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月光照着山野裏一頂帳篷,劉盛和徐教授已在帳篷裏睡着了。帳篷外面有一堆已經熄滅的火堆,有未燃盡的樹枝在冒着縷縷青煙,彷彿是月光下的一個祭壇。胡老二睡在懸在半空的吊牀上,在兩棵樹之間,這張用粗繩編織的繩網已經伴陪胡老二三年時光了,在追殺黑熊的山中他用它露宿。
三個從風動鎮出發的男人在山中攀援了一整天,現在睡在大山的皺褶裏,月光安撫着他們的野心和渴望。這是天脊山,它將風動鎮安置在谷底,自己卻無限升高,在海拔5000米之上,便是終年積雪的山頂了。由於氣候惡劣,這些冰雪上至今還未留下人的腳印。如果有神站在山頂往下看,他會發現在雪線以下,樹木逐漸由針葉類變為闊葉類,而在半山腰以下,現在正是夏季,睡在帳篷裏的兩個男人正出着悶汗,因為他們怕蛇溜進來,將帳篷封得太死了。
劉盛在悶熱中嗅到了血腥味,他探頭一看,山崖下有一輛汽車的殘骸,旁邊躺着鮮血淋淋的艾楠。她死了,劉盛悲痛欲絕地想大叫,嗓子卻被堵住了發不出聲音。這時,他望見山崖下面出現了一個拄着枴杖的老太婆,老太婆走到艾楠身邊,輕飄飄地將艾楠扶起來,然後將艾楠背在她的背上,一步一步向一片密林走去……
“啊———”一聲大叫終於從劉盛的喉嚨裏爆發出來,他醒了,將睡在帳篷裏的徐教授也驚醒得坐了起來。他給教授講剛剛做的噩夢,兩人的額頭上都沁着汗,徐教授建議到帳篷外呆一會兒。
外面涼爽多了。月色朦朧,除了周圍的樹木和岩石依稀可辨外,整座天脊山彷彿被月色蒸發了。
“你很愛你的妻子。”徐教授替劉盛解釋他做的夢。“所以你時刻擔心着她的安全,才會做那樣的夢,這種夢釋放着你內心的緊張。”
“是嗎?”劉盛望了一眼這個年過六旬的長者,“車禍現場倒是我來這裏的路上留下的印象,可是,那個老太婆出現在夢裏是什麼意思呢?她就像一個鬼要將艾楠揹走似的。”
“這還不清楚。”徐教授拿出香煙,遞給劉盛一支後説,“風動鎮那個老太婆唄,昨天夜裏不是還嚇得你和艾楠在房裏大呼小叫的。”
劉盛感到背脊發冷:“從這個夢看,艾楠會受到傷害嗎?”
“別迷信了。”徐教授吸了一口煙,煙霧攪亂了他臉上的月光,“雖然你們無意中闖進過老太婆的屋裏,還要了她的幾根頭髮,但不會有什麼禍事的,別聽信當地人的話,説什麼外來人衝犯了死老太婆會惹禍上身。”
“但是,這老太婆死了三年為何會死而不腐呢?”劉盛説完後望了一眼不遠處的吊牀,似乎要喚醒睡在陰影中的胡老二也來參加討論心裏才踏實。胡老二昨晚送頭髮來時對劉盛説,他進老太婆房子後是先在堂屋裏燒了一炷香的,他説老太婆也許不會怪罪他要了她的幾根頭髮。
此刻,睡在吊牀上的胡老二並沒有被他們的説話聲驚醒。這個一心復仇的漢子正在積聚體力,以便隨時挑戰那頭咬死他老婆的黑熊。三年了,他關閉了鐵匠鋪,除了在坡地上種點玉米外,其餘的時間都用在了復仇的尋覓中。
徐教授到底是教授,他對老太婆死而不腐的解釋是,首先老太婆的胃腸很乾淨,據説她死前一個月就沒怎麼吃東西了;其次是她的住房在一個乾燥向陽的坡上。在這樣的條件下,她死後逐漸成為乾屍並不神秘。這就像化石一樣,上億年了,你説那些魚和蜜蜂為何還保存在岩石裏,這裏面各種因素可多了。
人最關心的還是自己的事,徐教授説起化石來就沒個完,完全忘記了月光下的劉盛正忐忑不安地惦念着艾楠的安全。昨天早上他出發時艾楠還沒起牀,只迷迷糊糊地問他進山去多久時間,他説無論能否找到古生物的化石,就去兩天時間,因為兩天後二愣子就會送她老爸的墓碑來,他一定得趕回來的。想到剛才的噩夢,劉盛開始後悔不該將艾楠一個人留在風動鎮。
天亮以後,這三個淹沒在大山中的男人繼續上路。劉盛揹着摺疊好的帳篷和乾糧走在最後,前面是徐教授,他揹着水壺和挎包,挎包裏裝着小鐵錘和鑿子,都是用來敲打岩石的工具。再前面是胡老二,他扛着長矛的身影像是來自某個部落的土人。
他們沒再往上走,而是開始在山腰地帶迂迴前行,因為劉盛要求今天天黑前得回到風動鎮去。徐教授卻意猶未盡,他説他以前一個人上山從未走過這麼遠,他覺得再往上走一走,也許就可以發現古化石了。
徐教授的體力讓劉盛吃驚。62歲的人了,頭髮已開始斑白,但身架卻硬朗得很,他有時用手拍拍劉盛的肚子説,人到中年,你得加強鍛鍊哦,把這已經有點凸起的肚子練下去才行。看你,氣喘吁吁的,還不如我這老頭子。
徐教授雖説是文人,但在探究古典文化時卻迷上了太極拳,二十多年來,他每天必練這一種神秘拳道———起勢,丹田深吸,屈腿,雙手做抱球狀,轉身,雙臂划動,野馬分鬃,白鶴亮翅,一招一式,天地間頓感風生水起。昨晚在帳篷外,劉盛看過他的表演,第一次對這種本不在意的古老拳道有了強烈興趣。他想,再幹十年,積下錢買下獨立別墅後,在花園裏打打太極一定很過癮。當然,如果這次能找到古生物化石,那別墅就可以提前到來了,無價之寶的古化石,多弄幾塊換一座別墅還不容易,想到這裏,劉盛的心猛跳了幾下,到那時,艾楠也不用成天就想着客户了,在別墅裏做個温柔的主婦多好。到週末宴請客人,她穿着高貴的長裙光彩照人中映襯出別墅男主人的尊貴。
