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我的牙齦又開始出血,這不是好兆頭。何姨看我的眼神越發温柔,她開口閉口叫我“珺兒”,這讓小妮多少有點受冷落的感覺。
我的耳邊又聽見呼呼的風聲,多年以前,一個三歲小女孩從這家裏的陽台上墜下樓去,如果她活着,正和我一樣大。二十一歲,年輕而又蒼老的年齡。
而我和小妮,註定了要分離。
事情發生前,我正在何姨的房間裏擦地板。當時是下午四點多鐘,何姨出門找工作去了,小妮在書房裏複習功課。我逐個屋子打掃衞生,我將這裏看成是我的家了。
我跪在紫紅色的地板上,凡是擦過的地方就映出我的影子。突然有影子從附近的地板上一掠而過,是一個小孩的身影。我抬起頭,那影子消失的地方,正是何姨房間外的陽台。
牆上的掛鐘指着下午四點一刻,這正是那個小女孩多年前墜樓的時間。
而此刻,我在光亮的地板上看見那個人影一掠而過。接下來,沒有墜樓的聲音傳來。四周很安靜,隱約聽見小妮在客廳裏接電話的聲音。
我跪在地上繼續擦着地板。一雙紫色的涼鞋出現在我的面前,涼鞋上面是一雙勻稱的小腿。
我抬起頭來。看見小妮正怒氣衝衝地瞪着我。
姐,你做的好事!小妮氣憤地説,難道真是有你無我?
我知道那件事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小妮剛剛接了電話,她一定知道了事情的結果。可是,我沒想這事對小妮的打擊如此之重。
我承認是我阻擋了小妮去那家民事調查公司工作。前段時間她去公司申請工作時我就反對過。幸好當時沒任務給她,我以為這事作為小妮的一廂情願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小妮昨天突然告訴我説,她接到任務了。是去測試一個已婚男人會不會和女學生上牀,這項調查的委託人是這個男人的妻子。她對調查公司説,她發現丈夫對女學生特別感興趣。她已經三十二歲了,想到將來會有一個年輕女孩取代她的位置就感到心裏不踏實。儘管丈夫對她發誓説絕不會和青春女孩上牀,但是她似信非信,決心要測試一次。她説,如果他過了關,我就放心和他過上一輩子,如果他口是心非,趁着我還不太老,咱們就各奔前程。
小妮接受的任務讓我緊皺眉頭。小妮説,姐,你放心吧,調查公司將調查過程都安排好了,我怎樣和這個男人認識,怎樣交往,公司都安排得天衣無縫。接下來會有一次酒吧約會,要想法在酒吧待到半夜,並且我佯裝醉意朦朧。這樣,可能會發生那男人攜我去酒店開房的事。我和他進了房間,便讓他先去洗澡,這樣,我便可以趁他洗澡的時候從容脱身了。不過,離開時一定要帶上他脱下的內褲,這是給調查委託人的證據。
我對這項調查任務瞠目結舌。堅決不能接受。我對小妮説,一是怕工作中出現意外,二是這種夫妻間的陰謀,一個女孩子參與其中,對身心的損害是巨大的。不值得,我説,不能為了掙錢什麼事都幹。
小妮顯示出少有的固執,我們吵了起來。她説你沒看見我媽為找一份工作多麼絕望。我利用暑假掙一筆錢有什麼不好?她還説,這調查公司的工作,你能做我怎麼就不能做?你是隻想自己一個人掙錢是不是?
