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閉眼聽著雨聲,在時間的逆轉中,她感到今夜所有的雨都在順著她的頭髮和臉頰往下淌。她還感到有人在碰她的手,睜開眼睛,看見皮貴正在將一張紙巾遞給她。
1
這個夏季變得悶熱起來。妙玄和尚正在掃靈慧寺門外的那片空地。沒事的時候,他似乎總是在掃地。天空有幾朵烏雲在遊走,搞得寺門外忽明忽暗。這時,他望見有三個人正沿著山中石階走上來。
來的三個人正是小雪、胡剛和皮貴。妙玄和尚知道來人要住宿,合掌說了聲『阿彌陀佛,施主請跟我來』,便領著三人進了寺中。在住宿登記處,小雪說要三個房間,包括那個我們長期包租的套間,接著,她報出了李祥的手機號。
妙玄和尚毫無異議地照此辦理,拿筆在登記簿的房號後面打鉤時,突然抬起頭來說:『施主,實在對不起,因為漏雨,你們包租的那個套間牆裡的電線都損壞了,電工今天正在重新佈線,施主你另選一間房吧。』
這事完全出乎意料,小雪一時沒了主意。胡剛想了想,問妙玄和尚:『那房什麼時候能修整完畢?』和尚說:『最快也要到天黑才能搞完吧。』胡剛說:『行,我們仍然要那間房,現在是下午兩點多,只要晚上能讓人住進去就可以了。』和尚說:『那我這就去叫電工快一點。』
這個意外的情況,將小雪他們的計劃打亂了。他們原想住進去之後,在那間房子裡徹底檢查一遍,然後就下山回城。當然,為了不引起懷疑,三個人還是要三個房間,到時再稱有急事退房走人就是了。可現在的情況是,他們必須等到天黑了。胡剛安慰小雪說:『別急,既來之,則安之,在這裡住一夜也不是什麼壞事。』小雪急忙說:『不,我無論如何不願在這裡過夜。』胡剛說:『不住這裡也可以,天黑後我們進屋去檢查,也花不了多長時間,到時摸黑回城就是了。』小雪這才放下心來。
小雪不願在這裡過夜,是因為一想到那個吊死的女人就心裡發緊。剛才,在山下停車時,小雪還忍不住望了一眼停車場旁邊的那一片樹林,據說那個女人就是在這片樹林中吊死的。這個被她爸提升的女局長死前還住過那套房間,所以,若不是為查找那幅畫,小雪今生都不想到這裡來了。
離天黑還早,胡剛建議去後山玩玩。從這裡穿過三重大殿,從靈慧寺的後門出去,便可直接上後山。聽說那裡有幽深的溶洞,胡剛說也許值得一看。
小雪沒有興致,皮貴立即附和說讓小雪休息休息最好。於是他們便去佛堂後面喝茶。這茶樓的一半架在懸崖上,下面是萬丈深淵;另一邊靠著崖壁,上面刻著『清心』兩個大字,由於時間久遠,這兩個大字上已生出了青苔。
茶樓裡除了幾個在這裡休養的老年人外別無他人——靈慧寺在青銅市周圍的名山古剎中根本排不上號,所以來這裡的遊客向來稀少。茶泡上後,胡剛便拿出一串鑰匙,用串在其中的指甲刀剪指甲。皮貴要再看看用人筋做成的鑰匙鏈,他便連同鑰匙遞給皮貴,說:『你也感興趣?看來醫生都喜歡人體組織。』
小雪轉臉向外看去,在那些木柱外面是青山疊翠。胡剛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其實,人體組織沒什麼可怕的,我們的思想、情感,離開了這些血肉、這些骨頭和筋脈,便什麼也不是了。哦,我們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問問這串鑰匙鏈最初的主人,他也許有更好的答案。』