劉盛在山道上晃悠着,徐教授的一聲喊叫讓他回過神來。
“我們得往那邊去!”徐教授指着不遠處的巖壁説。那是一堵青灰色的巖壁,徐教授講過,這種巖壁極可能藏有古化石。它是一種積層巖,結構像千層餅一樣,民間俗稱它“萬卷書”。對這種岩石不需用鐵錘和鑿子,只要用手一摳,它就會掉下一層。而嵌在其中的古生物就在這石片上,已經與石結為一體。
劉盛感到眼前一亮,那堵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的巖壁就在頭上不遠的地方。但是,怎麼走過去呢?胡老二,你得指一下路才行。
胡老二光着上身,皮膚黑亮得像抹了油。他望了一眼山的走勢和灌木叢,兩片厚嘴唇只吐出3個字:“跟我來。”
要接近那堵巖壁沒有路,他們抓住樹根草葉慢慢往上爬,還好,爬上巖壁時還有站腳的地方。徐教授像啄木鳥那樣用小錘在石壁上敲了敲,又將臉貼近岩石端祥了許久,最後失望地搖了搖頭。
他們繼續下山,但並不是從昨天上山的路原路退回,而是另選了一個下山的方向。這樣,無論是對於發現古化石,還是發現黑熊,都多了一種機會。
但是,劉盛已經察覺到,徐教授和胡老二在選擇山道時常常出現爭執。徐教授喜歡往有陡峭石壁的地方去;而胡老二則傾向於較平緩且有樹林的地方,因為黑熊在那裏出沒的可能性較大。同樣的情況是,徐教授的眼睛老在裸露的岩石上溜來溜去;而胡老二則常弓着腰,在草坡小道上尋找着黑熊的足跡或糞便。徐教授對劉盛嘟噥着説,下次再上山,不用讓胡老二帶路了。人各有志,這樣同路是很彆扭的。教授説只要有劉盛為伴,他們可以走很遠的。
沒想到,教授想和胡老二分開走的想法立即變成了現實。胡老二在一處斜坡上發現了黑熊的糞便,他俯下身去仔細辨認了一會兒,眼睛中閃出興奮的光。是黑熊留下的糞便!他説黑熊剛經過這裏不久,他判斷出黑熊是往上山的方向去的。這樣,他們分手了,胡老二扛着長矛走上了另一條上山的羊腸小道。分手時劉盛將乾糧袋拋給他,他伸手接住,對劉盛和徐教授笑了一下,那神態彷彿一個即將走上角鬥場的勇士。
“那頭黑熊要倒黴了。”徐教授對劉盛説,“他尋了它三年,就是要結果它的性命。”
據説,三年前胡老二在山上找到被黑熊咬死的老婆的屍體時,當場在自己的手臂上劃了一刀,對山發誓説要殺死那頭黑熊。這一帶就這一頭惡名昭著的黑熊,不少山民都被它驚嚇過,以至於上山的採藥人都帶着一根鐵棒,説是有軟乎乎的毛掌從背後搭到你肩上時,千萬別回頭去看,你一回頭剛好就讓它咬住你的咽喉了。此時的辦法是,感到有熱乎乎的東西從背後搭到你肩上時,看也不看對着後面反手就是一鐵棒打去,然後迅速逃離這頭黑熊。可惜的是,胡老二的老婆不懂這些,這個山妹子嫁到風動鎮來不過10多天,新婚的被窩都沒睡熱她就上山採藥了。她太賢惠,想給胡老二分擔一點生活,她死得太可憐了。因此,當徐教授提醒胡老二,獵殺黑熊違法時,胡老二硬着脖子説,以命抵命,天經地義!
和胡老二分手後,劉盛跟着徐教授下山。所謂山道,其實就是採藥人踩出的一些痕跡,隱隱約約地浮現在雜草灌木中。
“你能找到下山的路嗎?”劉盛有點擔心。
徐教授表示他上山許多次了,已經有了經驗,讓劉盛只管放心,天黑前趕回風動鎮不會有問題。
太陽已經隱到烏雲中去了,氣候已變的山中光線一下子暗了下來。
12. 下午,有幾團烏雲從風動鎮上空飛過,但並沒下雨,就像天上有撐着黑傘的過路人,俯瞰了風動鎮一眼後,便匆匆往山上去了。攝影家對艾楠説,這雨下到山腰裏去了。萬老闆卻説,這黑雲掉到風動鎮是雨,掉到山上去便是鬼魂了。艾楠想笑,這個藥材商真是有點邪乎,也許是聽多了挖藥人從山裏帶來的古怪傳聞的緣故。
當時,艾楠、攝影家和萬老闆正站在療養院外面的斜坡上,抬頭時便看見幾團飄飛的烏雲。萬老闆正收購到幾條上等的蟲草,他趕快請攝影家拍照———將蟲草放在石頭上,以天脊山為背景拍攝下來。萬老闆説這種蟲草價比黃金貴,拍張照作個紀念。不過,萬老闆很快又表示這不算什麼,等他收購到百年人蔘,他不僅要為其拍照,還要宴請風動鎮能見到的所有人。他説他在這裏等了七八年了,他的這個夢一定能圓。
攝影家拍着萬老闆這個乾瘦老頭的肩説,如果能找到百年人蔘,他就是離開了風動鎮,也會從任何地方趕回來慶賀。他還説他對徐教授也作過這種承諾,所找到的古生物化石也將成為他的靜物攝影作品。
“他們該回來了。”艾楠望着神秘遊走的烏雲,為進山已兩天的劉盛和徐教授擔起心來。
然而,一直到天黑,療養院靜寂的四合院裏沒有歸來者的腳步聲。攝影家坐在屋檐下,望着院子裏的雜草和芭蕉對屋子裏的艾楠説:“你彆着急了,他們有胡老二帶路,不會出事的。”
此刻,攝影家有點心煩意亂。他一邊安慰着艾楠,一邊構想着自己的攝影作品。這將是一幅驚世駭俗的作品,其靈感產生於昨天晚上,當一個完美的女性身體在水中出現時,他突然想到了那個死而不腐的八十多歲的老太婆,他想如果時光退回去六十年,那個已經乾枯的老太婆不正是現在水塘中那個豐潤的模樣嗎?這一剎那間的創作靈感是一種電石火光,攝影家看見了一個鮮活的年輕女體和那具乾屍並排躺着,這幅畫足以震撼人的視覺和心靈,這將是一幅不朽的攝影作品。然而,他怎麼實現這幅作品呢?
