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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身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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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的命運雲遮霧罩。你可以想象未來,但當未來一步步到來時,與你的想象完全不一樣,這就是讓所有的人臣服在地的命運。

    在命運的盡頭是死亡。死亡以後的情形我們也只有想象。但根據星球和宇宙運行規律,圓形或橢圓形必定是我們的生命萬劫不復的幾何圖案。

    我又回到了小妮的家。這個夏天開始顯現的宿命左右着我的行為。當我在學校裏接到何姨的電話時,她顫抖的聲音證實了我的不祥之感。小妮失蹤了!何姨是在今天早晨見她久未起牀,推開她的卧室門才發現的。房間裏空無一人,牀鋪很零亂,估計小妮是在天亮前離家的。

    小妮沒有留下任何字條。她的失蹤是自己離家出走,還是被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帶走了呢?

    我又見到了小妮的父親。他出現在這個離別已久的家中顯然是因為小妮失蹤的緣故。他已去小妮的不少同學處作了調查,結果是一無所獲。

    何姨拉着我的手就哭了。珺兒,她説,我難道是沒有孩子的命呀?

    小妮的父親表情沉重。何姨的哭訴彷彿包含着對過去事情的指責,這使得他煩躁不安。

    珺兒。他像何姨那樣叫我道,小妮一直把你看成她的親姐姐,她失蹤前對你説什麼話沒有?

    我搖搖頭。何姨在一旁叫道,是她將珺兒趕走的,她不會説什麼的。

    小妮的父親緊皺着眉頭又問,自從小妮和同學打賭進了那幢爛尾樓以後,你發現她有沒有反常的舉動?

    我仍然搖頭。但是,他的話讓我迷惑,現在發生的事與那幢爛尾樓有關嗎?小妮的父親是搞建築監理工作的。他的問話不可能毫無來由。

    對我的疑問,他解釋道,那樓荒廢久了,裏面積了大量的濁氣瘴氣,可能對人的神智有影響。那個守樓的薛老頭就經常發昏,走在街上經常被汽車撞倒。我擔心小妮進樓後受侵害,也就是民間所説的中邪。

    這可能嗎?我進入爛尾樓的次數比小妮還多,我也中邪了嗎?

    天色已經暗下來,小妮的父親要走了,他的眼光突然變得温暖起來,他説,珺兒,你就留在這裏吧,不然你的何姨會發瘋的。

    我説,羅叔叔,你放心好了,我會照顧何姨的。

    這個晚上,我真正扮演起女兒的角色來。我進廚房做飯,勸慰着不斷抹眼淚的何姨。她將我拉到身邊,突然抱住我的頭説,珺兒,你是我的女兒嗎?你做我的女兒吧。

    她的眼淚掉到了我的手上。我想説,何姨,別難過,小妮會回來的,你的女兒不會離開你的。可是,我想着這些話一句也沒説出口,對着何姨的要求,我卻回答道——嗯。

    何姨有點瘋狂地捧着我的臉説,珺兒,珺兒,我的女兒呀……

    何姨已近乎崩潰,我扶她進房間睡下。她有氣無力地説,珺兒,別管我,你也去休息吧,就睡小妮的房間好了。

    拉上何姨的房門出來後,我沒去小妮的房間,而仍然住進了書房裏,那張靠牆的小牀是我熟悉的地方。我總覺得,如果我住進小妮的房間,她也許就真的不會回來了。

    小妮對我有怨氣,何姨經常護着我也讓她傷心,我想她的離家出走也許僅僅是賭氣吧。可是,她為什麼連一張字條也不留下呢?難道會有什麼邪惡的誘惑帶走了她?