吵過以後,我和小妮誰也説服不了誰。今天一大早,我便直奔調查公司,我對劉總説,小妮是我的妹妹,我和我媽都反對她接受你們的工作。請立即和她取消工作合約。
劉總半信半疑地問,你妹妹?我肯定地點頭,她太小了,我説,這種髒事不能讓她做。
什麼髒事?劉總不滿地説,社會的需求就是我們的服務,知道嗎?你這人就是書生氣。告訴你吧,你的任務完成得很不好,趙開淼的財產狀況讓我們的委託人很不滿意。什麼名畫值三百多萬。狗屁,我們的委託人説他只要房產和現金,你一定要弄清楚他這方面的情況。
我的腦袋裏嗡的一聲,我的小聰明在嚴峻的現實面前不堪一擊。
劉總接下來的話讓我吃了一驚,他説,如果換個人,我會懷疑你和被調查人在搞合謀。不過,你看來還不是這樣的人。但是你要知道趙開淼騙了你,他絕不會窮得只剩下一幅畫。你必須調查出他的真實財產,有必要的話,你做做他的情人也可以,男人和女人上牀後什麼都會説的。
不——我本能地叫道。
劉總笑了笑説,別緊張,我只是給你提供一種可能嘛。辦法是多種多樣的,但結果一定要理想。我估計,趙開淼的房產和現金還是有一些的。
我想説我不幹了。但想到已預領的幾千元酬金,我還得起嗎?還有,完成任務後的鉅額酬金對我仍然是個眩目的數字。
我咬咬牙説,這事我繼續做吧。但是,小妮的工作你們必須另外找人做才行。
劉總答應了。剛才,我在擦地板時,小妮接到的電話一定是劉總打給她的。
你毀了我的計劃。小妮氣得哭了起來,我們一刀兩斷吧,她叫道,你走吧,你本來就不是我們家裏的人,住在這裏幹什麼呢?
我心裏一陣刺痛,眼淚在眼眶裏打轉,我跪在地板上將剩餘的地方擦完。何姨今天出去找工作多半會無功而返,回到家時看見乾淨的環境也許會好受一些。擦完地板,我背對着小妮站起身來,我怕看見她眼睛裏少有的惡意。
我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衣物,我等着小妮挽留我,可是沒有。一直到我走到門邊時,她只在我身後冷冷地説,你借給我的錢,我以後會還給你的。
我心裏又一陣刺痛,毅然跨出門去,我聽見小妮在我背後“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我感到一陣暈眩,扶住牆壁定了定神。我看見畫家從樓上走下來。他説,我正要找你呢。
我説,我有事。要回學校去住。
畫家也不多問,只是説有人要見我。現在在他屋裏。
我疑惑地上了樓。在畫家的畫室裏,一個戴眼鏡的年輕女子站起來招呼我,她説她叫楊靈,是住在畫家隔壁的鄰居。我想她就是小曾的同居女友了。這位新搬來的鄰居找我幹什麼呢?
楊靈身體瘦弱,但很秀氣,她説自從住到這裏以後,小曾就變得疑神疑鬼的。他搞電腦軟件的,常常深夜才下班,上樓時好幾次看見畫家門外站着一個白衣女人。可是,只要他開口問話,那女人就突然不見了。楊靈在屋裏聽見動靜,開門後便看見他一個人站在樓道里。楊靈問,你剛才和誰説話?小曾卻只是臉色蒼白地發怔。楊靈還説,小曾睡到半夜時還常坐起來,無比緊張地搖醒她説,聽見沒有?有女人在哭,好像在畫家屋裏。楊靈聽了聽,什麼聲音也沒有。
今天,趁小曾還沒下班,楊靈便到畫家這裏來傾訴苦惱了。畫家便來叫我,他認為我的心理學知識能解決楊靈的困惑。
我無話可説,小曾發現的現象和我發現的一樣,但是這種發現不會被大多數人承認,我能説什麼呢?
我只是想了解小曾為什麼會看見這些,便問道,小曾從小到大,有沒有遇見過生死方面的事?也就是説,他幾乎死過。
楊靈被我的提問嚇住了,想了想説,聽他講小時候一個人在家洗澡時發生過煤氣中毒,被發現後送往醫院,三天三夜後才醒過來,差一點點就死了。
哦。我像個醫生知道病人病情後似的點了點頭。
楊靈不解地問,這和他現在看見幻影有什麼關係嗎?