找水塘中那個女人來協作拍攝行嗎?攝影家立即作了否定。昨天晚上,當他和艾楠從樹叢中看見水塘中那個沐浴的女人時,他很快辨認出這人正是蕨妹子,她和那羣專扒火車的漢子從山那邊的鐵路上回來了。攝影家趕快拉着樹叢中的艾楠往後撤。如果蕨妹子發現了他偷看她洗澡,不宰了他的頭也會割掉他的眼睛的。請她作模特和死老太婆拍攝作品,簡直是不要命的想法。
現在,療養院裏迷魂陣似的四合院正在進入黑夜,蕨妹子和那羣漢子在最南端的那個院子裏一定又要飲酒作樂了。他們拍着手用山裏人的噪音唱歌,蕨妹子跳舞,像一團火,這個從馬戲團裏逃回風動鎮的山妹子喝了酒就愛跳舞。
“你在想什麼呢?”艾楠從屋裏出來,對坐在屋檐下的攝影家問道。劉盛和徐教授天黑了還沒回來,攝影家只好來陪着驚恐的艾楠。他坐在屋外是為了構思他的作品。
“我在想,風動鎮真是個神奇的地方。滑坡將出山的公路掩埋了,這是天意要我們在這裏多呆一些時間。”攝影家坐在廊下的暗影中,他的臉因濃黑的絡腮鬍在夜幕中顯得輪廓不清,只有眼睛因某種激情而發亮。他望着從屋裏的燈光中走出來的艾楠,這個從上海來的女子他似曾相識———和他在京城認識的那些白領女性差不多,乾淨、文雅、漂亮,守着一份好職業戰戰兢兢,也為自己在人羣中的地位暗自得意。她和她丈夫劉盛是一類人,從藝術的角度講,攝影家對這類人毫無興趣。不過艾楠是個例外,她身上總有種什麼磁場讓攝影家受吸引。但攝影家轉念又想,也許是自己在山裏呆久了的緣故,是文明的氣息觸動了他罷了。
有喧鬧聲從療養院裏某個角落傳來,是蕨妹子和那一羣劫車者在飲酒作樂了。此次出擊,他們一定又有可觀的收穫。劉盛和徐教授還沒回來,他們是否也有收穫了?古生物化石!艾楠想起劉盛説到它時眼中就有了和她談戀愛時的光亮,好像他擁有了這寶貝就可以統治什麼似的。
然而事實是,劉盛和徐教授在夜裏10點兩手空空地回來了。胡老二隻身追殺黑熊去了,他倆下山時迷了路,能摸黑回來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這還多虧了徐教授的方位感,要是劉盛一人,不困在山上被野獸吃掉才怪。
“這都是一大團烏雲讓我們昏了頭。”劉盛從水塘洗澡回來後,坐在牀邊對艾楠説。
劉盛説,烏雲一罩,山裏的光線就暗下來,空氣裏充滿了雨腥味。突然,他和徐教授都看見山崖下出現了一座房子。徐教授説這雨傾下來非同小可,咱們先去那老百姓家裏躲躲吧。他們繞下崖去,眼前是一堵長滿青草的院牆,木門半掩着。他們走進院子,看見屋檐下坐着一個正在紡線的老太婆,用的是那種古老的手搖紡車。他們説明來意,老太婆搬出竹椅來讓他們坐在檐下。這時,暴雨還真就下來了,周圍的林木變成了一個“轟轟”作響的大音箱,讓人説話也得提高聲音才行。
老太婆對他們進山的目的總是聽不明白,自顧自地説他們是進山挖蟲草的,接着又説他們是收購山貨的商人。旅遊,旅遊,劉盛反覆解釋,可老太婆對這個詞彙完全不能理解。她説她兒子幾天前上山頂一帶挖蟲草去了,要十天半月才能回來。
這時,階沿的轉彎處傳來一聲清脆的童聲:“奶奶,我餓了。”
“還沒天黑呢,怎麼就餓了,你是餓死鬼投的生是不是?”老太婆惡狠狠地罵道。
劉盛轉頭一看,一個3歲多的小女孩坐在門檻上,她穿着紅色碎花的小連衣裙,這不是麥子嗎?
“這是你的小孫女是不是?”劉盛驚訝地問道。
老太婆冷冷地説:“這是我兒子從路上拾回來的娃娃。幾天前,我兒子去霧杉坪買東西,回來的路上撿到了這個賠錢貨。我罵他昏了頭,拾這個丫頭回來幹什麼,我兒子説她怪可憐的,咱們省下一點玉米饃,不就養活她了嗎。我兒子心軟,沒辦法。”
劉盛走到小女孩面前,蹲下身叫道:“麥子,你還認識我嗎?”
小女孩搖搖頭,然後突然從門檻上起來,轉向跑進黑漆漆的屋裏去了。
“你見到麥子了?”艾楠聽劉盛講完後大叫道,“你怎麼不把她帶到這裏來?”
劉盛對艾楠的態度感到不解:“她不認識我呀。或者,她不是我們遇見的那個小女孩。”
“她怎麼會不認識你,她是恨你!”艾楠氣喘吁吁地説,“她坐上我們的車後你就沒理過她,你這個人,太討厭了!”
艾楠的急切和生氣讓劉盛莫名其妙。他説你別急,這孩子也許還真是一個鬼魂呢,那個紡線的老太婆也是鬼,她的院子啦房子啦根本就不存在!
劉盛説,山裏的雨就像有人從高處潑下一盆水似的,説停就停了。他和徐教授出了院繼續趕路,走了不久後徐教授發現他的水壺丟在老太婆那裏了。本來,一個水壺丟了就算了,可教授説不行,非得回去找回來不可。原來這水壺是他老婆送他的,他老婆是個信佛的人,他臨走時帶的第一壺水,還是他老婆去寺廟裏請和尚開了光的,説是可以保他平安。教授和他老婆結婚快四十年了,他們感情很好,教授堅決要找回水壺便是證明。
劉盛只好陪着教授去找水壺,然而,可怕的事發生了,他們原路走回去並且轉了幾個大圈,根本就沒有什麼院子和房子。太陽已經重新出來了,這山嶺裏除了岩石、荒草、蛇和鮮豔的菌子,連一棵玉米也無法種植,怎麼會有人居住呢?
“你講快點,水壺究竟找到沒有?”艾楠已經無法忍耐,她的心在發緊,手臂上已經起了雞皮疙瘩。
劉盛搖了搖頭。他將艾楠拉到牀邊坐下,緊緊抱住她説: “艾楠,忘掉這個小女孩吧。我知道,自從三年前你做了引產之後,想到孩子、看到孩子你就有點恍惚。記得三年前你引產回家的那個晚上吧,客廳裏那個坐在沙發上的玩具娃娃就讓你差點精神崩潰。儘管我後來記起了是我去廁所後忘記了關客廳的燈,你卻總是説這不是真的,是我們的孩子回家來了。艾楠,你得清醒一些,路上搭我們車的孩子確實讓人害怕,你不能再想着她了……”
“睡覺吧。”艾楠不置可否地説。她一頭倒在牀上,精疲力竭的樣子。
“二愣子將老爸的墓碑送來了嗎?”劉盛突然想起了和萬老闆的約定。
“什麼墓碑,現在不説這些好不好?”艾楠大吼一聲,然後捂着臉哭了起來。
第五章
13. 天黑以後,墳地裏燃起了燒冥錢的火光。劉盛是個孝子,他嚴格按照臨出家門時老母親的吩咐辦事。母親説,燒冥錢最好在天黑後進行,這時夜風吹來,你會看見紙灰越飛越高,這便是死去的人來接收冥錢了。若在白天,是沒有這種效果的。劉盛當然不信這種説法,燒冥錢不過是祭奠死者的一種方式罷了,但是既然母親吩咐了,自然應該照辦才對。
