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瞎子帶着卸嶺羣盜,在丹井內搗棺毀屍,對幽冥之中哪有什麼忌諱可言。一個個昧着膽,橫着心,只管盡情做去,眼看着將古屍舊槨銷燬殆盡,卻見井底的石板上露出一片浮雕來,竟是兩個披頭散髮的厲鬼形象。
雖然形狀模糊,但仍能看出面貌猙獰,如同修羅、藥叉,更詭異的是這二鬼皆是無目,眼中只有黑漆漆的一個窟窿。
陳瞎子和鷓鴣哨兩人見多識廣,可也從沒見世上有什麼無目的盲鬼,見到這奇詭怪異的厲鬼被刻在井底,心中一片狐疑,實不知有些什麼名堂。
世上自古確有用殭屍燒陰丹的,卻絕沒有以鬼魂煉丹頭之説。瓶山丹宮看似瓊樓玉宇的神仙瑤台,裏面卻暗藏從各地掘來的屍骸,專做些旁門左道的邪術,不能以常理度測,而且看來元代將軍的墓室並沒設在丹宮正殿,井底雕有厲鬼的石門中會藏有什麼玄機?
陳瞎子眼珠子轉了兩轉,讓手下把那嚮導帶到丹井裏,問他瓶山是否有鬧鬼的傳説。洞蠻子連連搖頭擺手:“好教諸位英雄得知,咱們這的瓶山歷來只風傳有古之殭屍為害,卻不曾聽説幾時鬧過鬼……”
陳瞎子聽罷點了點頭,沒鬼就好,都説瓶山裏有道君皇帝供奉神仙的藏寶井,莫非正是着落在此處?大概元軍佔了瓶山之後,也並未發現井底的屍骨堆下,會藏有這樣一處隱秘的所在,便對鷓鴣哨説:“井底密室八成是個藏寶洞,看此光景,倒像不曾被元兵捲了去。那皇帝老兒用屍油煉丹,天理不容,丹宮裏的寶貨,咱們兄弟正可圖之。”
鷓鴣哨已重新找回了兩支德國造,他憑白折了兩個同伴,心中不由得頂了一股邪火,正想挖透這座仙宮,聽到陳瞎子的言語,便即點首稱是。
“如今還剩下幾百只活雞,雄雞的雞鳴雞血最能辟邪擋煞,密室裏縱有邪祟毒異之物,也不必為慮,我等自當不辭險阻,窮討其中異跡。”
於是陳瞎子立刻命手下撬開刻有厲鬼的石門,石門在外都被銅鎖釦死了,那鎖頭都是宋代鎖城的狗頭鎖,鎖齒如犬牙閉合,如果沒有特殊的鑰匙根本沒辦法打開。可卸嶺羣盜是一力降十會,百十條鍬鑿錘鋸齊上,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就將石板撬得洞開。
井底赫然露出一個大窟窿來,裏面沒有燈盞,完全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只聽得下邊風聲呼呼作響,好像洞穴極廣極深,有工兵用長繩墜下馬燈去查看,眾人看清楚時,都是吃了一驚。原來井底是株大桂樹,扶疏遮陰,枝葉如冠,生長得很是茂密,不知覆蓋着多少裏數。
這桂樹是藉着丹井裏的屍氣在山底生長,茂盛的樹冠裏陰氣逼人。羣盜在洞口邊站着向下張望,都能感到樹中涼氣透骨,全身起了一片毛栗子出來。
陳瞎子愈發覺得奇怪,井底這株枝繁葉茂的老桂樹,為什麼被石門鎖住?下面洞穴空間廣闊,也不像是藏有珍異寶貨的密室,暗罵一聲作怪,便令手下抬過蜈蚣掛山梯,掛住桂樹枝杈下去探個究竟。
