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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進屋請關門

    4

    我仰靠在一把舒適的躺椅上,聽見馮教授的聲音從我的腦後傳來。這種醫生坐在病人背後的諮詢方式有點像捉迷藏,使我在自由自在的講述中感到暈眩。

    今天談得很好。馮教授説,你講了那樣多的死亡幻想,這沒有什麼。對死亡的焦慮在每一個人的潛意識中其實都存在着,你只是想象得太逼真了……

    不。我仰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縫,對着背後的聲音反駁説,我在小妮家做家教時,真的看見窗外有一個女人,她和樓上那幅畫框裏的女人一模一樣。根據同類相識的原理,只有亡靈才能看見亡靈。因此,在我們認識的人當中,有的是真正的活人,有的是亡靈顯形,誰能驗證呢?但是我知道,這使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死過一次。

    我停了下來,喉嚨有點哽塞。這時能哭一場是最好的事,可是我哭不出來。

    接着講。馮教授的聲音充滿鼓勵。我知道這是醫生和教授們慣用的伎倆,接着講,接着講,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傾聽者,決不和你爭辯。從大二起就選修了馮教授的心理學課程,沒想到自己卻坐到了這講述者的椅子上。沒辦法,我的頭腦裏雲遮霧障似的。

    你恐高嗎?在長久的沉默後馮教授終於提問道。

    是的,我恐高。在樓台上或旅遊區的懸崖上,我不只一次地向下俯望過。我怕,但越怕越忍不住要俯看。我的腳甚至有要往前走的衝動。終於有一次,我半夜起牀後,從宿舍樓的窗口跳了下去。

    這是你的夢,對不對?馮教授緩緩地説,你醒來後發現自己還睡在牀上,你活動了一下腿腳,對自己的存在產生了懷疑,你認為自己是亡靈顯形,這是一種對死亡的妄想。現在我想讓你回憶一下,你第一次產生這種幻覺是在什麼時候?

    我知道馮教授要讓我回憶童年了。這是弗洛伊德創立的精神分析法,童年彷彿是江河的源頭,由於遙遠,我已記不清多少事了。馮教授説給我這樣的人作精神分析特別困難,因為我懂一些專業知識,所以常常會在交流中產生對抗。

    能把那道門關上嗎?我在回憶過去時走了神,因為那道敞開着的側門一直讓我心慌意亂。馮教授的諮詢室設在學校實驗樓裏,是一個套間,側門連着的大概是一間書房吧。

    你有不安全感。馮教授説,鍛鍊一下自己,從接受開着的房門開始。

    可是,要對洞開的房門心安理得,我做不到。我住學生宿舍609室,同屋的女生都知道進出時隨手關門,誰不這樣做會讓我惱怒。在小妮家做家教時我計算了一下,這家裏一共有七個門,兩個卧室還有書房、廚房、衞生間和前後陽台。我進入這家庭後,總要將各處的房門都關上。小妮的母親發現了我的習慣,她説,珺是個喜歡安靜的女孩。

    我其實是害怕,害怕什麼我不知道。很多意想不到的事物都是從門口出現,我想這絕不是我一個人的感受。

    這個下午,我在心理諮詢室裏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時光。馮教授雖已年過半百,但他高大有力、自信、寬厚,他像拯救溺水者一樣想將我從水中救起來。臨走時他還是那句話,今天談得很好,下週同一時間你再來。他講過一個法國的精神分析學家對一個女病人跟蹤治療了三十年,這些教授們的執著讓我不寒而慄。

