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我將趙開淼填寫的貸款申請表(確切地説是他的現有資產狀況)交到了調查公司,從劉總放光的眼神中,我知道我成功了。
很好。他自言自語地説,還是女人有辦法。他將這份寶貝資料放進卷宗裏,然後轉頭看着我説,你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偵探的。你還有一年大學畢業是不是?如果你願意,畢業後歡迎你到我的公司工作。
我面無表情地搖搖頭。
劉總有點尷尬地説,哦,那是以後的事了,我只是覺得你有幹這種工作的天賦。還是説現在的事吧,你的任務快完成了,剩下的事是看緊趙開淼,別讓他在本月底前跑了。
我説,我知道我的工作。但是,按照約定,是不是該在此時付一筆酬金給我了?
哦,劉總彷彿忘記了此事似的,這是老闆們在付款時的通病。他説,不過,你搞來的這份資料還沒給我們的委託人看呢,不知道他滿不滿意。
我堅定地説,這是趙開淼最真實的資產狀況了,客户沒有不滿意的道理。
也是,也是。劉總無話可説,只好簽了字讓我去財務室領錢。這項單項任務的酬金是八千元,扣除我剛開始工作時預領的兩千元,我得到了整整六千元現金。當然,到月底我徹底完成任務後,還有一個五位數的酬金等着我,我感到一種強烈的興奮。
金錢是一種什麼東西呢?是神,是魔鬼,是甘露,是毒藥,是救星,是陷阱,是將人變成狼的巫術,是讓人活得像人的秘方……我懷揣六千元鈔票,在回家的路上感慨萬端。
我將這筆錢分為三種用途。一千元留在身邊,作下一步外出尋找小妮的費用;一千元還給畫家,這是小妮做人工流產時我向他借的;剩下四千元給何姨,她現在正失業,小妮又失蹤了,但願這筆錢給她的生活一點點支撐。
何姨不在家。我用鑰匙開了門(何姨早已像一家人似的給我配製了房門鑰匙),首先將錢放進了抽屜,這一瞬間,我耳邊響起趙開淼將資料交給我時説的話——我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我打了一個冷戰。
何姨一直到天黑才回家。她一臉的疲憊和沮喪,像發生了什麼事。她進門後第一句話就問,小妮有消息了嗎?
我説我剛開過電腦,QQ和郵箱裏都還沒有她的音信。我説我相信小妮看見我的郵件後會回信的。也許她在外面暫時還沒有上網的條件。
何姨説她找到工作了,小妮回來後很快面臨開學,該讀高三了。她不能讓小妮為家庭經濟犯愁。
不過,看何姨的狀態,她今天好像挺累的。我一邊從廚房裏端出晚餐,一邊問何姨今天的工作情況。
何姨一下子捂住臉哭了,看來她一直在壓抑着自己的難受。她説她找到了一份鐘點工的工作,給一家人做晚餐和打掃衞生。可是,她一邊做一邊掛念着小妮,結果在打掃衞生時將別人的一個花瓶打碎了。這家主人大發雷霆,當場便解僱了她,不但如此,明天還得去賠別人的花瓶,這花瓶挺貴的,值三百多元。不過何姨説,是我打碎的,該賠。
我拍着何姨的肩膀安慰她。我説在小妮回家前,你別去找工作了。我告訴她,我們有錢了。
我將四千元錢拿給何姨,我説這是我做一份兼職工作掙來的。
何姨驚呆了。她説,我不能要你的錢,你給小妮做家教,我還沒給你工資呢。
我説,何姨,你不是把我看成你的女兒嗎?既然這樣,這就是我應該做的了。
何姨全身震動了一下,她愣愣地看着我的臉,自言自語地説道,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呀?
