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文把車停在縣城一條背靜的街道,這條街沒有路燈,也幾乎沒有行人。他下了車,臉色蒼白,手捂着嘴,似乎快要嘔吐出來。
倪可知道,馬文開了一整天的車,一路上疲憊、緊張,加上沒有吃晚飯,體能和精神都快到極限了。她心疼地走過去扶住馬文,説道:“馬文哥,真是辛苦你了。”
馬文緩緩搖了搖頭,過了好一會兒臉色才緩和一些,説道:“沒事……我們終於到你老家了。”
“我們先去找家飯館吃飯吧。”倪可説。
“那夢女呢?”
“我們吃完之後,給她帶一些食物回來。”
“這麼晚了,我們怎麼找得到她要吃的那種……肉?”
“……試試看吧,不知道飯館裏能不能買到變質的肉。”
馬文搖頭道:“肉攤還有可能。飯館怎麼可能賣這種肉給客人?不是表明他們的材料不新鮮嗎?有也不會拿出來的。”
倪可無奈地説:“那只有在別的地方找找了,總之我們先去吃東西吧。”
馬文説:“你要不要跟夢女説一聲,讓她暫時待在車裏,再忍耐一下,別發出聲響。”
“好的。”
馬文和倪可走到後車廂,馬文用鑰匙打開鐵鎖之前,疑惑地問道:“你有沒有注意到,幾個小時前,夢女還煩躁地撞擊車廂。但後面這一兩個小時,好像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倪可想了想,突然臉色大變:“她……不會是因為缺乏氧氣,悶死在裏面了吧?”
“不會。”馬文説,“這個車廂沒關這麼嚴實,有縫隙透氣的。”
“那她……是不是餓昏在裏面了?”
“不知道。我們把車廂打開來看看吧。”
馬文打開鐵鎖,將車廂門試探着拉開一些,裏面一片靜寂,沒有半點反應。
他納悶地想,這隻蜥蜴人真的昏死在裏面了?
倪可站在一旁,突然有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車廂裏的平靜,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夢女餓昏了;而另一種可能……動物在狩獵之前,會悄悄潛伏……天哪!她驚駭地張開嘴,正準備開口叫馬文停止動作,但已經遲了,馬文將車廂門拉開了一半。
“馬文哥,快關上!”
話音未落,車廂裏發出一聲嘶吼,一隻飢餓兇殘的大蜥蜴撲了出來。此刻,她已經沒有一絲人性,進食的需求超越了那本來就微不足道的理智。蜥蜴人將馬文撲倒在地,張開大口,一口咬在他的大腿上。
“啊——!”一陣鑽心的劇痛向馬文襲來,他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倪可大驚失色,慌亂地撲過來,用盡全身力氣把夢女推開,大聲哭喊道:“你瘋了!我跟你説過,不能襲擊人的!特別是……他!”
那隻蜥蜴人伏在一旁,嘶嘶地吐着紅色的信子,眼睛裏看上去仍然有種瘋狂的神色。倪可怕她再次撲過來,趴在馬文身上,對夢女吼道:“你要吃,就吃我吧!不準傷害他!”
蜥蜴人圍着他們轉了小半圈,突然調轉身子,迅速地朝街道另一頭爬過去。
倪可驚恐地盯着夢女離去的方向。她對這條街還有些印象,如果沒記錯的話,街道的盡頭,會通往上山的小路。
此刻,她顧不上管逃走的夢女了,從地上站起來,將馬文扶起,急促地問道:“馬文哥,你……怎麼樣?”
“我……”馬文臉色蒼白,嘴唇發烏,已經説不出話來了。
倪可焦急萬分,她知道,必須立刻把馬文送到醫院。她架起馬文,艱難地朝前方走去,希望來到一條大街上,有人能幫幫他們。
倪可架着馬文走了好幾分鐘,終於來到一條有路燈的街上。這條街的行人驚訝地看着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沒人願上前幫忙。倪可哭着央求道:“求你們……幫幫我!他受傷了,要立刻去醫院!”