    走出樓外,夏日強烈的陽光讓我有瞬間的暈眩感。校園裏很安靜,樹木葱綠茂盛。我拿出手機開了機,發現手機一直關着,想來這短信已發來好一會兒了。

    是小妮發來的信息,她説今天是週末了,你怎麼還不回家來?我媽媽準備了好吃的晚餐等你。

    我的心裏熱了一下。回家,晚餐,似乎是兒時聽見的呼喚了。為小妮做家教雖説時間不長,但大家真的有了家人的感覺。我的生命中幾乎沒有母親的記憶,她在我很小的時候便跳樓自殺了,據説是患了抑鬱症。父親從此漂泊於世,我幾年才能見上他一面。我是在鄉下的外婆身邊長大的。一直到進大學,都是外婆和舅舅一家供養我。當然,他們拼盡全力也只能將我送進大學校門,接下來的學費和生活費便靠我自己打工解決了。三年來我做過各種各樣的事,其中的酸甜苦辣不説也罷。

    回到女生寢室,只有薇薇坐在電腦前上網,她回頭望了我一眼説,上街去了?我不置可否。去馮教授那裏做心理諮詢是件保密的事,我怕同學們知道後另眼看我。我住的609室共有四個女生,除薇薇近日正在網上找打工的地方外,小咪和小熊都是屬於不用為經濟操心的那一類。具體説來,小咪有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相好,很有錢的;小熊的父母就是有錢人,如果有同學找她借錢,幾百元隨時都能掏得出來。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便要出門,薇薇羨慕地説,你這次家教找得真不錯,以後有合適的顧主替我介紹一個。薇薇也真是運氣不好,找了兩次推銷工作和一次家教,都因迴避男人的性騷攏而提前中斷了。我想有機會一定得幫助她。

    輾轉了兩路公交車來到小妮家時,卻意外地遇到她家裏無人,我反覆按門鈴,屋裏沒有任何動靜。

    我在門外的樓梯上坐下來,腦子裏有點亂。這一切是真的嗎?小妮、小妮的媽媽何姨、還有我自己,我們中間至少有一個人不真實,她是鬼魂,是幻覺。我拿出手機找小妮發給我的短信,沒有了!是我剛才看後隨手刪掉了還是就從沒有過信息,我一下子無法判斷。

    此時是下午六點一刻,外面是夕陽暮色,樓道里卻已經昏暗下來。有人上樓,腳步很沉,向着我所在的六樓盤旋而上。我想這一定是住在七樓的那個畫家了。我和他僅有過點頭之交,從沒去過他家裏,但我總覺得他屋裏有一幅裸背女人的肖像畫,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我去過他家,什麼時候?前世。

    走上樓來的是何姨。她一邊開門一邊説對不起對不起,小妮的爸爸突然要見她,我不放心,便送她過去,讓她吃了晚飯便立即回來。何姨對小妮的爸爸一直抱有莫名的警惕,在她平時的談話中我常能感覺到。

    和何姨一起用晚餐,她問起小妮的學習情況,我説挺好,尤其是英語和語文進步很大。何姨舒了口氣説,這樣就好,快到高三了,一定得讓她考上一所重點大學才行。何姨不停地給我夾菜,彷彿是對我做家教的認可。

    何姨年輕時是專業舞蹈演員,現在雖已四十多歲了,可從她筆直的腿和舒展的肩膀上還能看出早年的影子。只是舊時的歌舞團早已解體,何姨一直處於半失業狀態。為了生計,她現在一家建材公司搞銷售。我很難理解一個與藝術為伍的人,怎麼可能與鋼筋水泥磚頭瓦塊打起交道來。

    小妮是晚上九點多回家的。她進門後便抱住我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連聲説珺姐對不起你了,都怪我老爸讓我去吃晚飯,説是幾個月沒見我了,假惺惺地讓人討厭,我只得敷衍了事。

    小妮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孩,熱情起來像團火,狠勁上來時也不饒人。我陪着她在書房裏複習功課,書房裏有一張鋼絲牀,是我每週週六、週日兩天的臨時住處。夜裏十一點,小妮合上書本伸了一個懶腰説,到此為止吧,都快變成機器人了。我同情地點點頭。想起自己高考前那段非人的折磨,知道小妮現在是身心俱疲。

    可是,小妮卻並不急於回她的卧室去。她望着我小聲説,珺姐你今晚陪我睡好嗎?

