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這天,事情完成得超出我設想地圓滿,我滿心歡喜。回到小妮家時才下午四點半鐘,但小妮不在家,這讓我納悶。看看何姨的房間門,虛掩着的,我推門走了進去,看見何姨伏在牀上,我發覺她在無聲地哭。
何姨,你怎麼了?
她不回答我,突然哭出了聲。我坐到牀邊拉住她的手,她慢慢止住眼淚説,珺兒,沒人要我。我在勞務市場從早上轉到下午三點,連午飯也沒吃,試了很多用人單位,他們都對我搖頭。
我説,何姨,沒事。你不如在家休息兩天,我在報紙上看見周未有一個更大的招聘會,到時也許會有希望的。哦,小妮去哪裏了呢?
何姨説小妮出去好一會兒了。説是去同學那裏問作業。
我心裏不安,憑直覺,我知道小妮做另外的事去了。我有些擔心。
原想這個時候去畫家那裏,説我有一個朋友願意出十萬元買他的畫,落實這事後我也才心安,但現在何姨這樣難受。我想應該陪着她。
轉念一想,明天去調查公司交了材料後,再找畫家也不遲。於是,我去客廳裏給何姨倒了一杯水來。同時問道,你回家後吃東西了嗎?
何姨説她什麼也不想吃。
我説你午飯也沒吃,餓壞了身體怎麼求職?
我這話還起了作用。何姨站起來説,好,珺兒,我聽你的。説完便進廚房裏去了。
小妮回家時已是黃昏。她臉上紅撲撲的,顯得有點興奮。
何姨説,晚飯都擺好了,我們都在等你,問作業怎麼這樣長時間呀?
小妮在何姨的臉上親了一下,撒嬌地叫道,媽——
小妮用這種方式搪塞她媽還真見效,何姨不再追問,只是説快吃飯吧。
我心裏非常清楚,小妮不是問作業去了。晚上,何姨睡下以後,我問她道,出去做什麼了,對珺姐也不講嗎?
小妮説,你猜。
我説別賣關子了,你不講我也不想聽,我要睡覺去了。
小妮急忙拉住我説,你聽我講,我也求職去了。暑假還有一個多月,我想用這時間掙一筆錢。我去了你謀職的那家民事調查公司……
我一驚,打斷她的話叫道,這怎麼行,你簡直是亂來。
小妮嘿嘿一笑説,你別急,我又沒講我認識你。
我説這個問題還不要緊。關鍵是這家公司的事不適合你做。
小妮説,你説對了,他們也這樣對我講。可我不服氣,對那個主管模樣的人説,我要見劉總,那人有點疑惑地問我,你們認識?我説當然啦,這樣我便見到了劉總。他將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説,高中生嗎?我點頭。他又問道,知道我們公司是做什麼的嗎?我説,私人偵探唄。我的直率讓他有點吃驚,他説,你很聰明,但這工作不是你能幹的。並且,一般情況下,我們公司也不用兼職者。我説,不一定吧,有的任務,也許只有我這樣的女孩才好出面。他再次對我感到吃驚。點燃一支煙後,他説,這樣吧,你先填一張登記表,如果以後有適合你的事,我們再通知你。我填了表交給他,臨走時他又叫住我説,不過我要告訴你,幹我們這裏的工作,需要嚴格保密的。對朋友和家人都不能講,知道嗎?我説OK,在電影裏看見過,我懂。他會心地笑了,這事雖然沒立即定下,但我覺得有希望了。
聽完小妮的話,我嚴厲地説,不行!明天你打電話給劉總説,你要複習功課,沒時間做兼職了。
我本能地阻擋小妮幹這事,是不想讓她過早地看見這世界的破碎、殘忍和血腥。
我偏要。小妮第一次用如此強硬的語氣對我説話。你擋不了我。她説,我決定的事誰也擋不了。
我説,你不知道幹這種工作有時要昧着良心。
小妮説,我什麼都知道。我還知道我現在必須要有錢。這麼多年來,我爸爸負擔我一半的費用。我看他每次拿錢來都是緊巴巴的。我媽媽呢,歌舞團解體後拿了八萬元回家。這麼多年來已經全部花在我的身上了,為了交重點中學的擇校費,現在還欠別人三萬元,還有你,説是給我做家教,現在卻什麼錢也不要,還借給我兩千元,這次去醫院又花費不少,你説,我能坐在家裏看書嗎?