冥錢燃燒的火苗舔着墓碑,可以看見上面刻着的文字———慈父劉全淼之墓。父親五行缺水,所以有了這個三個水組合成在一起的名字。墓碑是二愣子在這天中午送來的,他是從山裏走了幾十里路揹回這塊墓碑的。劉盛給了他兩塊從城裏帶來的香皂,對他表示額外的感謝。可這個厚嘴唇的小子把香皂拿在手裏看了看又還給了劉盛,因為他實在不覺得這東西有什麼用處。
艾楠沒有和劉盛一起來玩冥錢。她病了,此刻正在房間裏休息。從昨天夜裏開始,艾楠就有些發燒,睡着了還説夢話。劉盛讓她服了些感冒藥,但效果不大。劉盛知道又是孩子的事讓她受折磨了,他不知怎麼辦才好,剛才去小飯館吃晚飯時,便將遇見的那個忽隱忽現的孩子的事對萬老闆講了,他想他是個藥材商,也許能給艾楠的病下點什麼藥。沒想到,萬老闆卻藉此大談起他要收購的人蔘來。他説你知道不,人蔘是會在地下走路的,所以挖藥人如果發現了它,一定要用一根紅線拴在它的莖葉上。否則,人蔘會從地下跑掉的。所以我們又把人蔘稱為人蔘娃娃,它是有靈性的,凡是被人看見以後,它就會從地下跑掉。當然,用紅線拴住以後,它就跑不掉了。
萬老闆用人蔘的事其實是打個比方給劉盛聽,他説劉盛和艾楠遇見的那個小女孩,很可能是個精靈,如果下次再遇見她,一定用根紅線拴在她的手婉上,這樣,小女孩就不會忽隱忽現了。劉盛聽後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他心裏想,誰要你講拴住這孩子的方法了,我只想不再見到她才好。可艾楠在旁邊卻聽得十分認真,她説對的,醫院的胚胎標本瓶上,好像就拴了紅線的,紅線下吊着標箋。劉盛知道她一定記錯了,但又不便反駁。
吃了晚飯回到療養院的房間,劉盛説要去墳上燒紙,艾楠便顯出驚恐的樣子説她去不了,頭痛得厲害。這樣,劉盛便一個人到了老爸的墳前。
紙灰果然不斷被火苗抬起,像黑蝴蝶一樣飛向夜空。劉盛一邊燒紙,一邊在心裏默唸着,老爸你就安息吧,我已經按你的願望將你送回風動鎮來了,這片墳地裏葬着的都是903信箱的職工,是你的夥伴,你不會孤單了。
其實,劉盛對老爸一直有着某種陌生感。小時候,在匯款單的匯款人格子裏看見“劉全淼”這個名字時,他曾努力將這個名字與爸爸的概念聯繫起來。因為老爸離開上海的家奔赴三線建設重地時,劉盛才1歲多,母親帶着他留在家中,這種分居的格局一晃就是三十來年。這之中,除了每隔一年老爸會回來探親住上一段時間外,最頻繁的接觸便是每月一次的匯款單了。母親是家庭婦女,老爸供養着全家。不過,劉盛的童年是幸福的,因為作為軍工企業職工的家屬,他們的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都受到鄰居的羨慕。這種好運結束於20世紀80年代,不知不覺中,劉盛提起遠在山中的父親不再有驕傲的感覺了。
當時劉盛正在讀大學,母親開始為家庭支出犯愁,鄰居們羨慕的眼光開始投向那些敢於做生意的人們。大二那年,母親一場重病花光了家裏的積蓄,劉盛一咬牙開始一邊讀書一邊打工掙錢。現在回想起那段時光,劉盛心裏仍有淒涼感。
墓碑前的火光越來越亮,天已經很黑了,不遠處的療養院的房子變成黑乎乎的一片。劉盛將最後幾張紙錢放進火中,然後站起來伸了伸腰。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影在向他走來。
“喲,真是個孝子,還得磕幾個頭才對。”黑暗中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走近了才看清,這是蕨妹子。以前聽萬老闆講過,今天在小飯館吃飯時才第一次見到。她20多歲穿着花布褲子。白色小衫,典型的山妹子打扮。當時,她正和幾個山裏的漢子從小飯館往外抬啤酒,一共有七八箱吧,她説公路被滑坡堵住了,送貨的車一時來不了,先把這些酒全買下來拿回房裏去,以免被另外的人喝光了。她傲慢地掃了劉盛他們一眼,那意思非常明白,就是劉盛、攝影家和徐教授幾個人休得與她競爭。其實,誰與她爭奪了?劉盛他們幾個除攝影家外,都是沒有酒癮的人。好在攝影家與蕨妹子顯得很熟,他抹了下絡腮鬍説,啤酒都拿走可以,白酒給我留兩瓶吧。蕨妹子笑了,説要喝酒到我們房裏來喝,免費招待,我們就喜歡熱鬧。
此時,一定是墳地裏的火光引起了蕨妹子的興趣,她來幹什麼呢?劉盛在黑暗中望着她一雙發亮的眼睛説:“你來做什麼?這墳地裏可不是好玩的。”劉盛本來還想問他們這次去山那邊扒火車收穫如何,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怕這樣問暴露了自己知道他們的底細。
“啊,墳地前有什麼可怕的。”蕨妹子聲音清脆,“我是來告訴你,小心盜墓的,你給老爸的墳裏葬了些什麼東西?”
“有人盜墓?”劉盛有些吃驚地問。
“那還用説。”蕨妹子望了一眼正在燃盡的紙錢堆,“我媽的墳就曾經被盜過,她手腕上戴着的一個銀鐲子被人取走了。”
“可我葬的是老爸的骨灰。”劉盛説,“除了骨灰盒,墳裏什麼也沒有。”
“哦,那就可以放心了。”
蕨妹子説她媽是在她16歲那年死去的,已去世七年了。她媽死時她正跟着馬戲團遊蕩在千里之外,回家後只看見了她媽的墳堆,並且墳已被盜過了,她媽手腕上的一隻銀鐲子被盜走。這隻鐲子她從小就熟悉,她媽去山坡上種玉米時都戴着它,這使她看上去很像是古代的女子。人們都説她媽很漂亮,儘管沒有好衣服穿,但她媽穿什麼都好看。她媽死時還不到40歲,那年夏天熱得要命,有天夜裏又起了大風,山上吹斷了不少樹,她媽夜裏起來去看玉米地,天亮時就染上了熱病,山民説熱病加邪風,人就沒救了。蕨妹子還説她媽不是她親媽,她是撿來的孩子。她媽當時還是個姑娘,姓金,人稱金妹子。金妹子看她可憐便將她從路邊抱回家養大。可是,16歲那年,她要跟馬戲團遠走高飛時,她媽又對她説,她是私生子,她就是她親媽。可是她不説她爸的情況,這讓蕨妹子很糊塗。她媽説這是真的,生她時,就是鎮東頭那個丁老太婆接的生。
“丁老太婆?”劉盛瞪大了眼睛,“就是那個死了三年也不腐爛的老婆子?”