街上的人仍然遲疑地望着這兩個陌生人。這些人的眼光,就跟當初看着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莫名懷孕時一樣——冷漠、鄙夷、責難。一瞬間,往事紛至沓來。那多年前遭受的屈辱,彷彿又回到了倪可身上。她恨透了這個令她充滿痛苦回憶的地方——她的老家,她的出生地。
然而,就在倪可的眼前發黑,快要撐不住的時候,終於有一箇中年男人走過來幫助她扶起馬文,説道:“醫院就在附近呀,走吧,我帶你們過去!”
“謝謝,謝謝你!”倪可感激涕零,和那中年人一起架着馬文,朝醫院走去。
幾分鐘後,他們就來到縣城裏的一家小醫院。馬文終於被送進了急救室,而倪可已經累得癱在長椅上了。
半個小時後,一個年輕男醫生從急救室裏出來,喊道:“誰是剛才這個傷者的親屬?”
“……我。”倪可掙扎着走過去。
“我們幫他止了血,包紮了傷口,但是……”剛説兩句,那男醫生突然停了下來,怔怔地望着倪可,過了幾秒,驚訝地問道,“你是……倪可?”
倪可注視着這個男醫生的臉,也張大了嘴。這個醫生,竟然就是當初她喜歡的那個男生——鄧輝。
“倪可,真的是你?好久沒有看到你了!”鄧輝顯得有些激動。
“……是的。”倪可明白現在不是敍舊的時候,她也不知道該跟鄧輝説什麼好,“你剛才説,他怎麼樣?”
“哦……”鄧輝回到醫生的身份,“他的傷勢並不重,但還是昏迷不醒,而且從種種跡象來看,他顯然是中了毒。他大腿上的牙齒印,是被什麼動物咬的嗎?”
“……是……”
“什麼動物?”
倪可遲疑片刻,艱難地説出:“蜥蜴。”
“蜥蜴?”鄧輝驚訝地説,“有毒的蜥蜴?”
“……應該是。能治好嗎?”
鄧輝皺起眉頭。“這種傷者太少見了。我們縣城裏的小醫院,恐怕找不到什麼有效的治療方案。”
“那怎麼辦?”倪可焦急地説,“他會有生命危險嗎?”
“不知道。”鄧輝無奈地説,“我們不清楚他是被哪種蜥蜴咬的,根本無從估計。”
“鄧輝,我求你,救救他……”倪可急得又哭了出來,“他是因為我,才會被襲擊的。”
“彆着急,倪可。我當然會盡力救他。”鄧輝想了想,説,“你現在能找到咬他的蜥蜴嗎?”
“找到……有什麼用?”
“倪可,你有沒有聽説過‘以毒攻毒’?”鄧輝凝視着她説,“有些帶有劇毒的動物——比如毒蛇——它們的唾液中含有劇毒,但只有進入對象的血液中才能起到作用,而飲用毒液則不會對人體造成傷害。並且,它們的唾液和血清,有可能是最好的解毒劑。所以……”
“只要能找到咬他的蜥蜴,就可能有救?”
“對。起碼可以一試。”鄧輝擔心地説,“但你能找到嗎?你們是在哪兒遇到這種蜥蜴的?而且這麼危險的動物,你怎麼抓得住?”
倪可沒時間解釋這一切了,她對鄧輝説:“這些你都別管,我能找到。鄧輝,拜託你幫我照顧他,我很快就回來!”
“你現在就要去找?”
“對。”倪可想了想,“我能先去急救室看看他嗎?”
“可以……倪可,他跟你是什麼關係?”
倪可咬着嘴唇遲疑了一下。“一個對我非常重要的人。”説完這句話,她快步走進急救室。
馬文虛弱地躺在病牀上,身上蓋着一牀白被單,脱下來的褲子放在一旁的椅子上,血跡斑斑。此刻,他臉色發青,渾渾噩噩,似乎處於半昏迷狀態。倪可看到他這種狀況,眼淚倏地流了下來。都是因為我,馬文哥,你是為了幫我弄清當年那件事,才會帶着我和夢女到我老家來的。沒想到,竟然把你害成了現在這樣。想到這裏,倪可心如刀絞,只覺得萬分對不起馬文。現在她能做的,只有找到夢女……
突然,馬文褲兜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倪可見馬文沒有反應,猶豫了一下,把手機從他的褲究裏拿出來,按下接聽鍵。
一個急迫的聲音:“老闆,不好了,覃嵐剛才醫治無效,死亡了。醫生説她是死於中毒!”
