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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上樓下樓,小心點

    25

    小妮對賣雪糕的女孩一直心存疑慮。她停下正做作業的筆問我,那個雪糕店的女孩會不會就是已吊死的女孩?

    我説怎麼可能。

    那麼,為什麼她們長相相似。偶然的巧合。到現在為止我只能這樣解釋。

    小妮張大嘴嘔了一下。我問她怎麼了,她説胃裏難受,想吐,也許是昨天在雪糕店買的奶昔的緣故。

    小妮又嘔了一下。她站起來跑向衞生間。她真的嘔吐了。

    我説不會是奶昔的原因吧,我也吃了的,怎麼沒事?

    小妮用清水漱了口,扶着衞生間的洗手枱喘氣。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便問,你最近常有嘔吐的感覺嗎?

    小妮點頭。

    我有了緊張的感覺,接着問她這個月的例假正常嗎?小妮説該十多天前來的,可到現在也沒來。

    出事了,我想起了放暑假之前一個月的那個雨夜,小妮和那個叫磊磊的男生……我將小妮扶回書房,鄭重地對她説,可能是懷孕了,趕快到醫院檢查一下。

    小妮瞪大眼睛説,不會吧,我不去醫院,我害怕。

    從高中到大學,我目睹過好幾個女生髮生這種事,我想我一定得鎮靜,以便幫助毫無思想準備的小妮。我沒勉強她去醫院檢查,而是去藥店買了早孕測試紙,第二天早晨,我協助她用晨尿作了測試。

    結果是陽性。

    小妮哭了,她驚慌失措,既怕她媽知道,又怕去醫院做人工流產的痛。接着她又叫道,去醫院,哪來的錢呢?

    我抱住她的肩膀説,別怕,我們一起對你媽保密就是。手術時聽説要打麻藥的,不痛。

    但是,關於去醫院的錢,我也一時沒有了主意。調查公司給我的2000元薪金,已被小妮不明不白地借走,此錢現在肯定不在她的手上,這種時候我也不便追問她。而小妮自己做模特兒掙過一次錢,但她立即用它全買了衣服,還送給我一件。現在想來,買那樣貴的衣服真是不應該。

    如果考慮借錢,該問誰借,我心裏茫然。如果要調查公司的劉總提前給我以後的薪金,可能嗎?我想到在娛樂城唱歌時他對我的舉動,現在我去求他,他會不會提出額外要求?

    但是,這錢必須找到,我對小妮説,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檢查,確診後預約手術時間。關於錢,你就放心好了,包在珺姐身上。

    小妮淚花閃閃,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中午過後,趁小妮午睡,我出了門,不過並未下樓上街,而是上樓去了畫家屋裏。

    畫家屋裏開着空調,非常涼爽,他趿着拖鞋,穿着沙灘褲和白色大T恤,加上那一大把絡腮鬍,有點像正在海邊度假的藝術家。

    我説,我來給你做一次模特兒行嗎?

    畫家有點驚詫地看着我問,什麼時候?

    我説,現在。

    畫家搖搖頭説,不行。

    這出乎我的意外,剛來給小妮做家教時,畫家在樓下遇見我就誇讚過,説我做模特兒非常適合的。

    現在為什麼不行?

    畫家説他很久沒有創作的感覺了,上次給小妮畫了一幅,結果畫砸了,他敲着自己的額頭説,單調枯燥,色彩和線條都成了僵死的東西,沒有靈感,沒有激情和想象,這畫筆就揮不動了。

    怎樣才能有靈感?

    畫家説繪畫雖然是有形的,但他需要觸摸虛無的東西。

    我問,青青是虛無的嗎?

    畫家再次驚詫地看着我,表示不懂我説的意思。

    我沉默。畫家嘆了口氣説,青青是個好女孩,她母親是中學教師,父親是一個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青青從小受着良好的教育,可是,她父親是個嚴重的抑鬱症患者。他老是以為自己的琴拉得不夠好,不能勝任首席小提琴的位置。到最後,他真的與這個位置告別了。父親的抑鬱基因遺傳給了青青,她常將自己關在衞生間裏,甚至出現了輕度的口吃,這使她在大二時便輟了學。她不願父母再供養她,卻又無法謀職。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在美術學院做了模特兒。她的好身材和一種特殊的氣質吸引了繪畫者,尤其是她那憂鬱的眼神,移到畫布上也同樣讓人震撼。我避開這個眼神,只是畫了她的背部,我認為她背部那些絕妙的線條,更能表現她青春生命原初的狀態。

    畫家説話時仰着頭,微閉着眼,好像在空中瀏覽他的那幅作品。他停了一下後接着説,作品完成之後,我讓青青看,我認為這幅畫包含着比美更多的東西,青青瞥一眼畫中的背影説,總之都是要死的。

    畫家的講述激起了我一種複雜的感受,我問,她死了嗎?