蕨妹子説正是這個人。她後來去問過她,可丁老太婆並不明確回答她,只是説,你媽是個苦命人,你要常到墳上去燒點紙,敬點香。不過,老太婆肯定是個大好人,她死而不腐,這裏的人都説她是菩薩,不能去動她,更不能葬。她睡在屋裏,可以保佑這一帶的人都平安。
劉盛突然想到了他取得了老太婆的頭髮,這會不會冒犯了菩薩呢?雖然他並不相信老太婆是個神人,但民間信奉的東西,還是應該不觸犯為好。幸好是胡老二去幹的這件事,劉盛想,如果受懲罰,胡老二應該在先,如果他哪天也被黑熊咬死,或者在山中墜了崖,這就應驗了。那他自己就趕快將頭髮送回老太婆牀邊去,再燒點香,磕幾個頭來恕罪。這個想法搞得劉盛心煩意亂,一直到半夜時想到丁老太婆是個樂於助人的大好人,那麼用她的頭髮來治癒胡老大兒子的痴呆症,這不會讓她怪罪的。這樣想着劉盛才安了心。
可當時在墳地裏,蕨妹子一定看出了他的不安。蕨妹子問,你冷嗎?你身上好像有點發抖。看你長得高高大大的,其實身體並不好是不是?你看我們山裏人,再瘦的身架也可以爬幾道坎不喘氣的。
劉盛和蕨妹子一道走回療養院,在倒塌的圍牆邊遇見了正在望星空的徐教授。看着這一對從墳地那邊走來的男女,徐教授略微有點吃驚。
“教授,又在看有沒有小行星會撞地球了?”蕨妹子搶先問道,聲音裏帶着嬉戲的味道。看來,徐教授和蕨妹子也早已熟識,蕨妹子一定聽他講過小行星撞地球后山崩地裂埋下所有生物並形成化石的事故。
徐教授笑了起來,他頭上的銀髮在星光下依稀可辨。他説小行星肯定會再次撞來,只是我們的生命短如疾光,怕是看不見這種壯觀的了。
14. 艾楠在説夢話,但只在喉嚨裏嘟噥着,劉盛聽不清她説的是什麼,自然也無法推測她做了什麼夢。他在暗黑中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仍然有點發燒,這使劉盛感到內疚,他認為是他進山去了兩天,艾楠獨自留在風動鎮才着了涼的。也許她夜深了才去水塘洗澡,這裏的風確實有點邪,不論白天多熱,夜裏的風有時會讓人的骨頭髮涼。劉盛想暫時不能進山找化石了,等艾楠感冒好了後,下次帶着她一起進山去才行。總之要在這裏等着公路疏通,這段難得一閒的日子一定得好好度過。
艾楠向內側睡着,劉盛從背後抱住她。結婚五年了,他們在一起親熱的時候真是太少。感情沒有問題,一切僅僅因為他倆的工作都太忙、太累。有時他倆興致勃勃地洗完澡上了牀,艾楠的身上有淡淡的清香。這時,她的手機響了。她的手下有幾十個業務員,總有人會在深夜打來電話,或者談工作中的障礙,或者詢問明天的事情。放下電話後,艾楠會打一個深深的呵欠,讓劉盛感到自己也困了。於是,趕快倒頭睡下,關燈後艾楠還會問上一句,鬧鐘調好了嗎,劉盛説調好了的,早晨6點,沒問題。有時候,艾楠有了好心情,可是劉盛又剛好要定奪公司的一個企劃案,坐在書桌前對着一大疊資料工作到深夜,推開卧室門時看見艾楠早已睡熟。
這就是令人羨慕的公司白領的生活,劉盛有時想,他們真是比普通打工者委屈多了,別人走出公司後可以萬事不管,喝茶聊天喝酒聚友看電視看影碟或者夫妻早早上牀親熱,而他和艾楠卻變成了公司的機器日夜運轉。艾楠還好,升上了地區經理的職位,而他守着一個部門主任的位置五年來就沒有變過,副總經理換了兩次都沒輪上他,這使得他的收入至今只有艾楠的半數,真是沒有面子。
令人欣慰的是,他們的辛勞換回了躍層式住宅和兩部車,在老同學聚會時可以排名居前。然而,現在在職務和收入上的排名居前並不能保證今後不變,艾楠常緊張地説,我們可一點兒也不能鬆懈,人生好比一場馬拉松比賽,説不準什麼時候別人就趕上來了。
劉盛想得心煩意亂,又聽見艾楠在説夢話,還輕輕地叫了一聲。他怕她的噩夢,便拍拍她的背叫醒了她。
艾楠醒了,驚恐地翻過身説:“麥子進屋來了,她還吃我的奶。”
劉盛開了燈,看着艾楠睡意惺忪的眼睛説:“你做的什麼夢呀?”
艾楠説她夢見一個小女孩從門外的芭蕉樹下走進屋來,仰着臉叫她“媽媽”,她認出這個小女孩正是麥子。她看出麥子餓極了,便解開衣服給她餵奶,麥子貪婪地吸吮着,突然用牙齒咬了她一下,她覺得刺痛,便叫出了聲。
荒唐。劉盛説她做的這個夢很荒唐。況且3歲多的小女孩也不用吃奶的。艾楠説麥子在路上搭上他們的車後,坐在她的懷裏時,就用小手在她胸前的衣釦上撥弄着,不知不覺還解開了她的一顆釦子。艾楠説可能是這個印象留下後才會做今晚這個夢。
“不過,這裏還真有點痛呢。”艾楠説着説着突然用手摸着胸部,她怔住了,她的胸部真的有了感覺。
艾楠扒開睡衣,兩個豐滿的**暴露在燈光下。“你看,這裏怎麼有個牙印?”艾楠的聲音有點發抖。
劉盛湊過臉去細看,左邊的**旁邊,真的有一個牙印。
“我在夢中都感覺到痛了。”艾楠驚恐地説,“她吸着吸着就咬了我一口!”
這不可能。劉盛堅定地説不可能,你睡着了我可是醒着的,我從背後抱着你的,沒有什麼小女孩進屋來。也許,這不是牙印,是你洗澡時自己的指甲劃傷了它。
“是嗎?”艾楠彷彿更願意相信劉盛的説法,這樣她才能夠脱離恐懼。“真是我的指甲劃傷的嗎?”艾楠低下頭,再次看着**旁邊那個小小的紅印。
劉盛肯定的回答讓艾楠釋然,不過她要劉盛去檢查一下房門,因為她夢中看見麥子是從院子裏的芭蕉樹後面閃出來,徑直走來推開房門來到她身邊的。劉盛為了讓她放心,下牀去檢查了一遍房門,反鎖得死死的,沒有任何問題。艾楠舒了一口氣,他們關燈繼續睡覺。
也許是為了避免噩夢吧,艾楠主動地擁着劉盛入眠。劉盛的手放在她的**上,用手指輕輕撫弄着她的**説:“你一定是想我了,所以做夢時這裏才會有感覺。”艾楠笑了,説你別自作多情。聽見艾楠輕鬆的聲音,劉盛的心情也好了起來,他俯下頭去,將臉貼在艾楠的胸部。
艾楠在黑暗中閉上眼睛,感覺到劉盛的嘴唇和舌頭搞得她的胸部癢癢的。她噓了一口氣,輕輕地抱住他的頭。她記起了第一次和劉盛**時,就是這樣開始的。當時,她大學畢業後不久,還在保險公司作推銷員,認識劉盛之後,兩人很快墜入情網。劉盛當時已擁有了一處小户型的單身公寓,第一次**就發生在那裏。結婚後劉盛常常回憶起那次**,他説艾楠的瘋狂讓他吃驚。艾楠心裏明白,劉盛回憶那事是想指責她婚後就冷淡了,其實,不是她不想,真的是工作太忙了。有女伴給她出主意説,到夜裏就將手機關閉,座機摘掉,這樣才有兩個人的空間,可艾楠不能那樣做,畢竟,影響了工作也就影響了自己的業績。一年二十多萬的收入呀,不辛苦一點行嗎?已有她認識的朋友住進了別墅,她得儘快趕上去才行。趁着年輕,累一點沒什麼,要是現在不努力,被別人拋下之後,再想趕上去就很難了。
此時,劉盛的手已經在愛撫她的敏感處,她輕輕呻吟了一聲,將劉盛埋在她胸前的頭抱得更緊了。就在劉盛要壓到她的身體上來時,一股氣味突然飄進了她鼻孔,這氣味是從他的頭髮裏散發出來的。
“你沒洗頭嗎?”艾楠説,“怎麼有種氣味?”