小妮伏在牀上哭了起來。
我撫着她的頭説,別哭,夜已深了,別讓你媽媽聽見。
小妮坐起來,擦了擦眼淚。
我説,我告訴你,我現在是你的姐姐,去醫院的花費和以前的兩千元,都是我給你的。你以後再對我説“借”字,我就要生氣了。
不。小妮説,那個兩千元是別人借的,一定要還給你。
誰?
小妮説這筆錢是幫她的同學及男友薛老大借的。有天晚上,他約了不少弟兄去一家娛樂城外面的停車場砸了車。他説砸得可痛快了,那些奔馳、寶馬在他們的榔頭和鐵棒下玻璃橫飛。事後,為了逃避抓捕,他們全都到外地旅遊去了。我借錢給薛老大,就是讓他走得久一點,到暑假後開學再回來。他説過,這錢一定會還給我的。
我想起了劉總請我去娛樂城那晚發生的事,劉總説他的寶馬車已經百孔千瘡面目全非。事實上,所有的豪車主人及薛老大與這幫少年素不相識無冤無仇,我為這種模糊而又強烈的仇恨感到震驚。
我問小妮,他們為什麼這樣做?
小妮説,心裏有氣唄。你去商店看看,一條拴狗的鏈子都夠我們生活一年了。薛老大有次説過,我們學校最漂亮的一個女生也被一個開豪車的老頭子搶走了,他們的手真是伸得太長。並且,薛老大的爸爸就被豪車撞倒過好幾次,他媽媽癱瘓在牀,家裏一貧如洗,你説他心裏好受嗎?
我有些吃驚地問,薛老大的爸爸現在做什麼工作?
小妮搖搖頭説,不知道,薛老大從來不講這些。只知道他爸從一家國有企業下崗後,一直沒有固定的工作。
我心裏已經明白,那個守爛尾樓的薛師傅就是薛老大的父親。我想起了最近在醫院走廊上看見他的情景。
我無話可説,長久地沉默。小妮搖搖我的手説,姐,你説話呀。我對她笑了笑。儘管沒有鏡子,但我知道我做出的是苦笑。
夜已經很深了。小妮又要我睡在她的房間裏。最近以來,每到夜裏,她在我面前越來越像一個小妹妹。
我説,要姐陪着你可以,但得答應我,一定不去調查公司工作。
她嘟了嘟嘴説,這事本身也沒定下嘛。説不定別人根本不會給我安排任務。姐,我困極了,我們睡覺吧。
小妮真是困了,倒下牀便乖乖地睡去。窗簾上有一些光影,這是這個城市的文明在深夜的投射。
我想起了度假村裏那個投井而死的女孩,她從山裏投靠城市的文明而來,卻被一種最野蠻的力量毀滅了。如今她的魂靈棲息在幽深的井底,只是偶爾,到井台上來撫摸一下類似她家鄉的石欄。
這不是我的想象。我相信我在度假村的天井裏看見的女孩就是她。按千古流傳的民間説法,只有清澈純淨的小孩子才能看見亡靈顯形,而我已經二十一歲了,亡靈卻在我周圍不斷出現,其中的奧秘我心裏明白。
我的耳邊又響起呼呼的風聲。
現在,我祈禱小妮和何姨真實地活着。她們都是好人。別發生這些事——某一天有人到樓上來説,這層房子已經空了很多年了,從沒人住過。
窗簾上的光影越來越暗淡,我知道午夜將近。突然,屋外的樓梯上傳來一聲女人的咳嗽,非常輕微,但清晰可辨。我下了牀,輕手輕腳地向外面走去。
我想到了那幅畫上的背影,她千萬別離去,別剩給我們一幅空畫框。我覺得畫家對我隱瞞了一些秘密,不然他不會用布矇住那幅畫。
樓道里一片黑暗。我沒拍亮燈,而是屏住呼吸上了樓。那幅畫現在對我很重要,我沒有理由不時刻關心。
讓我震驚的事發生了。當我將耳朵貼在畫家的房門上傾聽時,我分明聽見了一個女人的説話聲,好像在問洗髮液在哪裏。
我想起了那幅畫,挽在頭頂的長髮。現在那長髮一定放下來了,它需要在水中恢復它的柔軟。
我像影子似地站在門外,在黑暗中摸了摸自己的長髮。這是女人的第二種表情。
32
第二天,我去調查公司交趙總填寫的那份貸款申請。路過爛尾樓時,真想下車去看一看薛師傅,不知他是否腿上纏着紗布在那裏守衞。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我畢竟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我坐在劉總對面,看着他瀏覽那份材料。我勝券在握,只等着他説OK了。
劉總慢慢地將眼光從紙上抬向我,含義不明地説,這申請是趙開淼在紫園度假村填寫的嗎?哦,那真是個好地方,品茗、飲酒,都讓人心曠神怡的,是不是?
