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是神困體乏,一想這些繁奧的易經卦數,就覺得頭疼,但“震”卦中,似乎藏有與“歸墟”密切相關的重大隱情。正當我苦思冥想不得其解之際,Shirley楊忽然問我:“我不太懂得易道,但曾看過一位旅美華人學者的著作,他是易學研究方面的著名專家,觀點非常獨到,曾提及易中卦象,凡是含有數字之語,都不是憑空而來,裏面藏有古代的加密信息,今人已多不可解。這震卦中有震驚百里之言,老胡你可知道,為什麼卦中不是九十九里和一百零一里,又或是用千里萬里,而偏偏要説是震驚百里?”
Shirley楊偶然提到的事,是我以前從沒想到過的,《易》含萬象,天地間一切事物生生不息的變化都在此中,只不過極少有人能夠參悟透徹。一個人永遠不可能看到一切,只要接觸過周易之學的人,每人都會對《易經》產生自己的認識,在哲學家眼中它所包含的是哲理,在神秘主義者眼中,它又是一部預測事態變化的天書,仁者見之謂之仁,智者見之謂之智,至今為止,世人對《易經》的解析,還僅屬管中窺豹。
所以Shirley楊説到易中凡是具有“數字”的語句,都非憑空得來。“震卦”中“震來虩虩,笑言啞啞。震驚百里,不喪匕鬯”之言,乃是特有所指,只不過不知道為何會有“震驚百里”之語,如果這只是一個現象的描述,為什麼不用“震驚千里”或“震驚萬里”?
Shirley楊説,咱們這支打撈隊自在珊瑚廟島出海以來,接連見過幾次與這“震卦”有關的古物,這幾次所見都是在棺槨、墓穴之中,或是鱗人龜卜的骨甲上面,好像那反覆出現的“震卦”卦象,是與歸墟中的幽冥之事大有關係,也就是説,它可能並非占卜所得之象,而是恨天人送葬埋骨的一個標記,或是恨天氏墓穴中隱藏的一種暗示,而且這些標記符號中,代表卦象中“百”的標記,格外突出,多次見到,不得不使人產生疑問。
我撓了撓頭,實在想不出怎樣回答Shirley楊提出的問題,她雖然思維靈活,常能直接看到事物的本質,可“震驚百里”之言是否特有所指,那也只有古人才知。我聽張贏川説過,當年他祖上有位奇才,是摸金校尉中的高手張三鏈子。張三爺在西周古墓中挖出如同天書般的陰陽十六字全卦,看後閉門不出,有人問他裏面有什麼天機,張三爺便連連搖頭,只説了一句話:“誰解其中秘,洪荒或有仙。”這意思是説,也許只有洪荒初開的仙人,才能知道陰陽十六卦中真正的天機。
那十六卦大概只有通天的仙人能看懂,就算留傳後世的八卦,雖然減了一半,即使是博古通今的高人,也不敢説自己能全解明白。我是半路出家。所以更不知易中含有數字之語都有什麼玄機。
不過我嘴上卻不肯承認,對Shirley楊説:“震驚百里的‘百’字,是代表整數,古代中國人都習慣用整數來做形容詞,比如百故百勝、百步穿楊等等,可沒人説九十九戰九十九勝,或是一百零一步穿楊,説百顯得簡潔大氣,這就叫做微言大義,並非有什麼特定的含義。天上打個雷,誰知道它究竟會震多少裏?其實這僅是一種抽象的比喻,可能美國人更喜歡精確的描述,所以你才覺得奇怪。”
Shirley楊大概覺得我剛才所説,極有道理,所以也就不再糾纏這墓中龜甲上的“震卦”了,走過去,同眾人倚在雪白的鯨骨化石旁喘息。
我也跟着坐在地上休息,看了看周遭的環境,在心中推測這古墓裏的格局,看來這一切都與“龍户”古猜背上的圖騰吻合。海底神木下是死而不僵的恨天氏古屍,疍人們將恨天氏古墓的秘密藏在“龍户”身上,一定不是為了讓後代來這“倒鬥”,但其中真正的原因,恐怕在現在還活着的蛋民裏,已經沒人再清楚了。