沒什麼關係。我只能違心地説,他是工作太累了,所以才產生幻覺。現在白領裏面常常有過勞死,他得注意休息才行。
楊靈説是的,他們公司搞軟件開發,簡直讓人不要命地工作。
楊靈滿意地走了。畫家盯着我説,真是幻覺嗎?古代有人從畫上走下來的故事,我們相信那只是編造的故事而已。現在科學發展了,能不能有辦法證明,人的魂靈是有可能附在畫上的?
我望了一眼牆上的畫,那光潔的背部栩栩如生。
畫家又問,你的朋友什麼時候來買這幅畫?我説事情有了變化,什麼時候買説不清了。
我拎上裝滿衣服的旅行袋站起身來向畫家告別。出來後看見楊靈正站在她敞開的房門口,好像研究似的盯着我看。
35
我又回到了學校的女生寢室。打開門,屋子裏有股黴味。暑假已過去一半,我的三個室友已在校外過着不同的生活——家裏有錢的小熊一定在強化英語,因為畢業後她就將赴國外深造;薇薇正在外面旅遊,經費是她在網上找到的一個男人贊助的;至於小咪,正在本城商界人士的社交圈中周旋。她最好不要回校來,我不想聽她談到紫園度假村的事。
兩排貨架似的上下鋪,三個室友的牀上都將被蓋衣物打了包。房間顯得很荒蕪。我住在上鋪,這是我主動選擇的。一般人都愛爭下鋪,我不願與人爭,進寢室時便主動説我喜歡上面。心理學上説,這是怕與人交際,而我是喜歡孤僻。
剛才進校後經過實驗樓,正遇見頭髮花白的馮教授。他説,你不是在外做家教,住在僱主的家裏了嗎?我説,工作完了就得回來。他説,你臉色不好,沒發生什麼事吧?我搖搖頭,勉強地笑了笑。他説,有時間到我那裏聊聊吧。我知道他所説的“聊聊”便是作心理治療。我還需要嗎?我説不用了,我知道我有死亡幻想,現在已經好了。馮教授搖搖頭説,你説好了不算數。告訴你吧,前幾天真有一個女生跳樓自殺了,還是個研究生,真可惜。你千萬別受這個事件影響。我平靜地點點頭,很理性的樣子。老實説,這種事也確實引不起我的震動。我的耳邊又響起呼呼的風聲,我的無動於衷表明我對這種事早有經歷。
這個夜晚,我睡在高高的上鋪上,探頭望了一眼荒蕪的地面,有點頭暈。這層樓除了斜對面寢室住着一個叫胖妹的女生外,其餘的寢室都空無一人。
我閉上眼,看見了小妮的屋子。她正在屋裏做作業,何姨走了進來問道,你的珺姐怎麼會突然回學校去呢?
小妮從作業本上抬起臉來,眼睛裏閃着驚恐的光。她説,媽,別提什麼珺姐了,她是個鬼,讓她走了才好。
何姨生氣地説,妮兒,不許你瞎説。
小妮説,我也不願這樣想。以前,看見她嘴裏老是出血,總認為她的牙齦有問題。和她睡在一起時她的身上總是涼涼的,像沒有熱氣一樣。這些我都沒在意,也許每個人的身體特質不同嘛。可是,我和她相處越來越親密,越來越像一對姐妹。我不由自主地將她看成了我的姐姐,這正常嗎?
何姨舒了口氣説,這沒什麼不好,珺兒是個好女孩,她和我們相處像一家人似的。她要真是我的女兒就好了。
小妮説,看吧,你也這樣認為了。我爸只見過她一次,也説她像我死去的姐姐。如果真是這樣,就會有她沒我的。
何姨十分震驚地説,妮兒,你這話什麼意思?
小妮説,媽,我問問你,如果我姐不死的話,你們會要我嗎?不會吧?所以説,我是我姐的替代品……
小妮嗚嗚地哭了起來。
何姨一下子慌得不行,她拍着小妮説,妮兒,你瞎想些什麼呢?這世上哪有人死了又復活的?
