兩個現場也是如此,看來兇手選擇這樣的拋屍地點時早就把一切都考慮進去了。
這時,身邊傳來腳步聲,她不用轉頭看就知道來的人是誰,“趙雲,那個巡邏警怎麼説?”
“他也是有人報案才注意到的,當時觀景台上還有人,每天下午兩點,天子廟這邊都有文藝表演,人流很雜!”
“最近的攝像頭呢?有沒有查到什麼?”
“這個角度的攝像頭沒有,只有天子廟門外面的大街上才有。但是天子廟有五個出入口,尋找起來有一定的難度。”
王亞楠的腦子裏突然閃過了什麼,她猛地一回頭,瞪着趙雲,嚴肅的神情把趙雲嚇了一跳:“你剛才説有人報案,那個巡邏警才注意到了觀景台下面?”
“對!”趙雲打開手中的筆記本,翻到相關的一頁,“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報的案,説那下面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可能是誰遺失的。因為整個觀景台下面除了遊人的垃圾外,別的什麼都沒有,那個袋子孤零零地放在那兒,一低頭就能看到,很顯眼!”
王亞楠皺起了眉頭,想了想:“天子廟的文藝表演是壓軸大戲,應該會有人用手機拍攝,而這麼一袋沉重的東西,搬運起來肯定不方便,你馬上叫人把當時在場人員的手機收集起來,只要是拍攝過當時場景的,能找到多少是多少。實在不行,給我上電視台發公告,動員大家配合我們!”
“我知道了!”趙雲把筆記本塞回了口袋裏,轉身迅速離開了。
王亞楠回頭又看了看冷冷清清的觀景台,長嘆一聲。正在這時,手機響了起來。
“我是王亞楠,哪位?”
“我是技術勘驗組,王隊長,你上午送來的信件和百合花束的檢驗報告已經出來了,你什麼時候方便過來拿,還是我們給你送到辦公室?”
王亞楠想了想,果斷地説道:“我馬上過來拿。”
章桐聽到身後解剖室門上的鈴鐺響了一下,緊接着門就被推開了。
“亞楠,你來了?”
“嗯。”王亞楠哼了一聲。她並沒有直接來到章桐身邊,而是走向屋裏唯一一張龐大的辦公桌,把手裏的文件袋放在上面,這才走到門邊穿上工作服。
“怎麼樣,有什麼結果?”
章桐把身體朝另一邊挪了挪,被她遮擋住的解剖台此刻完完整整地呈現在了王亞楠的面前。
王亞楠倒吸了一口涼氣,眼前的解剖台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個人的頭顱。如果單單只是骨頭的話,還不至於這麼讓人吃驚,但這是一張被完全剝去表皮的臉,臉上怪異的肌肉縱橫交錯,那灰白色的眼珠,還有那大張着的恐怖而又空洞的嘴巴,彷彿死亡在這一刻已經完全被定格了。
“這是一個女性的頭顱,很年輕,從智齒的發育程度來看,應該不會超過十九歲。”章桐嘆了口氣,“你看她凸出的眉骨和短短的下顎,有明顯的嶺南一帶亞洲人種的特徵。”
“這頭顱有些怪!”王亞楠兩隻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解剖台,“是不是也煮過?顏色很不一樣。”
“對,和那些肉片一樣,都經過了高温水煮。兇手有着高超的外科手術技能,一般的人,沒有辦法把表皮剝離得這麼幹淨。包括我在內。”説着,章桐指了指頭顱臉頰靠近鼻樑處的地方,“你仔細看這裏,這是整張臉部神經系統最豐富的地方,下刀時一不小心就會破壞皮膚下面的肌肉組織,再細微的劃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但是你現在什麼痕跡都看不到。”
“好像臉上的皮膚根本就沒有存在過。”王亞楠嘀咕道。
“對!”章桐繞到解剖台的另一端,指着早就按照人體骸骨序列擺放整齊的現場帶回來的骨頭,滿臉無奈地説道,“死者的盆骨也證實了我剛才對於死者年齡的判斷,她不會超過二十歲,非常年輕,沒有生育過。根據骸骨的重量推算,體重不會超過九十斤,偏瘦。從屍體的情況可以推斷,兇手不光是個外科手術行家,而且對人體骸骨非常瞭解,你看,所有的骨頭都在這裏,除了剛開始的那一小塊指骨估計是遺落的外,剩下的一塊不少。而且從這些骨頭的表面可以看出,兇手沒有使用粗暴的外力,比如説刀斧之類來使骸骨分離。接縫處乾乾淨淨,一點損傷都沒有。真可以用‘庖丁解牛’來形容他了!”
“那,你能做到人像復原嗎?我需要發佈《認屍啓事》。”王亞楠轉而把目光投向章桐,後者把雙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裏,一臉凝重。
“沒問題,她臉部的肌肉組織還比較完整。這對我做出和死者原先外貌特徵接近的人像復原圖有很大的幫助!你什麼時候要?”
“儘快!”王亞楠説着,皺了皺眉,“死因現在有結果嗎?”
章桐撅起了嘴巴,沉吟了一會兒,“目前骸骨上沒有任何外傷的痕跡,可是由於屍體的肌肉組織已經被分割成了很多片,並且高温水煮過,所以體表軟組織的傷害我沒有辦法判定。頭顱我也已經做過X光掃描,內部沒有傷痕。歸根結底,我只能説她沒有受到嚴重的外力侵害。別的,我暫時就不知道了。對不起,亞楠,我只能根據手中的證據説話:不能推斷。”
王亞楠點點頭:“還有別的我需要知道的嗎?”