羣盜搬了竹梯,各自揹着雞禽刀槍,從陰風陣陣的樹上攀了下去。井底洞中的桂樹大是大了,生得卻是不高,只不過樹幹極粗,樹上全是疙裏疙瘩的老樹皮,有名盜夥摸到樹身上,觸手所及覺得有些古怪,在竹梯上提燈照了照,嚇得險些翻身墜落,多虧鷓鴣哨一把拽住。
鷓鴣哨也用馬燈照了照樹幹,原來樹身上的凹凸之處,都生成一個個人頭臉面的形狀,眉目耳鼻口依稀可辨,竟是五官俱全,與人臉極其酷似,不過樹身人臉上的表情都像是在鬼哭神嚎,面目扭曲可怖。
鷓鴣哨倒吸了一口冷氣,桂樹生性屬陰,丹井裏埋了許多屍骸,裏面的屍氣都被吸浸到這樹身裏了,隨手用刀在樹上一割,樹中就汩汩流出血來,便是想破了頭,也猜不出煉丹的仙宮裏為何要藏這麼一株吸透了屍氣的大桂樹。這應該是一株“屍桂”,同“鬼榆”一樣,都是草木中罕見的不祥之物,傳説這種樹是陰陽兩界的通道。瓶山丹宮裏處處透着詭異,還不知真正的地宮藏在哪裏,他念及此處,便暗自戒備起來。
陳瞎子也有同感,他和鷓鴣哨率眾攀到樹根處,舉着燈籠火把四下裏一照,只見樹根都扎入了石中,也不見洞中有什麼潮濕之氣,只是陰涼透骨,丹桂全借古屍裏的陰氣生長,樹枝長得都快垂到地面了。
而在樹冠覆蓋之下,霧氣繚繞如同幻境,圍着桂樹一圈,築着四幢樓閣,大小格局別無二致,都是飛檐覆瓦、棟宇軒窗的二層建築,在樹底一看,倒覺得洗滌胸中俗念,頗有出塵之感,不像是人間的境界。
但樓內沒有絲毫光亮,整座樓閣都是黑漆漆的,連瓦片和窗稜子都是烏黑的。這種仙境般的景緻,與老桂樹間的陰森氣息同存共在,強烈的反差極不協調。羣盜在樹下四周打量,都有身入險境、慄慄自危的感覺,也不用陳瞎子發令,便自發地背靠着背結成陣勢,以防會有突如其來的意外發生。
陳瞎子等人已被瓶山中的機關埋伏嚇成了驚弓之鳥,見樹下的四處樓閣外邊雕欄玉砌,造得格外精妙,不由得緊張起來,舉着藤牌緩緩接近,到得近處,那玲瓏樓閣仍是黑得好似潑墨,通體都沒半點色彩,加上洞穴中沒有燈盞,顯得那四幢樓閣彷彿溶化進了黑暗之中。
鷓鴣哨仗着膽大,又有甲冑護身,自行提了一盞馬燈,拎着鏡面匣子,從羣盜中走將出來,到其中一座樓前查看。可樓閣烏黑一團,有燈光照着也瞧不真切,只能看出雲霧裏有座朦朧恍惚的屋宇輪廓。
他只好用德國造往那黑樓上一戳,立刻傳來噹的一聲迴響,好像撞在了鐵板上。陳瞎子在後奇道:“這樓閣竟是全用生鐵鑄成?”
鷓鴣哨點了點頭,的確通體是鐵,難怪沒有碧瓦朱扉的色彩,他也從沒見過如此怪異的鐵樓,鐵門鐵窗修得精緻非凡,盡是鏤空的紋飾,都和尋常的樓閣一樣,可以開門開窗,樓中也有房舍。只不過整體使用生鐵鑄就,格外堅固結實,在外看不到內部有些什麼,樓外應該有機關閉鎖,由於不知銷器兒所在,所以一時未敢輕入,轉頭同陳瞎子商議了幾句。
陳瞎子腦中一轉,説道:“鐵樓自然不是住人的,看這銅牆鐵壁如此森嚴,又鎖得嚴密異常,裏面肯定是藏着什麼珍異寶貨。”卸嶺盜墓就是求財而來,尋到這藏寶樓,正好比是老貓撞見肥鼠,怎不動心?
