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部小説至今為止寫得很混亂,是因為接連發生的事情根本容不得我來慢慢理清思路。比如,宋青剛剛告訴我她在酒吧的經歷,這使我對已失蹤一年多的董雪陡生可能生還的念頭,但是,一天過後,另一個更令人吃驚的消息又傳到我的耳中,那就是董雪並沒有失蹤,更沒有離家出走,她一直就在紀醫生家中。
告訴我這一消息的仍然是宋青。她説,醫院的藥劑師、那個瘦瘦的張老頭昨天將她叫到藥房裏,在層層疊疊的藥架的掩護中,張老頭悄悄告訴她,所謂董雪失蹤的事完全是紀醫生一年多來編造的謊話。其實,董雪並沒有失蹤,她就在紀醫生家裏。張老頭説,他就住在紀醫生家的樓下,昨天夜裏,他聽見紀醫生家裏一直放着音樂,間或還有説話聲、笑聲,他感到奇怪,便悄悄爬上樓去,隔着門往裏聽。音樂聲中,突然聽見董雪在説話。她説,我累了,腿部痠痛了。紀醫生説,跳啊,再跳一圈。這不是在跳舞嗎?張老頭一邊下樓一邊想,董雪以前是市歌舞團的職業演員,在家也跳舞這沒什麼,可紀醫生為什麼要宣稱他老婆失蹤了呢?並且這一年多來,裝成很悲痛的樣子,還又是報案,又是在報上登出尋找董雪的啓事,這太讓人費解了。
我問宋青,董雪就在她自己的家裏,你相信嗎?宋青非常困惑,她説又相信又不相信。她這話也正是我的感受。我問宋青,紀醫生今天上夜班嗎?宋青説,不來,據説他患了重感冒,請了幾天假。我説那好,今夜我們就去搞個清楚。
夜裏,我坐在宋青的值班室,望着牆上的掛鐘,我們心裏都忐忑不安。據藥劑師張老頭説,他是在睡着後被樓上的音樂聲驚醒的,估計時間是在半夜12點過後了。因此,我們的行動時間定在夜裏12點整。
這時,小梅和宋青一起值夜班,她穿着白罩衫進進出出的,一刻就沒安靜過,稍有空閒,就拿起電話往外撥,然後就説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話。宋青説,小梅你就別纏綿了,快到病房去看看那些輸液的病人,小梅對她做了一個怪相,然後很不情願地出去了。
我看了一眼掛鐘,差3分12點。宋青聰明地叫走小梅,是為了讓我們不知不覺地溜掉。我搓了一下手説,走。
從電梯下到住院部底樓,黑乎乎的醫院大院裏是出奇的安靜,我們經過林陰道,經過噴水池,一直往西北角走。這裏出現了一道圍牆,圍牆下開着一道小鐵門,從這裏過去就是醫院的宿舍區了。
我們來到了紀醫生的單元門口,整個樓道是漆黑一片,宋青説,整個宿舍區的樓道就房子剛建好後有過幾個月路燈,以後就一直壞了,也沒人來管。
宋青抓住我的手臂説,紀醫生住最高一層,7樓,這可怎麼上去啊。我説這樣最好,免得被別人看見。
我們用腳尖碰到了第一階樓梯,就這樣摸索着登樓。每到兩個拐彎處,我就叫宋青記住,這是一層樓了,也就是説,到第14個拐彎處,就是紀醫生的家。宋青很緊地挽着我,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覺得她的手掌冰涼,被我的手握着,像一隻掉在水裏的小鳥。我附在她耳邊説,別怕。她嗯了一聲,身子卻有點哆嗦。