小妮止住了哭聲説,我也不相信這個。或是,她真的像我姐,她表面上對我好,但我真有發展機會她又不高興了。就像她不喜歡我代替了她的位置一樣。
何姨迷惑地問,什麼發展機會?
小妮無語,隔了一會兒她説,我頭腦裏亂七八糟的。媽,你去問問樓上那個新搬來的鄰居就清楚了。那人叫楊靈,是個戴眼鏡的姐姐。天剛黑時我在樓梯上遇見她,她對我講了一些事,讓我對珺姐更加懷疑。
何姨緊張地問,那人講了什麼?
小妮説,你自己上樓去問吧。
何姨生氣地説,我就要問你。你不能對我説嗎?
小妮只好説,是這樣的,珺姐從我家出去後到畫家那裏坐了一會兒,正好遇見楊靈也在畫家那裏。楊靈説,她看見珺姐不説話時,眼睛翻動了幾下,黑眼珠突然不見了,眼裏全是白眼仁。還有,珺姐從畫家屋裏出來時,穿着高跟涼鞋,可是,她走在樓道里的地磚上卻沒有聲音。楊靈説,這人很奇怪。她問我和這個家庭教師相處發現過什麼不正常沒有。
聽完小妮的講述,何姨表情肅穆地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説,要是你死去的姐姐真能回來,那是老天對我們的恩惠。她將目光轉向小妮問道,妮兒,你珺姐洗澡或睡覺時,你看見過她的身體嗎?她的左邊腰下有沒有一顆黑痣?
小妮困惑地説,我沒注意看過。
何姨突然大發脾氣,妮兒,你是個沒良心的傢伙!你為什麼把珺兒趕走?你明天不把她找回來我跟你沒完。
小妮臉色蒼白,嘴唇抖動着説,好,你的珺兒,她回來我就走!我知道你就是喜歡她。我明天就離開這家……
何姨的身子晃了晃,彷彿要倒下。她靠在門框上喘氣。
小妮説出離家出走的話讓我大驚。我知道她會去找那個叫薛老大的男生,那個砸了車在外躲避的小子會讓小妮倒黴的。
不——我大叫一聲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正睡在學校的寢室裏。剛才的一幕,是我在冥冥中看見的真實還是一個夢?我無法判斷。
我感到嘴裏有血腥味。我將這種紅色的東西連同唾液吐在紙上,隨手從上鋪往下扔。昏黃的燈照着這間廢虛似的寢室。夜已深了,整個女生宿舍樓寂靜無聲。
我慢慢地拉起內衣,側臉往下看去,在我的左側腰下,果然有一顆黑痣。我以前從未注意到它。現在看見它在光潔的皮膚下是那樣顯眼,像掉在我身上的一顆巫星。
這時,外面的走廊上突然傳來一聲慘叫。我聽出這是胖妹的聲音,她住在我斜對面的寢室,今夜除了她和我,這層樓便空無一人。
發生了什麼?我出奇地平靜。我不認為走廊上會發生什麼值得慘叫的事。也許是牆壁上的一隻蜘蛛,或者是一隻撲向人臉的飛蛾,讓出門去上廁所的胖妹嚇了一跳,她是個膽小的女生。
然而,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樣簡單,不一會兒,我聽見有亂紛紛的腳步聲走上樓來。有人在問“哪裏哪裏”。接着,我的門縫外有手電光在晃動。我聽見了急促的敲門聲。
我穿上衣服,從上鋪下來。打開門後,看見是學校治安處的人來了。一道強烈的手電光在我臉上晃了一下,我本能地抬手遮住眼睛。
一個男人對我問道,剛才,有人進你寢室來嗎?
我搖搖頭。看見胖妹站在這羣人身後,便走出去問她道,發生什麼事了?
