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這天晚上,我開始了為一座空樓守夜的工作。晚上八點與上白班的人交接,我提前半小時到達,在大樓外的值班小屋裏見到了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他自稱姓薛,國有企業的下崗工人。他説建築公司的老闆已經給他講過我了。打工掙錢讀大學,真不容易。他有些感慨地説。
我向他請教值班時應做些什麼,他説沒事,尤其是值夜班,只管睡覺就是。這樓其實沒有什麼可守的,開始還有人來偷一些廢棄的建築材料,到後來也被偷得差不多了,樓裏空空如也,守這樣的樓,其實是個美差。
我問,以前守夜的人為何辭職。他説,你問那個姓曹的老頭子呀,這人怪怪的,老説樓裏有鬼,誰信啊。這老頭子講迷信,沒辦法。唔,你沒事翻翻這老頭子記的夜班記錄吧,我懷疑記在裏面的事都是他瞎編的。
桌子上有一本牛皮紙封面的大本子,上書“值班記錄”四個字,薛對我説,公司要求有重要事情發生就記在上面,可我上白班就沒發生過一件值得記錄的事,只有曹老頭愛在上面寫寫畫畫,也許是晚上無聊吧。這老頭記在上面的事,我一件也不相信。
薛走了,我的守夜工作正式開始。我首先圍着大樓走了一圈,再次熟悉了一下週圍的環境。昨天上午我來這裏時曾仰頭數過,這大樓共二十九層,剛封頂便停了工,我想從此沒有人能走到最上面去過。剛才聽薛講,剛停工時建築公司曾將樓口用磚封堵後便走人,後來發現這磚牆屢屢被人捅開,不得已才安排人值守的。
回到小屋,頭上是一盞吊在空中的白熾燈,風一吹還有點晃動。我對窗而坐,從窗口望出去正是大樓的入口處。窗前的寫字桌上放着那本牛皮紙封面的值班記錄,我忍不住想翻開來看看。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小妮打來的,她説珺姐你已回到學校了嗎?我説是的,你就放心吧。離開小妮家時我只説回學校去了,因為這夜班工作她知道後一定會反對。我需要錢。雖説女孩子掙錢的途徑多種多樣,但我的自尊心讓我寧願作這樣的選擇。儘管身居此地,想到自己的處境時我也會鼻子發酸。
珺姐,你怎麼不説話呀。小妮在電話裏叫道。我這才發覺自己走了神,忙説我在聽你講呀。
小妮説天黑時她藉故借書又去了畫家那裏。她觀察了他的卧室,也看見了那面鏡子,但確實沒發現我所看見的女人。小妮便直言問道,沙老師,珺姐在這裏看見一個女人坐在鏡子前,這是怎麼回事?畫家一愣,然後半開玩笑地説,珺看見的是一個精靈吧。小妮説不開玩笑,那女人和牆上那幅畫中的女人一模一樣,難道你這屋裏有鬼嗎?畫家不再回答,他走到畫室裏,對着牆上那幅畫凝視了一會兒,然後對小妮説,也許是珺看錯了,不可能有這種事發生。
我想在電話裏對小妮説,這是畫家在遮掩他的秘密。我當時為了不打擾那個女人便退出了卧室,並且主動帶上了房間門。我坐在客廳裏很久以後,還聽見卧室裏響起過一聲輕微的咳嗽聲。這是一個鏡子照不出影像的亡魂,畫家一定知道的,我敢肯定是這樣。
當然,我沒在電話上對小妮講我的這個判斷,我不能讓小妮擔驚受怕。於是我説,也許是我看錯了,小妮你早點休息吧。
通完電話,感覺到小屋裏出奇的安靜。外面是影子似的大樓,像一座黑色的山峯壓在我的頭上。夜已深了,我摸了摸硬硬的木板牀,一點睡意也沒有。還是看看那本值班記錄吧,我要看看究意發生了什麼鬼事嚇得我的前任辭職走人。
我在昏黃的燈光下捧着那個大本子讀起來。讀了十多頁過後,我的手抖動起來,頭皮發麻,背上發冷。我不是一個懼怕鬼魂靈異的人,然而,我所讀到的東西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丟下這個本子,第一個感覺是想馬上離開這裏。
我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從窗口看出去,剛好看見一個人影拐過樓角,直端端地向我的小屋走來。
