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倪可熱情負責地在店內工作着。一個看上去七八十歲的老太太拄着枴棍,顫巍巍地走進商店。倪可看到後,立刻上前去扶住老人,親切地説:“老奶奶,您想選點什麼東西,我幫您吧。”
老太太感激地看着倪可,説:“那麻煩你了姑娘,我買點兒香皂和紙巾。”
“好的,在這邊,我帶您去吧。”倪可扶着老太太走到貨架旁。
馬文這時正好從辦公室裏出來,他看見倪可攙扶着老人,幫她選購,臉上露出微笑。
老太太只買了很簡單的兩樣東西。她對倪可説:“好了,姑娘,謝謝你。我自己拿去付錢就行了。”
“我還是扶您過去吧。”
“真的不用。”老人微笑道,“你忙吧,還有這麼多顧客呢。”
“那好吧,您慢點兒走。”倪可温和地説。
老太太拄着枴棍,另一隻手拿着兩樣小東西,朝收銀台慢慢走去。這時,幾個剛放學的小學生衝進店內,嘻嘻哈哈、興致勃勃地跑去賣小玩具的地方。那老太太剛從一個貨架旁走出來,幾個小孩沒注意到,其中兩個跑得最快的,猛地撞到老人身上。
老太太“哎喲”一聲,手中的枴杖和貨品同時甩了出去,整個人仰面向後倒去。就在她馬上要重重地摔倒在地時,倪可飛一般地衝過來,不顧一切地跪倒在地,兩隻手托住老人的腰部和頸部——在千鈞一髮之際,讓老人免於重創。
身在七八米之外的馬文,親眼目睹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嚇得冷汗直冒。他非常清楚,如果倪可沒有及時撲過來托住老人,這重重的一摔,對於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年人來説,完全是致命的。現在,他快步跑過去,和趕過來的小何一起,先將老太太攙扶好,再將倪可從地上扶起來。
和老太太撞在一起的兩個小學生也四仰八叉地摔倒了,但小孩兒摔個屁股墩兒倒沒什麼,況且又有書包墊在背後,根本沒撞着頭。兩個孩子很快就從地上爬起來,只是一臉的惶惑,顯然也被嚇着了。
馬文擦了下額頭上的汗,問道:“老太太,您沒事兒吧?倪可,你呢?”
倪可捂着右腿的膝蓋,雖然滿頭是汗,卻擺着頭説:“我沒什麼,老奶奶有沒有傷到?”
老太太捂着胸口,順了順氣,擺着手説:“我沒事,多虧了這個姑娘,要不然我這把老骨頭,恐怕就摔散架了……”
倪可見老人沒事,長長地舒了口氣,擦了擦頭上滲出的汗,欣慰地笑道:“您沒事兒就好。還好我剛才聽見這些小學生的聲音,就正想過來扶着您走,不然的話就來不及了。”
“是啊,還好有驚無險。”旁邊一箇中年女人説。
“這些小孩真是的,亂衝亂跑,多危險呀。”
“還好這個女店員考慮周到、反應及時,不然後果不堪設想。”
“這姑娘真是好樣的。”
周圍的顧客們七嘴八舌地發表議論,都對倪可予以讚賞和肯定。馬文訓斥了那幾個小學生幾句,親自扶着老太太出門,將那兩件小商品送給了她,又叫小何攙扶老人回家,這才鬆了口氣。
馬文走到倪可身旁,看到她額頭上又滲出了豆大的汗珠,而且靠着一個貨架,表情有些痛苦。他關切地問道:“怎麼了,倪可?你剛才受傷了?”
倪可搖了搖頭:“可能就是膝蓋撞到了,沒什麼大礙。”
“別逞強,你到辦公室來,我幫你看看。”
“沒事兒的,老闆……”
“別説了。”馬文不由分説地扶着倪可,“跟我到辦公室去。”
倪可在馬文的攙扶下,拖着疼痛的右腿,慢慢挪動。其實她的膝蓋真的很痛,只是強忍着而已。到了辦公室,馬文扶她坐在沙發上,然後蹲下來,小心地將她的右腿褲管向上卷。
倪可沒想到馬文竟然會親自為自己檢查傷處,感到十分過意不去,説道:“老闆,我自己來吧。”
“別動。”馬文命令道,沒有停下動作。
當褲腿捲到膝蓋以上時,馬文看到,倪可的膝蓋一片淤青,腫起一大塊。他輕輕按了一下,問道:“痛嗎?”