胖妹穿着睡裙,驚恐未定的樣子。她説,我剛才出門去上廁所,突然看見一個長髮遮臉的女人站在你的門外。我感到奇怪,便問她,你找誰?沒想到她對着我突然撩開了遮在臉上的長髮,我看見了一張血淋淋的臉。我一聲大叫,再抬頭看時,那女人瞬間便不見了,好像是進了你的屋子似的。
我和胖妹説話時,那羣人已進了我的寢室。我跟了進去,看見他們用手電光在屋裏亂照。
這是什麼?有人在地上拾起了一團紙,紙上浸着鮮紅的血。
我説,這是我扔的,我牙齦出血。
好幾雙眼睛盯着我看,我撩了撩長髮説,胖妹看見的人不會是我吧?
奇怪,來人嘟囔着走出我的寢室,沿着昏暗的走廊查找另外的地方去了。胖妹也已回到她的寢室躲了起來。我關上房門,爬到上鋪躺下。
我想到胖妹看見的那個滿臉是血的女人。她是誰?這應該是一個墜樓而亡的人,她深夜站在我的門外幹什麼?
我關了燈睡覺,世上有些事想不清楚,就不去想它好了。
我醒來時已是半夜。突然想上廁所,便摸下牀來開了燈,聽了聽外面,整座樓寂靜無聲。開門出去,走廊上燈光昏暗。路過胖妹的寢室時,只見房門緊閉,受了驚嚇的她不知能否安睡。這層樓今夜就我和她,我一邊向走廊盡頭的廁所走,一邊又有了身在空城的感覺。我不禁停下腳步,回頭望了望身後,身後的走廊很深遠,彷彿有霧氣似的,朦朦朧朧地通向樓梯口。
我繼續往前走。推開廁所門時,發現裏面一片漆黑。我伸手在牆壁上摸到了電燈開關,燈光亮了,照出裏面的空曠。要是在開學期間,這裏隨時都能遇見同學的。而此時,只有我,還有就是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在我蹲下方便的時候,我聽見外面走廊上有了腳步聲,我以為是胖妹上廁所來了。可是,腳步聲消失後,並沒有人進廁所來。
36
人的聯想是個奇怪的東西。那天半夜,我在廁所裏聽見走廊上的腳步響起又消失以後,首先想到的是胖妹看見過的女人又出現了。那個滿臉是血的女人站在我的門口乾什麼呢?馮教授説前幾天有個女生跳樓死了,這死了的女生是來找我的麼?
這樣想着我走出廁所。昏暗的走廊上空無一人,剛才是誰在走動呢?我像影子似的穿過走廊,推開我的寢室門時,突然看見牀鋪上睡着一個人,一個穿白裙子的女人!
我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那人陡然坐了起來,原來是小咪,她怎麼會半夜回學校來呢?
小咪説,你叫什麼,嚇了我一大跳。我有點尷尬地説,沒想到你會半夜回寢室來。小咪説,幸好你還住這裏,不然我可是回來錯了。剛才進樓時,聽守門的何姨説,天黑後我們這層樓鬧過鬼,她叫我上樓小心點。唉,我真是運氣不好,在哪裏都遇見鬼事。
和小咪相遇本來就讓我心裏七上八下,而她講的事更讓我不安。原來,她是從紫園度假村跑回學校來的。她很坦白地給我講了她認識謝總的經過。今天晚上,她本來是住在紫園的那個四合院裏的,謝總在外面打牌一直沒有回來,小咪獨自住在四合院的一個房間裏。
睡不着覺,小咪一個人便開始胡思亂想。她想到了謝總講過的有關生命輪迴的事,説是一個人死了可能變成各種不同的動物,當然,也可能重新投胎做人。謝總信佛,還看過一點經書,這開始讓小咪感到奇怪,一個經營着度假村的老闆怎麼也會信佛呢?後來發現,經商而又信佛的人還真不少,也就覺得謝總講的那些還真有點意思了。謝總講,人是有緣分和報應的。比如他認識小咪,也許就是前世修來的緣。小咪認為他這是向女孩灌蜜糖,他説不,按佛的説法,人和人同乘一條船都是修了幾百年的緣。他還舉例説,他的一個朋友趙開淼,是一家建材公司老闆,生意做垮了,窮途末路,卻遇上了一個叫晶晶的銀行小姐,真心幫助他貸款,這不是趙總修來的緣麼?
