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後裝礆到棺槨裏,下土入葬,倘若有機會再掘土啓棺,不論死的時日遠近,只要埋到瓶山附近,棺中的屍體就會不翼而飛。棺槨封士完好無損,絕沒外人動過,可棺材裏就只剩下一些陪葬的瓷瓶竹筷,死屍穿的凶服也原樣擺着,釦子都沒解開過.但硬是見不到一星半點的屍骸。
當地人有種傳説,在元兵打過來之前,瓶山是給皇帝煉丹的禁地,除了這裏地形奇特,是處天然的洞天福地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湘西辰州盛產硃砂,從中提煉出的水銀是煉丹必不可少的原料,從延壽長生到房中術的秘藥無所不煉,所以山中一年四季藥氣十足。
時間久了,瓶山岩石泥土裏就得了能化屍消骨的藥氣,山裏埋的屍體都只剩一股氤氲屍氣,隨着地脈之氣流轉移動,蹤跡不定,故名移屍地。只有山腹中那元代將軍的古屍是由於中了洞人邪術而死,殭屍難以腐爛,又得了墓中仙丹的藥力,形煉成精。
據説自從古墓裂開縫隙之後,以往每隔幾十年,就有人見到頂盔貫甲的殭屍在山中出沒,都説是親眼所見,並非虛談。湘西趕屍風俗盛行,對殭屍為祟之説尤為相信,於是風傳瓶山中埋有屍王,那些進山盜墓採藥的都被殭屍和陰兵所害,所以人人談之色變,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進山腹中的古墓地宮?
陳瞎子聞言冷笑起來,他見多識廣,又怎會被這些土人的言語唬住。移屍地的名頭倒是聽過,但那只是春秋戰國時的巫楚傳説,世上豈能真有移屍地?元墓向來深埋大藏,裏面多有西域的方技防盜,陪葬品並不如中土的王孫貴族奢華,一直以來都不是大夥盜墓賊的首選目標。
可這瓶山所埋的元軍統帥是殞命陣前,他剿滅七十二洞的苗人之時,掠獲之物必重,再加歷代皇家在瓶山裏供奉的珍異寶貨,那地宮冥殿中所藏之豐,怕是不比帝陵差上多少。可這古墓形勢獨特,人少了卻是動不得,而且地處偏遠,消息隔絕,是以近代知道的人反而少了,否則早就應該率眾前來倒鬥,又怎等得到今時今日。如今機緣已到,看來正是卸嶺羣盜成就大事的機會。
陳瞎子盤算着自己這夥人是外來的,不太熟悉當地風物,沒個嚮導難以成事,不能殺人滅口,但必須先讓這嚮導安心,否則他説漏了嘴,煽動得軍心渙散,可是非同小可,就對那熟苗説:“不是陳某誇口,湘陰的人士,都知道我陳掌櫃最擅捉鬼趕屍的方術,又兼乘性豪爽,專肯扶持好人,如今就打算率領一眾手下為民除害,去除了瓶山中的殭屍,你若肯相助,少不得有你的好處。”説着塞給那嚮導十塊大洋。
苗人嚮導見這位陳大掌櫃出手豪爽,,而那羅大帥瞪眼就能宰人,若有不從當場便會橫屍就地,這兩位祖宗一個紅臉一個黑臉,誰也得罪不起,在這軟硬兼施的局面之下,想逃又逃不脱,為求自保身家性命,只好言聽計從,即便是上刀山下油鍋也得跟着,再不敢説個不字,當下穿過這片被山賊挖空了的陪葬坑,引着羣盜迴歸老熊嶺義莊。
反覆幾次踩過盤子、摸過局,陳瞎子已是心裏有數,只等啞巴崑崙摩勒帶着工兵營到來,即可着手行事。羅老歪等得好生焦躁,不斷問陳瞎子地宮裏的寶貨是否可以車載斗量;那元代古墓中埋的元兵元將是不是都是蒙古兵。
陳瞎子説這些天沒白探訪,得知了許多情由。這古墓雖然自前情年間就裂開了,但一來地形險惡,二來裏面機關毒蟲甚多,小股的盜墓賊難以得手,地宮中有九成九的可能是珍寶堆積如山,所憂慮者,只是擔心風雨侵蝕嚴重。
另外元朝兵將也並非全是蒙古人,當年元軍掃平北國西域,南下之師和庚子年打進北京的八國聯軍差不多,皆是西域番邦的聯軍,其中也不乏投降倒戈的漢人部隊,所以葬俗末必全然相同。他們將瓶山這塊洞天福地造為墓穴,也是妄圖鎮住南朝的龍氣。瓶山自古就是皇家禁地,本就有許多防止盜藥的機關埋伏,封成墓室大藏之後,這些機括多半被保留了下來,稍後進山盜墓,對於此節卻是不可不防。
説話間天已黃昏,薄暮時啞巴帶了三股人馬混編的隊伍趕來,陳瞎子手下的百餘盜眾,雖是臨時拼湊而成,但大多都是相熟的響馬,雖雜不亂,習練有素。可羅老歪手下的部隊,基本上是羣烏合之眾,這些被選入工兵掘子營的軍卒,不是抽大煙的,就是嫖堂子的,再不然就是耍篩子的,幾乎個個都是要錢不要命的傢伙,也只有他們才敢盜墓掘冢,毫無忌諱。