小雪轉過頭來,注視了胡剛好一會兒才說:『你是說,人生虛無?』
胡剛將雙手一攤說:『至少是,結局虛無。所以人活著時有那麼多願望,要爭分奪秒地獲取,如果沒有這個虛無的結局,人完全可以慢慢來,用不著這麼瘋狂。』
『可是,瘋狂獲取後,還不是歸於虛無?』小雪追問道。胡剛沒有回答。小雪喝了一口茶,又說:『難道人生就沒有其他意義了嗎?』
胡剛笑了笑說:『你的問題,應該讓這串鑰匙鏈來回答。』
這時,茶樓裡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有一片烏雲飄向山間,像要下暴雨的樣子。皮貴將鑰匙鏈還給胡剛,胡剛說:『皮醫生,你在這鑰匙鏈上看出了什麼呢?』皮貴說:『沒看出什麼,不過它確實是人身上的東西。』
小雪對胡剛說:『你那個醫學院的朋友,在解剖屍體時搞這玩意兒,徵得了死者同意嗎?』
『當然,如果那屍體會說話的話,我想我那位朋友會和他商量的。』
胡剛的幽默並沒讓小雪輕鬆,她繼續說道:『屍體不能說話就可以任意抽他的筋?』
小雪的追問讓胡剛感到驚駭,他急忙說:『你言重了。遺體用作醫學解剖一定是死者生前同意的。至於解剖後的人體組織,不用的也就丟進爐中燒了,我朋友做這個小玩意兒不算什麼。其實,人活著都很難自主,何況死了,更何況死後的一些肉體組織……人是不能自主的,也許我們大家,都是宇宙間某個頑童飼養的小動物。』
小雪聽完這話後就笑了,她說:『關鍵是這個頑童飼養了這些小動物後就忘記了,跑到其他地方玩去了。於是,這群小動物繁衍生息,相互爭鬥,自生自滅,我的補充對吧。我讀大一時就和同學們這樣討論過,這已是小兒科的討論了。』
胡剛說:『別小看小兒科,它產生的疑問永遠無法解決,哲學也幫不了忙,因為我們僅僅是這種動物。』胡剛說到這裡,把那串鑰匙鏈揚了揚。
『你是說人的有限性嗎?』小雪心裡的熱情被胡剛喚起了,『但是,就像石頭能記載時間一樣,人的身上也藏有宇宙的秘密,探索這個秘密的過程就是探索無限。』
胡剛說:『嗯,你很勇敢,好好讀書會有出息的。』小雪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輕鬆起來,她將頭一歪,略帶調皮地說:『承蒙胡博士鼓勵。』
皮貴坐在一旁,對他們的談話似懂非懂。但看見小雪談著談著就像上了電池的玩具娃娃一樣活躍起來,他為此感到非常高興。
天色正在慢慢黑下來,妙玄和尚從佛堂後面拐了兩道彎後走上茶樓,對小雪他們說:『各位施主,那套房間再有半小時就能修整完畢,今晚房裡可以住人了。』
和尚走後,茶桌上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胡剛說:『我們先去吃齋飯吧。進房裡查找後再摸黑下山,回城估計都半夜了。』
山裡的夜降臨得比城裡快得多,吃完齋飯後,寺廟內外已是漆黑一片,有雷聲正在逼近,但閃電已經雪亮,寺廟裡的廊柱和石階在黑暗中不斷地忽閃出來。
妙玄和尚提著一盞馬燈帶他們過去開房。客廳在寺廟的最外側,去那裡必須經過七彎八拐的廊道。小雪以前領教過夜裡走在這廊道上的感受,木地板上『咚咚』的足音,很像人在極度驚恐時的心跳聲。