這天晚上,我做了一個與當前的事情毫不相關的怪夢。我夢見了一個叫小葉的小學同學,她正在教室裏玩一個注射器,長長的針頭寒光閃閃,我有點害怕。突然,她用那針頭向我刺來。我轉身就跑,她瘋狂地在後面追。我跑過教室外的走廊,跑上一層層樓梯,最後跑上了樓頂的平台。在平台的邊緣,她抓住了我,我感到那可怕的鋼針就要刺進我身體裏了,我説小葉別鬧了,我一失足就會摔下樓去的。她説,沒關係,你會飛的。我正想從樓頂的邊緣跑開,突然腳下一滑,我大叫一聲從樓上墜下……
從夢中醒來時我的胸口還突突直跳,這個沒有來由的夢讓我納悶。按照我從馮教授那裏學來的心理學知識,這個夢表明我認為小葉對我構成過傷害,可是事實上,小葉是我讀小學時最要好的一個女生。
我睡在暗黑的書房裏,小妮出走後的這個家顯得格外沉寂。我慢慢地回憶起我和小葉之間發生的一件事。有一次,我和她爬上教學樓的樓頂去放紙折的飛機,看着紙飛機從樓頂飄飄而下,真好玩。後來,我們爬在樓頂的邊緣往下望,因視角改變後看着地面的一切都很新鮮。我對小葉説,我想從這裏跳下去。她驚奇地望着我説,為什麼?那會死的。我説死有什麼,就是像紙飛機那樣往下飄嘛,飄呀飄,多舒服呀。小葉有點害怕,説我不和你玩了。
後來,小葉把這事告訴了老師,我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訓了很久的話。接下來,有同學告訴我,大家都知道我媽是跳樓死的這件事了,説是我媽的抑鬱症傳染給了我。老師還讓同學們多關心我,尤其是課間休息時,別讓我一個人坐在座位上發呆。我當時很恨小葉,認為她暴露了我心底的秘密。
夢得到了解釋,本應該安心地睡去,可是我突然產生了新的疑問,我真有一個墜樓而亡的母親麼?一切僅僅是出自外婆之口,她説我記不得母親的面容和相關的事,是因為我當時太小的緣故。可是,兩三歲的孩子真的沒有記憶麼?我怎麼老在耳邊聽見呼呼的風聲,那是墜樓的記憶,它來自何處?
人的今生來世有很多疑問,只是一般人沒在意罷了。而我從爛尾樓到畫家家裏再到紫園,卻發現了叫人無法相信的秘密。這一切,一定與我自己的來路不明有關。
而現在,我真正找到屬於自己的家了嗎?
我在朦朧中睡去。半夜過後,一陣異樣的響動聲將我驚醒。我在黑暗中聽了聽,聲音是從小妮的房間裏傳來。我一陣心跳,小妮回來了嗎?
我連鞋也沒顧得上穿,光着腳來到了小妮的房間門前。輕輕地推開門後,果然有一個女孩的身影坐在地板上。由於窗簾沒拉上,外面的光線將屋裏映得半明半暗,我看見這女孩正是小妮,她坐在地板上似乎在整理一些衣物。
小妮!我驚喜地叫道,你回來了,怎麼不開燈?
別、別開燈。小妮低聲地説,開了燈我的眼睛會瞎的。
為什麼?我突然感有點害怕。
我已經習慣黑暗了。小妮説,姐,就這樣我們不是都能看見嗎?
我在小妮身邊蹲下,急切地説,你到哪裏去了?我和何姨都着急死了。
小妮垂着頭不説話,她的頭髮貼在臉頰上像一片黑布。
我説,你是生我的氣吧?其實,我是為你好,調查公司的事你真是不能幹。不過,我們現在有錢了,你只管安心讀書就是。
姐姐。小妮突然抱住我説,我不是生你的氣,也不是生我媽的氣,而是我該離開這裏了。
小妮的身上有股寒氣,頭髮和衣服也有點發潮,我拍着她的背輕輕地説,別説傻話了,這裏是你的家,別再走了,好嗎?
我將小妮扶到牀上睡下。我説,你在外面累了,先好好睡一覺吧。要姐姐陪你睡嗎?