    畫家説,不知道,只是後來聽説她失蹤了。據説她長久以來就有自殺的念頭。

    我説,有沒有另一種可能,某個為她痴迷得瘋狂的畫家,為了留住她的美,或者為了幫助她結束抑鬱,從而遵照她的要求而殺死她。

    畫家從躺椅上站了起來,用少有的有點憎恨的眼光盯着我説,你是搞精神分析學的醫生嗎?人本身就很痛苦了,別把這傷口撕得太開。

    我説我是哲學系學生,當然我更喜歡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

    畫家説,我們算得上是同行,因為所有的藝術家都喜歡探尋人類的精神迷宮。

    好久沒有這種讓我着迷的對話了。我問畫家是否喜歡幻像,他説是的,真實的東西一定成為幻像才是藝術。我想問青青和那個雪糕店的女孩是不是兩種不同的幻像,但我沒問出口,因為我想起了我來這裏的初衷,我怕激怒了畫家從而把事情導向另一個方向。

    沉默。陽光從百葉窗透進來,在地上印出幻覺般的條紋。

    我在屋裏走動。我摸了摸畫架,又走到窗邊的圓凳上背對畫家坐下。我説我給你做一次模特兒吧,百葉窗會將光的條紋印在我的身上,會有一種亦真亦幻的感覺。我一邊説一邊將吊帶裙的左邊吊帶褪到手臂處。我沒穿內衣,我知道解脱繁瑣的內衣會破壞畫家的藝術感覺。

    背後沒有聲音,空氣像凝固了一樣。我回過頭,看見畫家坐在躺椅上,手撐着額頭,像睡着了一樣。他的手指在微微顫動,彷彿在作一種艱難的掙扎。

    他感覺到我站在他旁邊了,便抬起臉,像生了病似的説,不行。

    我在畫家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我看見自己露在裙邊外的膝蓋在抖動,這是焦慮的表現。在明天早晨之前,我必須籌到錢。而現在,我該怎麼辦?小妮一定已經從午睡中醒了,她會知道我已經出門找錢去了,她一定在家盼着。

    畫家已經平靜下來,他望着我説,你今天的行為有些奇怪,為什麼一定要做摸特兒?

    我咬了咬牙,只好直截了當地説道,我急需一筆錢。

    畫家愣住了。他問,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説你什麼也別問,我只是急需。

    要多少?

    我説我也不太清楚,幾百元或者一千元吧。

    畫家説,我借給你好了。如果以後我需要你做摸特兒,這錢就算預支給你的酬金。

    我遲疑了一下説,不過,這事得向何姨和小妮保密。

    畫家説,行。

    畫家到另一間屋取錢去了。我坐在這間寬大的畫室裏,看見紙簍裏扔着幾個方便麪的包裝袋。這個姓沙的畫家,四十多歲了為什麼還不結婚呢?

    畫家將錢交給我的時候,我冒昧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畫家皺了皺眉頭説,我不能忍受兩個人的生活。這個你也許不懂,我並不是排斥女人,而是一想到朝夕待在一起年年月月如此我就受不了。

    我問,你這感覺什麼時候開始的。我這句問話一出口,自己已感到這很像馮教授作心理諮詢時的提問。

    聰明的畫家並不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對着我會心地一笑説,你想將我作為你的研究對象嗎?算了,我可不是你的課外作業。

    我也笑了一下,向畫家告辭。下樓時我將腳步放得很輕,我不想小妮知道我為這錢費盡了努力,那樣她會難受的。我只想輕鬆地告訴她,調查公司將薪金又提前預支了些給我。我一邊想一邊下樓,抬頭看見那個雪糕店的女孩正走上樓來。

    26

    回到小妮的家,屋裏空無一人。小妮到哪裏去了呢?我立即打手機找到她,小妮説她午睡醒來後,突然想吃梅子,便去超市了。她説順便再買點明天去醫院需要的東西。

    看來,小妮懷孕已確定無疑。

    我將錢放在小妮的枕頭下面。然後便出了門,直奔附近的那家雪糕店而去。

    剛才從畫家屋裏出來時,正遇見那家雪糕店的女孩上樓。我上次在畫家屋裏看見她,也是大白天。而那家雪糕店只有她一個售貨員,難道她敢揹着老闆關上店門出來玩?按常理,這不太可能。