終於進了那個狹長的天井,妙玄和尚用鑰匙開了套間的門,又在天井斜對面另開了兩個房間,然後說了聲『施主請休息,阿彌陀佛』,便提著馬燈走了。小雪他們站在房門外,等著那搖晃的馬燈一消失,便立即轉身進了那間套房。
房裡的電路果然已修好了,頂燈、檯燈都很亮。地板很乾淨,顯然已有人打掃過衛生。這套房可能是這裡最好的房間,客廳裡擺著一套黑色的真皮沙發,用厚重木材做成的茶几寬大氣派。客廳側面是房間,進門後便見一張很現代的大床,床上的席夢思彈性十足。衣櫃是推拉門,一推便『嘩嘩』地響。靠窗是一張大寫字桌,屋角還有梳妝檯和圓形鏡子。
兩間房裡的東西——包括各種抽屜很快就看完了,要想從這兒找出一幅畫來似乎是天方夜譚。三個人在客廳裡坐下,胡剛開門望了望外面後又重新關緊房門,然後說:『別急,李祥的話如果是暗示畫在廟裡,我們就一定能找到它。』這時,皮貴進衛生間察看了一會兒,出來後說:『如果那幅畫真藏在這裡,我們也很難找到。』他指了指天花板和地板說,『如果藏在這裡面,我們怎麼找?』胡剛說:『皮貴和我想的一樣,不過,如果真有鬆動的木板,我是可以發現的,這需要一些時間和耐心。』
胡剛說完便蹲在地板上觀察起來,後來乾脆趴在地板上,那樣子很像一條搜尋犬。皮貴想要幫忙,他推開皮貴說你不懂,坐一邊歇著吧。這時,窗外響起一聲炸雷,接著是『嘩嘩』的雨聲,一場暴雨就此拉開序幕。胡剛直起身子說:『這樣好,沒人來打擾我們了。』
夜已深了,胡剛檢查著兩間房裡的每一塊地板的接縫,並用串在鑰匙上的一把小刀輕輕挑動,這種細緻和耐心讓人歎服。最後,他還移開房間的大床和客廳沙發檢查,結果除了在沙發下拾到一個眼鏡盒外,並沒發現任何異常。
小雪打開這個眼鏡盒,發現裡面是一副精緻的老花鏡,這應該是爸爸的東西,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在她的記憶中,爸爸剛過五十歲便需要戴老花鏡了。她出國留學前夕,看見爸爸在家看文件或報紙時,總是在桌上或抽屜裡找眼鏡,但經常找不著,後來發現是把眼鏡放在辦公室沒帶回家。媽媽對爸爸說,你這人丟三落四,既然離不開眼鏡,不如多配幾副,在你常待的每個地方都放上一副。爸爸說這主意好,就照此辦理了。不過,爸爸雖說戴了老花鏡,可身體很好,他愛好書法、攝影和打乒乓球等。打乒乓球拿過市級機關亞軍,攝影作品得過一家雜誌的大獎,至於書法,更是練得很勤,他的書房裡就有一張寫字的大桌子,上面長期放著宣紙和各種毛筆,據說他的辦公室裡也有這樣一張大桌子。爸爸說揮毫潑墨既可鍛鍊身體,又可修養性情。她記得爸爸最喜歡寫『寧靜致遠』四個字,可是他沒有做到,不然的話,他現在完全可以成為一個戴著老花鏡看報紙的退休幹部。
胡剛看見小雪拿著眼鏡發呆,便問道:『怎麼,這是你爸的東西?』
小雪下意識地說:『不,不。』但同時,她的眼睛裡面已有淚水在打轉了。
不過,胡剛對這副眼鏡並沒有興趣,他已站上茶几,舉手檢查起天花板來。這是一項很辛苦的工作,每檢查一處天花板,就得下來移動茶几。外面的大雨時緩時急,一直沒有停過,看來今夜是沒法下山了。小雪仰靠在沙發上,閉了眼聽著雨聲。她記起出國留學前,臨走的前一個晚上,她和爸爸大吵了一架。爸爸說去美國學經濟,大學我都幫你聯繫好了,你卻自作主張去德國學哲學,你怎麼就不理解我這個父親的苦心。小雪說你為何不考慮我的願望。爸爸說你去學哲學吧,以後工作都不好找,到時別叫我幫忙。