我正不明白宋青為什麼這樣害怕,突然,上面的樓梯有了腳步聲。我們停了下來,那腳步聲很輕微,顯得小心翼翼的,但由於太安靜了,那咚咚的腳步聲還是顯得驚人。宋青突然啊的叫了一聲,我想用手去堵她的嘴,但已經來不及了,那一聲啊的叫聲在樓道里像一條被突然撕開的縫,使我的頭突然變大,額上剎那間出了冷汗。
隨着宋青的一聲尖叫,那正在下樓的腳步聲突然消失了。我們正屏息聆聽,那腳步聲又響起來了,並且很快,是返身上樓的聲音。我一下顧不得許多,拉起宋青就往樓上追,宋青一面掙扎一面被我拉着跌跌撞撞地往上奔,中途至少摔倒過兩次,我扶着樓梯欄杆站起來又往上跑,宋青突然拉住我説,到了。
我抬頭一看,上面還剩下半截樓梯,顯然是通向樓頂的了。半明半暗中,那半截樓梯像一個枯槁的老太婆瘦骨嶙峋地支在那裏,我無端的感到那樓梯上積滿灰塵。
這裏已經是七樓了。黑暗中我辨認出一道門來。我湊過臉去往裏聽,宋青拉了我一下悄聲説,錯了,是這邊。宋青附在我耳邊説,那邊住的是白教授,早帶着家人出國去了,房子還一直空着。這邊才是紀醫生的家。
我和宋青同時把臉貼在門上往裏聽,裏面寂靜無聲,哪有什麼音樂和董雪的説話聲。我開始懷疑藥劑師的説法是否可靠,宋青卻示意我再等一會兒。
我們蹲在這暗黑中。眼睛適應以後,樓道和樓梯扶手的輪廓都顯現出來了。
突然,我們頭上的樓梯響起了重重的腳步聲,我抬頭一看,一個人正從那通向樓頂的半截樓梯上往下走來。
中午兩點,呂曉婭午睡正香。
自從住進醫院以後,這張23號病牀就沒讓她在夜裏睡過安穩覺。那本《女巫》的書她已經不看了,但秦麗死在這裏卻是事實,並且還在牀墊下留下一本日記,那裏面的記載讓呂曉婭心驚肉跳,幸好,她還沒遇上那個白臉女人在半夜時出現在牀前。她想,説不定秦麗就是這樣給嚇死的。
她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中感覺到牀前有人。上次出現的怪事一下子反射到她頭腦中,移到牀前的椅子,地上的煙灰……她一翻身坐了起來,看見一個男子正坐在她牀前。
呂曉婭驚得一下子説不出話來,睡意全無,頭腦異常清醒。你是什麼人?她厲聲吼道。
那男子二十多歲年齡,面容卻像中老年人那樣憔悴。呂曉婭突然翻身坐起的舉動顯然也使他受了驚嚇,他吞吞吐吐地説,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來看望秦麗的。
秦麗?呂曉婭感到背脊發冷,她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個陌生男人問,你是説那個早已死了的秦麗?
她住在這裏的,那男人説,她就睡這張牀,我守了她很久,我給她喂水,還給她唱歌,她喜歡我在這裏守她。
可是她已經死了!死了!你知道嗎?呂曉婭感到自己的嗓音變得有點嘶啞。她抓起牀頭的睡衣穿在身上。想到剛才自己很暴露的身體,她對眼前這個混蛋充滿仇恨。你給我出去!她大聲吼道。
病房們砰然大開,一大羣人擁了進來,有病人,有病人的家屬。對這種竄進病房的不速之客,所有的人都很憤怒。有的説,快去叫保安,把他抓起來!