    下午的街上,夏日的陽光烤人。我儘可能地沿着人行道的樹蔭走,不一會兒就望見了那家路邊的雪糕店,店門是開着的,還有幾個小孩子圍在冰櫃前買東西。

    我走近前去,站在櫃枱前,看見那個厚嘴唇的女孩正在冰櫃裏給小朋友取雪糕。她側臉望了我一眼,眼光大大方方,一點也沒有什麼尷尬。

    我的腦袋裏嗡一聲,這是怎麼回事,剛才在樓梯上遇見的不正是她嗎?如果説她去了畫家那裏又返回,無論如何不會走在我的前面。

    我望着這小小的店鋪裏面,果然有一道側門,那裏面便是她晚上睡覺的地方了。我想起了那個吊死在裏面的女孩,小妮的同學T説前後兩個賣雪糕的女孩長得一模一樣。

    那麼,我剛才在樓梯上遇見的那個女孩是前一個了?

    姐,買點什麼?賣雪糕的女孩嘴巴很甜地問道。

    我愣了一下,趕快收回思緒説道,還是要一個奶昔吧。

    我硬着頭皮吃下這個奶昔。

    離開雪糕店後,我一邊走一邊想,這事只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吊死的女孩、現在正在賣雪糕女孩以及在畫家那裏出現的女孩,三個人其實是一個人,因為魂靈是可以分身顯形的。當然,這種可能有點像胡思亂想。另一種可能是,吊死的女孩和現在賣雪糕的女孩是兩個人。如果這樣,出現在畫家那裏的只能是已經吊死的那個女孩了。

    我的背上有點發冷。我並不怕死亡,但是我害怕吊死這種方式。其他的非正常死亡方式,比如説墜樓,雖説慘烈,但死者並不讓人多麼害怕。而吊死就不同了,那死者給人留下的感覺是猙獰。

    我害怕猙獰。

    這事困擾着我一直到晚上,我想到了在方檣家裏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那個叫小可的女人,以及身份恍惚的方牆自己,這一切是否都是畫家稱為的“虛無的幻象”?畫家不但自己與亡靈交往,還通過他的畫將亡靈散佈到四面八方。他給小妮畫像為什麼不能成功?只因小妮是個真實的人並將繼續真實地存在下去。那麼,如果以後我真給他做了模特兒,會是什麼結果呢?

    我相信他會畫得非常成功,因為我無法消除自己曾經墜樓而亡的記憶,儘管我記不得墜樓的年月和細節了,但我閉上眼便能聽見耳邊有呼呼的風聲。

    我突然明白了。當我坐在畫家屋裏那個模特兒常坐的圓凳上時,他為何那樣緊張不安,甚至有點懼怕。他是能認識虛無幻像的人。

    夜裏十點。何姨進房間睡覺了。我叫小妮也早點睡覺,明早等她媽一出門上班,我便陪她去醫院。小妮忐忑不安地説,她還是有些害怕。我説沒事,有珺姐陪着你呢。小妮説事後得找磊磊那小子算賬。我説你們既然已分了手,算賬也沒有多大意義了。不過可以將這事告訴他,讓他知道女人為愛情付出的東西有多沉重。

    這一天,各種事情的紛擾讓我誤了工作。一直到調查公司的劉總給我打來電話,問我已晚上十點了,為何沒彙報今天的情況,我這才如夢初醒,只好第一次撒謊説一切正常,正準備給他彙報呢。劉總説,你得監視得緊一點。那人為了逃債是可能隨時溜之大吉的。我説是的是的,我一定掌握他每天的動向。

    通完電話,我心裏突突直跳,為了彌補,我趕緊給趙總打電話,只要知道他今天仍在這座城市我就放心了。

    趙總的兩部手機都處於關機狀態。我心裏一沉,他真的遠走高飛了嗎?債務人委託調查公司監視他,這説明他確有逃債的可能。而我沒能及時掌握這個情況,將是重大失職。

    這段時間以來,我相信趙總對我已非常信任。一個清純的銀行白領小姐,並且正在幫助他與銀行作貸款方面的溝通,按理説他不會對我隱瞞他的行蹤。除非他對我已有所懷疑,有所戒備,但我和他相處時的言談舉止,不應該有讓他懷疑的理由。