聽到這裏我驚了一下,急忙打斷小咪的話説,別講閒事了,快説你今夜遇見了什麼?為什麼半夜跑回學校來?
小咪説,別急嘛,我就是想着這些事,後來便覺得害怕了。因為是我一個人住在那個四合院裏,那裏死過人的。一年多前,有個女服務員跳到井裏淹死了,而那口井就在我住的院子裏。我想,那個女孩死後是變動物還是重新變人了呢?正想着,我突然聽見外面有聲音,好像是有人在撥弄窗户。我失聲問道,誰?一片寂靜中,突然有女人的聲音從窗縫傳進來,説的是:你快走吧,住在這裏要出事的。我很恐懼,顫抖着聲音問,你是誰?外面卻什麼聲音也沒有了。我出了一身冷汗,在牀上呆坐了一會兒,越想越害怕,便穿上衣服跑出來了。還好,跑出紫園大門就遇上出租車。
小咪講,她再也不敢去紫園了。她是在暑假前和幾個同學去紫園遊玩時認識謝總的。放假後,她常和謝總在一起。想到我曾經去過紫園,真是有點驚險。謝天謝地,沒有在那裏和小咪相遇,不然我這個叫晶晶的銀行小姐可就要露餡了。
説到紫園的事小咪仍然驚恐未定。她説,你幫我分析一下,在我窗外説話的女人是誰呢?不少人都説自從井裏死了人之後,那院裏就時常鬧鬼,我剛才在那裏是不是遇見鬼了?
我想起了我在那裏的井台邊看見過的白衣女孩,是不是亡靈顯形誰僅説得清呢?我打了一個呵欠,我只覺得頭腦暈沉,便對小咪説,這種事我也説不清楚,我們睡覺吧。我太困了。
已是半夜過後了,怎麼一回到學校裏來就遇見這麼多怪事。我和小咪正要睡覺,她突然又叫道,糟了,我的手機丟了!説完她便仰頭回憶,是丟在出租車上了還是丟在了紫園的房間裏?
小咪借了我的手機,給她丟失的手機撥過去,電話通了。我聽見小咪説“喂”,然後緊張地問,你是誰?
電話斷了,小咪説她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電話那邊“喂”了一聲,然後就把電話掐斷了。她判斷説手機一定在紫園的房間裏,她走時太匆忙,忘記拿了。
誰在那邊接電話呢?我拿起手機再次撥過去,電話通了,但一直沒人接聽。我正要掐斷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響起了,聲音很呆板,她説,這是你的手機嗎?我給你放在井台邊的樹下了。這聲音一完,電話就斷了。
我將這話轉告小咪,我説明天你去井台邊取你的手機吧。小咪嚇得不行,她説真是遇到鬼了,那手機不要也罷了。我説那多可惜。她説實在要取,也只有請謝總幫忙,算了,明天再和他聯繫吧。
我和小咪關燈睡覺。在後半夜的漆黑和靜寂中,我又強迫性地想到,由於空間交錯的複雜關係,死去的人其實仍然遊蕩在我們中間,只是我們之間隔着一道無形的牆,大家互相看不見罷了。但是,那牆偶爾會裂開一道縫,這樣我們便看見了一些無法解釋的事。
我是被一陣劇烈的敲門聲驚醒的。睜開眼,天已大亮,我穿上衣服開門出去,是我們這幢宿舍樓守門的何姨,她説學校治安處讓我去一趟,説是調查昨晚的怪事。
望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小咪,我拉上寢室門下樓去了。我覺得昨晚的事沒什麼好調查的,不過學校對安全很重視,我只得配合配合。
到了治安處辦公室,看見胖妹已經坐在那裏了,她再次繪聲繪色地給屋裏的人講昨夜的事,有人在作記錄。一個男人示意我坐下。真是倒黴,由於胖妹看見的那個滿臉是血的女人當時站在我的寢室門口,我也就無緣無故成了這一事件的當事人了。其實,等一會兒我只有一句話對他們説,我什麼也不知道。
正在這時,學校的一個負責人和馮教授一起走了進來。負責人在一個治安人員的耳邊説了一些話,滿屋的人就都陸續走出去了。屋裏只剩下馮教授和我,還有胖妹。
馮教授對胖妹説,你別緊張,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我要告訴你。你昨夜在走廊上看見的女人並不存在,一切只是你的幻覺而已。
胖妹疑惑地説,怎麼會呢?我看得清清楚楚的。
馮教授説,是的,幻覺出現時和真實情景一模一樣,這並不奇怪,我要問你的是,前幾天研究生樓有一個女生墜樓死亡,你去現場看過嗎?