    我心裏有個什麼地方觸動了一下。和小妮睡在一起,她發現我身上冰涼。這事情真的發生過嗎?馮教授説那是我的一種妄想、一種幻覺。然而,小妮今夜卻真的提出這要求了。

    為什麼?我問小妮,她説她要給我講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她不敢一個人睡在房間裏了。

    走出書房,何姨的房間門緊閉,想來已經睡下了。我和小妮簡單地衝了澡,然後蜷縮在她柔軟的大牀上。牀頭有一些絨毛玩具,非常卡通的樣子。

    珺姐,你相信有鬼嗎?小妮突然問道。我知道她要開始講她所遇見的可怕事件了。

    我並不正面回答她,只是説,只有真正遇見過鬼的人才能回答這個問題。

    我就遇見鬼了!小妮一邊説一邊抱着我。那事件還沒開講,驚恐的寒氣已讓她微微發顫。

    5

    小妮所講的事讓我的背上也有點發冷。

    前天晚上,小妮下晚自習已是夜裏十點。走出校門,不遠處便是一幢未完工的高層建築。大概有二十多層吧,已封頂,但內外裝修均未搞就擱置下來了,估計是開發商的資金出了問題。一晃三年時間過去了,這座建築在風吹雨打中已近乎廢墟,工地周圍的圍欄已破損,給人以荒涼感。

    小妮和六七個同學走到這裏,一個男生突發奇想地説,誰敢一個人上這樓裏去,我送他一個月的午餐。一個女生叫了一聲説,這事太酷了!可是誰敢上去呀,廢樓裏幾年沒進去過人,有人死在上面也沒人知道。

    一個男生躍躍欲試,他轉向那個提議的男生説,誰稀罕一個月的午餐錢,賭一雙耐克鞋,我就敢上去。好,耐克就耐克,提議的男生慷慨答應。他家裏有錢,説起話來眼也不眨。

    賭注下了,可是那男生鑽進圍欄到樓後的入口後很快就返回來了。他説樓梯口黑洞洞的,太嚇人了,這耐克鞋不該他得。虧他手裏還提着一把小手電筒,膽子太小了。

    小妮就是在這一刻作出冒險決定的,同學們都感吃驚,有女生髮出尖叫。小妮説她不怕,可是這樓太高,走到哪一層算數?最後約定為第九層,一言為定,小妮從臨陣脱逃的男生手中接過手電筒鑽進了工地的圍欄,大家約定,她在第九層樓的窗口向下射幾下手電光表示成功。

    小妮進入了樓道,有很濃的水泥味,陰冷潮濕,有地下室的感覺。手電光照亮了散落在樓梯上的磚塊和木板,她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障礙上樓。樓梯呈接連不斷的“之”字形,她爬上了第三層樓以後便忘記了樓層數。也許是太緊張,她在不斷地攀登中記不清已經走到幾層了。

    雖説才晚上十點多鐘,但這座未峻工的大樓寂靜得像座死城。小妮的腳碰到了一塊樓梯上的磚頭,這磚頭便乒乒乓乓地滾下樓梯,那聲音激起的回聲在樓道里轟嗚,聽來叫人心驚肉跳。

    磚頭的滾落停止以後,小妮的耳朵裏出奇的安靜,這時,她聽見了一聲輕輕的咳嗽聲。

    小妮停了下來,一時分不清那咳嗽聲從何而來。她用手電光向四個方向照了照,發現自己正處在某層樓的入口處,她心裏一陣陣發緊,想趕快找個房間的窗口向樓下射射手電光,以便宣告她的探險成功。

    小妮進入了這層樓,長長的通道,顯然是寫字樓的格局。門窗尚未裝修,全是空空的門洞。她一步走入離自己最近的一間房子,正要向窗邊走去時,突然感到自己的背後站着一個人,那人的呼吸甚至吹到了她的後脖頸上。