    不管怎樣,我現在必須知道他身處何地。否則,明天再聯繫不上他,我將無法對調查公司交待。我知道他在郊外有一處房子,他説他離婚後一直住在那裏,他沒有告訴我他的住宅電話,只是邀請過我去玩,並隨口説出過詳細地址。我當時裝作漫不經心地聽着,但我隨即去洗手間時,便在小本子上記下了這個地址,九里河花園七幢三單元一號,我現在必須去那裏找到他。如果那裏已人去屋空。我將立即向調查公司報告,這樣我就不太失職了。

    現在是晚上10點多鐘,我對小妮簡單講了一下情況便要出門。小妮不放心我深夜去做這種事,一定要陪我前往。我將她按在牀邊説,趕快睡覺,明早還要去醫院。你放心好了。珺姐會沒事的。

    我下了樓來到街上,揮手招停了一輛出租車,我打開車門上了前座,突然聽見車的後座有響動。回頭一看,小妮已穩穩坐在後排座位上了。這機靈的丫頭跟了我來,我竟一點兒也沒發覺。

    我嚴厲地對她説,回去!

    小妮不理我,只是對司機説開車吧。司機看見我們的爭執有點為難。我不想在街上僵持讓別人亂猜疑,只好妥協。轉頭對司機説走吧.

    夜裏的街道很清爽,出租車像風一樣在這座城市的萬點燈光中掠過。不到半小時,我和小妮已站在九里河花園的鐵欄門外了。

    我對小妮説,你不聽話,要是何姨醒了,看見你房間裏沒人,她會着急死的。小妮説放心,我媽睡下後從來不會起夜,更不會到我的房間來。

    我説我不能讓你跟我進去。我這工作,究竟有沒有危險我也不知道。

    小妮説,誰説我要跟你進屋了?你進去,我在屋外,有不好的情況時我會立即打110報警,這叫有備無患。

    聰明的小妮。我拍了拍她的臉頰表示稱讚。

    九里河花園是十多年前修建的住宅區,現在早已過時,呈現出破敗景象。最早住在這裏的富人早已另遷豪宅,現在住在這裏的多是富人的親戚或者租房户。門衞也懶得值守,坐在門衞室裏看電視,看見我和小妮走進大門也沒有一點要詢問的意思。

    我們很快找到了七幢三單元,一號應該是底樓,但底樓的窗口沒有燈光,這讓我心裏有點發緊,他真的已消失了嗎?

    小妮留在樓外,我走進了門洞。底樓有兩户人家,一號在左邊,我舉手敲門敲了幾次,屋裏一直沒有應答。我忍不住叫道。屋裏有人嗎?

    我的聲音起到了作用,門開了,趙總有些吃驚地將我請進了屋內。他似乎突然瘦了許多,因為戴在他臉上的眼鏡顯得大了些。

    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地。謝天謝地,他並沒有消失。

    屋裏有很濃的酒氣,他正在獨飲。對我的突然到來,他顯得有點疑惑。

    我説我有個女朋友住在這裏的二幢,今晚她請我吃飯,出來後想到他也住在這裏,順便過來看看。

    趙總舒了一口氣説,我近來被他們搞得神經緊張了。

    他們是誰?我問。

    催債的人吧。趙總説,催命似的。我説我現在的情況你們也清楚,要錢沒有,要人倒有一個。沒想到他們昨天找了黑社會的人來見我,那幾個漢子説,實在沒錢,你這個人還是有用的,腎臟、心臟、眼角膜,等等,還是值一些錢的。你自己考慮吧。

    趙總的遭遇讓我毛骨悚然。有人説,商業是萬惡之淵,這句偏激的話至少道出了某一部分的真實。趙總説,他的第二個手機號也被對方知道了,今天下午又換了一個新號,還沒來得及告訴我。

    我記下了他的第三個手機號。

    趙總的信任讓我有內疚感。他的第二個手機號我告訴過調查公司,我知道我罪孽難逃。

    抬起頭來,趙總的眼睛正毫無表情地盯着我,我打了一個冷戰。

    27

    世上有些事情的變化,人是無法預側。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趙總家裏,心裏卻掛着站在樓外的小妮。時間已過了10多分鐘,我向他告辭。既然他還沒遠走,我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趙總站起來攔住我説,急什麼呢?既然來了,參觀一下我的房子吧。