小妮似乎做了個要我離開的手勢。
我將地板上的衣物放進衣櫃。由於光線太暗,做這些事時我被椅子絆了一下險些跌倒。我吸了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看了一眼已安睡在牀上的小妮,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房間。
第二天早晨,天還沒大亮,我便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小妮走了!我昨夜怎麼就沒堅持留下來陪着她睡呢?
小妮的牀上空空蕩蕩的,牀單也很平整。衣櫃門開着,不知是她臨走時取了衣服,還是我昨夜忘記了關上。我往衣櫃裏看了看,無法判斷小妮的衣服究竟少了沒有。
這時,我聽見廚房裏有響動,是何姨已經起牀了。我趕緊從小妮房間裏溜出來,我不能讓她知道昨夜發生的事,不然她會更加傷心的。
41
整個上午,我的頭暈沉沉的,有點發燒,像生了病似的。
我給馮教授打電話,可剛撥了一半號碼我又將電話掐斷了。我知道他又會對我説,一切都是幻覺,小妮在昨夜根本沒回過家。
馮教授是我尊敬的人,我需要他的幫助。可是,他的幻覺理論真能解釋一切嗎?學生宿舍裏的胖妹看見有人站在我的寢室門前,他説是幻覺也還可以理解,因為胖妹畢竟只是匆匆一瞥,完全可能看花了眼。而昨夜,我可是和小妮説了那樣多話呀。
我打開電腦,繼續搜索小妮的信息。結果是仍然沒有聲訊。
上午10點多鐘,小妮的爸爸來了。我對他説何姨上街去了,但沒對他講何姨去賠別人花瓶的事。
小妮的爸爸在客廳裏坐下來,他眼睛有點紅,看來是沒睡好覺的緣故。他説他已和各地的親戚聯繫過了,還跑遍了全城的網吧,還是沒找到小妮的任何蹤跡。
我安慰他道,羅叔,彆着急,我也在網上聯絡她,會找到她的。
羅叔突然問道,小妮失蹤前和你吵過嘴,是嗎?
我説是為一件事有分歧。
你怎麼能這樣。羅叔的聲音變得很嚴厲,你怎麼能和小妮吵架?聘你來做小妮的家教,你就輔導她的功課就行了,你有什麼資格和她爭吵?
我愣住了,羅叔從來沒這樣對我説過話。這之前,他老説我和他死去的第一個女兒十分相像,可是現在,他怎麼説出這樣無理的話?
我委屈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一句話也説不出來。
我的耳邊繼續轟響着他的聲音,無論如何,小妮的失蹤你是有責任的,你一定要想法把她找回來。我走了,請轉告你的何姨,我已給單位請了假每天都在尋找孩子,讓她有消息隨時和我聯繫。
然後,我聽見房門被重重關上的聲音。
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吸了吸鼻子,嘴裏有了血腥味。我用紙巾捂在嘴邊吐出一些血紅。
不一會兒,何姨回家來了。我裝着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樣子,很平靜地告訴她羅叔到家來的情況。我一句也沒提到我被指責的事。
何姨對羅叔的到來似乎興趣不大,只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她從提包裏拿出一盒藥給我説,這是我在回家路上去藥房買的,説是專治牙齦炎,你吃吃看有沒有效。
儘管我知道我這口腔出血的毛病也許無藥可治,但接過藥時,我還是感動地説,謝謝何姨了。
下午,畫家又來詢問尋找小妮的情況了。他在客廳裏和何姨聊了很久,我在書房裏聽見他們又提起何姨的第一個女兒貝貝墜樓的事。畫家走後,我問何姨道,有鄰居説,貝貝是他爸從樓上扔下去摔死的,這可能嗎?