什麼?覃嵐……馬文哥的前妻?她中毒……死了?倪可呆住了,腦子裏一片空白。這是怎麼回事?
“老闆,您在聽嗎?”
倪可聽出來了,這是周毅的聲音。她顫抖着問道:“周毅,你剛才説什麼?”
電話那頭沉寂了幾秒,“你是……倪可?”
“對,我現在跟馬文哥在一起。”倪可再次問道,“你剛才説什麼?他的前妻中毒死了?”
周毅並沒有回答。“抱歉,倪可,這件事我只能跟老闆説。”
倪可呆了好一陣,黯然地掛斷電話。原來是這樣。
為什麼要連夜就走;為什麼馬文如此惶恐不安;在路上,馬文為什麼要揹着自己接電話——現在,她都清楚了。
不過,她深吸一口氣——不管馬文做了什麼,她還是會盡全力救他。她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去。
倪可擦乾眼淚,朝門口走去。鄧輝守在門口,見倪可從自己身邊擦身而過,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臂膀。
倪可回過頭,望着鄧輝。
鄧輝凝視着她,一字一句地説道:“聽着,倪可,當年發生的那件事,我非常抱歉。我知道你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和傷害。這些年,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你過得怎麼樣。但我……一直都在想着你。”
倪可的心一陣抽搐。她閉上眼睛,淚水再次傾瀉而出。許久之後,她睜開眼睛説道:“那麼,你相信我當初告訴你的那些話嗎?”
鄧輝一秒鐘都沒有猶豫,説道:“是的,我相信!我相信在你身上,一定發生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果你當初沒有離開,我一定會和你一起找出真相!”
倪可呆呆地注視着鄧輝,思緒萬千。她能看出鄧輝説的是真心話,也能看出鄧輝對自己的情感。但這份遲來的信任和理解,是命運的捉弄嗎?她沒有時間細細思考這些問題了,説道:“謝謝你,我這次回來,就是來探尋真相的。但現在,我先要救他!”
“答應我,不要冒險。平安地回來。”鄧輝説。
倪可深深地點了下頭,走出醫院。
她在漆黑的夜路上瘋跑。此刻的心情和感受,複雜混亂到了極點。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再次出現,一個快要離她而去。她該如何抉擇,何去何從?
倪可沿着小路向山上跑去,這條路她如此熟悉。這座山,就是她當初和鄧輝經常來玩的那座山。
今天夜裏,幸好有一絲月光指引着上山的道路。倪可顧不上疲累和飢餓,一鼓作氣地向山上行進。她深信,夢女就在這座山上。山林是這個蜥蜴人最熟悉的環境,也是她唯一的庇護所。
“夢女!夢女!”倪可一邊向山上走,一邊大聲呼喊着,但回答她的只有冷風的呼嘯和樹葉的摩挲。她停下來,大口喘息一陣,又改用夢女那種“嘶嘶”的聲音呼喚。沒有回應。她繼續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倪可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她快要昏厥過去了,嘴裏卻仍然在發出模仿晰暢人的“嘶嘶”聲。如果不是一定要救活馬文的信念在支撐着她,她早就倒下了。
突然,倪可感覺到樹叢裏傳來一陣窸窣聲。她停下腳步,瞪大眼睛,左右張望。藉着月光,她看到草叢中潛藏着一雙黃色的眼睛。
“夢女……是你嗎?”
靜了幾秒,那伏在草叢中的動物猛地站了起來——沒錯,是夢女!倪可心頭一陣悸動,正要走上前去,卻驟然停下腳步,愣住了。
這是一隻蜥蜴人。但是,他的頭上沒有頭髮。而且,比夢女要高大得多。
那蜥蜴人站起來,起碼有近兩米高,身後拖着一根粗大的尾巴。此刻,他盯視着倪可,倪可也驚恐地看着他。突然間,倪可的血液裏彷彿倒進了冰塊,將她的四肢百骸都凍住了。她的身體僵硬,無法動彈,記憶中的噩夢卻在這一刻復甦,她看到這個蜥蜴人的臉,什麼都想起來了。
這隻大蜥蜴……不,達個蜥捂着人,就是當對出現在我的“夢”中,導致我懷孕的那個怪物。
這個世界上的蜥蜴人,不止夢女一個?在夢女之前,就已較有蜥蜴人存在了?