那混蛋坐在椅子上,嚇得縮成一團,口裏不斷喃喃説道,我是來看秦麗的,秦麗一個人沒人給她倒水喝,秦麗要我來守着她……
穿着制服的保安走進來了,這是一個個子高大的年輕人。他徑直走到那混蛋的身邊,一個閃電般的動作就已把那個木然的混蛋的手臂扭到身後。走!保安吼道,到治安室去説清楚,這裏經常掉東西,都是你們這些藉口看病人的人偷走的。
圍看的人一陣歡呼,簇擁着這個獵物擠出了門。
呂曉婭束好睡衣的腰帶。她感到腦子裏一片茫然。清潔工小夏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她説楊斌被保安抓走了嗎?宋青問,哪個楊斌?就是秦麗的男朋友呀,小夏説,秦麗沒死以前,他經常來守護她,我認識這人的,不壞,肯定不是來偷東西的。呂姐,你去治安室把他領出來吧。
呂曉婭彷彿一下子明白了許多,她説好,我去領他出來。她覺得心裏有種説不出的滋味,似乎是想起了自己上次發現有子宮腫瘤後,那個離她而去的男友,混蛋,她在心裏罵道。
呂曉婭到了醫院大門側面的治安室,她看見楊斌已經被一副手銬銬在柱子上,屋子裏的幾個保安正在打撲克。
她走進去説,我弄錯了,這人是來看我的,他叫楊斌,我睡昏了頭一下子沒認出來。
一個保安就站起來,神情怪異地望着她。她這才發覺自己慌亂中穿着睡衣就跑下來了。她攏了攏睡衣前襟,感到周身不自在。
保安的鼻子裏哼了一聲説,這怎麼回事?弄錯了?你怕我們閒着沒事會受涼是不是?好好好,你帶走吧。
他過去給楊斌鬆了手銬。楊斌的臉色更加蒼白,但頭腦彷彿清醒了些,他對呂曉婭説,對不起你了,我不是有意要打擾你的。
呂曉婭脱口而出,説你來了正好,秦麗有件東西丟在這裏了,你把它帶走。呂曉婭是突然想起了那本日記,她正不知拿它怎麼辦才好。前段時間,她把這日記給那個姓徐的作家看了,他也沒提出什麼好主意,後來又把日記還到她這裏。她覺得自己晚上睡不安穩或許與這日記有關。再説,已死了的人了,她曾經遇見的怪事誰管得了?除非這死人能活過來説話差不多。既然楊斌是她的男友,又這樣愛她,那就物歸原主吧。
楊斌感到十分詫異,秦麗會有東西掉在這裏?進了呂曉婭的病房後他説,看來我到這裏來是對的,難怪秦麗每天晚上都託夢給我,她説她一個人很寂寞,她想見到我。我在夢中看見秦麗就睡在這病牀上,側着頭對我説話,與我守護她時一模一樣。這樣,我就悄悄地來了。我以前給宋護士説過,想看看23牀,可宋護士攔住了我。所以我只好偷偷溜進來,真的,我不是要打擾你,並且,我在牀邊坐久了,有時看着你還真像秦麗。
這最後一句話讓呂曉婭心裏咯噔了一下,趕緊打斷他説,得了得了,把這個東西拿去快走吧。説着,便從抽屜裏取出那本日記交給他。
年輕人捧着那日記本,雙手發抖。他迫不及待地翻開讀起來。突然,他抬起頭對呂曉婭説,不對,這些字不是秦麗寫的!