我無路可逃,硬着頭皮看着那人影走近,直到一張臉出現在我的窗口。
這是一張年輕男子的臉,左臉頰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十分刺眼。他説可找到你了。我説你找誰?他説你不是叫珺嗎?是檣讓我來找你的。
我鬆了一口氣。到這裏上夜班的事我只在網上告訴過檣,沒想到他竟託人來看望我了。
來人説檣是他們公司的老闆,他是檣的助手。怎麼稱呼?他説就叫他門柱吧,在大學時踢足球老將球踢在門柱上,從此就有了這個綽號。
門柱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較高,穿一件鐵灰色襯衣,臉上的疤痕使我想到他經歷過什麼兇險。他的出現雖説有點蹊蹺,但對於剛剛在恐怖感受中亂了陣腳的我,畢竟有某種鎮靜作用。
那本值班記錄還放在桌上,有一隻褐色的飛蛾停在了上面,我儘量不去看它。
門柱説,檣經常提起你,説他有一個未見過面的網友,是哲學系的女生,非常聰明,他説你們在網上無論聊什麼都心有靈犀。他還説你很漂亮,我説你們沒見過面怎麼知道她漂亮,檣説他能感應到。不過,現在看來,檣的感應非常準確。
我不動聲色地聽着門柱講話。和任何女孩子一樣,聽到好話時我心裏也很受用。不過,我和檣在網上認識很久了,他從未提過見面的要求,為何今夜突然託人來看我呢?既然這樣,他自己為何不來?
門柱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慮,他説,檣今晚本來要來看你的,因為他對你這份夜班工作有些擔憂。他以前從未提出和你見面是因為太忙,但這次總擔心你的安全,所以想來陪陪你。沒想到,今天下午檣的妻了突然生病了,他得照料她,所以委託我來看你。
檣已結婚了?以前和他聊天時我怎麼一點也沒感覺到。
門柱説,檣的妻子叫小可,他們是大學同學,當時,小可是學校裏有名的才女,又是校花,追她的男生一大半,可她卻喜歡上了檣。畢業後,檣和小可一起創業,開辦了這家軟件科技公司,兩年時間賺了幾百萬元,他倆也在那時結了婚。
我説,他倆真是幸福。
門柱説,不過,他們的事業還是遇到過挫折,準確地説是遭遇過一次滅頂之災。在一次業務合作中,一家騙子公司將他們的錢捲走了大半,那段時間,檣的頭髮都白了許多。這時,一個女人的出現讓檣重振旗鼓。這個女人叫蓓,雖説才二十五歲,卻已是一家科技公司的骨幹人物。她帶着自己掌握的核心技術和營銷網絡到了檣的公司,不到一年,檣的公司又興旺發達了。現在,檣和他的妻子小可,還有蓓,三個人相處得挺好的。蓓見到小可後,認為小可是個非常好的女人,她不能影響他們的家庭。小可知道了蓓對檣的情感後,痛苦了幾天,後來她主動找到蓓説,我理解你。從此檣和兩個女人和諧相處,幸福得讓人眼紅。
我聽完門柱的講述,對檣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以前在網上與他聊天時,儘管非常投機,但從沒想過見面,而此刻,我卻有了想見到他的感覺。作為男人,我想他一定是個非凡之人。我承認我對他有了女人的好奇心。
夜已深了,門柱仍沒有要走的意思。我這值班小屋裏燈影晃動,是幾隻飛蛾在燈泡周圍撲騰。
門柱説,我只顧説話,差點將檣帶給你的東西都忘了。他隨即從一個大袋子裏拿出一大堆東西來,有方便麪、礦泉水、口香糖,甚至還有一盒驅蚊的盤香。
這一刻,我的心裏充滿感動。
門柱看了看這間小屋説,你等一會兒就休息吧,我拿把椅子去屋外坐。檣説過了,讓我陪着你值夜班,以免發生意外。
這怎麼行呢?我怎麼也不能接受這份意外的幫助。並且,我和檣還只是未曾見面的朋友,讓他和他的助手這樣做我實在不好意思。
我態度堅決地要門柱離開。我説我能照料好自己,並且,夜裏守這幢樓其實就是睡一覺,什麼也不會發生的。
也許,我的獨立和堅決的態度讓人很難違背吧,門柱最後只得放棄了留守這裏的想法。離開小屋時一再要我小心,説這儘管是市中心,可半夜過後還是沒有什麼人的。尤其是守着這樣一幢空樓,誰知道會發生什麼呢?