倪可全身猛烈地顫抖起來。上帝啊,我到這座山上來找我那怪胎女兒,卻無意中找到了她的……父親?
“不,不……”倪可感到整個世界在她眼前搖晃打轉。她捂住嘴,感覺冰涼的淚水滑落到手背。而這時,她心裏突然萌生出一個恐懼的猜想。也許夢女咬傷馬文,並不是要吃他,而是……
她想起了自己的經歷。當初,她從山上跌下來,昏倒過去,後來發現小腿上有兩個牙齒印般的傷口。當時她以為這是樹枝或石尖刺傷的,現在她明白那是什麼印跡了,也明白自己後來為什麼會發燒、昏睡不醒。那不是生病,而是中毒?而現在,馬文遭遇了同樣的事情?
倪可驚恐地一步一步朝後退去,而蜥蜴人只是站在原地,並沒有襲擊過來。難道,他也認出了我?
不,這個現實,比噩夢還要可怕一百倍!
倪可雙手捂住嘴,轉過身,狂奔下山。
急症室裏,鄧輝守在馬文旁邊。外面又下起小雨了。他走到窗户前,想把窗子關上,卻看到窗子正下方,匍匐着一個黑影。
他還沒看清楚,那黑影已經跳了起來,兩隻像爪子一般的手抓住他的肩膀。
驚駭萬狀的鄧輝還沒來得及喊出聲來,這怪物張開血盆大口,一下咬向他的頸動脈。
鄧輝倒了下去。臨死前,他瞪大眼睛看着這隻像蜥蜴一般的怪物從窗口翻了進來。他明白倪可要找的是什麼了,也似乎明白了更多的事情,但已經晚了……
躺在病牀上的馬文,迷迷瞪瞪、懵懵懂懂。他的眼皮重得幾乎抬不起來,頭腦發昏,就像是發着高燒。恍惚中,他聽到牀前有某種進食的聲音,某些東西被咬爛撕碎了,還有咀嚼和吞嚥的聲音。這是什麼狀況?他想不明白。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感到全身燥熱,但身體是麻痹的,無法動彈。他拼命睜開眼睛,看到了恐懼的一幕——一隻有着像人類一樣的黑頭髮的蜥蜴,正壓在他的身上。這怪物看起來如此面熟……對了,是那蜥蜴人……夢女。她在幹什麼?用舌頭添我的臉,唾液吐到我的口中……我的下身,怎麼這麼痛?她幹嗎壓在我身上,不斷扭動?天哪,這是在幹什麼?我為什麼……無法掙扎和反抗?
這是一個噩夢嗎?我此刻……在經歷倪可做過的那個噩夢?
巨大的驚駭和恐懼之下,他終於昏了過去。
倪可發瘋般地衝到醫院。急診室的門是關着的。緊張、恐懼、擔憂,此刻一起湧了上來,再加上長時間的奔跑,她的心臟都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了,喉嚨幹得幾乎能嚐到血的味道。她還沒有推開門,就已經預感到出事了。她在心中祈求着,抖抖索索地推開急診室的門。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層紅幕,腦子裏嗡的一聲炸開了。
室內一片血肉模糊,就像地獄般恐怖——鄧輝倒在地上,肚腹被抓扯開來,內臟似乎被掏空了,身上的肉也被撕咬得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不……不——!”倪可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抱着頭跪了下來。
她的叫聲,把醫院值班的醫生和護士引來了,他們來到這間急診室,看到這可怕的場景,全都嚇得心膽俱裂、魂飛魄散。
醫院裏炸開了鍋,保持着最後一絲冷靜的人立刻撥打了報警電話。混亂之中,病牀上的馬文醒了過來。他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清醒了,似乎毒已經解了。但恢復神智後看到的情景,卻令他驚駭欲絕。
馬文跳下牀來,走過去緊緊地抱住倪可。他沒有問這裏發生了什麼,他能猜到。實際上,他和倪可此刻什麼都清楚了。他們能從彼此的眼睛裏讀出一切。
所有的謎,都找到答案了。
但為之引發的一切,卻無法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