呂曉婭大吃一驚,你看這些內容,都是秦麗遇見的事啊。
可楊斌堅定地説,這不是秦麗的字,不是!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半夜出現的可怕景象。那一刻,我慣有的信念、判斷和意志都在瞬間崩潰。聽着沉重的腳步聲從那連接樓頂的半截樓梯上走下來,蹲在紀醫生門外的我和宋青都嚇得動彈不得。我睜大眼睛望着那個黑影,突然,黑影的面部正面轉向了我們,我看見了一張慘白的女人的臉。有一瞬間,我想發出一種厲聲喝問來鎮住她,但我的口張了一下卻沒發出聲音,倒是那慘白的女人突然發出一聲金屬摩擦般的怪叫,這叫聲有點像笑,又有點像哭。我覺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就像要吐出來一樣。同時空中響起了另一聲慘叫,這是宋青發出來的,我感到宋青已經倒在地上。那慘白的女人像撲過來一樣已經到達我的身邊,蹲在地上的我甚至感到她的黑袍子在我的臉上掃了一下。越過我們後我聽見她咚咚下樓的聲音。而幾乎是同時,紀醫生的房門砰然打開,一道強烈的燈光射出來,我感到一下子睜不開眼。
紀醫生穿着條紋睡衣站在門口,出什麼事了?他大聲問道。我扶着宋青站起來,紀醫生望着我們,驚訝得張大嘴而沒説出話。
我感到渾身無力,扶着宋青便走進了紀醫生家。我示意紀醫生把門關上。
這時我的頭腦清醒了些。我説是宋青來找他,看看呂曉婭的切片檢查結果出來沒有。半夜了宋青害怕,我便陪她來,沒想到從樓頂上走下一個面容慘白的黑衣女人,我們都被嚇昏了。
我隨口編造的這個藉口顯然不太合理。紀醫生疑惑地説,呂曉婭的檢查結果該問化驗室啊,我今天沒上班,怎麼知道這些?夜半三更的,你們跑到這裏來撞鬼,真是稀奇。
宋青趕緊彌補我的説法,她説本不該來的,呂曉婭催問得急,就順便來看看,因為化驗室的人已經下班了。
好了好了,紀醫生將信將疑地説,我早就睡覺了,聽見門外有人怪叫,沒想到是你們。那個黑衣女人該不會是賊吧?她跑到我的樓頂上去做什麼呢?
我們無言以對。紀醫生給我們倒了兩杯水過來,説,我們到樓頂上去看看,那裏是我辛辛苦苦建出的屋頂花園,看那人在上面搗了什麼鬼。
我望了宋青一眼,宋青的臉色還沒完全恢復過來,她心有餘悸地説,算了,明天再看吧,夜半三更的,也看不見什麼的。
紀醫生説,也好。他坐在沙發上,用手撐着額頭,繼續自言自語道,面容慘白?這是什麼人?
我環視着這間長方形的客廳,除了我們坐着的這套黑色沙發外,正對面是一台大屏幕彩電和一套音響設備,側面是一排裝飾感很強的組合櫃,紫紅色的窗簾很厚重地覆蓋了靠窗那面牆,地上鋪着光滑的拼木地板。
我想,那個藥劑師聽見的音樂聲和董雪的説話聲應該就是在這客廳裏發生的了。
我想試探性地問一問紀醫生董雪失蹤後的情況,以便看看他的反應。但想了想,一下子找不到引出這個話題的理由。於是只好隨便説道,紀醫生,你這套房子真大啊。
不算大不算大,紀醫生説,董雪在的時候,還嫌這不夠寬呢。我説當然,怎麼能和她以前在歌舞團時的練功房相比呢。
我趕緊接住這個話題問,一年多了,董雪就沒一點消息。
紀醫生長嘆一聲説,別説了,我開始還盼望她能有信或者有電話來,現在是死了心了。
我突然發現這間客廳有個奇怪的地方,那就是沒有通向其他任何房間的門。除了靠窗那邊外,三面牆皆是板式裝修,一直到頂的水曲柳木板,有着好看的木紋。
我站起身來,裝着要活動活動腿腳,在這客廳中踱起步來。很快我計算出來了,這客廳長的一邊是8步多一點,寬的一邊是5步多一點。我走一步大概是60釐米,那麼,這客廳確實不大,約15平方米左右。
在這之前,我聽宋青講過,紀醫生按教授級分的房子,大約有120多平方,也就是説,除了我們現在坐着的這間客廳,還有105平方米以上的面積躲藏在這板壁後面。
我感到非常迷惑,因為我無法想像這套房子的具體佈局。首先,我連通向其他地方的門也未發現。我的眼光再次在幾面牆上搜索起來,左側板壁上嵌着的一幅穿衣鏡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那就應該是門了。
但我還是不明白,紀醫生怎麼喜歡把房子裝得這樣撲朔迷離呢?