倪可咬着牙説:“……不是很痛。”
馬文知道她沒説實話。他站起來,對倪可説:“我現在開車帶你去醫院檢查,看有沒有傷到骨頭。”
“啊,用不着吧,這麼一點兒小傷……”
“倪可,”馬文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説,“在我這兒,就聽我的。”
説着,他把倪可慢慢扶起來,攙着她走出辦公室,跟周毅和小何簡單交代了幾句。然後,他把倪可扶到旁邊停車的地方,讓她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開着車駛向最近的一家醫院。經過醫生一番檢查後,馬文放下心來——倪可的膝蓋只是因撞擊而導致皮下淤血,並沒有傷到骨頭,只需要外敷後貼上藥膏就行了。但是會有一段時間右腳行動不便,走路是沒問題,但不能奔跑,也不能用力過度和再次受到撞擊。馬文記住醫生的囑咐,治療過後,扶着倪可走出醫院。
此時已是晚上七點過了,他們所在的街區華燈初上,人來人往。馬文説:“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吧。”
“我們不回店裏嗎?”倪可説。
“你的腿受傷了,今天就不用工作了。”
“這點兒小傷不礙事的。”
“如果沒休息好,小傷也會變成大傷。”
“可是,周毅和小何兩個人,忙得過來嗎?”
“沒問題的。”
“要不,我們還是回店裏去吃……”
“倪可。”馬文突然打斷她的話,一雙眼睛凝視着她,眼神和語氣都跟平常不太一樣,“我能邀請你共進晚餐嗎?”
倪可呆呆地望着馬文,被他此刻的態度弄得不知所措,而且不知為什麼,她感到有些臉紅心跳。
“你……願意嗎?”馬文問道。
倪可垂下眼簾,輕輕頷首。
馬文展露出微笑。“好的,我們上車吧。”
車子開到一家極富品位和異國情調的高檔西餐廳前。馬文停好車後,自己先下車,然後繞到另一側,親自為倪可打開車門,把她小心翼翼地扶出來。
馬文體貼入微的舉動和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倪可既感動又不安,她很明顯地感覺到,馬文對自己的關切,顯然已經超過了老闆對員工的範疇。
他們在西餐廳環境最優雅的一角坐下。年輕男侍者走過來,為他們點亮餐桌上的銀色燭台,燭台上的蠟燭散發出淡淡的花香,微微搖曳的火光配合着餐廳內的小提琴演奏,像少女在輕歌曼舞。這裏的一切,就像一首浪漫的詩。
男侍者禮貌地遞上菜單,“請兩位點餐。”
馬文很有紳士風度地把菜單遞給倪可:“你先點吧。”
倪可茫然地看着菜單上那些陌生的菜名,過了一會兒,尷尬地説:“我不知道該怎麼點……這些菜我都沒吃過。”
馬文説:“那我給你推薦,好嗎?”
倪可把菜單遞給馬文,馬文熟練地翻看着,一邊對侍者説:“意大利奶酪肉腸拼盤,愷撒沙律,奶油野菌菇濃湯,安格斯菲力牛排,甜品要綠茶慕斯——都是兩份。”
“好的。”侍者一一記下,“請問需要酒嗎?”
馬文徵求倪可的意見:“咱們喝點兒酒好嗎?”
倪可説:“我不會喝酒呀。”
“沒關係,就喝點兒蘋果酒吧,不醉人的。”
看着馬文期待的目光,倪可只有答應:“好吧。”
馬文對侍者説:“要兩杯起泡蘋果酒,加一點兒冰糖和冰塊。”
“好的。”男侍者拿着菜單離去了。
等待上菜的幾分鐘,倪可不知道該和馬文聊點兒什麼好。但兩個人一直不説話也很彆扭。她注意到,馬文雙手交叉撐住下巴,用一種柔和的目光望着自己,好像看得出了神。她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燙,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不敢和馬文的目光對視。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錯覺——是這裏暖昧的氛圍和輕柔的燈光所致,還是馬文此刻的目光真的這麼温柔?
還好,前菜和酒很快就端來了。馬文端起酒杯,示意倪可也端起來。“謝謝你,倪可。”
“今天的事,是我該做的。”倪可端起酒杯説。
馬文微笑道:“我指的,不只是今天的事。”
“還有什麼?”