胖妹説,去過。當時圍了很多人,我是從人縫裏看見那個女生的,她滿臉是血,把頭髮都粘住了。
這就對了。馮教授説,那張臉給你很深的刺激,是不是?並且,你最近幾天一直失眠,是這樣嗎?
胖妹點點頭。
所以,你產生這種幻覺很正常。馮教授説,沒事了。你最好約上幾個同學外出玩幾天,緩解一下緊張情緒,就這樣。
胖妹如釋重負,表示要出去旅遊。我目送她走出門去。想到她一個人留在學校裏為考研而複習功課,也夠可憐了。
馮教授轉頭對我説,昨晚的事,沒嚇着你吧?
我説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聽見胖妹在走廊上驚叫。
馮教授説,治安處的人什麼也不懂,還認為是有人搞破壞呢。
我笑了笑,表示贊同他的意見。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問我最近和方檣聯繫上沒有。你是誰?我有點納悶地問。她説她是娛樂城的周冰,我這才記起過去的事。我説方檣啊,沒法和他聯繫,他的手機停機後,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周冰説她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方檣站在一處崖邊,她擔心他遇到了危險。
和周冰通完電話,看見馮教授疑惑地望着我。他説,你剛才提到的方檣,是從我們學校畢業的那個人嗎?
我説是的,他已畢業兩年了。
馮教授問,你認識他?
我點點頭。
馮教授對這個過去的學生似乎特別關切,他繼續問道。他好嗎?做什麼工作?
我説他狀態不好,也沒固定的工作。
馮教授嘆了一口氣説,這孩子精神有問題,是個妄想症患者。尤其是有一年暑假出了一件事後,他的妄想症更嚴重了。
馮教授的講述讓我大吃一驚。原來,方檣提到過的小可和蓓是兩個已死去的女生。那年暑假,他們一行十多個同學去龍峯山旅遊,小可和蓓在山中不幸走失了。大家在山裏找了兩天,最後在一處懸崖下找到了這兩個女生的遺體,她們是不慎從懸崖失足摔死的。同學們當時分頭尋找,是方檣最先發現了她倆,他從懸崖下將她們一個個背了上來。從那以後,本來就沉默寡言的方檣更少説話了,坐在教室裏經常發愣。馮教授和他談過,他説他坐在教室時,經常看見那兩個女生在窗外向他招手。
我又想到了我自己總結的那句話,由於空間交錯的複雜關係,死去的人其實仍然存在於我們中間。
馮教授關切地對我説,你的狀態仍然不太好,得放鬆放鬆。家教完了嗎?最好也作一項短途旅遊吧。
我説謝謝。
告辭了馮教授,我走在校園裏時腳步有點飄,我告誡自己一定要鎮定,別受這些事件的影響。
這時,我的手機又響了,我有種不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