“和死者的骸骨放在一起的有兩件特殊的衣服,我已經連同外面的蛇皮袋一起送到痕跡檢驗室去了。”
“好,那你儘快把人像復原圖給我。”王亞楠一邊説着一邊向門口走去,把脱下的工作服重新又掛回到門上。在打開門的那一刻,她停下腳步,回頭説道,“信件和百合花束的檢驗報告在你桌上!”
章桐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了王亞楠話中的含義,她面無表情、淡淡地説了句:“謝謝。”
人像復原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不光要精通人類學,還要有一定的繪畫功底。
章桐示意助手潘建先把特製的數碼相機拿過來,按照特定的角度給死者的頭顱拍了幾張相片,由於死者的臉部還有一定的肌肉組織附着,所以最後的成像工作要相對輕鬆許多。相片拍好後,立刻把數據輸入電腦,並且很快打印了出來。章桐又伸手拿過了一張特製的紙蓋在頭顱相片上,根據先前的一系列死者特徵,包括年齡、體重和地域人種,很快,一個基本圖像就被勾勒出來了。再通過掃描,和電腦原有的數據庫進行數據核對,幾分鐘後,電腦發出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一張活靈活現的十七八歲少女的頭像就清晰地呈現在了電腦屏幕上。
“打印出來,馬上送到刑警隊辦公室給王亞楠隊長!”
“我馬上去!”
章桐站起身,把位子讓給了潘建,自己則獨自走到工作台的另一邊,王亞楠留下的那個大大的黃色信封正安靜地躺在那裏。
章桐深吸一口氣,拿起信封,猶豫了一會兒,一咬牙,撕開了信封口粘貼的膠帶紙,抽出了裏面的檢驗報告。
檢驗報告是打印在一張薄薄的A4紙上的,章桐感覺到自己的雙手在止不住地顫抖,似乎自己離真相也就短短的一步之遙,她甚至可以確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夠解開那個讓自己家破人亡的謎團。可是,章桐卻又感到了一種隨之而來的恐懼,潛意識中她知道自己沒有勇氣去面對真相。
“章法醫,你沒事吧?”潘建關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章桐這才回過神來,第一個反應就是把檢驗報告迅速塞進了自己工作服的口袋裏,然後揮了揮手,恢復了一貫的鎮靜自若,“我沒事,你趕緊送去吧,人家等着要呢!”
潘建遲疑了一下,隨即點點頭,轉身離開了解剖室。
“小桐,是你嗎?”
聲音很陌生,除了王亞楠以外,周圍的同事從來都沒有這麼稱呼過自己。章桐一臉詫異地回頭看去,眼前站着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身着檢察官制服的男人,大約三十歲出頭,頭髮過早有些發白,兩隻眼睛裏卻充滿了神采。此刻,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臉的驚喜。
“你是?”章桐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看來你認不出我來了?我是劉春曉啊!”男人的笑容中有些許失落。
“劉春曉?”章桐在腦海裏迅速搜索着這個名字,很快,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一個記憶深處的外號脱口而出,“‘丹丹’!真的是你!你怎麼來這兒了?”
劉春曉尷尬地笑了笑,趕緊扯開了話題:“我剛被調回天長市檢察院,負責刑事這一塊,今天正好來你們這邊熟悉情況。你呢?”
章桐撇了撇嘴:“還不是老樣子,法醫唄,都幹了這麼多年了!要想換工作似乎已經不太可能了。”
劉春曉的目光中有着一種異樣的神采:“小桐,你過得怎麼樣?這麼多年未見……”
“還行吧,每天上班下班出現場。”
劉春曉猶豫了幾秒鐘後,終於鼓足勇氣提議道:“那,你下班後有空嗎?我想請你喝茶。”
章桐點點頭:“我五點半下班,如果沒有特殊情況的話,你來法醫辦公室找我吧。”
“好的,我一定去!”
看着章桐遠去的背影,劉春曉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
“嗨!老朋友,你發什麼傻呢?我才出去一會兒,你就跟中了邪一樣。”揹着包的趙俊傑出現在了劉春曉的身後,猛地拍了他一巴掌,“還是看見美女了?”
劉春曉尷尬地笑了笑:“我剛才見到我的高中同學了。好久沒見,她變了許多。”
“你高中同學?在這個地方?男的還是女的?”趙俊傑那記者的職業敏感好奇心又一次佔了上風。他下意識地轉過腦袋看向走廊的那一頭,“方便透露一下嗎?”
“是女的,叫章桐,是這裏的法醫。”
“章法醫?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你和她是高中同學啊?”趙俊傑變得異常興奮,他一邊和劉春曉一起走向電梯口,一邊抱怨道,“我來這裏蹲點可都是為了她!整天和死人打交道,説出來不怕老弟你笑話,我剛開始那一個多禮拜,天天晚上做噩夢!……”
趙俊傑的話在耳邊滔滔不絕,但是劉春曉卻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他的思緒回到了十多年前。
他記得很清楚,那一天是學校文理科分班名單公佈的日子,大家都在議論這一次不知道會有幾個女孩子被分到理科班來,還有,會不會長得漂亮。正在這時,老師唸到了一個特殊的名字——章桐,應聲站起來的是一個非常清秀的小女生,劉春曉都看呆了,他不由得慌張地低下了頭,那一刻,他平生第一次因為喜歡一個女孩子而變得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