“謝謝你為店裏所做的一切,還有——”馬文頓了一下,“謝謝你來到我身邊。”
倪可的心跳加速了,這是她以前從未體會過的一種奇妙的感覺。帶給她這種感覺的,不是她的老闆,而是一個叫做馬文的男人。
他們默默碰了一下杯,馬文喝了一大口。倪可嘗試着啜了一小口——味道很好。酒中泛起的泡沫就像此刻的氣氛一樣,充滿夢幻感。
各種美味菜餚陸續上桌。倪可從來沒吃過這些美味,而且,馬文注意到,她顯然從未吃過西餐,完全不知道吃西餐的方法和講究。這姑娘可能來自一個小地方。他心中暗忖。
用餐進行一大半後,兩個人都有些飽了。他們一邊吃着餐後甜點,一邊喝着蘋果酒。馬文想起了倪可的女兒——這真讓他感到彆扭——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女人,卻有一個七歲大的女兒。他問道:“你女兒現在在家嗎?”
倪可身子微微一震,好像她自己都忘了這件事,突然又被馬文提起。她放下手中的叉子,含糊其詞地“嗯”了一聲。
馬文知道倪可不願意説起跟這個女兒有關的一切事情。但他實在是太好奇了,忍不住問道:“她一人在家?”
“是的。”
“她自己做飯吃嗎?”
“……嗯。”
“她沒去上學?”
“是的……”
“為什麼?”
倪可露出不情願的表情:“我們能不説她嗎?”
“好吧。”馬文只好作罷。每次都是這樣,只要説到她女兒,幾句話之內,就會徹底打住。
隔了一會兒,倪可問道:“老闆,那你呢?現在是一個人生活嗎?”
聽到倪可這樣問,馬文暗暗高興。她終於開始關心我的個人生活了。“是啊。”
“那天,到店裏來找你的那個女人……是你的前妻?”
就像倪可不願提到自己的女兒一樣,馬文忽然發現,自己也有特別不想提到的事和人。他目光黯淡,啜了一口酒。“是的。”
“你們……為什麼會鬧成那樣?我的意思是,就算離婚了,也不用像仇人一樣吧?”
馬文苦笑了一下,感嘆道:“是啊,一般的夫妻就算離婚,也不會互相厭惡成這樣。但我和那個女人,是個特例。”
倪可看出來這是馬文的痛處。“如果你不想講的話……”
“沒什麼。”馬文勉強笑了一下,“過了這麼久,這件事已經構不成對我的傷害了。”
倪可默默望着他。
“我們是在兩年前認識的,只在一起過了不到一年就離婚了。原因非常簡單——其實就是你那天所看到和聽到的——這個女人跟我結婚,為的就是我的財產。説穿了,就是我那家店。”
“你在城裏還有一家店?”
“對,是我父母留給我的遺產。沒想到被這個女人看中了。當時她接近我,裝出很愛我的樣子。我頭腦發昏,很快就跟她結了婚。她的本性幾乎在新婚當天就暴露出來了,我很快就看出了她的真正目的……我提出跟她離婚,完全是正中她下懷。她提出要分我一半的財產,包括那家店。還好,我花高價請了一個最好的律師,只讓這個女人分走了一百萬家產。但是——如同你看到的——她根本就沒有善罷甘休,還在打着我那家店的主意。”
“那家店值多少錢?”倪可忍不住問。
“城市最繁華地段的一家店——至少值幾百萬。”
倪可露出驚訝的表情,顯然這個數字超出了她的想象。
馬文苦澀地嘆了口氣,“我的第一次婚姻,就是這樣一場由利用和欺騙組成的悲劇,或者説是鬧劇——那發生的事,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而且最可恨的就是,我雖然離了婚,卻並沒有擺脱那個女人。她還在糾纏和算計着我,不達目的不罷休,簡直像個冤魂!”
馬文捏緊了拳頭,露出忿恨的神情。倪可心裏也不好過,像激起共鳴那樣傷感地説道:“其實,每個人都有他(她)的苦惱和悲哀。甚至,還有着別人難以想象的可怕經歷……”
她説到這裏,不禁神色悲悽。馬文定了定神,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間引發了倪可説出自己身世的契機。他問道:“你是在説自己嗎?倪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之前到底遇到了什麼事?”