宋青已經在和紀醫生告辭了。我從靠窗那邊走過來説,借一支手電吧,樓梯太黑了。
紀醫生猶豫了一下,説沒有手電,以前有一支,燈泡壞了,就沒換過。
我們只好出門。宋青叫紀醫生趕快休息,本身就患了重感冒在家休息,別因為我們把病搞重了。我也順勢説了一些抱歉的話。
紀醫生關上了門。我們站在黑暗中,讓眼睛習慣了一下,才慢慢看見了樓梯的輪廓。
晚上9點,值班室門外有人探了一下頭。
宋青看見是鄭楊來了。她想正好,今天紀醫生也在,看能不能把鄭楊的病牀安排了。想着這個牛高馬大的刑警隊偵察員將住在這裏,她心裏一下子踏實了許多,她甚至勾畫着鄭楊抓住那個慘白女人時的情景,這樣,從此後她再也不用擔心受怕了。
小梅迅速走出門去,她説,嗨,為啥這樣晚才來,腳脖子抽筋了是不是?鄭楊説,有事剛辦完啊,哪像你,穿件白大褂在病房走一走就算上了班,輕鬆死了。
小梅打了他一掌説,不説了,快進來,看能不能給你張病牀,讓你過過生病的癮。
小梅將鄭楊介紹給紀醫生。宋青笑吟吟地在旁邊對他點點頭。小梅説,這醫院發生的怪事太多了,什麼白臉女人都在這一帶神出鬼沒。什麼年代了,還是《聊齋》那個朝代啊?牆壁上的一幅畫中都可以走下一個人來,簡直是笑話。紀醫生你説是不是,這種讓人驚怕的日子再也不能過下去了。鄭楊説,讓他在這裏住上三天,包管抓住那個白臉女人,紀醫生,你就相信警察吧,你看他,小梅拍了拍鄭楊的肩膀説,曾經一個人生擒三個惡徒,醫院發生的這點事還對付不了嗎?
這事來得很突然,紀醫生一定深感意外。你是警察?紀醫生小心翼翼地問。鄭楊老老實實地遞上證件説,吃這行飯五年多了,不小心還立過一次三等功,嘿嘿,見笑。紀醫生像翻看病歷那樣翻看着鄭楊的警官證,看後他拍拍鄭楊的肩頭説,小夥子,不錯!可要安排病牀我是做不了主的。你想,莫名其妙睡個大小夥子在病房裏,上面來會診什麼的發現了,我怎麼説?我説是我安排的警察在這裏破案,上面的頭兒不把我罵昏才怪。要破案,只有由醫院的頭兒去公安局報案,然後由局裏派警察來調查,這樣才行。
宋青説,醫院會報案嗎?頭兒一定會説,什麼白臉女人,你們這些人神經過敏,想造點怪事把病人都嚇住,別人都不敢來這裏治病是不是?這樣你們就清閒了,可是你們的飯碗也許就要砸了。
紀醫生説,這事可就難辦了。
鄭楊拍了拍額頭,説不用你們操心了,病牀也不要了,這事我自有其他辦法,你們就聽着好消息吧。好,我今晚就先走了。
鄭楊對他們一一點頭就走了出去。宋青不知他想出了什麼鬼主意。
小梅追了出去,在走廊上問他,你不管了?鄭楊説,管!我以後半夜時常來這轉轉,我會有辦法逮住那白臉女人的。
走到電梯口,鄭楊沒停下,繼續往前走,在步行樓梯口站下。小梅奇怪地望着他説,你要走下去,啊?這裏可是16樓。
步行樓梯一片漆黑。確實,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病人,都不會走這樓梯的,尤其是夜裏。
鄭楊表情異樣地盯着小梅看,就是不説話。小梅一下子懂得了他的心思,她推了他一把説,你討厭!然後就伸出一隻手去摟着他,朝漆黑的樓梯走下去。
他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了好一會兒,在一個拐彎處站住了。他們彷彿鑽進了一個漆黑的山洞裏,一邊是欄杆,一邊是洞壁。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小梅護士衫的扣子已經被解開了。天氣太熱,她裏面只穿着胸罩和小褲衩,這讓鄭楊的手更加激動。她緊緊抱住鄭楊的脖子,感到自己緊貼着他的身子像要溶化了一樣,他們的喘息聲都變得急促起來。她放下一隻手來,在腰間摸到了他的拉鍊,她用力往下拉開了它。她的手充分感受到了他的興奮。