    我關了燈睡覺,很快進入了亂夢之中。一般人認為,夢是一種虛幻的東西,而我認為真實與虛幻本身就是一種悖論。就像人對上下左右的認識一樣,如果你的位置一改變,結論也就相反了。

    我在夢中行動。是一條黑暗的隧道,一個身上裹着白袍子但裸露着後背的女人在前面引導着我。空氣中有潮濕的黴臭味,我知道這是在爛尾樓的通道里了。突然,我聽見了女孩子嘻嘻的笑聲,我聽出這是小妮的聲音,但我看不見她,我想她待在這裏還挺快活的。我想叫,小妮,你在哪兒啊?但我張大了嘴卻叫不出聲,喉頭像被扼住了一樣,我只有像魚一樣地吐泡……

    我在窒息中醒來,在迷糊中張大嘴出氣,意識並未完全清醒。很快,我進入了第二個夢中。

    這次我看見了滿眼的鬱鬱葱葱。是在崇山峻嶺之中,我坐在一座小木屋外的空地上,手中在玩一種小孩子的玩具,是一條竹子做成的小蛇,有線連着,手一動,那蛇便搖頭擺尾地動。方檣站在我對面,很好奇的樣子,我説,叫小可和蓓也來和我一塊兒玩吧。方檣望了一眼小木屋説,她倆現在渾身是血,出來會嚇着你的。等上七七四十九天,她倆身上就乾淨了,到時你會看見,很漂亮的兩個女生呢。我問,屋裏還有另外的人嗎?方檣説,有啊,你的小妮妹妹和她的男朋友也在裏面呢。但他們現在還不能見你,他們太餓了,正在吃東西。我問,吃什麼呢?他説不能告訴你,我隱約感到有點恐怖,身上起了雞皮疙瘩,尤其是腰部,像有蟲子在爬一樣,我驚叫一聲醒來。

    估計是半夜時分吧,我的屋裏卻開着燈,何姨正坐在我的小牀邊。她彎腰看着我裸露的腰部,我這才發覺我的睡衣已被撩了起來。

    何姨,我驚惑地叫道。

    見我醒了,何姨尷尬地説,我睡不着覺,便來看看你,看着你我心裏才好受一些。

    我的意識已完全清楚。我知道她在看我腰部的那顆黑痣。可憐的母親,她死去的女兒在腰部也有一顆黑痣,這種巧合裏有着我們無法洞悉的秘密。

    我從牀上坐起來,對着有些神情朦朧的何姨説,小妮會回來的,何姨,你還是得睡覺才行。

    何姨站起身説,珺兒,來,我給你看些東西。

    她將我帶到她的卧室。房間裏燈火通明,她顯然一夜未睡。整潔的牀鋪上,放着不少小女孩的衣服、裙子,還有一些小人書和玩具。

    何姨説,這都是貝貝的東西。她墜樓死後,我將這些東西放在櫃子裏,很久沒有拿出來細看了。

    貝貝,我這是第一次知道何姨第一個女兒的小名。我隨後拿起一件小連衣裙,絲質柔滑,有點涼。我想象着一個三歲女孩的模樣。突然,在玩具堆裏我看見了一條小蛇,竹子做的,和我剛才在夢中玩着的東西一模一樣。

    我在吃驚中有點恍惚的感覺。我的耳邊又聽見了呼呼的風聲,那是墜樓的感覺。我的嘴裏有了血腥味,我用紙巾捂着嘴,吐出紅紅的東西來。何姨早已知道我這個毛病,她説,珺兒,你還是得去看看醫生才好,我們這附近開了家很好的牙科。

    我照例説不礙事。我讓何姨將貝貝的東西收起來,我説現在要緊的是將小妮找回來。何姨絕望地説,能找到嗎?我説我會盡力。我沒將夢中的啓示説出來,冥冥之中的東西一旦説出口,事情也許就會起變化了。