    我不能顯得過於慌張,只好點頭答應。這是一套四室兩廳的房子,四個房間均排列在客廳側面的走廊裏。走廊盡頭是一面大鏡子,它使走廊在視覺上延長了一倍。

    趙總説,當初買這套房子時,並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裏居住,因為他當時和老婆孩子已經住在比這更好的一套房子裏。買下它,僅僅是為了給自己留一條退路。他在一本講商業的書上看到過,商業是高風險行業,必須給自己留一個旁人不知的可以養傷的地方。於是他買下了這套房子,除了自己沒有任何人知道。沒想到,事情還真應驗了,他現在像影子一樣在這裏藏着,沒人知道他是誰。

    趙總帶我看房子和説以上那些話時,表情一直很冷淡。我想他並不是針對我的緣故吧。我説了些安慰他的話,又提出該走了。

    別急。他説,我再帶你看一個地方。

    他帶着我走向走廊盡頭,鏡子裏映出了我和他的身影。我正不知他要做什麼,鏡子徐徐移開了,鏡子背後是一個向下的樓梯口。

    下去看看。他説。

    我有些猶豫。他説,沒什麼,下面是個地下室。我當初之所以買底樓的房子,看中的就是這個地下室。

    我硬着頭皮往下走,空氣中有些潮氣。牆上的燈是火炬形的,但很幽暗,像已經燃盡的火把。

    地下室不大,但佈置得比上面的房間還整潔。有一間小牀,鋪着乾淨的牀單和被子。看來,趙總晚上是住在這下面的。

    趙總説,這裏冬暖夏涼,他十分喜歡。我知道,他用這種話來掩蓋他目前的處境。

    我注意到這地下室裏除了小牀外,還有一個平櫃和一個保險櫃。

    我説,你這套房子不錯,但是,我該走了。

    趙總的臉向着牆上那火炬形的幽光,好像沒聽見我的話。

    我的腳向地下室的門口移去。説實話,我心裏充滿無端的害怕。

    他突然轉過身來説道,我想拜託你一件事,幫我把這套房子賣掉,行麼?他説這套房子你也看過了,還值點錢吧?但他自己不便出面賣房,想來想去只好讓我幫忙了。他説他父母已七十多歲了。賣這房的錢給他們養老送終,而自己就不怕亡命天涯了。

    他真的要走,我想他欠的債務絕對不止那一個債主的三百萬。如果不是身陷絕境,人是不可能這樣做的。

    我只好答應説試試看。臨出門時,我勸他想開一點,如果銀行貸款能成,不是又可以抵擋一陣子,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東山再起。

    他冷靜地説,我知道,那只有一線希望,我現在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我説,即使這樣,賣房的事你多找幾個信得過的朋友幫幫忙,我的社會關係不多,怕誤了你的事。

    我這樣説的時候,其實已經決定向調查公司隱瞞他欲賣房子這件事了。幸好他的這個住宅我也沒向公司彙報過。這樣,他可以從容地賣掉這房,把錢給他的老父母。到他孤身一人要離開這座城市時,我再向公司報告也不遲。

    儘管這樣,我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仍然有些厭惡。沒有辦法,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都不是完全自由的。

    走出房門,我堅決不要他送。我説讓人看見了對他或許不妥。他對我點點頭,默默地關上了房門。

    小妮站在樓外的暗黑中。她撲上來抱住我,在我身邊低聲地説,沒事吧,我已經等不及了,我怕你出事,我站在這裏一直在發抖。

    暗黑中有淚水滴到我的臉上。我抹了抹小妮的眼睛説,好妹妹,沒事了,我們走吧。

    回到家。已快夜裏12點了。我們輕手輕腳地上樓,進門。還好,何姨睡在她的房間裏毫無動靜,她什麼也沒察覺。

    小妮讓我在她的房間裏和她一塊兒睡,我同意了。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形。何姨明早起來不會由此覺察到什麼。

    我們很塊上牀關燈。小妮湊在我身邊説,你知道我為什麼今晚要你陪着我嗎?我害怕。剛才上樓走到家門口時,我看見通向上面的樓梯上又站着一個人影。我既不敢叫又不敢對你説話。怕驚動了我媽。你沒注意到我一邊開門一邊在發抖嗎?