突然,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上樓來了。並且,從聲音判斷,這上樓的人離他們只有幾步距離了,小梅慌得不行,但沒法作任何躲避了。她只有一頭紮在鄭楊懷裏,將臉深埋在對方胸脯上。她想周圍這樣黑,誰也看不見誰,只有這樣挺過去了。
她聽見這腳步聲在他們近旁略一遲疑,很快從他們身邊擠過,然後上樓了。直到這腳步聲完全消失,小梅才大出一口氣,推開鄭楊説,都是你,隨時都這樣猴急,差點就丟人現眼了。
鄭楊説,這就是歷險記啊,你以後想起印象更深刻,是不是?説完又伸手擁住她。
小梅突然掙脱出來,一邊扣上護士衫一邊説,不對啊,這人怎麼不乘電梯呢?黑燈瞎火的,沒人走這樓梯的。並且,發現了有人站在這裏,這人怎麼也不出聲問一句話呢?
鄭楊也猛然有了感覺,這人是有點奇怪。
小梅説,我當時把臉埋着了,你看見那人了嗎?
鄭楊説,看不清楚,但感覺是個女人,穿着黑袍子之類的衣服。但完全看不見她的臉,也許她是埋着頭走的。
小梅説,我害怕!
鄭楊突然説,有了!這人不乘電梯是為什麼?她怕被別人看見是不是?怕被別人看見的人一定有特別的身份,有需要隱藏的目的,真是天助我也。我們現在立即上樓去,把所有的病房查看一遍,如果有穿着黑衣或手上搭着黑紗的女人就抓住她。
説完,他拉着小梅的手就往樓上狂奔。小梅感到他就像一隻上山的獵狗似的。
這天,我睡到上午11點才起牀。
表弟的病情有所好轉,或許是讓我放心睡覺的理由,睡在表弟的病房裏,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醫生、護士的説話聲,我知道已是早晨了,他們來給表弟做例行檢查,但我困得不行,就是睜不開眼睛。
昨天半夜在紀醫生家門口的可怕經歷也使我睡得不踏實。一閉眼,就看見那個穿着黑袍、面容慘白的女人從半截樓梯上直面走來。還有紀醫生家的小客廳,嵌在牆上的一面穿衣鏡閃着詭奇的光。我不斷翻身,儘量不去想這些,直到快天亮時才睡得什麼也不知道。
起牀後就遇到呂曉婭在走廊上招呼我。她讓我去了她的病房,神色凝重地説,那日記是假的,秦麗的男友辨認過了,完全不是秦麗的筆跡!
這讓我相當吃驚。這是怎麼了?誰模仿秦麗的口吻寫這些東西呢?還把它神秘地壓在23牀的牀墊下,這是為什麼?
有人輕輕地敲門。
呂曉婭警惕地説,請進。一個身材頎長的漂亮女子提着一大袋東西走了進來。
呂曉婭歡叫着迎過去,她們親熱地擁成一團。那女子手中提着的一大袋東西掉在了地上,有一堆蘋果從袋子裏滾出來,一下子滾得滿地都是,最遠的兩個蘋果一直滾到了屋角。
我一時不知所措。便彎腰去揀拾那些蘋果。那漂亮女子也參加進來一起揀蘋果,我看見她的手豐潤細長,長指尖上塗着透明的指甲油。
這是薇薇,呂曉婭給我介紹説,我的妹妹,時裝模特兒。你看,和電視上見到的那些沒什麼兩樣吧?呂曉婭的話音裏充滿讚賞。
你的妹妹?我不解地問道。
呂曉婭開心地笑起來,怎麼?我就不能有一個妹妹了?我們比親姐妹還好呢。
薇薇站在旁邊,臉上露着好看的笑意。
這是徐老師,作家,呂曉婭給薇薇介紹我。薇薇大方地向我伸出一隻手來,握手時我想到了“柔弱無骨”這個詞彙。
看樣子,薇薇不到20歲的年齡,高高的個子,脖子和肩膀線條優美,胸脯豐滿,把一件奶黃色小衫繃得緊緊的。這不像我在電視上看見的那些身材像電線杆一樣的瘦長模特,倒更像一個性感炫目的演藝界明星。
薇薇拉着呂曉婭的手坐在牀邊,説對不起,好久沒來看你了。到外地去參加了幾個時裝表演會,昨天剛趕回來,昨晚一夜都在想,呂姐要罵我了。這下好了,我一時不會再走,我會每天都來陪你。呂姐,不罵我吧?
