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罷宅內,一無所獲,只好到外邊再看,星雲土物億兆萬千,自然造化無奇不有,現在只看了陽宅格局又怎能猜得到,只好即刻動身去山上縱覽全盤,自然便見分曉。當下要求去高處觀望,馬宅後邊有片山坡,胡先生隨馬六河帶人上了山,登高俯瞰下來,只見好一片“山明水秀、龍飛鳳舞”的風水寶地。
據説過了這片山,有個隱晦沉積的去處,以前蓋過“城隍廟”,又名“淤泥廟”,後來毀於戰火了。因為廟前有條“淤泥河”,所以才得此名,是由於這河中是半水半泥,也不管是澇是旱,這條河始終都有這麼多爛泥,近年來河水流量逐漸變少,原本一條數丈寬的河流,又被淤泥分割成若干段,只有在雨水最大的時候,才偶爾連成一片。河牀則全是一叢叢幾尺高的亂草,有那些不明究竟的外地人,路過的時候想在河邊喝口水洗把臉什麼的,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如果一腳踩到草下的泥潭,往往就陷在淤泥中丟了性命,誰也説不清這淤泥河陷死了多少人。只是這條河由於死人太多,除了河道最中間極窄一段的水質還算説得過去,大部分河道中一年四季都留着黑水,散發着一股股強烈的腐臭。
可淤泥廟舊址離此甚遠,與馬宅根本不在一條地脈上。不禁抱怨師傅傳下來的半本風水秘術現在已經式微,八成是前幾輩人傳漏了什麼,只留下半本殘書,要不然怎麼會不太準確呢?
馬六河見點金胡先生始終沒瞧出什麼名堂,心中更覺忐忑,就問他此地如何,究竟是吉是兇。胡先生無奈的説:“端的是塊貴不可言的風水寶地,可為何……”説着話突然停下,倒吸了一口冷氣,臉上竟已變了顏色,驚呼一聲,“果然兇險!”
馬六河被胡先生嚇了一跳,知道多半是找出家中觸兇犯煞的根源了,忙問:“先生何出此言?那裏兇險?”
胡先生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説:“若非被我瞧破,你馬家滿門的男女老幼都要到陰間做鬼去了。”
馬六河對風水之説是信入骨髓,聞聽此言,心下更是駭異無比:“咱家這風水寶地,怎會有如此兇險的運勢?”
胡先生指着山下對馬六河説,你且用眼細看,馬宅西側的高山像個什麼?馬六河順着手指看去,只見自家宅後面有座秀麗葱鬱的山峯,平時也見得慣了,習以為常,並未覺得怎樣,但此刻加以端詳起來,不覺也是一身驚呼:“分明像是一頂帽子,這是……是戲文裏判官的帽子啊。”
胡先生説那山峯上窄下豐,高出兩峯相對聳立如錐,山形避陽取陰,恰好籠罩馬宅,這種形式在風水裏有個俗名,喚作鬼帽子,也難怪閣下家裏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因為這正是條森羅殿前判官收冥錢的財路。你這座宅子那裏都好,造的沒有半點問題,只是扣在“鬼帽子”下,豈不是把此宅當作了陰宅冥府?恕我直言,不出三年,馬老爺您家裏就要死得雞犬不剩了。
馬六河嚇得魂不附體,當場揪住胡先生懇求到:“先生務必救救我全家老小,不管要分多少錢財,儘管開口。”
胡先生寬慰他道:“馬老爺倒是用不着擔驚受怕,拼着舍了此宅,你全家搬走就是了,現在走還為時不晚。”
馬六河心裏可捨不得這塊納財的寶地,眼珠子轉了兩轉,央求胡先生道:“建造這座大宅雖然花費不小,但也沒什麼捨不得的。只是那‘鬼帽子’明明是片聚財的好風水,怎好使它寂寞無用,還求先生幫着像個妙法兒,周全我馬家守住這條財脈。”
隨後馬六河又拿出幾根金條,軟磨硬泡讓胡先生再出良策。那胡先生隨師學藝之時,就已知道一句古諺:“山川爾能語,葬師無食所;草藥爾能語,醫師無食所。”風水之説不應過分迷信,但古代先賢至聖也曾常談天人相應之理,有時候山川地理似乎確實能左右吉凶禍福,所以胡先生總認為風水一道並非虛妄無用,也時常考慮給自己找塊風水寶地,等到百年之後,蔭福家門子孫。
架不住馬六河苦苦哀求,胡先生只得同意,其實要想留住“鬼帽子”這條財脈,倒也不是什麼難事,只須陰陽顛倒即可,先把陽宅舍了,然後再遷祖墳過來埋葬於此,馬家的生意仍會越做越發達。
馬六河喜出望外,心花怒放,一張老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連贊胡先生不愧是“金點”中的高人,省裏的名家都請遍了,誰也沒看出馬宅哪裏犯了凶煞,可胡先生是火眼金睛,在山上一眼就能窺破玄機,真是神仙般的本領,遇到如此高人,必是該當咱馬家氣數不絕。