小雪說,你放心,我任何時候都不會叫你幫忙的。說完,她便回房睡覺了。第二天,媽媽送她去機場,路上接到爸爸的電話,說要趕到機場來,小雪接過電話說:『爸,你是大忙人,就別來機場了。』她拒絕了爸爸,飛機起飛後心裡卻一直空落落的。這次回來,隔著玻璃牆看著臨刑前的父親,她對爸爸說了聲『對不起』,可爸爸並不瞭解其中的意思,卻反覆對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她和媽媽。
小雪閉眼聽著雨聲,在時間的逆轉中,她感到今夜所有的雨都在順著她的頭髮和臉頰往下淌。她還感到有人在碰她的手,睜開眼睛,看見皮貴正在將一張紙巾遞給她。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由於雨聲太大,他們三人一點也沒聽見有走近的腳步聲。胡剛立即從茶几上下來,將茶几放回原位後,才問了一聲:『誰?』從應答的聲音,聽出是妙玄和尚。
已是半夜三更,三個人還坐在燈光通明的客廳裡,但身在紅塵之外的妙玄和尚對這一現象沒什麼感覺,他先合掌說了聲『阿彌陀佛』,然後接著說:『打擾施主了,我發現你們沒睡,才來敲門問問,今夜的雨下得太大,不知這屋裡還有無漏雨。』
胡剛說:『這房子挺好,不會漏雨的。』
妙玄和尚說:『施主有所不知,這裡有一隻野貓,近來老愛在這房頂上躥,它的爪子會把房上的瓦挪開的。』
胡剛急於打發這和尚離開,便說:『沒事,總之今夜這屋裡沒漏雨。』
妙玄和尚說:『那我就放心了。施主請休息,明早七點開齋飯。夜雨早晴,施主明天是否去後山的溶洞看看?』
皮貴說:『我們不去那裡。』
妙玄和尚說:『以前住這裡的施主常去那裡的,我只是順便提提,阿彌陀佛。』
和尚走後,小雪深深地打了一個哈欠。胡剛說:『你去對面房間睡覺吧,我在這裡繼續檢查一會兒。』
小雪實在是困了,皮貴便陪她去對面房裡住下。小雪對他說:『皮貴,你也去休息吧。』皮貴說不,他表示胡剛一個人在那邊找畫,他不放心,得過去守著。
小雪緊閉門窗後,關燈睡覺。夜雨已經停了,外面只有屋簷滴水的聲音。突然,黑暗中傳來一聲貓叫,但小雪無法分辨出這聲音來自什麼地方……
2
正是午飯時間,李柱將輪椅滾到餐桌邊,待鄢脂給他擺上飯菜後,便向著門外叫了一聲『黑虎』。讓狼狗和他一起進餐已是他的習慣,可今天連著叫了幾聲,那狗也沒有出現,於是他讓鄢脂去院裡看看。
鄢脂走出屋來,看見那條大狼狗正趴在牆邊,舌頭吊著,不斷地喘著粗氣。她進屋對李柱說:『黑虎在牆邊趴著呢。』李柱說:『奇怪了,它居然不聽我的呼喚。』說完後,李柱便將輪椅滾到院裡,又叫了一聲『黑虎』,那狗站了起來,可身子歪了歪,又原地趴了下去。李柱將輪椅滾近狼狗,用手摸著它的頭說:『黑虎,你怎麼了?』黑虎抬頭望了望主人,只是喘氣。
李柱轉頭對鄢脂大叫道:『黑虎怎麼了?』鄢脂說:『我也不知道。昨天晚飯我給你做了魚,是不是你餵它魚吃被卡住了。』李柱便罵道:『傻X,我怎麼會餵它吃魚,它一定是生病了,趕快把以前剩下的藥找來餵它。』
黑虎以前生過一次病,去寵物醫院開藥吃後就好了。鄢脂很快拿來了以前剩下的藥,李柱拿在手裡看了看後,便一手摸著那狗的頭一邊將藥喂進它嘴裡。然後,他又轉頭對鄢脂吼道:『傻X,這裡太熱,趕快把它抱進屋裡來。』
鄢脂突然對李柱說:『你媽才傻X,生你這麼一個渾小子!』