我説你放心走吧,什麼事也沒有。
不過,當門柱的身影在樓外消失以後,我卻隱隱有點後悔。對着燈光撲騰的飛蛾又停在了那本值班記錄上,我的心裏一陣陣發緊。
8
這個夜晚,我第一次有了強烈的驚恐感。儘管以前在想象中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從容地面對鬼魂,可這本值班記錄上記載的事件,還是讓我發現了我的心中也有害怕的部分。
我在這值班的小屋裏坐立不安。很快已到半夜,我用報紙將在屋裏亂飛的燈蛾趕了出去,然後關緊門窗上牀睡覺。
眼皮很沉,真想立即睡去,可頭腦里老想着值班記錄本上的事。以前值夜班的曹老頭將他遇到的事記錄得非常具體,其中至少有三件事讓我驚恐。
第一件事記錄他半夜聽見樓裏有女人的哭聲,他便拿了電筒上樓去察看,奇怪的是,他進入樓道後,那女人的哭聲便沒有了。他的手電光沿着樓梯一直照到五樓,隱約聽到這層樓的走廊裏傳來一聲異樣的聲響。他進入了走廊,用手電光在走廊上移動着搜索,突然,他看見水泥地上有一塊黑色的塑料布,彷彿蓋着一個人似的。他有點不相信,晃動着手電光細看,天哪,塑料佈下邊露出一雙直挺挺的光腳,他大叫一聲轉身往樓下跑。天亮後,他再次到五樓去看,卻什麼也沒有了。
曹老頭記錄的第二件事就發生在這小屋門口。也是夜半時分,他聽見這小屋的門外有嘻嘻的笑聲。睡意朦朧的他感到奇怪,便下牀後開門去看。門一打開,門口正站着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他想,深更半夜的,這孩子從哪來呢?心裏正疑惑着,突然看見那小女孩的雙眼沒有瞳仁只有眼白,他嚇得退後一步,砰地一聲關上房門,接着就聽見那小女孩在敲門,並用細得像銅絲一樣的聲音説快開門我要進來。曹老頭縮到牀上嚇得半死,一直到門外悄無聲息以後,他的全身還一直髮抖。
第三件事發生在天剛黑不久。曹老頭正圍着樓巡視,看見靠近大樓的樓邊正蹲着一個算命的瞎子。想到最近發生的怪事,曹老頭便讓那瞎子給自己算一算命。瞎子按慣例詢問了曹老頭的生辰八字後,低聲問道,你現在並沒住在自己的房子是不是?曹老頭説正是,我夜裏睡工作的地方。瞎子説,不好,有一個女鬼正和你爭這間屋子,你還是讓她住才好,不然有血光之災。
我想,第三件事可能是讓曹老頭辭職的直接原因。
本來,我通過無數次想象自己死後的情景,對直接顯形的鬼魂已不害怕。但是我忍受不了這本子裏所記錄的某種模糊的東西。那具蓋着塑料布的屍體是怎麼回事?曹老頭只看見露出來的一雙光腳,是男是女他也沒辨別清楚。還有,那個半夜在門口嘻笑的小女孩便是算命先生所説的女鬼嗎?誰要和曹老頭爭這間屋子,是那個小女孩還是我?