    第二天早晨起牀,頭腦發沉,這是一夜沒睡好的緣故。正想着怎樣去找小妮,調查公司的劉總打電話來了。他幾天前給了我一張新的貸款申請表,要趙開淼一定將自己的真實資產填在上面,別再玩什麼一幅畫值幾百萬的花招了。劉總説這工作有難度,就看我的本領了。這件事我一直沒來得及去做,接到劉總的電話不免有點緊張。我定了定神,只好以攻為守地説,劉總,別急嘛,這種事急了會搞砸的。劉總説不是我急,是我們的委託人急呀,幾百萬元的債務,收不回來能不急嗎?我説我正在辦呢,事情有進展我會隨時彙報。劉總説,那好,我等着你的佳音。

    劉總的電話讓我再次感到重任在身。小妮失蹤了,身心俱疲的何姨現在找工作更有難度;還有我下學年的學費、生活費,這些都要求我對現在的工作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如果説以前我對趙開淼還有些同情的話,到現在我已顧不得了。我知道他還有一套房產,加上他説的幾萬現金,讓他填在表格上,我的任務就完成了。至於債主怎麼樣據此去收債,那與我和調查公司都無關了。我們只負責調查。這事如順利完成,剩下的工作便是在8月30日前拖住他,讓他不要遠走高飛,如真要出現這種情況,我得提前通知公司。現在,離全面完成任務還有二十多天,我不得有任何閃失,不然,我的一萬多元薪金便會大打折扣了。

    我和劉總通電話引起了何姨的注意,她推開書房門説,誰來的電話呀?小妮有消息了嗎?我説是一個朋友的電話。何姨露出失望的神色。

    這時,外面有人很響地敲門。

    38

    我來到小妮住家附近的那家雪糕店,店裏空無一人。隔鄰是一家洗衣店,店裏的大嫂走出來問我道:

    買什麼呀?我説不買什麼,是找雪糕店的售貨員。

    大嫂説,你找菊妹呀?她上公共廁所去了,你等一會兒吧。

    剛才在家裏,樓上畫家敲門進來報告了一條線索:小妮失蹤的前一天,畫家看見她在這家店裏買了一大包東西,大約是飲料、方便麪之類。畫家讓我來這裏瞭解一下,看看小妮買東西時講過什麼話沒有,比如説,她要去哪裏啊之類。我站在雪糕店門口,看着大冰櫃既然買這些東西,想小妮一定是主動出去了。這讓我心裏多少踏實了一點。人的失蹤,最怕的是被綁架、脅迫,或者被邪惡的東西詛咒或誘惑。

    不過。畫家提供的這個信息是他親眼看見的。還是雪糕店的女孩給他説的。因為小妮的同學曾經講過這家雪糕店的女孩很鬼魅,而我以前也在住家的樓梯上看見過這個女孩,她當時應該是從畫家屋裏出來的。

    想到這裏,我向洗衣店的大嫂詢問道,以前在這家雪糕店做事的女孩在一年前上吊死了,是嗎?

    大嫂正在熨衣服,頭也不抬地説,誰知道她死沒有?總之送去醫院搶救後就再也沒回這裏來過。

    大嫂也許突然覺得我的問話有點蹊蹺,便停下手中的活,奇怪地盯着我問,你究竟找哪一位呀?

    我説我就找菊妹。

    大嫂説,菊妹其實是上一個女孩的名字,由於店老闆和周圍的人都叫慣了這個名字,所以新來的這個女孩大家也叫他菊妹了。當然,這裏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前後兩個女孩長得非常相像,不過細看也有差別,第一個菊妹個子要高一點,眼睛還大一點,

    正説着,菊妹已回到店裏來了。洗衣店的大嫂趕緊止住話題,埋頭熨起衣服來。

    我望着菊妹,厚嘴唇,胖身材,和我在樓梯上看見的女孩差不多。至於個子與眼睛,當時匆匆一瞥我沒怎麼注意。

    我對她説明瞭來意。菊妹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詢問,而是笑吟吟地看着我説,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我説,是嗎?那一定是在這附近的歌舞團宿舍裏了,你從一個姓沙的畫家屋裏出來,我們在樓梯上遇見過。