這一次,何姨沒有迴避我的詢問,她坐在沙發上沉默了許久,然後對我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何姨十九歲那年,畫家從美院畢業分到歌舞團做美工。很快地,畫家喜歡上了作為舞蹈演員的何姨。他們相愛了,而且深深地愛戀了五年。這之間,何姨發現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這就是在漫長的熱戀中畫家從沒碰過她的身體。她開始理解為這是畫家的愛和君子風度,可是和女伴們私下交流經驗後,她發覺她和畫家的關係並非完全正常。
何姨開始刻意地打扮自己。有一個周未,何姨在畫家的單身寢室裏看畫冊時,藉口天氣太熱,想進衞生間裏衝個澡,畫家同意了。可是,當何姨裹着浴巾出來時,畫家已離開了屋子。桌上留着一張字條,寫着“我有事出去了,你走時將門關上即可”。何姨委屈地哭了一場。聯想到畫家有意無意地數次提到過他並不想結婚,何姨知道這場柏拉圖式的愛情該結束了。
在極度痛苦中,何姨決定迅速委身於任何一個向她求婚的男人。很快地,她經人介紹認識了一個姓羅的工程師,不到半年他們就結了婚。婚禮那天,來了很多客人,畫家也來了。本來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的何姨,在婚禮上見到他時竟看着他發愣。這一幕被羅看見了,他知道何姨與畫家以前有過戀愛關係,這使他對畫家充滿敵意。
婚後不久,羅出差了一個多月時間,回家後何姨告訴他,她懷孕了。羅在高興之餘卻在心裏埋下了陰影,以致女兒貝貝出生後,他半開玩笑似的説過這是不是我的女兒呀。何姨氣得直哭,他又安慰她説是説着玩的。
貝貝三歲那年的一個周未,羅在中午過後便將她從幼兒園接回了家,那天何姨在團裏排練節目,下午五點,一個晴天霹靂傳來——貝貝從家裏的陽台上掉下樓摔死了!
何姨見到羅時,羅已悲痛得變了形,他説他當時在客廳裏看資料,怎麼也沒想到貝貝會從凳子上爬到陽台去摘花,可能是身體一失重便墜下樓去了。
這以後,這對夫妻的生活便是在悲痛和吵鬧中度過的。直到有了第二個女兒小妮,一切才平靜下來。不過,何姨仍常常在夢裏哭醒,以致丈夫也只有坐在牀頭嘆氣。
於是,離婚成了必然的結果。
何姨在回憶往事時,表情一直很木然,像一尊雕像。我有點害怕地推了推她説,何姨,一切都過去了,你別太難過。我想貝貝墜下樓一定是一個偶然事故,羅叔不會那樣狠心的,誰也不會把自己的親生女兒扔下樓去的。
誰能證明呢?何姨説,要是你能證明就好了。我認真回憶過,前後兩個女兒,他對小妮就愛得多。
我猛地想起羅叔剛才來家裏時對我的粗暴指責,何姨的話更讓我困惑重重。我的頭腦有點發沉,嘴裏又有了血腥味,我從紙盒裏抽出一張紙巾。
何姨如夢初醒般地站起來,很快給我端來一杯水,又將她買回的治牙齦的藥放在我的手心。快吃下這藥吧,她説,你什麼時候有這毛病的?