馬六河對居家興衰之事不敢有半分怠慢,當下請胡先生在鎮上最好的地方住了,派專人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一面讓他幫忙畫指地脈穴道,一面舉家搬遷離了新宅。
正值馬老太爺剛剛去世週年,擇個黃道吉日,集合人手挖開墳墓,為防屍變,還準備了相應的墨師器械,以前的人們比較迷信,出去發掘古冢,或是移墳動墓,都擔心遇到屍變之事,為了剋制棺中殭屍,所以會帶着木匠的墨斗。墨斗和墨繩是劃線用的,在民間有種非常普遍的觀點:“墨線陳誠,不可欺以曲直。”墨線只能打直線,它可以説是墨師的寶物,使用的年頭越多也就越寶貴,墨線是正與直的象徵,自古以來邪不壓正。諸如鎢工之刀具、石匠的錐子,墨師的尺、繩、斧、刨之物都有類似的作用,可以鎮壓妖邪怪異,凡是房舍中屋樑柱角以及各種木器無故爆裂有聲,都是因為墨繩刨刮未淨,七日就化為精靈自鳴。當然這都是傳説,也未有確實的依據。
另外還要準備一些前清的銅錢,在挖墳見到棺材之後,棺蓋上要壓幾十枚銅錢,外面還要設兩道絆腳繩。就是防止它乍屍彈起撞破棺材。壓棺的銅錢又叫千斤一文,據説這樣做可以隔絕屍身電氣,另外説銅錢是官錢,壓住了殭屍就起不來。方術之士更認為古錢花押為官印,可破圓光,至於這花押的傳説就眾説紛紜了,傳説古時有妙手空空者,不用探囊,便能取財於千里之外。所以凡是大户人家都要在銀庫中放一錠帶官府花押的老錢或元寶,稱為“押庫”,這樣就不會被盜了,而且花押古錢也能避邪,年代越久越好。
按當地的喪葬風俗,遷墳移棺的時候還要注意“避口”,這並不是指綠林道上的黑話,古墓是死者的領地,活人來找死人,必須得想點藉口讓自己安心。於是硬給自己增加了許多忌諱,“避口”便是口頭上的忌諱,最忌説諸如:“死、屍、陰、冥、逃、墳、墓”之類的字眼,認為這些字太不吉利,在交談的時候都要儘量繞開。棺材二字發音同官財,所以並不需要避口,似此種繁雜的鄉俗規矩,胡先生都是向來熟知的,指點起來皆有章法。
最後在夜間,按規矩請來道士唸咒安魂,孫男弟女們燒香罷了,方才調出棺材,靈幡明燈引路,黃牛白馬拉車,把裝殮馬老太爺屍骸的棺材,運到“鬼帽子”風水寶地重新入土為安。
棺材是冥葬之事的核心,因為舊社會迷信風水,認為地有吉地凶地,星有善星惡星,如果找到一塊吉壤作為祖墳,埋葬先人屍骨,後世子孫就可以藉着風水龍氣發跡。家族興旺不外乎當官、賺錢,棺材與官財同音,取得就是這個意思,所以動遷陰宅祖墳,是非同小可之舉,而且馬家頗有財勢,驚動了十里八鄉的老百姓們都來看熱鬧,一時間觀者如牆。
原本的宅院基本上拆掉了,墓址也已選好,但為了防止走了陰宅裏的龍氣,在棺材運到之前並沒有破土,等馬老太爺的棺材運到地方,馬六河立刻命人動手挖開墳土,自古都是崇尚深埋厚葬,棺材在地下埋的越深越好,只有窮人的墳才淺,不出半個月就得被野狗掘開。
那馬家雖然有的是錢,但畢竟不是貴族,民國時期也不再有人在地底修築冥室,只是要挖個深坑厚葬。十幾個大小夥子輪流開挖,這坑挖的比房屋地基還要深,眼看深淺就要合適了,卻突然挖到一塊石頭。
眾人皆覺驚奇,這穴位乃是金點胡先生所指,怎麼底層裏不是吉壤,竟是岩石?那胡先生在旁冷眼相看,也覺得奇怪莫名,心想這回可失策了,怎麼不偏不斜點了這麼個石穴?怕是要當場出醜賣乖。正尋思要找機會開溜,卻見馬六河面沉如水,陰着個臉走到胡先生身邊,讓他到前邊看看,為什麼穴眼地下會有岩石。
其實馬六河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宅子也拆了,祖墳也刨了,卻在墓穴中挖到岩石,自然懷疑胡先生江湖騙子,他自恃官面上相熟,橫行霸道慣了,弄死個把老百姓不算回事,當時就想要把胡先生活埋在坑中。
胡先生追悔莫及,早知如此,當初開什麼卦鋪充什麼金點,老老實實給地主家放羊也好,現在落個活埋的下場,自作孽不可活,也只好認命了。在眾人相逼之下,愁眉苦臉一步三挪到墳坑前,腦子裏不斷盤算着如何能捏個大謊兒出來保全性命。
可臨時抱佛腳,哪有辦法可想?正沒奈何的時候,卻聽挖土刨坑的幾名長工大呼小叫,説是挖到的石頭上有字跡,似乎是一截石碑,馬六河趕緊讓人把石碑掘上來。
人多手快好辦事,不消片刻,就將那石碑搬到墳坑外邊,眾人拂去泥土一看,見碑面上陰刻着六個大字,當時許多人圍攏過來觀看,識文斷字之輩多能認得,眾口紛紛念道:“居此絕……葬此吉。”
馬六河撥開眾人連看了數遍,驚得半晌合不攏嘴來,咕咚一聲給胡先生跪倒在地,磕頭稱謝不已:“先生真乃神術!我馬六河今日算是徹底心服口服了!”