    菊妹搖頭説,什麼畫家呀,我不認識,也沒去過那裏。哦,我想起來了,你以前到我店裏來買過東西吧,和你的妹妹一起來的。

    這女孩記憶力真好,二十多天前我和小妮散步時在這裏買過奶昔。我嘆息道,小妮現在已不知去向了。

    菊妹有點緊張地説,她可不要去尋短見吧。説完,菊妹還用手在脖子上做了個上吊的動作。

    我有點駭然,再次詢問道,小妮來這裏買東西時,情緒怎麼樣?説過什麼話沒有?菊妹仰頭回憶了一會兒,説,她買了一些礦泉水,還有十多包方便麪。除了買東西,她沒説另外的什麼話,情緒也很正常。

    離開雪糕店,我心裏半是安定半是擔心。安定的是,小妮出去前買這些東西,説明她是主動要去一個地方;擔心的是,菊妹怎麼會有小妮要尋短見的預感呢?想到她用手在脖子上做出的上吊的姿勢,我就感到身上發冷。

    回到小妮的家,畫家還在屋裏和何姨説話,見我回來,他們都滿懷期待地望着我,我難過地搖搖頭,表示沒找到有價值的線索。

    畫家安慰何姨道,彆着急,總會找到小妮的。

    畫家走後,何姨拿出一疊錢給我説,這是畫家給的兩千元錢,用來尋找小妮的。他和我商量過了,暫時不要在電視或報紙上發尋人啓示,因為這樣反而對在外的小妮有壓力。他説你最瞭解小妮他們這一代人的狀況,你會有辦法找到她的。

    我讓何姨先把錢收着,這段時間她沒法去找工作了,先用作生活費吧,至於尋找小妮,如果是在市內,不需要什麼花費的;如果需要去外地尋找,也只需一點路費就行了。重要的是,我現在還沒想好怎樣去尋找的頭緒。

    畫家的慷慨相助還是讓我多少有點意外。我問何姨,你和畫家很熟吧?

    何姨説,怎麼會不熟,二十來歲我們就在一起工作了。在省歌舞團,他是美工,我是舞蹈演員,雖説工作上接觸不多,但畢竟都是一個單位的。歌舞團解體以後,他倒樂得在家裏畫畫,我們這些跳舞的就慘了,尤其是年齡大了,很難找到合適的工作。

    我説,畫家是個好心腸的人。

    何姨説,這人是好,可是也有點古怪。至於怎麼古怪,何姨現在顯然無心談這些閒事。她在茶几上拿起一個煙斗説,你看,這人將東西忘在這裏了。

    我將煙斗給畫家送去。上樓後看見畫家的新鄰居房門緊閉,我感到一些輕鬆。這對同居男女搬來這裏後總是疑神疑鬼,包括看我的眼光也含着審視,讓我渾身不自在。

    畫家接過煙斗後,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説,當初我幸好沒有給你畫肖像。

    我表示不解。

    畫家説,小妮失蹤了,會不會和青青一樣呢?畫家看了一眼牆上的那幅畫,青青鮮活的背部凝固在那裏。畫家也畫過小妮,如今小妮也消失了。畫家對此深感困惑。

    我突然想看看畫小妮的那幅畫。畫家説那幅畫已加了包裝,放在收藏室裏了。他説他準備在十年後,將這幅畫作為禮物送給小妮,讓她看看自己十七歲時的背影。

    可是現在,畫家對小妮的失蹤深表擔憂。我想他焦慮的不僅是自己十年後的計劃能否實現,重要的是,如果一個人被他的畫筆複製後就會失蹤,那他自己真是罪孽深重了。

    我想起何姨的話,他是個好人,可有點古怪。也許,這種事也就是他的古怪之一了。不可否認,有一些生死迷離的事與畫家有關,包括那個叫菊妹的女孩。我斷定到畫家這裏來過的女孩是上吊死的菊妹了。我想起了畫家浴室裏那件白色浴衣,還有掉在地上的幾根長髮。我相信我在這屋裏看見過她的影子。

    我想直接問他,你認識菊妹嗎?她常到你家裏來做什麼?當然,這樣詢問需要勇氣,我想怎樣將問話説得委婉一些。

    正在這時,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從浴室方向傳來:沙老師,這水怎麼忽冷忽熱呀?