我説我記不得了。
後來,我慢慢回憶,我這毛病是從小學時在樓頂上放紙飛機那天后開始的。也許當時從樓頂向下俯看喚醒了我的某種記憶。
關於這點,學識深厚的馮教授也表達過他的困惑。他年輕的時候,曾去過一個遙遠的陌生之地。當他眼前出現一片傾斜的山坡,幾棵樹和一座小木屋時,他驚呆了,他發覺他對這個地方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他肯定無數次來過這個地方。可是事實上,這地方他是平生第一次來。馮教授説,這也許就是一種記憶,一種能夠超越自身的記憶。從此之後,馮教授迷上了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直到成為指導我們這些學子的大教授。
每個人除了周圍的世界和頭上的天空,籠罩我們的還有無數忽明忽暗的記憶。這天晚上,我在電話上和馮教授聊了很久。對我的困惑,他給予了輕描淡寫的解釋。他仍説我的死亡妄想需要通過精神分析來治療。放下電話後我想,這就是馮教授已經變老的標誌。他年輕時的靈氣已為刻板的學術所代替。
這一夜我無法入睡。想到小妮歪着頭叫我姐姐的乖巧樣子,想到她做模特兒掙了第一筆錢後立即送給我昂貴的衣服的情景,我就難過得想哭。我好幾次赤着腳溜進小妮的房間,希望昨夜的一幕能夠再現。當然,如果小妮再出現在房間裏,我一定不會放她走了。我會陪着她一直到天亮,當太陽昇起,世界會恢復它本來的模樣。
外面的樓梯上有了腳步聲。我心裏一陣激動,是小妮回來了嗎?正是半夜時分,小妮昨夜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到房間裏的。我摸黑走到門後,只等着腳步聲在門外停下來,我便會打開房門迎接她的歸來。然而,腳步聲並沒有在門外停留,而是繼續往上走了。我想到樓上那户新鄰居,女的楊靈在政府部門工作不會回來這樣晚,男的小曾倒有可能,他在電腦公司工作常常加班,楊靈説他曾經累得暈倒過好幾次。
我開了門探頭往外看,上樓的人已經沒有了蹤影,樓梯上很黑暗,一個白色的東西正往下飄,我彎腰撿起它,是一張白紙。
回到屋裏,我開了枱燈細看,紙上歪歪扭扭寫着一個字——死。
我感到了一股寒氣。這一定是畫家屋裏的女人寫給我的。死——是她還是我呢?
我想到了畫上的青青,我曾多次在夢中看見她,她對我從沒有過如此的敵意。那麼,這字條是畫家浴室裏的女人給我的了,菊妹,是她,上吊而死的人是有怨毒的。
我突然明白了畫家年輕時為何不和何姨結婚的原因了。他一定受着某種力量的支配,只能與已死去的女人交往。
我立即到衞生間察看,屋頂又浸出新鮮的水跡了,這是那個女人在上面洗澡……
42
我決定去爛尾樓尋找小妮。
前天夜裏,小妮回到家裏時曾對我説不要開燈。她説她已習慣黑暗了,開了燈眼睛會瞎的。這一幕不管是真實發生過還是我的幻覺,小妮的話都應該是一種啓示,這説明她住的地方很黑暗,而爛尾樓正是這樣的地方。
我選擇中午過後去爛尾樓。這時陽光很好,光線會從那些空洞的窗口射進樓裏來的,這樣我可以不使用手電筒了。
當我從圍牆的缺口來到樓下時,又聞到了曾經熟悉的廢墟氣息。我曾在這裏謀生,這事實讓我感到淒涼。
高高的爛尾樓下面,低矮的值班室像一個縮着頭的老人。小屋外的空地上,晾曬着一排衣物,它們在一根長長的鐵絲上迎風招展,我立即發現,這些剛洗過的T恤衫、校服、球褲等,分明是一箇中學生的服裝。
誰住在這裏?
我轉頭看見薛師傅正從小屋裏出來,他的左腿還纏着繃帶,顯然是上次的車禍中受的傷還未治癒。
他對我打招呼,有點驚訝地問我來這裏做啥,他也許以為我又要到這裏謀職了。以前他為了讓他的表弟來做守夜人,不惜在值班憶錄上寫滿鬼故事來嚇走我。可現在,我卻並不生他的氣,我只想尋找小妮的蹤跡。
我問,這些剛洗過的衣物是誰的。
我兒子的。薛師傅説,還有十多天就要開學了,這小子將一堆髒衣服丟在家裏就走了。他媽長期癱瘓在牀,這事只有我這個老頭子給他做了,帶到這裏來洗也可節約家裏的水,嘿嘿……
薛師傅既為幫兒子洗衣氣惱,又為他的做法節約了家裏的水費而得意。看見晾在鐵絲上的校服,我對找到小妮有了希望。
我問,你的兒子去哪裏了?是不是和他的女朋友在一起?