我的頭腦裏嗡的一聲。完了,我自作聰明的策劃已暴露無遺了嗎?我的頭腦裏快速閃過茶廳裏那兩個先後出現的女服務員。可是,我和趙總説話時她們都離得很遠呀,何況我和趙總的聲音都非常低,她們不可能聽得見,除非茶桌旁裝了竅聽器。可是,選擇去紫園只是一種臨時決定,調查公司不可能趕在我們前面去做手腳。
我讓自己鎮定下來,儘量很坦誠地説,是的,我和他在紫園見的面。
很好,劉總説,在趙開淼面前,你這個貴人的角色扮演得不錯,事成後一定要獎勵你。只是,他填寫的資產情況可能很難讓我們的委託人滿意。
我説,據我瞭解,他真是隻剩下那幅畫了。
我敢於這樣回答,是我從劉總的話裏已經感到,他只是知道我和趙開淼在紫園見面而已。
劉總説,這份材料行不行,我説了不算,還要看我們的委託人孫先生接不接受了。當然,我們都希望他接受,這樣便完成了一項工作。但是,我估計孫先生會提出異議。
我説,事實如此,我已盡力了。我們一起來説服孫先生吧。
劉總説,只有等他看了材料後再説,你現在仍繼續對趙開淼監視。
我故意説,劉總你什麼都知道,還用我監視嗎?
劉總笑了笑説,你別多心,知道你們在紫園只是一個偶然。你不知道,紫園現在經營困難,正在給我談合作的事,順便聊到你們,沒別的意思。你放手工作吧,我從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我的眼前浮現出紫園的謝總那張笑嘻嘻的臉。狗雜種,我第一次在心裏吐出這種罵人的話。還説趙總救過他的命,這種時候卻幹起落井下石的勾當來。
走出調查公司,看着城市的車流人流,我心裏亂糟糟的,這項資產調查工作是否算完成了,現在還不得而知。另外,劉總對我談到紫園的事,也不完全是隨口而出。他的言外之意也許是,你得老實點,每個調查員都在調查公司的掌握之中呢。看來,我今後得加倍謹慎才行。
坐上出租車以後,我想回去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畫家落實買那幅畫的價格。想到昨天半夜畫家屋裏有女人的説話聲,我真擔心那幅畫出現什麼意外。
車在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下時,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讓車向方檣所住的那處公寓樓開去。我先去找方檣有兩個目的,一是問問他是否真的對那畫出過五萬元的價格,如是那樣,現在出價十萬就太高了,另外,那幅畫在他屋裏放過一些時間,他究竟發現過什麼異樣沒有。
到達方檣的住處是上午十點一刻。我反覆敲門,室內無人。走下樓來給他打手機,他的手機處於關機狀態。很多天沒和他聯繫了,這人突然像消失了似的。
想到最後一次見面是在他家裏,他和突然出現的妻子小可請我吃晚飯,而當我離開他家後又返回去取我的手機時,發現他獨自一人對着那幅畫發呆,而小可已經不見了……
我坐了車去娛樂城找他。儘管他宣稱自己擁有千萬資產的公司而且還想到海南去辦種植園,但我更相信他僅僅是一名娛樂城的保安,因為我相信我的眼睛。那天晚上和劉總去娛樂城時,穿着保安制服的他儘管只在我眼前一閃,但他臉上的那道刀疤卻是非常刺眼。
車到娛樂城停下。我走出車門,望了望這座宮殿似的建築,上午時分它的門前顯得格外冷清。遠處有一片樹林,我知道在那僻靜之處便是停車場,我眼前又出現了那夜發生的砸車景象,真沒想到這樣膽大妄為的事竟是一羣高中生所為。
我走上豪華的大理石階梯,在大堂裏向一個正在拖地的女清潔工打聽方檣。她擺擺頭説,不知道。看見我愣在那裏,她指着一個正路過的保安説,你問問他吧。
這個穿保安制服的年輕人想了想説,方檣,沒有這個人呀。他是做什麼的?