想到這點我有些毛骨悚然。事實上,是我住進了這間屋子,我真的是已死過的人嗎?我想找面鏡子來看看自己,如果我在鏡子裏不出現,那一切就不用多説了。馮教授説我有死亡妄想的結論也是錯的,畢竟,任何教授也只知道人的事情。
屋子裏沒有鏡子,我想到了放在包裏的化妝盒,我拿出這盒子來,對着盒蓋背面的小鏡子照着。鏡子裏出現了我的嘴唇,有點乾澀,像沙漠裏的旅行者。我伸出舌頭舔了舔,舌尖在嘴唇上滑動的樣子突然讓我有點害怕。
正在這時,門外有異樣的聲音,半夜已過,我想是那個小女孩到來的時候了。我從牀上坐起來,聽見外面起風了,然而,風中明顯地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很沉重,絕對不是小孩或女人的腳步。我突然想到了露在塑料布外面的那雙光腳。我越怕越想開門看看。我跳下牀走到門後,雙臂發軟終於沒能開門。我背靠在門後喘息。剛才下牀時連鞋也沒有穿,現在低頭看見自己的一雙光腳,我立即閉上了眼睛……
我的身體慢慢下滑,最後坐到了門後的地上。這時,我放在牀頭的手機響了,那鈴聲一陣緊似一陣,讓我心裏突突地跳。我最怕的是拿起電話,裏面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説她叫珺,那聲音和我一模一樣……
手機鈴聲響斷後,屋子裏顯得死一樣寂靜。那盞昏黃的燈吊在空中,無端地有點晃盪。手機鈴聲又響起來,我慢慢地走近,然後拿起來按下了接通按鈕。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説你怎麼不接電話啊,沒出什麼事吧?我聽出是門柱的聲音,他離開這裏時要了我的手機號碼。我説沒事,我只能這樣説。他説你放心睡覺吧,我一直坐在大樓的樓道口呢。我這裏能看見你的屋子,你一直沒關燈,是害怕吧?沒事,我坐在這裏什麼鬼也沒有。
你坐在那裏冷嗎?這個臉上有疤痕的人原來像狗一樣忠實,我心裏有點過意不去。
不冷。他説,我坐在這裏舒服極了,到處一片漆黑,我像埋伏在山洞口狩獵一樣。遠處是我的小木屋,我的女人正等着我天亮後扛着一頭獵物回去……
唔,他在説什麼呀?我一時無言以對。電話裏,他還在説着狩獵的事,他在講什麼隱喻嗎?我打斷他的話説,你走吧,我真的不需要你守在那裏,我想剛才在外面走動的人也許就是他吧。
通完電話後,門柱離開這裏沒有我不得而知。但無論怎樣,我心裏畢竟踏實了一些,於是便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第二天一早,上白班的薛便來了。他問我昨晚怎麼樣,那本值班記錄看過了嗎?我故意輕描淡寫地説,那本子上也許是曹老頭編的故事吧,昨夜挺好的,沒什麼事發生。薛有點意外地看着我,他説昨晚下班後他在路上遇見了曹老頭,問起記錄上的事,曹老頭髮誓説都是真的。所以,薛勸我小心為好。
我匆匆忙忙地乘公交車趕回學校,上午上課時一直有點心神不定。中午,在食堂的餐桌上,我和同寢室的三個女生小咪、小熊和薇薇湊到了一起。半年之前,我從來不在食堂用午餐的,因為我在早餐時留下了一個饅頭放在寢室裏,這就是我的午餐了。這秘密被小熊發現後,她便聯合小咪和薇薇,一起要求我每天和她們一起吃午餐。我堅決不同意,怎麼能讓她們來負擔我的午餐呢?小熊打了個折衷説,這樣吧,午餐的飯你自己買,菜就吃我們的,都是同學,這沒有什麼,我沒法再拒絕,只好接受了。