    小妮猛地轉過身來,手電光突然照着了一張女人的臉。那女人本能地舉起手來遮擋強烈的手電光,小妮看見了五個通紅的手指頭……

    死寂的空間裏響起了女人的尖叫聲,小妮分不清這叫聲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了。她連滾帶爬地衝向樓梯口,然後不要命地向樓下跑。一直跑出這幢死城,她感到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等在樓下的同學們扶住她,聽她喘着氣講述剛才看到的景象。有的同學説這是她編造的故事,也許她根本就未敢爬到樓上去。小妮急了,説樓裏真有一個豔麗的女人,她的指甲塗得血紅。同學們面面相覷,可是沒人敢上去證實。這時,有人聽見了樓上彷彿傳來女人的哭聲。大家不約而同地退到街上,然後帶着各種議論和猜測離開大樓各自回家。

    小妮在講述這件怪事時一直抓着我的手,到她講完時我的手都被她捏痛了。那女人是鬼嗎?小妮瞪大眼睛問我。

    紅紅的指甲,我想起了小妮的爸爸在檢查一幢建築時從牆上摳下了一片女人的指甲。後來警方的破案結果是,有人殺死一個女人後,將屍體拋進混凝土攪拌機裏,然後這攪碎的屍體便被砌進牆裏了。小妮所遇見的女人,會不會是這個冤魂呢?

    我將這個想法告訴小妮,她迷惑地看着我説,我爸什麼時候給你講這種事了?我一下子無法回答。我至今從未見過小妮的爸爸,我頭腦裏怎麼會裝着這樣一件事呢?小妮説是我糊塗了,也許我在報紙上看見過這麼一個案件,而小妮的爸爸又是搞建築質量檢查工作的,這兩種印象重合後,在記憶中便混在了一起。

    我同意小妮的分析。記憶是個非常靠不住的東西。但是,變形的記憶有時更真實,像夢一樣,它能捕捉到一些未知的東西。想到這點,我為小妮的經歷感到害怕。

    此時已是午夜過後,我和小妮像姐妹一樣擠在牀上,牀頭燈的光圈使屋子裏瀰漫着一種虛幻感。突然有敲門聲,接着門開了,一個女人走進了屋子。

    怎麼還沒睡呀?小妮的媽媽望着我們問道。她的眼光停留在我的臉上,似乎在問我怎麼和小妮住到一塊兒了。

    我趕緊解釋,小妮今晚有點害怕,讓我陪她。

    害怕?在自己家裏有什麼可怕的?何姨不解地問。她的頭髮很亂,顯然是剛從牀上起來。

    沒什麼,我只是怕做噩夢。小妮含糊地回答母親。

    何姨離開後,小妮反鎖上了房門。她説媽媽經常不經她同意就進她房間,有時半夜還來給她蓋被子,搞得小妮在睜開眼時常常有瞬間的驚嚇。

    所以,房門一定要反鎖上才好。小妮關了燈,我們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早上,小妮説她昨夜一直聽見屋裏有人走動,還有嘆氣的聲音。我説是她受了驚嚇的緣故。

    窗外陽光很好,人們可以很好地享受這個週六了,雙休日的第一天讓人格外放鬆。小妮要找她的同學去要她冒險的獎品去了——一雙耐克運動鞋。那個下賭注的男生説話算數,他已在一家大型商場等着小妮去選鞋了。

    何姨也到公司加班去了,家裏只剩下我一個人,我打開電腦上網聊天。檣正在線上,我和他打了招呼。他問我前幾天給他留言説要與時間逆行去了,這是什麼意思?我説不知道。他説你想變成精靈是不是。檣真是聰明人,我和他聊天,説半句他也能聽懂。