我又將視線投向我們下來的古木通道,看來這龐大無比的“楗木”是在億萬年前已經生長在此處,後來滄海桑田,森林變為汪洋大海,“楗木”就留在了海底,幾乎穿破了三層地殼。難怪在古代傳説中,它被視為連接着月亮上的廣寒宮,恨天氏掏空了這棵海底神木,把底部這片珊瑚洞當成了墓穴。
墓穴中也無正式墓道墓室之類的格局,四周都是海底滲下的積水,而且下面的水洞中,水流的旋渦一個接着一個,更不知還有多深。遠處水聲隆隆,能感到時不時有滾滾灼熱的白氣傳來,想來定是歸墟水下的熱泉,此水百倍灼熱於人間温泉,任何生物一旦被沸水裹住,立刻就會被高温煮得連骨頭都剩不下。
另一邊則有陣陣陰冷的寒意湧動,將上面的海水吸入虛無一片的地心。古墓墓穴的位置,正建在這一冷一熱的陰陽界中,被一道道珊瑚礁殘骸封堵嚴密,冷熱之水皆不能侵,是一處風水學家眼中“通天地,化古今的神仙穴”。墓中生氣不泄,大化流行,浩浩不已,佔盡了自然造化的神奇之秘。
趁我觀看地形的時候,胖子歇足了力氣,探了半個身子進了鯨骨,打量那數具古屍。明叔也拽着古猜走到跟前,讓古猜給祖宗磕頭,明叔説:“這是你們疍人的祖先啊,要是先人有靈,説不定能保佑咱們平安回去。”
古猜並不瞭解幾千年前的祖先是幹什麼的,不過看見古屍,還是心存敬畏,當下趴在地上磕了幾個頭,雙手合十,跟着明叔的舉動,二人在鯨骨前胡亂拜了幾拜。
胖於問明叔:“我説明叔您這輩子,挖了賣,賣了挖,販過多少古屍?怎麼到這兒又磕頭又作揖了?我還以為您老得把這些海底殭屍,運回去坐地起價來個奇貨可居,可你看你現在的表現,簡直太讓我失望了,你給我靠邊站,你這個老沒出息的……”
明叔愁眉苦臉地説:“休將昨日比今日,今朝已是艱難時。眼下大家陷在海底,能活着出去的機會太渺茫了,這時候哪裏還有心情去考慮古屍的價錢,現在當然是有什麼神仙拜什麼神仙了,説不準哪炷香就燒對了,咱們就能撿條命回去,否則肥仔你説還能怎麼辦?”
胖子把那魚燭插在地上,説道:“依我看……説實話,在這種情況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能被迫按照我自身理智的指引去行動了……”説完就用摸金校尉的手段,抬起一具殭屍身體,用膝蓋頂住殭屍後腦,一手推住天靈蓋,一手去掐殭屍的臉頰,想讓屍體吐出嘴裏邊塞的“駐顏珠”。
我趕緊把胖子拉住,這趟撈的青頭已經足夠多了,歸墟佔墓中都是古猜祖宗的屍體,含珠千年,死而不腐,如果出於尊重,一般不稱殭屍或粽子,而是形容其已成“僵人”。此時還是不驚動他們為好,否則這墓中生氣雖盛,一旦取出陰精凝聚的“駐顏珠”,這些保存了幾千年的僵人,立刻就要化為齏粉。咱們這回出海是來撈青頭採蛋的,不是來歸墟里盜墓的,所以事別做絕了,別忘了祖師爺的規矩,貪心不足是天下禍機之所伏,咱還得想辦法回去到美國享受幾年呢,這些年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在這折了可就太不划算了。
胖子被我好説歹説一通勸,才戀戀不捨地從鯨骨中鑽出來。我雖不想動這些南海僵人,卻想看看這鯨骨中有什麼事物,要想撤離此地,還得指望着發現點什麼線索才好。
巨鯨頭骨的化石頜骨半合,這個鯨魚頭骨也並非極大,但裹住死屍卻綽綽有餘。説是鯨骨棺槨好像大了些,裏面似乎還有些陪葬品,更像是設置在鯨骸裏的墓室,一探身便可鑽入鯨口,五具保存完好的屍體平靜地躺在其中。