這天中午,我特地買了兩個菜來增加到餐桌上。小熊生氣地説,你做什麼呀?我説我又打了一份工,從今天起,咱們AA制吧。小咪説,你夠難的了,自己養活自己,午餐還是由我們來買吧,薇薇卻有點羨慕地問我説,又打了一份工?你運氣真好。我知道薇薇還沒找到打工的地方,但守夜這種事她肯定不能幹。於是便含糊地説,是一份臨時的工作,也許幹不了幾天。
回到寢室,我首先打開電腦上網。我想向檣表示謝意,同時讓他不要再叫門柱來陪我了,我受不了這種幫助。檣不在線上,我只好給他留了幾句話。我和檣不但至今未見過面,連手機號也沒交換過,所以要聯繫只有在網上才行。
中午的寢室裏很安靜。下午沒有課,小熊回家去了,她是本城人,父母又有錢,真是無憂無慮。小咪也被她的情人開車來接走了。那男人雖然已有三十多歲,但小咪説他對她真好。雖説他已有老婆,但現在的男人有個情人也很正常。小咪還悄悄對我説過,可以幫我介紹一個這樣的男人,我拒絕了。想到這可能是一種交易我就受不了。
我躺上牀想午睡一會兒,側臉看見薇薇正對着一面小鏡子化妝,便問她是否又要出去應聘工作,她説是的,一家外貿公司聘文秘,她想去試試。不過她説一點兒把握也沒有。前幾天,她也是去一家公司應聘文秘,她去了,老闆對她很滿意,薪金也高。然後她去老闆的助手那裏籤合同,老闆的助手開誠佈公地對她説,先把話講明吧,你這工作還包括照料老闆的生活。怎麼樣?大家先説明白,以免事後不愉快。薇薇當然明白“照料生活”的意思,她當即放下欲籤合同的筆説,對不起,我幹不了這工作。薇薇説對方這種坦白還算好的了,比起那種上了幾天班再遇到麻煩事來,畢竟可以先作選擇。
薇薇感嘆女孩找工作的難處。其實她的經濟狀況比我好多了,學費食宿費都由家裏提供,她打工只是想掙點零花和買衣服的錢而已。我對她説,只能再去試試運氣吧。只是我對到各處應聘望而生畏,我所經歷過的羞辱經歷埋在心裏像傷口一樣難以癒合。
薇薇化完妝便出了門。我正想睡一會兒,小妮打電話來了,她説她又遇見了那個在爛尾樓裏遇見的女人……
9
任何偶然的事情,如果在你的身邊反覆出現,必然深藏着難解之謎。小妮因和同學打賭夜登爛尾樓,在某層樓的漆黑中手電光照見了一個指甲塗得血紅的女人,這件事的真相雖然未解,但尚可算為偶然事件。然而,今天早晨,小妮出門上學時,剛出家門便看見從樓上走下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穿一身黑裙,臉顯得有點蒼白。小妮看着她時,她顯得有點慌張,有意無意地低頭咳嗽起來,並且用手捂在嘴邊。就是這一剎那,小妮看見了她纖細的手指和塗得血紅的指甲。記憶被瞬間接通,小妮掉頭跑下了樓,一直到學校,心裏還在跳。
小妮家的樓上便是七樓,也是頂樓,那層樓只住着畫家,那麼,那女人是從畫家屋裏出來的了?中午回家後,小妮第一件事便是去敲畫家的門。她對畫家説,沙老師你有女友了?畫家搖頭。小妮説你騙人,今天早晨我看見一個女人從七樓走下來,不是你的女友是誰?畫家發誓説沒有這回事。至於那女人,畫家説是不是住在隔壁房裏的。
這幢住宅樓每層兩户人家,畫家隔壁的鄰居是一對夫婦,已雙雙去國外兩年多了,那房一直空置着的,房門永遠緊鎖,連門框上的灰塵都很厚了,怎麼會從那房裏走出一個女人來呢?