我説也是保安。
他説,不可能吧,保安裏沒有這個人,不過我剛到這裏工作,你再問問其他人吧。
正在這時,一個穿藍色的西服裙的高挑女子從身邊走過,我一眼認出她正是小可。
我愣了一下,對着她的背影叫道,小可。她好像沒有聽見,繼續往走廊深處走,我朝前追了兩步再次叫她,她仍然毫無感覺地往前走。
我正欲追過去時,那保安攔住了我,他説,你究竟找誰?那個是這裏的業務主管,叫周冰。
我急中生智,連忙説,對,我找周冰,她的小名叫小可。
保安讓我通行。我沿着走廊追過去,已不見那女子的蹤影。走廊很深,轉了一彎後,竟分成了兩條走廊,我站在這有種封閉感的幽暗中不知所措。走廊上有沒亮的壁燈,我想這裏晚上一定燈火通明。可現在是白天,走廊上反而很暗。
當我的眼睛適應了這裏的光線時,才發覺我站的地方旁邊正是一道虛掩着的房門。我推開門,裏面是一間辦公室,剛才那個女子正坐在電腦前工作。
我走到她面前叫道,小可。
她抬起頭,愣愣地看着我,好一會兒才叫道,你是珺姐呀。
她讓我坐下,給我倒水,顯得有點緊張。
我説,保安説你叫周冰,是這裏的業務主管,是嗎?
她點點頭,但不作另外的解釋。
我説,方檣呢?我找他。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揚揚頭説,珺姐,我什麼都告訴你吧。方檣確是這裏的保安,但現在已經離開這裏了。
我望着她,等着她往下講。
她沉默了一下,繼續説,他離開這裏是因為我的緣故。有天晚上我給一個包間的客人送貴賓卡去,進門後包間裏的三個男人便對我動手動腳。我説你們別搞錯了,要玩女人這裏多的是,説一聲就會有人給你們帶來。我是這裏的主管,請放尊重點。沒想到。這幾個男人非常野蠻,他們説就是你這樣的女人才有意思。要多少錢我們都給。一邊説,一邊就來掀我的裙子。我一邊喝斥一邊掙扎,但哪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將我按在沙發上,裙子和外衣一下子就被他們撕開了。正在這時方檣聽見動靜衝了進來。一拳便將一個傢伙打在地上慘叫。另兩個傢伙撲過去按住他,幾個人打成一團。後來,大批保安趕到,才暫時平息了這場事件。
後來呢?我急切地問。
她低下頭,難過地説,方檣惹下大禍了。那幾個被打的人都是有身份、有來頭的人,搞得娛樂城差點停業。這裏的老總花了不少錢向那幾個人賠罪才將這事擺平,方檣也被開除了。
我問,你又叫小可,是方檣的妻子嗎?
她不好意思地搖搖頭説,我真叫周冰。方檣出事後,我非常難過,便問他我能幫他做點什麼,他説,這樣吧,你到我家裏做一頓晚飯,並且假扮我的妻子接待一下我的客人。我問他,你有妻子嗎?他説不但沒有妻子,長這麼大連女朋友也沒有過。他説他設想過妻子的名字,叫小可,還有個女友,叫蓓。但是,他説這些幻想的人都不如你。
我?我驚訝地問道。
她説,是的。他説他這輩子只要能聽見你的聲音,能看見你他就知足了。他讓我扮演一次他的妻子,是想讓你不要厭惡他。因為一個再醜的男人,如果他有一個漂亮妻子的話,別的女人也就不會輕視他。
周冰,我叫她道。伸手握住這個善良女孩的手。
她説,欺騙了你我很抱歉。但是,我又很同情方檣,那天我們共進晚餐後,離開方檣那裏我就莫名其妙地哭了。
我説,方檣現在去哪裏了?手機也是關機。
她説不知道,那次晚飯後就再沒有聯繫過了。
走出娛樂城,陽光明亮。一隊保安正作跑步訓練,我埋着頭從他們旁邊走過。
33
晚上,趙總給我打電話,突然問起我從前在他公司走廊上遇見一個穿浴衣的女子的事。我説是的,那天晚上我在公司等你,公司裏的人都下班了,保安又在更換電錶的保險絲,搞得各處的燈光一明一滅的,我就在這時看見了一個穿白色浴衣的女子。我接下來就對你在電話上講了,你當時沒怎麼在意。
是的,趙總説,這些事我從來不會往鬼魂方面想。可是今天晚上想起這事時我突然感到有些蹊蹺。
我正聽到這裏,趙總的電話突然斷了。
與此同時,不知從何處傳來女子的哭聲。我看了看錶,現在是晚上八點,我正在書房裏看書。我走出門去,對正在客廳裏看電視的何姨和小妮問道,你們聽見了嗎,誰在哭?