    畫家大聲答道,可能是熱水器的問題吧,我來看看,説完便走出畫室向廚房方向走去。

    我無法形容我的驚愕。當畫家回到畫室的時候,我盯着他的臉問道,是菊妹在洗澡嗎?

    畫家沒有否認,只是同樣驚訝地問道,怎麼,你認識她?

    這個菊妹是誰不言自明。因為我剛從雪糕店回來,那個後來的菊妹現在正在店裏賣東西呢。

    我沒有正面回答是否認識菊妹,只是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説,一個上吊死了的女孩……

    畫家猛地撲過來捂住我的嘴,他急促地低聲説道,別、別這樣講,她聽見了會傷心的。

    我推開畫家的手,低頭從他家裏逃了出來。我的臉色一定非常難看,何姨看見我時第一句話就是,珺兒你怎麼了?像掉了魂似的。

    我只好説,沒什麼,剛才在畫家那裏談起小妮,心裏非常難受。

    我走進書房獨自坐下,我需要安靜。想起一起古舊的書籍,裏面都記載了不少與通靈有關的人和事。不管是古代中國還是埃及,還是世界上其他地方,這些不可思議的東西在時間的塵埃中時隱時現。以前讀這些東西時沒有當真,如今我置身其中,真有種亦真亦幻之感。

    我明白了畫家為何對尋找小妮的事慷慨資助,這也許是他在此岸和彼岸之間的一種內心掙扎。

    何姨出門去市場了。在這兩天的混亂中,冰箱已經空了,她得去市場買些食物回來。這是女人的堅忍,活着,希望着,一切都會好的。

    我突然感到致命的內疚。要是我不來給小妮做家教,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小妮的出走如果排開邪惡的誘惑,從現實方面講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因我阻擋了她去調查公司工作,二是她將我趕走後受到了母親的責罵,她因此覺得在這個家庭中受到冷落和拋棄。

    當然,更加難以言説的事,是何姨幾乎將我看成了她死去的女兒,而小妮也不知不覺將我看成了她的姐姐。

    我們永遠無法洞察真相。想到這裏,我眼裏有了淚水。我走進何姨的卧室,這裏連着一個陽台,很多年前,一個3歲小女孩從這裏墜下樓去,地面上有了一小攤血跡……

    39

    我給小妮的QQ和電子郵箱都發了信息,希望她與我聯繫。儘管我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能否有電腦上網也不得而知,然而,我還是抱着一線的希望這樣做。

    接下來,我給建材公司的老總趙開淼打電話。我必須將調查公司分派給我的事辦妥,以便集中精力去尋找小妮。

    趙總對需要重填貸款申請並不意外,他説一幅畫值幾百萬,銀行對這種事肯定會很謹慎的。

    趙總願意重新填寫自己的資產,我的任務看來可以輕而易舉地完成了。但是,他提出今晚在紫園見面,這地點讓我為難。因為我的同學小咪雖説暫時跑回了學校,會不會再在紫園出現卻很難把握。

    我的沉默讓趙總在電話上急了,他説,晶晶,你怎麼了?説話呀。

    我只好説,你的行蹤不是需要隱秘嗎?我擔心那裏不安全。

    趙總在電話上笑了,你這是多慮了,他説,紫園的謝總是我信得過的朋友,我對他講過了,債主正想法盯我,得注意保密才行。謝總怪我不早對他講實情,他説他一定守口如瓶,我住在紫園,鬼也不會知道的。