畫家也感到疑惑,便去敲了敲那扇門,沒有任何動靜。那扇門上滿是灰塵,畫家敲門後立即在門上留下手指印,可見這門絕對是沒有人進出的,連門把手上的灰塵也沒有被人觸摸過的痕跡。
於是,小妮立即給我打來電話。她説她媽媽今天到外地出差去了,想到今晚上獨自一人在家就害怕,她讓我去陪她。
我説不行,晚上八點以後我有要事。我還是沒有將上夜班的事告訴她。小妮可憐兮兮地説,那麼,你過來吃晚飯吧,到八點你就走,有人陪我一段時間總好一些。我只得同意了。
我下午六點準時到小妮家,小妮還沒放學回來,我知道高二的學業是非常緊張的。我站在門口等待,正好遇見畫家上樓。他抬起滿是絡腮鬍的臉望了我一眼説,進不了門嗎?到我那裏先坐坐吧。我搖頭説不用了。
正在這時,小妮也上樓來了。進門後她説,珺姐,畫家對你的印象好極了,怎麼樣,給他做做模特吧,報酬很高的,你下半年的學費就不用愁了。我打斷她的話説,咱們説點別的好不好。
小妮帶了一大袋好吃的東西回來,有各種滷菜,有價格昂貴的基圍蝦,還有一瓶價值百元以上的上等紅酒。這些開銷,夠我一個月的生活費了。我説小妮你瘋了是不是,買這些東西幹啥?小妮説她一直想感謝我給她輔導功課,但一直沒錢。現在做模特掙了一大筆錢,首先想到的便是好好招待我一下。她還説準備送我一件衣服,等星期天和我一起上街去選。
我和小妮從一開始就不是一般做家教的關係。這是一種莫名的緣份,她説她真心將我當作姐姐看待。我對她也是老有心痛的感覺,看見她感冒咳嗽,或者被功課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那心痛的感覺難以言説。
但此刻,我絕不允許她為我亂花錢。我説你得將錢存下來,為了考上重點中學的擇校費,你媽媽不是還欠了幾萬元的債務嗎。你媽媽為這個常常嘆氣,你得協助媽媽還清這個債務才行。
小妮低頭不語,有點難受的樣子。她説她將錢都存下來了,就為了還債。至於招待我,她也是必須做的。她説就這一次,珺姐你就別指責我了。
我有些感動。端起紅酒杯的時候,真想今晚留下來陪着她。我們又議論起那個紅指甲的女人來,小妮説,如果她是從畫家隔壁的空房裏出來的,這説明她只在沒有人的地方出沒。上一次是在那幢空樓裏。這樣的女人,不是鬼是什麼?
我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便問小妮,你説你曾經有個姐姐,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妮的回答,和她曾經給我講過的一樣,這就是她未出世前,她父母有過一個女兒,3歲左右吧,從陽台上墜下樓去摔死了。後來才有了她。怎麼,這事和那個紅指甲的女人有關係嗎?小妮不解地問我。
我提出這個問題來自我瞬間的一種聯想。紅指甲的女人,半夜出現在我的值班室門口的小女孩,還有空樓上塑料布蓋着的屍體……這幾種現象,會不會是同一個人的變幻呢?這人老纏着小妮,這説明她們之間或許有一種什麼關係。她死去的姐姐如果活着,到現在也該是個漂亮的年輕女人了。
我問小妮,那女人多大年齡?
小妮説,大約二十歲多一點吧,和你的年齡差不多。
她不會是我吧?我半開玩笑地説。
珺姐你瞎説。小妮跳過來抱住我的肩膀,她説你是我的好珺姐,怎麼能是鬼呢?