“我每天都去水塘洗頭洗澡,怎麼會有氣味?”劉盛説,“也許,我天黑後去給老爸燒了紙錢,你心裏犯疑吧。”
“不,真是有種氣味,像是進醫院後聞到的那種。”
“你又來了。”劉盛不高興地翻身仰躺着,“什麼醫院,我不過就是在那裏打過工嘛,還守過太平間,這沒有什麼羞恥的。你聽説過嗎,去日本的留學生還背過死人掙錢的。我知道了,你就是忘不了我的那段經歷。”
那是劉盛讀大二時發生的事。時代變了,父親寄回家的錢一下子顯得微不足道,母親又患了一場重病,劉盛只得邊讀書邊打工。一個在醫院工作的親戚介紹他進醫院作零工,搬藥箱推病人什麼都幹。後來,守太平間的老頭回老家奔喪,他便去臨時守了兩個月太平間。他本來是絕對不願意幹這事的,可報酬太高了,是幹零工的兩倍,他狠了狠心接下這活。和艾楠結婚後,他有一次偶然談起了這段經歷,沒想到給她心裏留下了病根,夜裏同牀時有時會突然説他身上或者頭髮上有氣味,一邊説一邊還顯出很害怕的樣子。
“你這是潔癖,變態!”劉盛突然發了火,跳下牀在屋裏跺着腳,“你嫌棄我就明説,你認為我沒能力撐起這個家也可以明説,別老念什麼氣味不氣味的。”
“誰嫌棄你了。”艾楠被他的發火嚇壞了,“我從沒有那個意思,我要聞到那個氣味,自己也沒有辦法。”
“好,我離你遠一點不就行了。”劉盛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拉開房門,端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門外去。
半夜時分,四合院裏黑乎乎的,兩棵芭蕉樹像張牙舞爪的巨人立在院子裏。奇怪的是,人在憤怒時什麼也不怕了。直到一陣夜風吹來,芭蕉樹發出一陣奇怪的響聲才使劉盛清醒過來。他開始以為是樹葉碰撞的聲音,但越聽越不對頭,分明是有人在走動。
劉盛進屋拿到了手電筒,一道強光射向了芭蕉樹。樹葉在光中動盪着,沒見什麼異樣。也許是自己的幻覺吧,畢竟艾楠講了她夢中看見小女孩從芭蕉樹後走出來,自己也就疑神疑鬼了。為了讓心裏徹底踏實,劉盛打着手電一直走到了芭蕉樹下。突然,一個紅色的東西在地上出現,劉盛彎腰一看,是一隻小孩的鞋子,一隻用手工做成的紅布鞋,誰將這鞋子丟在這裏呢?
劉盛突然感到心裏發緊,他轉身跑進屋裏,“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對着滿臉惶恐的艾楠説,你的夢沒做錯,真有小女孩出現過。説完便坐到牀邊和艾楠緊緊地擁在一起,彷彿這樣才能對抗住夜半的幽靈。
15. 艾楠又看見了那間做引產術的手術室,吊在半空中的燈和屋頂在旋轉,酒精味和血腥味嗆在她的鼻孔中。我的孩子,她要走了,她在我的身體中血肉相連已經一百二十多天,她等待着來到這個世界,她要吸着我的奶汁一天天長大,我的**已經有脹感了……這孩子,怎麼説消失就消失了呢?我的腹部扁平下去,我開着車上班,風吹着我的頭髮,沒人知道我是個有罪惡的女人。今夜,這孩子來找我了,誰給她取了“麥子”這個名字呢?她恨我,她咬痛了我的**,如果我不醒來,她會將小嘴往上移動,一口咬住我的咽喉嗎?
這是一個時間和空間都轟然崩潰的恐怖之夜。沒有房間,沒有療養院的四合院,沒有風動鎮,它的空蕩如斷臂人的衣袖,艾楠一走進這衣袖中便從此無路可逃。此刻,她倒在牀上將頭埋在劉盛的懷中,她感覺如躺在曠野中一樣孤獨無助。
“劉盛,我怕。”艾楠嗚咽着説,“我們的孩子,她為什麼要把鞋子脱在外邊的樹下呢?她要赤着腳才能走進我的夢中嗎?”
劉盛緊緊地抱着艾楠,他感到她的身子在發抖,他無法安慰她,他從不知道鬼魂是什麼東西,守在太平間時他看過死人僵硬的面容也從未想過這是否就是鬼魂的形象。而一個尚未出生的孩子,她有魂靈嗎?他輕輕拍着艾楠的背,無法用語言勸説或解釋剛剛發生的一切。
“她為什麼要咬我呀?”艾楠頭髮散亂地坐了起來,一把脱掉睡衣,仔細地辨認着左邊**旁邊的那個紅印。“劉盛,我們該怎麼辦呀?”艾楠將臉貼在劉盛的胸脯上,劉盛的皮膚感到了她的淚水。
劉盛是第一次看見艾楠這副可憐無助的樣子,他的心動了一下,他看見一個強壯的丈夫正將一個眼淚汪汪柔弱無骨的妻子抱在懷中,而她全身**,兩個紅棗似的** 楚楚動人。
劉盛開始瘋狂地撫摸她,嘴裏説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話:“艾楠,別怕,別怕,夢都是假的,沒有什麼孩子來過……”
“她來過,她光着腳走進來的,我們的孩子……”艾楠閉着眼夢囈似的喃喃道,像一條半死的魚在水中吐着氣泡。
劉盛已進入了她的身體。夜半的房間有如魔鬼設下的山洞,身體的碰撞聲和艾楠的喃喃聲屬於現實和夢幻兩個不同的空間。當艾楠清醒過來欲推開他時,劉盛有些粗暴地壓住了她的手,急促地説:“別動,別動。”
出乎劉盛的意外,艾楠果然不動了。也許是她因恐懼而有氣無力,也許是她沉入虛幻的水中還未爬上陸地,也許是她因放棄了孩子後突然想放棄一切,……總之,她試圖掙扎了一下後便不再動彈。
“孩子,我們的孩子……”艾楠閉着眼自言自語,“損失太大了,這是為什麼呀?”
“你實在想要,回家後去醫院將環取出來不就行了。”劉盛停下了身體動作,望着艾楠的臉説。三年前引產之後,艾楠便在**裏放了節育環,她説在沒決定要孩子之前,這樣可以絕對避免出事而影響上班。
“不,我們已經有孩子了,她咬痛了我的**……” 艾楠用手輕撫着**。劉盛望着她的手,一陣衝動使他恢復了身體動作。這是一場毫無抵抗的進攻,劉盛趁勢將她的身體翻了一個面,讓她屈腿趴在牀上。艾楠試圖想直起腰來,劉盛伸手壓住了她的後腦勺,讓她將臉貼在牀單上。這種進攻方式讓劉盛熱血沸騰,他一邊要着她,一邊看着她的臂部想,這就是那個驕傲的白領麗人嗎?這就是那個在夜裏打着電話對躺在牀上的他視而不見的女人嗎?眼前這個又大又白的屁股和任何下賤女人沒有什麼兩樣,和那個穿着花布褲子臂部豐滿的蕨妹子也沒有什麼兩樣。天剛黑的時候,這個山妹子到墳地裏來看他燒冥錢,他們在黑暗中一同走回療養院時,他的手無意中碰到了她的臂部。他回到房間後睡在了艾楠身邊,他的手伸向了她的身體,她撥開他的手時顯得有些煩躁,這一刻,劉盛深深感到作為丈夫和男人的失敗。
艾楠呻吟了一聲,好像有疼痛的感覺,劉盛的興奮度一下子提高了許多,他一邊撫摸着她的腰背和臂部,一邊猛烈地進攻着她的身體,他想像着奴隸受鞭打時是否也有某種快感。他的眼前還閃過了他所在公司的董事長辦公室,那個胖老頭兒在沙發上幹他的女秘書,是否也是要顯示他對這個世界的完勝?