李柱一下子愣住了,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用顫抖的手指著她說:『騷貨,你膽大,敢頂嘴了!』鄢脂雙手叉腰地說:『我是騷貨,還不是你教出來的。』說完這話後,她便轉身進屋,坐在餐桌邊吃起飯來。
李柱在院裡又氣又急地叫道:『來把黑虎抱進屋裡去!』鄢脂在屋裡回應道:『要抱你自己抱吧,我正吃飯呢。』
李柱將輪椅滾進屋裡,兩眼圓睜著對鄢脂吼道:『你造反了?』
鄢脂慢悠悠地用筷子夾起菜放進嘴裡,又慢慢吃下後才說:『造反了,又怎樣?有本事你自己做飯吃好了。』
李柱坐在輪椅上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子,他才說:『鄢脂,我待你不薄啊。我知道你心裡有氣,以後我不罵你不就行了?』
鄢脂的反抗旗開得勝,她在心裡想,小雪那位朋友的辦法還真靈。
鄢脂得到這個辦法是在兩天前,李柱叫她給小雪送一張光碟過去。在這之前,李柱不斷打電話給小雪催要那幅畫。他在電話裡說:『那段錄像,皮貴已轉告你了吧。我已把它製成光碟,讓鄢脂給你送來。如果你不想給你媽添罪,就趕快把那幅畫交過來。』
小雪放下電話,一時沒有了主意。去靈慧寺沒找到那幅畫,這讓小雪對那幅畫是否存在產生了懷疑。但李柱的催逼怎麼應付?她只好打電話給胡剛。胡剛瞭解到這些情況後,想了想說:『讓鄢脂來,這是好事,我有辦法對付這個李柱。』
第二天,在鄢脂到來之前,胡剛先到了小雪家。他對小雪說:『李柱這個人太惡,我會教鄢脂一些辦法,讓她先把他的囂張氣焰打下去,這樣你這邊的壓力也可以小一些。』
小雪迷惑地問:『你有什麼辦法?』
胡剛說:『一句話說不清楚。總之,我和鄢脂說話時,你只管聽就是了。』
這樣,當鄢脂來了之後,小雪將主要的說話機會留給了胡剛。
鄢脂因個子高大豐肥,坐在沙發上比常人佔得寬一些。小雪和胡剛各坐一側。鄢脂將光碟交給小雪,說了句『李柱讓我帶給你的』之後便不再說話。她的頭四處轉動著,顯然對這個家有點好奇。
胡剛對鄢脂說:『我是小雪的朋友,今天湊巧在這裡見到你。不過我和李柱倒是有一些交往,也算是朋友吧。』
鄢脂看了胡剛一眼說:『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胡剛笑了笑說:『李柱和朋友聚會,你都在場嗎?既然你不是每次都在場,所以有些事你並不知道。今天見了你,有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
鄢脂有些詫異:『什麼事?儘管問。』
胡剛說:『李柱為什麼那樣恨你?他說總有一天要殺了你。我勸過他,何必這樣對自己的老婆呢?他說什麼老婆,連豬都不如。我說殺人可是要抵命的,他說我不殺她,讓狼狗把她咬死,這種事時有發生嘛,最多把狼狗斃了完事。』
鄢脂的臉已嚇得變了色。她罵了句『這個畜生』後,便捂著臉哭了起來。胡剛等她稍稍平息之後,又岔開話題說道:『我們知道,李柱正在向小雪要一幅畫,可是這幅畫在哪裡我們並不知道。他讓小雪拿不出畫就親自去見他,如果小雪去了,他會怎麼樣?』
鄢脂急忙擺手說:『去不得,我聽他喝酒時說,拿不出畫,他要乾了小雪。』
胡剛笑了笑說:『這個半身癱瘓的人,是在做夢吧。』