    這樣看來,謝總以前對外講起我去紫園的事,也許是不知情説漏了嘴吧。但是,為了避免與小咪相遇,我還是不能去那裏。

    我説,誰説鬼也不知道你在哪裏,也許紫園裏的女鬼就盯着你呢。

    趙總説,你信鬼嗎?我以前不信,現在倒是被各種事搞得有點暈了。不過紫園鬧鬼也好,沒有人在這裏過夜,我倒是更安全。謝總臨走時對這裏的人都作了交待,讓他們照顧好我。

    謝總走了?趙總説還是他逍遙,帶着那個叫小咪的小妞長途旅遊去了,説是小咪住在這裏受了驚嚇,帶她出去玩,壓壓驚。

    這個消息讓我釋然,我可以放心去紫園了。

    按照約定,我在當天晚上10點整來到紫園,一個弓着背的老頭子來給我開大門時,他的身後跟着一條狼狗。問過我的名字後,老頭子將狗喊在身邊,對我説別怕,你只管進去吧。

    紫園裏的路燈都沒亮,我沿着樹蔭濃密的小道往前走時,想到了黑暗為什麼既讓人害怕又讓人感到安全?這有點像死亡,害怕是發生在沒有進入黑暗之前,而一旦走進黑暗之後,人卻有了温暖的受到庇護的感覺。

    我憑着以前來過的記憶找到了四合院,這個度假村的住宿部現在是黑暗荒涼的所在。院裏停着一輛深色的轎車,我想這隻能是趙總的座駕了,看來他已決定將這裏作為他的藏身之地。

    趙總住在一個套間裏,卧室加一個小小的會客室,安靜中有點淒涼的感覺。他説郊外的那套住宅已經賣了,錢已給了老父母作晚年的開銷,他現在是坐觀其變,要麼貸到款後東山再起,要麼隨命運漂泊,大不了一個“死”字吧,他扶了扶眼鏡説。

    我正把貸款申請表鋪在桌上,聽他這麼一説,心裏涼了半截。他什麼資產也沒有了,我的任務怎麼完成?就算這是真實情況,可調查公司和債權人都不會相信,只能説是我的工作沒有做好。

    人的心態真是奇怪,十多天前,我由於同情趙總還在替他隱瞞資產;而現在,聽説他已將房子賣了後,我卻像受到打擊一樣心裏發慌。沒辦法,我的學費和小妮一家的困境都需要我掙到調查公司的這筆錢來解決呀。

    我指着表格對趙總説,這“自有資產”一欄現在該怎麼填寫呢?油畫是不行了,銀行信得過的是房產、現金等這些實在的東西。

    趙總點燃一支煙説,放心吧,我既然叫你來,一定不會讓你將這申請拿回銀行後再為難。晶晶,説實話,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幫助,不過我還是想落實一下,這款真能貸到嗎?500萬,不算是小數目了。要是真能貸到我是不惜一切的。

    這款能貸到嗎?趙總的追問讓我心裏打了一個寒噤,面對這個調查公司佈下的圈套,趙總髮現了什麼可疑之處嗎?我定了定神,鼓足勇氣説,只要自有資產能過關,貸到款的把握還是很大的。

    好!趙總用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説,晶晶,我就聽你這句話。我現在就説大實話吧,房產我是沒有了,現在還有幾萬塊,加上一輛小車,現在還值三十來萬吧,這點資產不會得到銀行信任的。不過,我在一家建材廠還有35%的股權,當初投入的是一百六十萬,現在應該值兩百萬以上了吧。怎麼樣,我將這股權填在申請表上,再加上相關證明文件,銀行的貸款能通得過了吧?

    我大喜過望,這些資產一定能讓調查公司和債權人滿意了。我點頭説既然有這些資產,貸款的事就成功大半了。

    趙總認真地埋頭填寫起貸款申請表來。在燈光的映照下,我看見他已有了幾根白髮。四十多歲的人,這白髮也許來得早了點,我想這也許就是商業的折磨吧。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地敲門,趙總本能地用一張報紙蓋在申請表上,側臉問道,誰?