薛師傅笑了笑説,我兒子薛老大,公雞還沒打鳴,小孩子,找女朋友還早着呢。我想他是和一幫野小子跑出去玩了。已二十多天了,一點兒音信也沒有。
説到這裏,薛師傅突然對我的詢問感到疑惑。他説,你跑到這裏來就是問我兒子的事嗎?或許是你知道他在外面出事了?
當然是出事了,我想到薛老大和一幫少年砸汽車的事。不過現在我還不能告訴薛師傅,在小妮找到之前,我不能讓事情亂了套。
我説沒事,我隨便問問罷了,我到這裏來是想上樓找一件東西。以前在這裏值班時,我頭上的一個髮夾可能掉在樓上了。
薛師傅大惑不解地説,哦,是這事呀。樓口已完全封住了你沒看見嗎?上不了樓了。這樣讓我少操心,不然夜裏總聽見有人往樓裏鑽。
我來到樓口,果然看見一堵磚牆已將入口封住。明晃晃的陽光下,我突然覺得自己以為小妮住在樓裏的想法很可笑。
但是,小妮,你在哪裏?我馬不停蹄地找到了小妮的同學T。在何姨提供的小妮的同學關係中,我認為T最有可能知情。我和小妮以前散步時在雪糕店附近遇見過她,我看出她和小妮很親熱。
T一個人在家。她説小妮的媽媽已找過她了,關於小妮離家出走的事,她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看着我失望的樣子,T想了想説,珺姐,你去各家賓館找過沒有?尤其是五星級的酒店。
我毫不猶豫地説,小妮不會去賓館住,她沒錢,就是有錢她也捨不得那樣花的。
T説,不是去賓館房間找,而是賓館咖啡廳,她有可能在那裏出現。T終於給我講了她和小妮的一個小秘密。
從上學期開始,T和小妮經常借學校晚自習的時間溜出來,到五星級賓館的咖啡廳坐到很晚才回家。那裏是一個夢的所在,柔和的燈光打在咖啡桌上,鋼琴聲若有若無。兩個少女坐在那裏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這裏有不少外國人,以西方人居多,T和小妮期待着能有帶她們遠走高飛的人出現。這想法怎麼出現的,T説記不得了,也許是電影裏一些浪漫故事的啓發,也許是現實中一些灰姑娘故事的刺激。總之,她們感覺到了一種女孩子特有的機會,以十七歲的年齡,她們想大膽一試。
通常,會有紳士般的外國男人坐到她們桌邊來,或者請她倆過去和他們一起喝咖啡。這樣,到分手時自然有紳士買單了。然而,她倆很快發現,以她們的高中英語水平,交流非常困難,只能作一些極簡單的對話。
一段時間過去了,奇蹟並未出現,不但白馬王子與公主的夢連影子也沒有,就是資助她們到國外留學,也沒有任何紳士表達過一點意願。這些紳士們只是即興而為,除了誇她倆漂亮,就是聊一聊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僅此而已。當然,極少數情況下,也有人誤解了她倆的身份,提出去房間裏玩,每當這時她倆堅定地拒絕,對方只好尷尬地笑笑,繼而聊其他閒話了。
後來,T和小妮終於發現了她們的想法極不現實,也就再沒去那種地方了。
T對我説,這是她和小妮曾經有過的秘密,不能對人講的。她之所以告訴我,只是想盡快找到小妮而已,她不知道小妮一個人離家出走後還會不會又想到這種冒險。她建議我去找一找,只是任何時候不能暴露她提供了這個線索。
我答應了T的要求,又問到了她們以前最愛去的地方是假日酒店。我心裏有點沉重,決定去那裏找一找小妮。
當天晚上,我去了那個華貴的地方。在對咖啡廳作了一番細心地觀察沒有發現小妮後,我在角落的一張桌旁坐下,這裏可以看見廳裏的大部分情況。