這個夜晚的劉盛變成了一頭野獸,因回到山林而歡欣鼓舞。在他眼裏,那個穿着西服套裙手捧文件夾的艾楠消失了,她的職業裝休閒裝等等表示社會身份的服飾彷彿被撕成了條條碎片拋向夜空,只剩下一個屈辱的裸體;她的優雅姿態消失了,包括打電話關車門時呈現出的好看的動作,到此刻都變成了牀上這個醜陋的姿勢;她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客户,保險單也消失了,她其實是一個只能侍候丈夫的俗女人。與此同時,包圍着劉盛自己的眾多不快也消失了,包括進出公司的打卡計時、面對董事長總經理的畢恭畢敬,以及對外爭取諮詢客户時的奴顏婢膝。他其實是一個牛高馬大的男人,他已38歲了,早就該是一個成功的征服者而不是一個對內對外唯唯諾諾的小男人。
“啊———”劉盛像狼一樣叫着在艾楠體內達到了高潮。結婚五年來,他從沒有像今夜這樣滿意過。他甚至希望被山體滑坡堵住了的公路永不疏通,留在山中就這樣過日子未必是件壞事。或者,等他和徐教授一起找到了古生物化石後公路再疏通,這樣回去後他和艾楠都可以不再像工蜂一樣辛勞了,如果那些化石真能換幾百萬元的話。
艾楠光着身子側躺着一動不動像是極度虛弱的樣子。劉盛突然莫名地想到,她會死嗎?他想起了自己做過的夢,艾楠躺在車禍現場的死人堆裏。如果這樣的話,他將獨自駕着車回到家中,那座躍式住宅會顯得特別的空蕩。還有,艾楠買下的150萬元保險賠償怎樣安排呢?劉盛心裏一驚,為這莫名其妙的一閃念思緒嚇住了,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傢伙,怎麼能這樣想呢?有這種想法的人不得好死!他愛艾楠,七年多前見到她時便一見鍾情,她的那身優雅的職業裝襯出的身段和氣質讓他夜不能寐。
“艾楠。”劉盛伏過身去叫道。
艾楠轉過身來,臉色緋紅,有點羞怯的樣子。“你從沒這樣好過。”她説,同時用手摸了摸他的臉,“你累了嗎?”她的聲音充滿愛意。
劉盛被她的反響驚呆了。天哪,她沒覺察到他的粗暴和敵意嗎?人幸好看不見相互的心思,夫妻也這樣,要是看見了內心裏出現過的東西,非得有殺人或者自殺出現不可。
“我愛你。”劉盛伸手抱住艾楠。他説這句話是真的,並且為剛才的狀態自責得想哭。
“你以前不這樣。”艾楠柔聲説道。
是的,這樣瘋狂地**還是在婚前有過。結婚後不但**的次數越來越少,偶爾親熱時也是例行公事般的草草了事。這怪他劉盛嗎?早晨6點鐘鬧鐘的鈴聲就會無情地響起,雙方能放得開嗎?每週的雙休日對艾楠來説幾乎就不存在,這樣的日子正是她登門拜訪客户聯絡感情的時候,要做出她那樣的業績,很多人首先吃不了她那種苦。
“我愛你。”劉盛再次答非所問地説道,“快睡吧,天就要亮了。”
劉盛自己很快迷迷糊糊地睡去,但很快就被艾楠推醒了。
“你不要睡着,我怕。”艾楠説,“如果我們都睡着了,那個孩子還會來咬我的**的。我覺得她再來還會咬我的咽喉。如果那樣,我還未醒來便已經死了。”
“你別瞎想了。”劉盛睏倦地説,“沒聽説過做夢會死人的。至於外面樹下的那隻鞋子,説不定明早起來它已經不見了,這就證明是我的幻覺。”
“但願如此。”艾楠説,“你把我抱緊點,貼着我的胸脯,不讓那孩子鑽進來。”
兩人不再出聲。夜色在療養院迷宮式的四合院裏漸漸變淡,風動鎮上的屋檐也在黎明中顯出了猙獰的輪廓。
將近中午,劉盛和艾楠醒來後走出房門,刺眼的陽光已經從樹葉中落在院子裏,那隻讓人心驚肉跳的小紅鞋赫然在目,它匍匐在芭蕉樹下,像是一件秘而不宣的遺物。第六章
16. 攝影家藍墨收到了蕨妹子請他今晚過去喝酒的邀請,這意味着療養院南面的院子裏又有一場酒氣熏天的盛會了,這夥人每次從鐵路上滿載而歸後總要搞一次聚會。蕨妹子是闖蕩過江湖的人了,對攝影家、徐教授這樣的外來人不但不拒斥,並且一見如故,喝酒時總要請他們湊熱鬧。當然,在風動鎮這樣的地方,要請人喝酒除了他們也沒有人可請了。村東頭有十多户老實巴交的老人,婦女和兒童,這些人將視這種聚會為罪惡。唯一的一個漢子是胡老二,但他年復一年地在追蹤那頭咬死過他妻子的黑熊,對這種中了邪的人蕨妹子認為離他遠一點為好。藥材商萬老闆和他的侄兒二愣子倒是酒會上的常客,但萬老闆關於尋找百年人蔘的故事蕨妹子他們已經聽膩了,要他講出新鮮一點的事情恐怕已是奢望。這樣,在風動鎮已呆了好幾個月的攝影家和徐教授成了酒會上最受歡迎的人,他們講出的新鮮事和蕨妹子講馬戲團或者扒火車的事一樣,都令對方瞠目結舌。
蕨妹子是讓她手下的小夥計石頭來通知攝影家的,還説一定要請新來的劉盛和艾楠一同過去。石頭是一個16歲的山中少年,還未發育得太好,身體單調得像根豆芽。他還怕生人,語言也少得像一個啞巴。他站在攝影家的房間門口,費了好大的勁才將蕨妹子的意思轉達清楚。
本來,在風動鎮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攝影家認為離開了酒和人的聚會,呆在這裏會讓荒涼傷了你的心。然而,奇怪的是,攝影家這次對聚會的反響並不熱烈。這是因為他正在構思着一幅足以驚世的攝影作品,藝術創造的火焰正燒着他的內心,他做夢都看見那幅將要完成的作品———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躺在牀上,她已死去三年而不腐。揭開蓋着她的大紅被子,脱掉她身上那些已經像樹葉般枯朽的衣裳,一具新鮮的木乃伊出現在畫面上。這是一具難得的女性遺體,80多年的時光將她壓塌成骷髏模樣,她的眼睛已成為黑洞,裏面收藏着她母親和外婆的影子。據説她外婆死於120年前風動鎮的那場大風,天上的馬隊踩塌了鎮上的房子,外婆被埋在了廢墟中。現在,她眼中的這些影子都藏到了任何人看不見的黑暗中,但是,攝影鏡頭會抓出這些東西來,她深陷的眼眶,發黑的額頭,失去光澤的白髮和因嘴唇萎縮後露出的牙齒,這幅畫面正是人生的真相。她的四肢已經乾枯如柴棍,生育過子女的腹部已經蒸發掉了全部的血和水分,像塌陷的沙漠,周圍是岩石般突起的骨盆……這可是神賜的創作素材,他想到拍攝這幅作品便夜不能寢。並且,攝影家更大的創造性在於,他將安排一個年輕的,鮮活的裸女與這個老太婆並排睡在一起,這幅暫定名叫《生命》的攝影作品有可能使攝影家攀上與神對話的階梯。這種時候,喝酒聚會對他來説已是消耗夜晚的俗事。