何姨説,哦,是二樓的老太太死了,今天下午死在醫院裏的。這可能是她剛從外地趕回來的女兒在哭。
我鬆了一口氣,聽見我的手機在書房裏又響了。
仍然是趙總打來的電話。他説剛才手機沒電了,剛換了一塊電池。
我説,我以前在你公司走廊上遇見穿浴衣女子的事你別放在心上。我認真想過了,那段時間青青的影子總在我的腦中轉,可能是我產生的幻覺吧。
趙總説,可是,我今天晚上也看見一個白衣女子了,我是從窗口望出去看見的,那女子在天井裏慢慢走過,後來消失在一處屋檐下的暗影裏。
我有些吃驚地問,你今天住在哪裏?
他説,住在紫園度假村。他説他和紫園的謝總很久沒見面了,今晚剛好聚在一起喝幾杯,以酒澆愁嘛。
我心裏一沉,不知道該對他説什麼。
正在這時,何姨推門進來説,你不來和我們一起看電視嗎?
我趕緊掐斷手機,對何姨説。我不想看電視,哦。時間還不太晚,我去外面散散步吧。
走到客廳裏,小妮説,姐,我和你一塊兒去散步。我將她按在沙發上説,你陪你媽看電視,我一會兒就回來。小妮不高興地抿了抿嘴,只好坐在那裏不動。
我走下樓來。二樓那家剛死了老太太的房子大開着門,裏面仍有低低的哭聲,有不少人進進出出,一樁喪事正在籌辦中。
走出樓口,我匆匆地向外走,不經意抬頭時,剛好看見七樓的窗口有一個人,儘管他揹着燈光,我還是判斷出那正是畫家。他也看見了我,伸出手來不停地對我搖擺,意思是叫我上樓到他那裏去,我只好用手對他胡亂比劃,意思是得等一會兒。我們都不懂啞語,手勢的意思自然很模糊,我也顧不得了,回頭走上大街,沿着樹蔭的暗影走去。
我開了手機,重新給趙總打過去,剛才何姨突然走進房來時幸好沒叫“珺兒”,我的手機也關得很快,不然趙總就要懷疑了。
電話通了,我對趙總説,剛才可能是手機信號出了問題。我問他現在是否和謝總在一起。
趙總説,謝總呀,他已和一個小妞進城去了。剛才我們三人一起喝的酒,謝總身邊的那個小妞是個大學生,叫小咪。嘿,這名字挺有意思。
我大驚,小咪是我的同學兼室友,她出現在這個社交圈裏讓我心裏咚咚直跳,幸好我和他們交往用的名字是“晶晶”,身份是外地銀行職員。
我對着電話説,什麼大學生,不一定吧,她是學什麼的。
我這樣問是想證實那個小咪是否是我的室友。
趙總説,聽謝總介紹,她好像是學哲學的吧,已經大三了。這小咪半長的頭髮,大眼睛,倒是挺惹人愛的。
我的心裏有點發慌,她真是我的同學兼室友。這樣一來,不只是考慮到謝總對趙總的出賣,還因為我的安全,我都必須讓趙總遠離紫園這個鬼地方。
我説,你剛才講看見一個白衣女子是怎麼回事?