    終於忍不住向檣詢問他的個人情況。我説我都向你介紹了我自己,你也得講,這才平等。他説講就講吧,我是你的校友,不過已畢業三年了,自己創辦了一家高科技公司,奮鬥三年已有千萬資產……

    這是一個奇蹟。以前在報紙上看見過這類新聞,沒想到自己竟認識了這樣的人。檣説他的公司已進入良性循環,自己也很輕鬆,所以常上網聊天。他最欣賞的一種人是,自己喝着下午茶,而太平洋上的船隊正載着他公司的貨物破浪前行。

    我最早在網上和檣聊天是從死亡話題開始的,我們聊得非常投機,沒想到他竟是我的校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就是與眾不同。

    我對檣講了小妮在爛尾樓裏遇見的恐怖事,我説我懷疑那樓裏藏着一個女人的冤魂。檣説這事讓他很感興趣,他也想進那樓裏去看看了。他説無論是一套房了、一個院子或者一幢樓,如果長期沒有人住的話,是一定會發生怪事的。就像池塘裏的水久了便會生出魚來一樣,任何空間裏都不會永遠是空空如也的。

    檣説出了我未曾説出的想法,這使我產生了與他見面的念頭。既然同在本城,為何不見上一面呢?我甚至想邀請他與我同去那幢空樓裏看看。我和他都是對靈異感興趣的人。

    然而我沒有開口,他的公司和資產使我產生了障礙,我不是那種衝着財富而去的女孩。下網以後,我有點悵然。

    我突然決定去那幢爛尾樓裏看看。產生這個衝動的原因,也許是想在那裏遇見檣吧,因為他説他想去那裏看看。當然,小妮所遇見的女人對我也是一個誘惑,尤其是那女人塗得血紅的指甲。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一想到亡靈便有些興奮,馮教授説這是我頭腦中的一種妄想,可是,這妄想有什麼不好呢。

    我出了門,向小妮的學校附近的那幢爛尾樓走去。大道兩旁是遮天蔽日的高樓大廈,這城市的現代化幾乎在一夜之間完成。人在這些巨獸似的建築下日益顯得輕飄渺小,沒人在乎你是誰,走在街上,我感到自己只是一個影子。難怪西方有裸奔愛好者出現,這是引人注意並證明自己存在的最後手段嗎?

    遠遠地便看見了那幢二十多層的爛尾樓,它像一個亡魂站在華麗的建築羣中。我要進入它,我期待着可怕的事物就像小孩子盼着一個蛋糕……

    6

    下午,小妮趕在她媽媽下班之前回到了家。她先在書房的寫字桌上擺滿課本和作業本,做出複習了一天功課的樣子,然後拿出她靠冒險得來的那雙耐克運動鞋,滿眼放光地對我説,怎麼樣,酷吧?

    真是一雙好鞋。我看着小妮穿着它在地板上走動。與這鞋相配的是一條線條流暢的牛仔褲和一件休閒式小白襯衣。我説小妮你真是青春照人,她説珺姐你不也一樣嗎。我説我已老了,二十歲生日過後,我就有了老的感覺。

    小妮坐下來,伸直雙腿,看着腳上那雙鞋説,有錢真好,我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小妮説這話時眼裏似乎有淚光一閃。我理解她的感受。父母離異後,父親只承擔她基本生活費的一半,其餘的開支全靠母親拼命工作才能勉強維持。上中學時,小妮沒考上重點中學,她母親硬是花了五萬元的擇校費,將她送入了重點中學。這五萬元當然是向人借的,她母親為這債務常常一個人嘆氣。我是不久前才知道小妮的家庭經濟情況的,我對何姨説過,我的家教費就減半吧,可何姨説不行。每月六百元已經很低了,她認為再低可能會導致我教不好她的女兒。