呂曉婭笑吟吟地説,你再不來,我就死在這裏了。
薇薇伸手去堵她的嘴,面色驚恐地説,不許這樣講,不許這樣講嘛。
呂曉婭摸了一下她的臉安慰道,放心吧,你看我,像個要死的人嗎?
呂曉婭站起來,在薇薇面前優美地轉了一個圈,她的睡衣裏一下子就漲滿了風,使我也深受一種生命活力的感染。
不過,呂曉婭坐下來説,我昨夜做了一個奇怪的夢,真是太奇怪了。
薇薇緊張地望着她,我從側面看見薇薇的長睫毛使她的眼神格外動人,鼻樑挺拔秀美,從側面看更像一幅雕塑作品似的。
呂曉婭説,我老是夢見一隻飛蛾,一隻毛茸茸的大飛蛾,它在我病牀上不停地飛,有幾次它對着我的臉撲下來,我的額頭幾乎感到了它那毛茸茸的翅膀和肥大的肚子。我用手去趕它,它便飛開了,在空中繞圈子,但很快它又俯衝下來,還同時發出了一種有點像嬰兒哭泣那樣的聲音。我陡然坐起來去趕它,我醒了,發現自己坐在牀上。
我看見薇薇用手捂着臉。我開始以為她是害怕,但接着發現不對,薇薇是哭起來了。
呂曉婭趕緊扶着她的肩頭問,薇薇,怎麼了?
薇薇抬起淚水打濕的臉來,説,我怕這個夢不吉利。
呂曉婭説,傻妹妹,還相信這些?我想是我開着燈睡覺,那日光燈管的嗚嗚聲在我夢中變成了飛蛾的翅膀。
薇薇的表情一下子輕鬆了許多,説,呂姐,你真會聯想,就像你設計時裝一樣。
我想我應該離開了,便站起身來告辭。呂曉婭説,那本日記的事還沒搞清楚呢。她説沒關係,可以講給薇薇聽的。説着,便從抽屜裏取出那本日記來,她説,現在它是沒有主人的了,你再研究研究,這事太奇怪了。
呂曉婭將這本冒秦麗之名寫的日記之事簡略給薇薇講了一遍。薇薇瞪大了眼睛,詫異得一下子説不出話來。
我再次翻看着這本日記,看着那些工工整整的字跡,弄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要幹這種仿冒的事。
突然,薇薇驚叫了一聲,指着地上説,那是什麼?從日記本中掉下來的!
我埋頭一看,地上躺着一隻飛蛾,一隻已被書頁壓得扁扁的飛蛾。
我們三人幾乎是同時蹲下去圍着它看。一隻黑灰色的大飛蛾,毛茸茸的,肥大的肚子因夾在本子中的時間太長,已經壓得扁扁的。
我迅速在日記本中翻到了夾它的那一頁,那是還未寫過字的空白地方,紙頁上清楚地印着這飛蛾的痕跡,還粘着一些毛粉。奇怪的是,我和呂曉婭以前數次翻看過這日記,怎麼從沒發現過呢?
我抬起頭來,看見呂曉婭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嘴唇有些發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