他説,我今晚給你電話就是為這件怪事。你知道紫園的這個四合院現在沒客人住,今晚我一人住這裏並不害怕,我現在喜歡冷清。可是那個白衣女子在天井裏出現又消失後,我就有點害怕了。為了消除疑慮,我去她消失的對面屋檐下察看,結果什麼也沒發現,對面也全是一排空房間。聯想到你曾經在我的公司走廊上也看見過一個陌生女子,我就想證實一下,那女子是不是也穿着白衣。
我再次肯定地説,是的,穿一件白色的浴衣。
這次我沒強調那可能是我的幻覺,而是向他暗示道,這兩個白衣女子可能是一個人呢,我説我在紫園時去四合院上洗手間,也在大白天看見過這個女子,她坐在井台邊一動不動。
趙總在電話裏有些恐懼地説,難道這世上真有鬼魂纏我嗎?難怪我這樣倒黴,可是,我和這鬼魂有什麼關係呢?
我説,這種事説不清楚,但無論如何,你應該立即離開紫園,在很長時間內不要去那裏。怎麼樣,現在就離開,不要等謝總和那個小妞回來。
趙總猶豫了下説,好,只能這樣了。我馬上走,哦,貸款申請送上去怎麼樣?
我説別急嘛,有結果,我會隨時告訴你的。
與趙總通完電話,我心裏石頭落地。可是,我在趙總公司走廊上看見的女子就算是幻覺,但出在在紫園天井裏的女子卻絕對不是我的幻覺了,我想那個地方還真不能再去。
我沿着夜裏的街道往回走。上到六樓時,我沒進小妮的家,而是直接上樓去了畫家那裏,剛才他在窗口向我招手,一定是有事找我。剛好,我也可以順便與他談要買那幅畫的價格。
站在畫家門外,正要敲門時,突然聽見畫家隔壁那間房子裏傳出一陣響聲,好像是有人在搬動什麼東西。我吃了一驚,隔壁這房主人出國去了,房子不是一直空着的嗎?
我趕緊敲畫家的門,進屋後,畫家發覺了我的緊張,問我怎麼了,我説隔壁好像有人。
畫家説,一對年輕人租下那房子了。他們是大學畢業不久,男的在一家電腦公司搞軟件,女的在政府部門工作,是招聘公務員時考進去的。
我想,這是一對幸運的情侶。
畫家仍然請我去畫室裏坐,那幅很大的油畫對着我,青青,她背影的肌膚鮮活而富有彈性,我覺得她任何時候轉過身來就是一個活人了。
如我所料,畫家找我來仍然與這幅畫有關。他説傍晚時候,隔壁住户的男主人敲開了他的房門,他自我介紹説姓曾,就叫他小曾吧。他給畫家送來一袋荔枝,説以後就是鄰居了,請多關照。畫家説謝謝,但他不會吃荔枝,他不適應這水果的一種特殊氣味。小曾説,那留給你的女兒吃吧。畫家説我沒有女兒。小曾有點尷尬地説,哦,那是你的太太吧。留給她吃吧,畫家説我沒有太太。小曾滿臉愕然,畫家發覺他説話時眼睛一直望着敞開的畫室門,難道他看見畫室裏有女人嗎?畫家正要問個究竟,小曾將荔枝放在客廳桌上便轉身告辭了,走出門後還回頭説,你們嚐嚐吧,挺鮮的。
畫家對此很納悶。
我説,你認為是這幅畫的原因嗎?
畫家説,我也想不好。從客廳的角度,除了能看見畫室裏的一把椅子外,什麼也看不見的,他怎麼會認為屋裏有一個女人呢?
畫家以為我的心理學知識能給他找到答案。其實,我也非常困惑。想到昨夜我在畫家門外聽到屋裏有女人的聲音,問洗髮液在哪裏,這説明畫家與這個幻影似的女人是有接觸的。既然如此,別人看見有人影在畫室閃過又怎麼會讓他奇怪呢?
我想不好畫家的真實意圖。他找我諮詢是真的困惑還是想對我作什麼試探?
我只好裝着對一切一無所知地説,這沒什麼,也許是小曾看花眼了。接下來,我趁機談到了我有個朋友想買這幅畫的事。畫家好像並不想留下這畫的樣子,很快和我談好了價格。十萬元,他説也許他虧了,但能賣出去也讓他省心,關於付款取畫的日期,我説還得等一等,到時再通知他。
我藉故方便去了畫家的浴室兼洗手間。如我所料,我在衣勾上看見了一件白色浴衣。我用手摸了摸,還有濕潤感。我在噴頭下面的地上細細察看,找到了幾根長長的頭髮。毫無疑問,這是女人的頭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