    儘管如此,小妮比起我來幸福多了。我從小沒有了母親,跟着外婆長大。進大學後,從學費到生活費全靠自己打工維持。當然,我也想多掙點錢,今天下午去那幢爛尾樓察看時,我就意外地謀得了一份夜晚的工作,工資仍是每月六百元,加上這家教的收入,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我相信人生的很多變化純屬偶然。比如增加的這份新工作,我在進入那幢爛尾樓時可一點兒也沒想到。我沿着小妮曾經走過的樓梯一級一級地往上走,陰暗潮濕的破敗景象中,到處都是建築垃圾,這地方怎麼會出現一個華麗的女人呢?我想要是我遇見了,一定不會像小妮那樣扭頭就跑,我會問她是誰,我想聽她講講亡靈世界的情形。

    我的願望沒有實現。爬了十多層樓吧,累得不行,便返身下樓。剛走出樓口,一個拎着文件包的男人攔住了我,疑惑地問我上樓去幹什麼,我説玩玩,他更疑惑了。他説這樓好像有點鬧鬼,叫我小心一點。我問他什麼鬼,他説女鬼,這是守樓的老頭告訴他的,為了這個緣故,守樓的老頭辭職不幹了。這個男人説他是建築方的負責人,投資方欠銀行債務跑了,這樓在封頂後便停止了施工,只安排了白班和夜班兩個守樓人,可這上夜班的老頭辭職後,一時還找不到合適的工人來幹這份工作。

    我當即表示對這份工作感興趣,並向他作了自我介紹。他驚奇地看着我説,大學生勤工儉學倒沒什麼,可你一個女孩子幹這個恐怕不合適吧。為了讓他放心,我聲稱有個男朋友陪我一塊守夜,但仍然只要一份工資,他同意了,並帶我去看了樓口外的一間小屋。屋裏很簡陋,有一張小牀和桌椅,一個水瓶,一支裝五節電池的長長的手電筒。我説幹好這工作沒問題。他説這就定了,你明晚起開始上班。

    關於這份新工作,我暫時不想對小妮講,我怕她為我擔心。此刻,看着她為一雙運動鞋高興的樣子,我説得了得了,趕快複習功課吧,今晚恐怕得熬點夜才行,不然我也算失職了。小妮嘟着嘴説,珺姐你怎麼就和我媽一樣,成天就叫着學習學習,以後進重點大學又怎樣,還不是畢業就失業,你沒看見現在很多人都找不到工作嗎?

    我的心裏痛了一下,我和我的同學們現在正面臨這樣的現實。隨着大四的臨近,大家心裏都慌得不行。我已決定走考研這條路,暫時迴避一下就業問題。只是,這需要我拼命打工才行。

    這天夜裏,幫助小妮複習完功課以後,我仍然睡在書房裏的臨時小牀上。我對小妮説不用害怕了,那幢空樓我已經去看過,什麼也沒有,你今晚就放心睡覺吧。

    小妮説,有沒有鬼不重要,得到了一雙鞋子才是最滿意的。還有,從明天起她自己可以掙錢了。

    做什麼掙錢?我有點疑惑。

    小妮説,我要給沙老師當模特兒,沙老師就是樓上的那個畫家,小妮説她已經答應了他。不過,她提出要我陪她一塊兒去,對於一個十七歲的女高中生來説,脱了衣服站在一個男人面前確實是件很具挑戰性的事,儘管這個男人是個畫家,可小妮還是覺得有我陪着她心裏會踏實一些。

    我對小妮做這件事心裏沒有底,可小妮堅定地要這樣做,還要我替她保密。她説她可以得到很可觀的報酬。那畫家已賣出不少畫,他有錢。

    夜已深了,小妮回她的卧室睡覺。我躺在書房裏的小牀上毫無睡意。想到明晚就要開始的新工作,無端地有點興奮。我起牀打開電腦上網,檣又在線上,我對他講了要去那幢空樓守夜的事,他説呵呵,這事很刺激,睡在樓下的小屋裏,聽着遊魂的聲音滿樓轉,還有紅指甲的女人,真讓人爽呆。