説話時忘了時間,還差十分鐘就八點了。我站起身急着要走,小妮抱住我説不行不行,什麼事讓你這樣急,是去會男朋友吧,我陪你去,我要看他配不配得上我的珺姐。
看來,不説出真話我是難以脱身了。我只好説我要去上夜班,並把有關情況給小妮講了一遍。
小妮皺緊眉頭説,珺姐你怎麼能幹這種工作呀。辭了吧,你要想多掙錢我替你想辦法。剛才説的給畫家做模特兒就不錯。如果你實在不好意思脱衣服,還可以去做汽車模特兒。我剛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廣告,有一個大型車展最近要開幕,正招聘車模呢。
説實話,我不是那種保守的女孩,對於做模特兒這一行我並不反感。問題是,這中間總有一些節外生枝的事發生。大二時我曾經做過一次車模,工作挺順心的,一天80元薪金也讓我欣喜若狂。但是,下班後老闆總帶上我去陪客户喝酒。有一次,酒桌上一個男人的手竟摸到我的大腿上來了。我緊張、厭惡,第二天便辭退不幹了。
小妮聽完我的講述氣憤地説,要是我,一定扇那個臭男人一個耳光。不過,男人不都是這樣,比如我給畫家當模特兒,衣服脱了他也不會動我一下,他讓我背對他坐着,他説女人的背最有表現力,他就迷戀畫這種畫。所以,小妮勸我還是試試做模特兒,她説守爛尾樓只能是民工或者下崗工人乾的工作。
小妮仍纏着不讓我走,我説辭職也得將今晚的班上了才行呀。並且,我還有一個想法,就是想借此觀察那幢樓,看能不能發現你所遇見的女人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的這個理由獲得了小妮的贊成。她説就這一夜吧,我陪你去,我也想再進那樓裏去看看。我説不行,你明天要上課的,她説沒關係,我的一些同學通宵上網後第二天還不是照樣上課。小妮一旦作出決定便不可更改,我只得依着她。
趕到那幢樓下的值班室時已遲到了二十多分鐘,上白班的薛沉下臉對我説,你這樣可不行,我老婆生病在家還等着我回去照料呢。我無比歉疚地説薛師傅對不起,下次不會再遲到了。他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説,晚上小心點,別丟了你的小命。他説這話時有點兒惡狠狠的感覺,我聽後感到頭有點暈眩。
小妮對着薛的背影吐了一口口水。她説他憑什麼這樣兇,若是心裏煩去撞牆不就好了。我説別跟他鬥氣吧,在國企下崗了幹這工作,活得也不容易。
天已黑了下來,小妮坐在值班室裏顯得煩躁,這是什麼鬼地方,她説,你看那毛茸茸的飛蛾,老撞着那盞燈找死。她轉眼又看見了桌上的值班記錄,伸手就要去拿。我趕緊止住她説,別看那東西。她奇怪地問,為什麼?我急中生智地説,飛蛾在上面拉過屎,很髒的。小妮縮回手説,這裏簡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珺姐,我無法想象你昨夜怎麼在這裏住下的。
我只好説,要探險嘛,不受點苦還行。小妮這才點頭接受。她看了一眼那支裝有五節電池的大電筒,這東西過癮,她説,等到半夜時咱們上樓去,用這電筒什麼鬼怪也藏不了身。
從值班室的窗口望出去,外面已漆黑一片。在樓梯口的地方有小小的火光閃了一下,接着出現一個紅紅的煙頭。我知道是門柱又來陪伴我了,我覺得這個臉上有疤痕的男子是個怪人。明天一定得跟檣聯繫上,讓他叫他的這個助手別來這裏了。
你在看什麼?小妮問我。
我想了想,還是將檣和門柱的事對她講了。
小妮説,這裏面有問題,你從沒見過檣,這個叫門柱的小子可以算來歷不明,説不定他也是這樓裏的鬼呢。
小妮的話有點半開玩笑的意思,但我聽後還是一驚,我怎麼就沒想到這方面的問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