鄢脂說:『別小看他,他有大狼狗。他經常說,黑虎就是他,他就是黑虎,他每頓飯都和那狗一起吃,那狗只聽他的。』
小雪聽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胡剛雖已從皮貴那裡知道了這條狼狗的可惡,但也沒想到李柱敢對小雪打這個主意。胡剛將身子向鄢脂傾了傾說:『謝謝你的提醒,小雪是不會去見他的。可是你這輩子怎麼辦,就這樣被他折磨死嗎?』
鄢脂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我以前做過錯事,可都是他教的。』鄢脂說到這裡看了一眼小雪,沒敢把話往深處說,頓了頓又說道,『李柱說他現在是人財兩空,便把氣都撒到我身上了。』
胡剛說:『其實你不用怕他,他一個半身癱瘓的人,能對你怎麼樣?』
鄢脂說:『可他有那條狗幫忙,我不敢不聽他的。』
『把那條惡狗殺了!』胡剛站起來氣憤地說道,『殺了那狗,他就不敢再欺負你了。不然的話,你總有一天會被那狗咬死,李柱說過這個話,誰敢保證他不會實行呢?』
鄢脂不哭了,眼神發愣,她說:『對,殺了那狗,我就再也不怕他了。我剛和他在一起時,他開玩笑說過,我生了氣一屁股都可以坐死他,何況他現在是個廢人。』
鄢脂一邊說一邊笑,只是那笑容有點嚇人。很快,她又有些洩氣地說:『可是,我怎麼殺得了那狗呢?』
胡剛說:『算你運氣好,今天遇到了我。我是醫學院的,你知道醫學院要搞動物實驗吧,那些做過實驗的狗,沒用了,我們就讓它安樂死。』胡剛一邊說一邊拿過自己的揹包來,取出幾包狗食遞給鄢脂,並強調說,『這些東西挺香的,狗吃了之後,三天之內必定死去,並且沒有中毒反應,說是病死的沒人不信。』
鄢脂接過那幾包狗食,手有些顫抖,但眼裡發出異樣的光彩。
鄢脂走後,小雪對胡剛說:『你怎麼懂這些?』胡剛說:『在網上查的,網上什麼都有,想知道什麼,想買到什麼,鼠標一點,事情就搞定了。』
小雪說:『我有些害怕。』
胡剛撫著她的頭說:『別怕,我這樣做都是為了你。你等著瞧吧,李柱以後再向你要畫,一定不會那麼囂張了,因為他成天對付鄢脂都來不及呢。要知道,一個受盡屈辱的女人,報復起來也是很厲害的。哼,這小子也想來搶這幅畫,沒門兒!』
接下來的幾天,李柱那邊果然沒了動靜,不過小雪的心仍然懸著,聽見電話響就緊張。其實每天只有皮貴和胡剛與她通電話,關心的都是她的安全。皮貴還在電話裡告訴她,昨天給一個被殺死的女孩整容,這女孩是一個字畫收藏家的女兒,被人綁架後撕票了。皮貴說他給這女孩整容時,第一次感到手發抖,因為他聯想到了小雪的處境。他讓小雪儘量待在家裡,等到她媽保外就醫辦成後,就立即出國讀書去。
這天晚上,小雪躺在床上反覆想著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從偵探公司的胡柳藉口保護她到設計逼她交出畫,再到李柱直接向她要畫,都說明她爸確實留下了一幅名畫。因為信息靈通的偵探公司不會幹捕風捉影的事,而李柱的哥哥李祥就是她爸的司機,李柱斬釘截鐵地要這幅畫,應該有確切信息。這些人一定都認為這幅畫現在在小雪手裡,可是她真不知道。會不會世界上有的事,別人都知道,只有當事人矇在鼓裡?小雪突然想到一個可以尋求幫助的人,這就是燕娜。她要拍關於爸爸案子的電視片,掌握的材料一定更多更詳細,如果爸爸真有一幅畫留下來,她不會不知道。