咖啡很香,燈光和音樂很柔和。這裏除少數有身份的中國人外,以外國人居多,我估計聚集在這裏的交談聲至少使用着五種以上的語言。
我想着小妮和T曾經有過的夢想。盼望着一個夢想中的人能將自己帶走也許是女孩普遍的潛意識,這是進化力量的曲折表現。就像草原上的母獸期待着雄獸中的勝者出現一樣,在進化力量的決鬥圈外她們總是表現出十足的耐心。然而,小妮和T將會懂得,人類社會遠非草原上的生存競爭那樣簡單。
今夜,小妮會在這裏出現嗎?當前途未卜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焦慮的時候,為自己選擇一次另尋生路的冒險會成為年輕人的時尚。這種對生路的追尋包括墜樓等自殺行為,那是另一條生路,深邃而又寧靜。我曾經有過這種經歷嗎?我的耳邊又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這種前世的記憶對馮教授説來僅僅是一種幻覺。
這時,一個高大的西方男人出現在我的桌旁,他用藍眼睛對我微笑,並用英語説道,小姐,我可以坐到這裏和你一起喝一杯嗎?我也對他笑笑,用英語回答道,對不起,我正在等一個朋友,他點點頭走開了。
我看了看時間,已是晚上十點,估計小妮不會出現了,我正準備離開時,意外的事發生了。
在離我不遠處的一桌人中,我看見了調查公司的劉總,在不經意中我們的目光相遇,這使我無法躲避。他端着紅酒杯到我桌旁坐下,好奇地問,怎麼,一個人在這裏喝咖啡呀?我説約了一個國外留學回來的同學,但她臨時有事不能來了。自從給調查公司做事以後,我説起謊來從容鎮定。
劉總是老江湖了,也不多問什麼,只是告訴我對趙開淼的資產調查已獲得了客户的認同,他要我繼續盯緊趙開淼的動向。
談到業務問題,劉總突然有點感慨説,我們這種公司,掙點錢不容易呀。我桌上的那些人,你看見了嗎?他們分別是地產商、證券經紀人、銀行主任、政府官員,還有一個女士,你注意到了嗎?就是穿黑色露背裝的那一個,她是演出公司老闆。這些人全都是掙大錢的角色,千萬元買套別墅像買小菜一樣輕鬆。還有那個有點禿的男人,他其實只有五十來歲,本城的大地產商,億萬級富翁,兩三天前還收了一個十七歲的乾女兒,當然這種父女關係只是對外的幌子了。唉,人和人不同呀!
我不知道劉總給我講這麼多是什麼意思,也許是想向我炫耀他已躋身於這個階層;也許是他由於公司不大剛才在那邊桌上受了冷落。我無心分析他的動機,卻對那個地產商收了個十七歲的乾女兒一事感到震驚,這是最近兩天發生的事,我想這女孩別是小妮吧?
我問出了這禿頂的地產商姓施,已開發的大項目有歐式國際花園。不能再多問了,不然會引起劉總的疑心。不過僅憑這兩點,我想我已經能夠調查到他乾女兒的情況。
我怎麼突然有了這種信心?人到緊急關口潛力是無限的。因為我不能放過任何可能找到小妮的線索。
離開酒店時已是深夜,整座城市仍是燈光繁華,我坐了出租車回家。車過爛尾樓時我想到薛師傅,他為了節約家裏的水費將兒子的衣服帶到工地來洗,我想到劉總説的那句話,人和人不同。我感到胸口有點發悶。
我將頭伸出車窗,望了一眼夜裏的爛尾樓——這座正在空中旋轉的黑色建築,我又產生了那樓裏可能有人的感覺。這種感覺只能在夜裏產生,我不知道人的思維與太陽的起落有什麼關係。
我登上了回家的樓梯。是的,回家,我已經將何姨和小妮看成我的親人了。
樓道燈時亮時滅,我停下腳步回頭看看,真希望小妮這時就跟在我的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