當下吩咐下去,便分派出一夥盜眾,個個膀大腰圓,都是擅長分卸破拆手段的精壯漢子,仍然是用撬鋸鑿劈的辦法,雖是人手眾多,卻由於找不到鐵樓機括,不得不費了好大力氣才卸開鐵門。樓宇四檐都藏有連弩一類的暗器,可都已出鐵鏽失去作用了,並沒給羣盜造成多大麻煩。
見鐵樓設有弩機防範,眾人更加肯定了裏面會有寶貨,鐵鏽摩擦聲裏推開了鐵門。羣盜加倍地小心謹慎,先派兩人進去探得再無機關,這才進去十多個人,挑着馬燈尋找丹宮裏隱藏的珍寶。
鷓鴣哨好奇心起,讓陳瞎子在樓外接應,他自己也拎着槍跟一夥盜眾進了鐵樓,抬眼四顧,只見一進門的一樓便是正堂,就連裏邊的地面也是生鐵鋪的。堂內供着一尊赤足玉像,應該是仙道中的藥王,神像不高,大約只有兩尺,卻是通體瑩潤,立刻就有幾人上前,把藥仙玉像從桌上搬下來裝入皮囊。
鷓鴣哨看在眼中,心想原來鐵樓是處藥王閣。丹宮中藏納丹藥的所在也稱露閣,露閣裏存放的肯定都是極珍貴的藥料,井底的大桂樹應該是為了吸納陰氣,以便保持露閣裏的丹丸膏散不會變質。他邊走邊看,在堂後狹窄的數間鐵室內轉了—圈。
後室裏都是裝藥的瓷瓶玉壇,有些密封甚固,裏面的芝草肉菌藥性依舊。其中有一玉函最為顯眼,上面有彩繪漆畫,都是松鶴仙草的祥瑞圖案。鷓鴣哨揭開函蓋,只見函內是若干格子,每一格上都有一個小小的金牌,格中是形態各異的藥石。
鷓鴣哨在燈下仔細分辨,見金牌上寫着獅子螯、蜘蛛寶、蛇眼、狗寶、鱉寶之類的字樣,全是各種靈物的內丹和結石。這都是大內皇宮才有的名貴藥材,就連裏面形狀最小的蜘蛛寶,也有核桃大小,呈黑色藥丸之狀,都是罕見罕有的靈丹妙藥。
羣盜也大多都是識貨的,單是裝藥的器具就已極其昂貴華美,裏面的丹丸藥石更是價值不凡,當下無不大喜,見了一樣就取一樣,毫不客氣。由鐵樓梯往二樓走的時候,霧氣漸漸變濃,鐵壁又是黑的,昏黃的燈光中看什麼都不真切了。
鷓鴣哨提槍挑燈,當先走在前邊,剛到二樓,抬腳撥開鐵扉,猛見屋中站着一個濃妝豔抹的女子。那人臉朝屋內,在漆黑的鐵房間裏紋絲不動,看背影像是活人,可又感覺不到她身上有活人的氣息。
專盜古墓的鷓鴣哨那雙眼睛是幹什麼使的,燈影一晃,便已看清那女人竟然一身明人的裝束。她腳穿木底弓鞋,身上穿着四種零碎錦料拼制而成的水田服,樣式有些像僧人所穿袈裟,外着一套比甲,正是明代女子中流行的水田服。
從明代開始,士農工商軍民人等,一概禁穿胡服,大明皇帝詔告天下“衣冠悉如唐代形制”,整體上恢復漢族衣冠體系,所以明代沿用了遠在商周時期便有的大襟右衽交領或圓領服飾。明代婦女多穿霞帔、比甲、背子,在服裝顏色上也有極為嚴格的要求,只能有紫、綠、桃紅等淺淡顏色,不可以使用任何豔麗的顏色。
明代的古墓鷓鴣哨盜過不下十座,自然一眼認出這衣服的年代,心中一片驚疑。這自元代起便已塵封的鐵樓,門户閉鎖嚴密,好似鐵籠一般,恐怕連老鼠都鑽不進來,怎麼會冒出個明朝女子?她如何進得樓來,會使縮骨法移形術不成?
鷓鴣哨帶着羣盜上得樓來,那女子只是露個背影站着不動,對一切動靜恍如不覺,竟如木雕泥塑一般,黑色的鐵窗裏流進一縷縷的霧氣,那朦朧的身影如同鬼市幻布。
羣盜擠在門前都看得呆了,盜墓盜多了果然撞上厲鬼,別看平時挖墳掘墓都不在乎,那是沒真正遇上邪門的事情,一想到真有鬼就不免腿肚子轉筋,想要掉頭逃下樓去,可此時腿腳似乎都不聽使喚了,灌了鉛似的釘在原地。
鷓鴣哨不管其他眾人的反應,提燈上前,突然喝問一聲:“是人是鬼?”説話聲中,他從後邊抬手去拍那身着明代服飾的女人肩頭,不料觸手之處,竟是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