羅老歪是附近幾股軍閥的眼中釘、肉中刺,他這次離開老窩深入湘西腹地盜墓,根本就沒敢聲張出去,完全是秘密行動。他主要是擔心別的軍閥前來偷襲,另外盜墓之事畢竟名聲不好,一旦傳揚出去自己就成了眾矢之的,所似也不敢帶大部隊。每次盜墓都是一個工兵營外帶一支手槍連,而且在湘西老熊嶺盜墓,務求迅速隱秘,完事了趕緊就撤,夜長夢多,整個過程最好別超過三五天,這不像是在自家地盤,可以打着演習的名義把山封了,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陳瞎子見人馬齊備,這人一多動靜就大了,不可耽擱,必須儘快行動,當下命眾人先以硃砂浸過的紅綾繫了左臂,以便三隊人馬相互識別,隨後在義莊周圍紮營,休息到子夜時分開拔。將近千人的隊伍,在嚮導的引領下,牽騾拽馬,帶上許多的輜重,藉着月色,浩浩蕩蕩地開赴瓶山。為了封鎖消息,凡是沿途遇上的人,不問夷漢,盡數捉了,充做腳伕隨軍而行。第二天天剛矇矇亮,工兵掘子營就到了瓶山山口處的地門。
羣盜並沒有在山口處挖掘墓門,還是想來點省事的,直接從山巔的斷崖上切入古墓地宮。山道曲折陡峭,馬匹到了半山腰處就巳經上不去了,只好將需要的物資都由腳伕挑了,長長的隊伍沿着青石古道婉蜒上山,從頭裏回首望去,猶如一條黃龍攀着古瓶向上蠕動。
當天上午瓶山雲霧極濃,抬頭看高處,恰似在霧裏,等到了高處,雲霧又在腳下了。掘子營的工兵也都知道這是上山盜墓,要是打仗難免人人退縮,可做倒斗的事,等於是去土堆裏刨狗頭金,何等的美差。最近幾個月沒發餉了,此時見終於有座古墓可挖,個個都摩拳擦掌,抖擻精神,爭先恐後地跟着長官上山,山路雖然艱險,卻也毫無怨言。
其實工兵營這幾百號人,在倒鬥之事上,主要充當苦力角色,真正起作用的還都是陳瞎子那批手下。這百十名盜眾,每人都背了一個大竹簍,裏面裝着卸嶺羣盜的獨門秘器—蜈蚣掛山梯。這東西是一種按節組合的竹梯,卸嶺羣盜倒鬥之時,凡是上山下澗,遇着艱難險阻,都離不得這件器械。
蜈蚣掛山梯拆開來,便是一節節小臂粗細的竹筒,材料都是最有韌性的毛竹,在油鍋裏泡過數十遍,曲成滿弓之形也不會折斷。每節竹筒兩端,都有正反兩面的套扣,筒身又有兩個竹身粗細的圓孔,使用之時當中一根縱向連接,便是一條長長的竹竿,兩側再打橫插入供人蹬踩的竹筒,頂上裝有掛山百子爪,遠遠一看,活像一條竹節蜈蚣。
逢着絕壁危崖無法攀登,一人輪番使用兩架蜈蚣掛山梯,鈎在松石縫隙裏,就可以迅速爬上絕險的峭壁。而且名為“掛山”,也井非只能用以攀山,“山”和“鬥”都是古墓的代稱,山就是指山陵,由於盜洞或是被炸藥破壞的盜洞狹窄,盜墓者很難攜帶大型器械進入,可以分拆組裝的蜈蚣掛山梯,分由眾人攜帶在身上,就可以進出自如,不為地形所限。有些古墓是鐵繩懸棺,為了防止地宮滲水,棺槨都被鐵環在墓室中高高吊起,有竹梯為輔,就在倒斗的過程中省卻了許多力氣。這種蜈蚣掛山梯的原型,是從漢代赤眉軍攻城使用的工具中演化而成,經數十代人千錘百煉反覆修改完善,始成今日這般式樣。
陳瞎子率眾來至山巔,望到那裂谷裏仍有彩霧升騰,只是近午時已自弱了許多。山裏的毒蟒毒蟲,皆是生性喜陰,此時必是蟄伏不出,正可行事,就將手一招,命腳伕將一袋袋石灰傾入深澗。石灰包摔進谷底就破裂開來,裏面裝的石灰四濺沸騰,管它有什麼兇惡的毒物、都吃不住這陣暴嗆,即便僥倖不死,也必定遠遠逃開了。
但工兵營匆忙之間,只准備了兩百多袋石灰,拋下去時又被山風吹散,餘下的想要鋪滿谷底實在是有些杯水車薪,顯得遠遠不夠。
眾人在山巔看到石灰不夠,都急得連連跺腳,不過也該着他們此番功成,這陣石灰撒下去,還是起到了極大的效力,深處那陣毒蜃漸漸消失,只剩空空茫茫的白色雲霧。陳瞎子打算先派三兩個身手利索的下去探探,便問眾人:“哪個願往?”
羣盜中立刻走出兩個精壯漢子,一個是賽活猴,一個是地裏踹,都是爬山鑽林的好手。二人有心找個機會在盜魁面前一顯身手,此刻便表示願意下去一探究竟。陳瞎子讚了聲夠膽,就命他二人下澗。
這兩人俯身領命,口中含了一塊五毒藥餅,拿着試毒的鴿籠子,腰間別了盒子炮與腰刀,黑紗蒙上口鼻,拖着兩架蜈蚣掛山梯。只見他們穿雲撥霧,頃刻間就消失了身影。其餘的人都在山巔的斷崖邊向下探望,替他們捏了把汗,這一去是死是活那就看這二人的造化了。
陳瞎子表面鎮靜,但現下吉凶難料,心中暗自忐忑不安。羅老歪更是不耐煩地掏出懷錶來看時間,但一直等了許久許久,眾人脖子都疼了。在上面連着高聲招呼他們,可裂谷裏卻始終靜悄悄的,不見任何動靜,只有不祥的雲霧越聚越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