但是,攝影家還是將聚會的消息告訴了住在隔壁的徐教授。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正在拿着放大鏡看他的寶貝化石,他聚精會神地看着化石中的那尾小魚,彷彿要看出上億年前海水的顏色。
接下來,攝影家去隔壁院子裏通知劉盛和艾楠,想來他們第一次參加與蕨妹子的聚會會很新鮮而刺激。他來到這個荒涼的四合院裏,舉手敲門時心裏有點發跳,這都是因為艾楠的原因。本來,對這對從上海遠道而來的年輕夫婦,他是可以從容相處的,他們知書識禮,優雅不俗,並且有很高的薪金收入維持着體面的生活,這使他們與人相處時顯得大度而從容。但是,自從攝影家在心裏選定艾楠作他驚世作品的模特兒後,見到這對夫婦時他就顯得不自在。試想,如果劉盛知道了攝影家要艾楠脱衣服睡到那死而不腐的老太婆身邊去,不將他的數碼相機尼康相機及各式各樣鏡頭統統砸扁才怪。再説,他怎麼開口邀請艾楠參加這一艱鉅的創作呢?她會接受嗎?攝影家完全沒有把握,他首先得增加和她單獨相處的機會並多作溝通才行。
攝影家之所以選定艾楠為合作對象,除了在風動鎮這個地方她是唯一一個來自文明世界的女人外,還因為她的身形特別適合鏡頭表現。30歲的女人沒有青春少女的單薄,她豐盈的生命力能鮮明地表現出畫面的主題。雖説她的瓜子臉型略顯文雅了一點,但性感的嘴唇卻暗含着某種野性。她的曲線對畫面動感的形成沒有問題,胸部和臀部都異常豐滿,腰肢柔韌,雙腿修長,這些特徵在她穿 T恤衫牛仔褲時都顯露無遺。
攝影家敲了敲劉盛和艾楠的房門,沒人應答。他推門一看,原來這兩人都出去了,只有一隻小紅布鞋在屋角。就是這隻鞋子嚇得這對夫婦魂不守舍,攝影家和徐教授今天上午被他們叫過來時,共同對着這隻鞋子在芭蕉樹下分析了許久。最後徐教授説,先把這鞋子保存下來,等再次發現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後,看她是否還有另一隻同樣的鞋子事情就清楚了。徐教授説他和劉盛在山中遇見過這個小女孩,坐在門檻上不説話,給人有點靈異的感覺。但徐教授否認了鬼魂之説,雖然對小女孩忽隱忽現和艾楠在夢中被咬的怪事他也無法解釋,但要承認靈異的存在對一個學者來説也是無法接受的事。
攝影家對此事的看法與教授不同,他認為那個叫麥子的小女孩,自始至終僅僅是艾楠的一個夢,她將這個夢看成事實後感染了劉盛,也感染了和劉盛一同進山去找化石的徐教授,以至於大家都產生了幻覺,看見那個小女孩一會兒在公路上搭車,一會兒又出現在深山院落。這是幻覺,攝影家説,有一次他遠遠地拍攝過一個種玉米的老人,可是再看照片時並沒有人,畫面上只有幾株樹和一片光禿禿的山坡。幻覺是可以騙人的,攝影家説,但它騙不過相機鏡頭,現代的光學儀器看見的才是真實的。他建議艾楠如果再看見小女孩時立即叫他,讓他用相機來“咔嚓”一聲作出鑑定。只是,對於這隻小紅布鞋他和教授一樣無法解釋。他用相機拍下了它,照片顯示這隻鞋子確實存在。不過,這也説明這隻鞋子並無靈異之處,只是人間凡物而已,先保留下來再説。
此刻是下午三點多鐘,劉盛和艾楠到哪裏去了呢?攝影家七彎八拐地穿過一些長滿荒草的四合院,走出了這座迷宮式的療養院。他站在倒塌了的圍牆邊望着遠處,靜默的樹林和瘋長的茅草透出寂寞中的生機,一大片斜坡如大山伸出的腳背,而風動鎮就是從這腳背上滾落下來的人間遺蹟。7月的陽光有點烤人,攝影家返回了療養院,在一處石階上扭了一下腳踝,他用手揉了揉,還是有點痛。他繼續穿過一處荒涼的四合院往裏走,突然,從側面的一間屋子裏傳出有人説話的聲音。
原來,攝影家要找的劉盛和艾楠正在這間房子裏。這是一間很大的房子,有廢棄的鍋爐和落在地上的鐵鏽,想來這就是療養院以前的鍋爐房了。劉盛對找到這裏來的攝影家説,他們正在各個院落裏尋找小女孩的蹤跡。艾楠説,她有種預感,小女孩或許就在某個四合院的房子裏。攝影家聽後抖動着絡腮鬍哈哈大笑,説這怎麼可能,一個小女孩躲在這裏怎麼生存?你們是走火入魔了,還是去參加蕨妹子他們的聚會輕鬆輕鬆。
當然,事實很快證明攝影家低估了艾楠的預感,因為在鍋爐房的門上,清清楚楚的留着一個小孩子的手印。門上積滿灰塵,一個小手印留在上面,像是推門而入時留下的。攝影家伸手比較了一下,那手印不及自己的手掌一半大,顯然推門的是一個很小的孩子。
攝影家的第一個反應是,用相機拍下它。他就要回房去取相機,邁步時發覺剛才扭傷的腳踝還一直在痛,他開玩笑説該不是小鬼在絆我吧?艾楠的臉色很緊張,劉盛便主動提出替攝影家去取相機。
劉盛走了,攝影家和艾楠站在鍋爐房的門口,望着門上的小手印**。這裏離他們住的地方隔着七八個四合院,是那個穿着小紅鞋的小女孩跑到這裏來過嗎?
艾楠的神色仍很緊張,還不時回頭望望,彷彿另外廢棄的房子裏隨時會有什麼動靜似的。她穿着牛仔短褲,露出兩條好看的長腿,上身是一件繃得緊緊的白色T恤。攝影家想誇讚她的身材,並勸她在這裏留下一些照片會挺有意義的。但是,在此刻的氣氛中,説這些話會顯得不合時宜,攝影家將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藍墨,你再不能認為這些是幻覺了。”艾楠望着攝影家説,“我希望這孩子現身出來,我會愛她的,我會給她講她並沒有被拋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