第二天,小雪給燕娜打電話,說想去她家玩,沒想到,燕娜很猶豫,說工作忙,什麼時候在家自己也說不準。燕娜說這些話時語速很快,顯然有點緊張。小雪理解她的態度,現在連大院裡的人,除了那個神經有問題的孫伯伯外,其餘的人見著她都唯恐避之不及,何況燕娜,迴避她是出於人的自我保護本能。但是,小雪太想從她那裡探詢畫的事,於是說那我明天來吧,明天是週末,我約上皮貴一起來。燕娜這才鬆了口氣說,好吧,皮貴明天正好也要來替我打掃衛生。
小雪心裡有些為皮貴叫屈。她開始是為探尋謀害小雪的線索而進入燕娜家的,沒想到,他這個清潔工的角色形成後就不便更改了。接著還莫名其妙地成了燕娜的表弟。關於這事,皮貴對小雪說過,他願意把這角色繼續扮演下去,因為他覺得這對保護小雪有利,說不定什麼時候,燕娜會為小雪的事幫上忙。皮貴的直覺也許有道理,很可能關於那幅畫的事,在燕娜那兒可以迎刃而解。
第二天,小雪和皮貴到燕娜家的時候,恰逢燕娜把孩子從幼兒園接回來。這個三歲多的男孩穿著一件小T恤衫,一條揹帶式牛仔短褲,很帥氣。小雪蹲下身問道:『豆豆,在幼兒園想媽媽了嗎?』豆豆看著她不吭聲,只是怯怯地向後退了兩步。他的頭顯得很大,看上去像一個玩偶。燕娜走過來叫道:『豆豆,叫雪阿姨,叫啊。』他望了母親一眼,這才轉頭叫道:『雪、阿、阿——姨。』
這孩子說話口吃。小雪將帶來的那本矯正兒童口吃的書給了燕娜。燕娜感激地說:『讓你費心了。』然後,她們坐下來聊天。這之前,燕娜安排豆豆在窗前的小桌邊玩積木。
隨便聊了一陣後,小雪很快將話引向了正題。她說:『你們拍關於我爸的電視片,都有些什麼內容?』燕娜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就是你爸這個案子的全過程,目的是給各級幹部起個警示作用。小雪你放心,這個片子會在紀委的指導下拍攝,絕對實事求是。並且,你爸的事並沒牽涉到你,你不用有過多顧慮。』
小雪低下頭,心情很沉重的樣子。燕娜撫著她的頭髮說:『事情都過去了,你不要太難受。並且,你爸還是有一些好的地方,比如十多年前,你爸當農牧局長的時候,就「一對一」地幫助過一個山村的小女孩讀書,從小學一直資助她讀到大學,就在你爸被「雙規」前一個月,他還給這個讀大二的女孩匯了款。堅持了十多年的資助,不容易啊。這些都說明,善惡在一個人身上是同時存在的,關鍵是怎麼抑惡揚善。在電視片中也會提到這件事,以便更真實地反映你爸的人生過程,引起人們的深思。』
資助山村貧困孩子的事,小雪幾年前曾聽媽媽提起過。此刻聽說電視片中也將提到這事,她不禁心生感慨地對燕娜說:『我爸還真是做過一些好事……』說出這話,小雪低頭哭了起來。
燕娜過來給小雪茶杯裡添水時,小雪仰臉問道:『現在有傳聞說,我爸留下了一幅很名貴的畫,可我一點也不知道,你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嗎?』
燕娜怔了一下問道:『你聽誰說的這事?』
『是大院裡的風言風語,被我家保姆聽到的。』小雪這樣回答,是不願將這事說得太深,不然又是私家偵探又是他爸的司機,這樣複雜的事說出來或許會給她帶來新的麻煩。