    檣真是我未曾謀面的知己。我要做的事對任何人講,別人都會感到不可思議,只有他高度認同,難道他就不怕我住在那裏,半夜被鬼魂吸了血什麼的。

    從網上下來繼續睡覺,突然發現書房的門開了一條縫。是小妮走時沒關牢嗎?我起身去關上門,咔嚓一聲反鎖上。

    房門一定得反鎖上,明晚也要這樣。

    關了燈墜入黑暗,想到小妮,想到何姨,還有世界上很多很多人,此刻都在自己的狹小空間裏躺着,像死人一樣無聲無息,突然感到有點恐怖。想到原始人類在洞穴裏一定是擠在一塊兒睡覺的,只有文明人才用牆將每個人隔開,牆是一種製造恐怖的東西,世界上無數面牆,掩藏了無數的秘密和恐怖。

    還有人被攪碎了砌在牆裏。

    還有樓上的那個畫家,他將一個女人凝固在畫框裏,這女人的裸背無比美麗,可是在畫中的她卻永遠轉不過身來了。我們看不見她的臉,這成為永世的秘密。

    這畫中的女人冷了,下樓來向我要衣服,我從門縫裏給了她一件外套。馮教授説這是我的幻想,可那畫家房中是否有這幅畫,明天就能證實了。

    第二天,何姨上班後,小妮便帶着我上樓。一張絡腮鬍的臉在門縫裏出現,畫家開門將我和小妮讓進屋裏,他驚奇地説,你倆長得太像了,簡直是一對姐妹。我説除了他沒人這樣認為過。他説請相信畫家的眼睛,神似比形似更本質,你倆外形雖然有差異,但一看就是姐妹,這點瞞不過我的眼睛。

    小妮説,當然是姐妹了,我的珺姐嘛。

    畫家住在一套三居室裏。客廳裏顯得零亂,卧室門虛掩着的,最大的一間屋子又做了畫室。這畫室完全像一個大工場,桌上、牆上、牆邊地板上,到處都是畫和畫框。

    那裸背的女人赫然在目。這幅有着古典畫框的油畫掛在牆上,使這面牆有了一方通向無限的空間。

    她是誰?我望着這女人凹陷的背脊和光滑無比的皮膚問道。她的長髮盤在頭上,從脖頸、肩臂到腰部的線條,只有最迷人的音樂才能相比。

    這是沙老師早年的女友。小妮代替畫家答道。我衝着畫家的臉,偏要追問,是嗎?我奇怪絡腮鬍並沒有為畫家的臉增添粗獷,某種與生俱來的羞怯和柔弱仍在這張臉上流露無遺。尤其是他的眼神,多少有一點驚恐。

    畫家笑了笑説,她是一個精靈。

    接下來,我便獨自坐在客廳裏了。這是畫家安排的,他説只能這樣。畫家和模特兒在工作時,任何閒人在場都會影響工作的氛圍和感覺。

    我對此表示理解。藝術是一種獨特的事物,它介於真實與虛幻之間。我坐在客廳裏翻着畫冊,畫室的門已緊閉,有音樂傳出,是一首古典鋼琴曲,我知道這是為舒緩模特兒的情緒而播放的,這有點像讓人洗滌的淨水。

    我起身在零亂的客廳裏走動。茶几上是散落的煙灰、盛滿煙頭的的煙缸,杯子裏剩着隔夜的咖啡。獨身男人的窩就是這樣。

    我已走到卧室門外,虛掩的房門讓我有了一點好奇心,我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內有一間牀,一個裸身女人正坐在一面大鏡子前梳頭。她背對着我,柔美的線條和光滑的皮膚和那幅畫上的女人一模一樣。

    我的夢幻終成現實。我對着這個美麗的背影説你好。她並不搭理我,也不回過頭來。我向鏡子裏看去,想看見她的面容。奇怪的是,鏡子裏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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