Shirley楊也想看個明白,打開手電筒,跟在我身後彎腰鑽進了鯨骨墓室,明叔等人也想進來看個究竟,但墓室中太過狹窄,容不開這麼多活人來回走動,我只好讓他們在鯨口前舉着鮫魚燭台照明,並戒備有意外發生。這陰森漆黑的地下,誰知道會藏着什麼怪物,可別管前不顧後地被抄了後路。
我和Shirley楊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從五具“南海僵人”身上邁過,進了墓室深處。我們蹲下身來回顧那些屍體,用手電筒一照,五具屍體分別是三女兩男,男屍是一老一少,服飾大概都已化為塵土了,身上蓋着厚厚一層乾枯的“龍皮”遮掩,“龍皮”是蛋民俗稱,取自一種鱗甲璀璨的海中魚,魚頭有角,近代已絕跡,不可復見。
五具屍體除了頭部之外,都被一片“龍皮”蓋得嚴嚴實實,邊上的老者只露出半邊手臂,屍體皮膚微黑,面容已經微有塌陷,但屍身裏的水分都被駐顏珠鎮住了,不腐不爛,也只有珊瑚螺旋受海氣浸潤的月光明珠,才有此神效。我拔出潛水刀,在那老者屍體的胳膊上輕輕刺了幾刀。
不料僵人皮肉硬如堅鐵,這樣的古屍我從沒見過,可能是古時候在海上特有的防腐處理,與傳説中秦始皇南巡時,在海邊遇到的殭屍似乎一樣。Shirley楊低聲問我:“你又亂來,用刀戮古屍做什麼?”
我説:“我試探試探,看看會否詐屍,現在看來擔心是多餘的,歸墟是南龍的穴眼,生氣之盛,是我平生前所未見,這些僵人都快石化了,不會再起屍變。”
Shirley楊點了點頭,用手電筒在鯨骨內一掃,發現墓室中的各種陪葬品着實不少。陪葬明器之事,自石器時代就已有了,也不僅是在中國,世界上各個古文明圈中,大多都有以物陪葬的習俗。鯨骨化石中有各種水族的殘骸,與無數殉葬品相互疊壓,在墓室中呈矩形分佈,除了些罈罈罐罐和玉板龜甲外,還擺有一隻造型奇特的青銅鼎。按周禮制度,鼎為三足,天子下葬,可享受在墓中列九鼎的規格。青銅是國之重器,九隻銅鼎只有天子才配使用,天子以下,分為“公、侯、伯、子、男”五級,即使貴為大公,也不能在自己的墓中放九隻鼎,否則就是有謀反的野心了。
歸墟墓穴中的這件青銅器,形狀似鼎,但實為異類,巨腹分八面,下有九足,有半米高矮,雖然低矮,但應該不是銅簋①,而是罕見的九足異鼎。辨別古銅器。可以從古器顏色上,區分為臘茶、硃砂斑、真青、綠井口,只有這四種是真正的古銅。看那九足青銅鼎,雖近水千年,銅性中那股介於真青和綠井口兩者之間的古幽之色猶存,恰似覆了一層井台縫隙中生長的綠苔,卻尚沒有真青銅器那種純青鋪翠般的明潤,幽徹之意至今不減分毫。
鼎口邊緣儼如枕角,偃耳、海獸之紋俱備,四旁飾以星象。潘家園古物市場不怎麼流通真正的古青銅器,但假冒的則遍地皆有,更有商販以“夏尚忠、商尚質、周尚文”的古銅鑑定口訣來唬人,所以我也多少知道一些。這九足異鼎兼具夏周之特點,我心想比起秦王照骨鏡來,也許這龍火鑄造的銅鼎價值更高。
我和Shirley楊均知道鼎器歷來有記事的作用,而且見了墓室中陪葬的銅鼎,實屬世間瑰寶,都不免大有驚歎之意。怔了一怔,這才湊過去細看,她看鼎腹外表,我看鼎腹之淵,只見鼎淵中儲滿了水,水上有厚厚一層墨綠色的漂浮物,看起來好似黑乎乎一鼎污水,死水無波,看不清水裏還有沒有東西。
①簋,音guǐ,古代盛食物的器具,圓口、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