    一個女孩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你要的蚊香,我給你找來了。這聲音很細很弱,給人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

    趙總鬆了一口氣,起身去開門拿蚊香。一個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出現在門口,也許是外面太黑,屋裏的燈光射出去,使她用手在額頭遮了遮。

    屋裏有客人呀,我聽見她小聲對趙總説話,謝總臨走時不是説過,任何人都不許到這裏見你嗎?

    哦哦,是這樣的,趙總對她説,不過這是我約來的朋友,沒關係。謝謝你了,小冷。

    趙總關上門,將一盒蚊香放在桌上對我説,這小冷還是挺負責的。

    我問,她是這裏的服務員嗎?

    趙總説,是的,紫園沒什麼生意,這院子裏就安排她一個服務員了。就這樣,她還清閒得很,白天睡大覺,晚上才出來給我送送熱水瓶什麼的。

    我説,她的聲音怎麼那樣細呢,比蚊子聲音大不了多少。

    趙總笑了,他説,也許這女孩身體太弱吧,你看見她的臉色沒有,很病態的樣子。

    我心裏無端地有點發慌,為了使自己鎮靜,我半開玩笑地説,這院子裏鬧鬼,該不會就是她吧?你證實過她的身份沒有?

    趙總有些吃驚地説,她住在值班室裏的,當然是服務員了,還需要怎麼證實?

    我趕緊聲明我是開玩笑。因為在這時我聽見窗外有輕微的動靜,我不願讓人偷聽到我的想法。

    趙總繼續填表,完畢後附上若干證明材料一起交給我。他説。拜託你了,事成後我會好好感謝你的。

    接過材料時我的手抖了一下。我知道我已經罪孽在身了。

    趙總將頭仰靠在椅背上伸了伸身子,突然呻吟了一聲。我忙問,你怎麼了?

    他站起來撩起上衣,我看見他的腰部有一條暗紅色的傷痕,他説,這是那幫黑社會的小子乾的。

    趙總的遭遇讓我吃驚,幾天前,他從超市出來時,被幾個漢子強行帶上了一輛小車。他的眼睛被蒙上了,不知道自己被劫持到了什麼地方。蒙布取掉後,他已經在一間簡陋的小屋裏。那幾個人説是奉債主之命讓他還錢,他説真的沒錢,你們不是知道那幢爛樓嗎,三百萬元都砸在裏面了,開發商也跑了,叫我到哪裏拿錢呀?那幾個漢子用刀在趙總的臉上晃動着説,你另外找錢來還呀,否則,我們只有取你的腎和眼角膜這些東西來賣錢了。嘿嘿,你這條命不值錢,可身上的零件還是值點錢的。那個拿刀的漢子一邊説,一邊就在他腰上抹了一刀,那漢子説,這只是給你一個提醒,回去後趕快籌錢吧,下一次你再説沒錢,我們可就動真格的了。這之後,他們又蒙上趙總的眼睛後押上車,將他扔到了城郊的一條路邊。

    趙總的遭遇讓我同情。商業上的債務糾紛真是一個死結,在對錯難分的混沌中,不少人就被勒死在這個死結裏了。而趙總現在將我看成了他的救星,我站起來向他告辭時感到背上發冷。

    趙總説,我等着你帶來的好消息了。為了安全,我就不送你了。

    我出了門,四合院的廊上一片暗黑,這裏的深夜比別的地方更清冷。院子裏有微弱的天光,可以依稀看見樹旁的水井。我沿着走廊向院子的小門走去,門已上了鎖。這時我發覺我的肩膀後面有人的呼吸聲,回頭一看,那個影子似的白衣女孩已站在我的身後了。她幽幽地説,我來給你開門吧。

    我出了門,聽見背後關門的聲音像一聲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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