    我抱緊小妮説,沒事。一定是你今晚太緊張,產生了幻覺。去畫家那裏的是雪糕店的女孩,沒什麼可怕的。趕快睡覺吧。明早還得去醫院。

    小妮聽話地閉眼睡去。我望着空中的暗黑,身體有一種在波浪上飄浮的感覺。我想到畫家所説的“虛無的幻象”。我閉上眼,黑暗的波浪擴展得浩大起來,那憧可怕的爛尾樓像黑色的帆出現在遠處,方檣和一個面目不清的女人也在黑暗的水中時隱時現……

    早晨起牀,我的頭有點兒痛。早餐,何姨照例給我和小妮各配了一份牛奶雞蛋。飯後,何姨匆匆出門上班。我看見窗外的天空雨雲密佈。便拿了一把雨傘追下樓去。

    何姨接過雨傘,凝視着我説,珺兒……

    她欲言又止,我忙説何姨你安心上班吧。小妮的功課我會抓緊的。

    何姨嘆了口氣説,這班上不了多久了,聽説公司很快要倒閉了。

    我心裏一沉,看來趙總的逃遁正在緊鑼密鼓中進行。

    望着滿臉愁雲的何姨,我説,沒事。公司如果關了,總會另有辦法的。家教費我早就説過不要了,並且,我還可以另外掙點錢來貼補家裏。

    我不知不覺説出了“家”這個詞,是的,我已經把這裏看成是我的家了。

    何姨抱了抱我的頭,沒有説出一句話來,然後她拿着雨傘轉身走去。我看見她一邊走,一邊抬手擦眼淚。

    回到樓上,小妮已收拾完備。這次去醫院對她來説真是人生的一道坎。我和她正要出門,我的手機響了。

    是調查公司的劉總打來的電話。他讓我立即去公司開會。他強調説是緊急會議。

    我一下子無法回答。正欲編造一個什麼去不了的理由,劉總又在電話上吼道趕快來,就等你了。

    好的。我絕望地説道。

    望着小妮沮喪的臉,我定了定神説道,你先去醫院檢查,今天不一定做手術的。估計會議很短,會完後我立即趕到醫院來。

    小妮膽怯地説,好吧。不過,珺姐你一定要早點來呀。

    我説,一定。

    我匆匆趕到這家民事調查公司。剛早晨八點鐘,公司裏很冷清,沒像要開會的樣子。我走進劉總的辦公室,裏面已坐着一個陌生男子。劉總給我介紹説,這便是我們的委託人,孫先生。劉總又將我介紹給孫先生説,晶晶小姐,你的事就是她在辦理。

    孫先生和我握手,説了些費心之類的客氣話,然後我們各自坐下,聽劉總開口。

    劉總説,是這樣的。我們的委託人已瞭解到趙開淼即將關閉他的建材公司。這樣看來,趙開淼逃債已是箭在弦上。所以,孫先生要求我們不但隨時掌握趙開淼何時出逃,逃往何地的情況,還請求我們摸一摸趙開淼的財務底子,瞭解他現在究竟有多少存款或者另外的資產,以便孫先生作出決策。

    我説,瞭解他的存款和資產,開始並沒有這個要求啊。

    劉總説,對的。不過我們的委託人現在提出這個要求,我們也當盡力去做。至於酬金嘛……

    孫先生立即插話道,增加酬金的數額我正在和劉總商量,晶晶小姐你就放手去做吧。我想劉總也會給你增加酬金的。

    劉總説,當然,當然。這是我們公司內部的問題,我下來後會和晶晶商量。不過,事情既然已經定下,晶晶你從今天起就開始執行。時間嘛,沒有硬性的規定。因為幹我們這一行變數很多。但是有一個原則,這就是必須在趙開淼逃走之前弄清他的存款和資產,以便孫先生有時間採取相應的行動。否則,這後一項任務便算是泡湯了,晶晶,有信心嗎?

    我低下頭,我無法回答。

    我的頭腦飛速轉動着,首先是錢。我太需要錢了。下學年的學費、生活費;何姨即將失業,小妮不久也將面臨高考,接踵而至的是小妮上大學的費用,何姨肯定會一籌莫展;還有我自己,湊足大四的學費後又將面臨考研……

    我將一張廢紙在手上不斷地撕成小塊。用兩個月時間監視趙總,公司給我的酬金總額是一萬元;現在增加新任務,能增加多少酬金?五千元?甚至一萬元?

    然而,我眼前出現了趙總那張絕望的臉,賣了房給老父母,然後亡命天涯……

    晶晶,怎麼樣?你表個態呀。劉總有點不耐煩了。

    我站起身,説,讓我考慮考慮,明天再定,行嗎?

    沒等劉總同意,我已走出了辦公室。因為這一刻,我彷彿聽見了小妮在醫院裏痛苦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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