胡先生本以為這回必被活埋填坑了,不想竟有如此奇遇。此地從未有人造過陰陽宅,土中所埋必是古之遺存,萬沒料到如此應驗,他也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更覺《十六字陰陽風水秘術》言之有物,不是等閒的江湖伎倆可比。
其時圍觀者人山人海,人人都拿胡先生當半仙看待,直如眾星捧月般,胡先生自覺飄飄然起來,心中竊喜,表面上卻不敢輕易流露,只挑些場面話來支應,當下主持為那老太爺落棺下葬,回家時得了好些財帛謝禮。
此後胡先生聲名遠揚,提起金點胡先生,知道的都要挑一挑大拇指,贊他一聲“神術金指”,但樹大招風,漸漸就有許多賊人盯上了胡家,想綁了他去尋龍脈盜墓。
胡先生自我膨脹了一段時日,見一夥夥響馬巨盜不斷找上門來,也不得不收斂起來,得敷衍處敷衍,能躲避時躲避,但他自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再留在城裏打卦相地,早晚要惹大禍,自己腦袋掉了不要緊,家裏妻兒誰來養活?
於是胡先生捲了金銀細軟,舉家出奔,他本就不是湖南人,説走就走,並無任何牽掛,過了兩年,趕上時局艱難,手頭有點吃緊,想起還有一匣子袁大頭埋在洞庭湖邊的秘密所在,那是當年家境富裕是備着救急用的,先前走的匆忙沒來得及帶上,現在急需要用,便化裝易容改扮成客商回去拿錢。
胡先生小心謹慎,處處躲人耳目,他又熟悉路途,沒費吹灰之力,便輕易取回錢匣,準備帶着錢回家的時候,忽然想起馬六河來了,心想那年給他相取了鬼帽子陰財地脈,此時馬家必定更加興旺了,何不前去敍談一回,説不定能再得些好處。
他打定主意就繞道去找馬六河,誰知一到地方就傻了,馬家滿門都已死絕,連馬老太爺的墳墓都給散盜刨了。胡先生覺得此事出乎意料,心裏不免嘀咕:“莫不是我地脈想的不準,竟把馬六河一家給害了?”可是轉念一想,“不能夠啊,那墳址中挖出古代石碑,分明寫着居此絕,葬此吉,説明古人早就認出這塊風水寶地了,有不是有人動了手腳,怎會有錯?”
胡先生滿心疑慮,此事關係一家大户人家的幾十口子性命,不打聽明白了回家也睡不安穩,當即在附近套取舌漏,終於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經過,結果更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原來馬六河家牽動了陰陽二宅,果然生意更加興隆,買賣做的如日中天,錢財好似流水般賺進庫裏。可是天有不測風雲,忽有一日,家裏的水井被人投了毒,一併藥死了幾十口子,雖然家裏有人,但死得人太多,倉促間連棺材都置辦不齊。
馬六河大罵胡先生是個神棍,這頂鬼帽子仍然戴在馬家活人的頭上摘不下來。他怒氣衝衝帶人去城裏砸胡先生的鋪子,那時候相地的金點胡先生已經不知所終了。
馬六河遍尋無果,只得打道回府,他是乘船從湖上走水路回去的,不想途中一陣風浪翻起,打沉坐船,一眾人等全餵了龍魚水族,沒有半個活命,馬六河偌大個家族,竟就此死了個乾乾淨淨。
這時戰亂頻繁,馬老太爺的墳墓是座新墳,就等於是樁名面上擺放的金銀。湘陰的大股響馬散夥後,就有不少人就地做了散盜,有百十號人帶着武器流竄過來,明目張膽的挖了這座墳墓,把馬老太爺陪葬的東西掠去一空。
當時厚葬之風已衰,但還是流行給死人放壓口錢,嘴裏含着銀元和銅錢,而馬家又是財大氣粗,棺材中着實有些闊綽硬氣的事物,死屍的衣服不用説了,單是那煙袋的殷紅玉嘴,就能值幾百塊現大洋,最後連馬老太爺嘴裏鑲嵌的幾顆金牙都給拔了,方才砸棺毀屍揚長而去,其狀慘不可言。
後來又有數夥規模更小的民間散盜,以及附近的一些山民前來濾坑,墳坑是越挖越大,地下沒動過土的地方,又露出一塊石碑,那些好事的人們都來看過,見新出土的碑面上,也有六個大字:“義者吉,不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