燕娜堅定地說:『小雪,別聽那些傳聞。要真有那幅畫,你爸的案情裡會公佈的,並且紀委提供給我們拍片的資料裡,也沒有提到這件事,你要相信組織,相信法律。』
小雪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正在這時,豆豆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小雪抬眼望去,窗臺邊的豆豆正對著桌上散亂的積木放聲大哭,而皮貴站在旁邊,手足無措。
燕娜走過去詢問,豆豆便哭著抱住她的腿。皮貴說,他打掃衛生時看見豆豆老拼不好積木,便過去幫助他,沒想到他剛蹲在小桌邊,豆豆便哭叫起來。
燕娜笑了笑,蹲下身對豆豆說:『這是皮叔叔啊,教你玩積木,不好嗎?』
『我、我怕!』豆豆哭叫道。
燕娜搖了搖頭說:『豆豆,你怎麼怕生人了?別怕,皮叔叔愛你。去和皮叔叔握一下手,就什麼都好了。』
豆豆猛地將兩隻小手背在身後,抬頭望了一眼皮貴,又望了一眼燕娜,然後哭著說:『不,不,媽媽——我、我要上樓玩、玩去了。』
燕娜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說:『別哭了,媽媽同意你上樓去玩。』
豆豆跑著上樓去了,小雪看著他跌跌撞撞的樣子,在他背後叫了聲『小心點』。燕娜說:『沒事,他挺會爬樓的。』然後又轉向皮貴說,『這孩子有點怕生人,你別介意。』
皮貴打掃完衛生後,燕娜留小雪和皮貴在家裡吃晚飯。她說她這裡很冷清,難得有人來熱鬧一下。小雪說好,我幫你做菜。
晚飯做好時,天已暗了下來,燕娜這才想起一直沒看見豆豆。小雪說:『他不是在樓上玩嗎?我去叫他。』燕娜說:『好,雪阿姨去叫他,他會聽話的。』
小雪向樓上走去,腳步將木樓梯踩得『咚咚』地響。上樓後,她先打開了過廳的燈,看見地板上攤放著一本畫冊,顯然是豆豆放在這裡的。但房間裡空無一人,小雪退到過廳裡,走到書房門前,壓了一下門把手,門是鎖著的。她大聲叫道:『豆豆!豆豆!』但各處均沒有動靜。
豆豆到哪裡去了呢?天黑前沒見他下過樓呀。小雪滿腹狐疑地向過廳的盡頭走去,發現轉個彎有一條狹長的走廊,走廊盡頭堆放著一些廢舊傢俱。小雪走過去,在傢俱的縫隙中看見一道向上的樓梯,原來,這上面還有一間閣樓。小雪對著上面叫了聲『豆豆』,仍然沒有動靜。她便擠過這些舊傢俱上了閣樓,一眼便看見豆豆正坐在地板上,對著一支點燃的紅色蠟燭發呆。小雪驚叫道:『豆豆,你怎麼在這裡呀?點蠟燭很危險的,要是失了火可要出大事的。』
豆豆點亮的是一支裝在玻璃杯裡的紅色蠟燭,小雪在客廳裡見過這東西,豆豆不知何時將它帶上樓來了。
豆豆看見小雪,一點不怕生地撲過來抱住她的腿說:『雪、雪阿姨,我怕!』
『怕什麼呀?』小雪蹲下身說道,『你害怕怎麼還上這裡來?快跟我下樓。』
豆豆說:『在下面媽媽不讓我點蠟燭。』
『不要玩這種東西,』小雪語氣溫和地說,『知道嗎?小孩子不能玩火。』
『有火就沒有鬼了。』豆豆說。
這話讓小雪驚了一下,並且,豆豆說這話時,第一次沒有口吃。
『什麼鬼?你從哪裡聽來的?』小雪語氣略帶嚴厲地對豆豆說,『這世上沒有鬼,幼兒園老師沒給你講過嗎?』
豆豆不吭聲。小雪抓起他的手向樓下走去,豆豆的手有些涼,也許是閣樓上有些陰冷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