倪可渾身一震,好像這才發覺自己説了不該説的話。她露出惶惑的神色,連連搖頭:“沒什麼,我們還是……別説這些了。”
馬文看她的樣子,知道她不願敞開心扉——起碼現在還不想。他並不勉強,沒有再追問。
沉默了一會兒,馬文從褲包裏摸出一沓錢,數了一下後,遞給倪可:“拿着吧,這是你這個月的工資和獎金。”
倪可看那疊錢的厚度,知道絕對不止2000元。她不敢伸手去接,問道:“老闆,這是多少錢呀?”
“5000元。”
“啊……”倪可驚訝地説,“你不是説我的工資是2000元嗎?就算加上提成,也不會有這麼多吧。”
真是個淳樸的姑娘。馬文笑道:“一般情況下是沒這麼多。但是這一個月來,我能看出,你真的是把這家店當成自己的一樣,對店裏的每件事情都非常用心和盡職。就像今天發生的事——要不是你奮不顧身地把那老太太及時托住,後果真的不堪設想。那老太太如果摔成重傷,甚至出了人命——就算我們沒有直接責任,但這事發生在我的店裏,我至少也要賠個十萬八萬的,而且還會影響店裏的生意。”
馬文把錢塞到倪可手裏。“所以你明白了吧。你真的幫了我的大忙。這點兒錢根本不算什麼,你就安心拿着吧。”
倪可心裏暖烘烘的,她將錢收起來,説道:“謝謝了,老闆。”
“你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馬文望着她説。
“什麼事?”
“從現在起,你不要叫我‘老闆’了。”
“那……我叫你什麼?”
“就叫我的名字,馬文呀。”
“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的。你老是叫我‘老闆’,顯得挺生分的。”
倪可想了想,紅着臉説:“好吧,不過叫慣了老闆,要改口挺不適應的。”
“慢慢就習慣了。”馬文笑着説。
倪可也跟着笑了一下。突然,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麼,問道:“啊,現在幾點了?”
馬文看了下手錶,“八點五十。怎麼了?”
倪可顯得有些着急,“我得……馬上回家了。”
“好的,我送你回家吧。”
聽到馬文這樣説,倪可立刻變了臉色,她急促地搖着頭説:“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家。”
“你忘了膝蓋的傷嗎?”馬文説,“一個人怎麼能回去?”
“沒關係,我的傷真的沒關係!”
馬文看出,倪可不是在説客套話,她是真的不希望自己送她回去。她的家裏可能藏着什麼秘密。馬文暗忖。此刻,他不便勉強,只有説道:“那好吧。但你總不可能從這裏走回去吧,我開車把你送到你家附近吧。”
“你把我送到店門口就行了。”
“好吧。”馬文招呼男侍者,“買單。”
車子行駛了半個小時後,開到了馬文的商店門口。周毅和小何正準備關門。馬文開車時注意到,一路上倪可的神情都有些焦急,顯然是十分掛念家中的什麼事。他沒有過問。倪可下車後,對馬文説:“老闆,謝謝你了。我回家了。”
“都説了不要叫我老闆——算了,慢慢適應吧。”馬文叮囑道,“把錢揣好哦。還有,如果明天腿還是痛的話,就別來上班了,好好休息幾天吧。”
“我沒問題的。走了,老……馬文哥。”倪可揮了揮手,“再見。”
馬文也揮了揮手。馬文哥?這個稱呼還蠻親切的。
馬文靠在自己的車上,看着倪可漸漸融入夜色中。他再一次感到奇怪——她回家的方向,怎麼如此偏僻?她到底住在什麼地方?家裏又藏着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陣冷風吹來,令馬文打了個激靈。突然,他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
我為什麼不……悄悄跟蹤她?
這個想法讓他渾身的神經都繃緊了。對,這樣的話,我起碼能知道她住在哪裏。她所隱藏的秘密,也許跟她住的地方有密切的關係。
但是,馬文又躊躇起來。這樣做,道德嗎?萬一被她發現,會不會徹底摧毀她對我的信任?
馬文知道自己沒有太多猶豫的時間,倪可眼看就要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了。短暫地思索了幾秒,他決定跟蹤。
好奇也好,關切也好——他實在是太想了解這個女人了。
在夜色的掩護下,馬文悄悄尾隨在倪可身後,大概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離。
倪可所走的道路是這片開發區尚未興起的一帶,連路燈都沒有,為跟蹤提供了最大程度的便宜。馬文注意到,現在這條黑暗的道路上,幾乎就只有他們一前一後兩個人,而倪可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被跟蹤。
大概走了七八分鐘,倪可突然轉向,從大路拐進旁邊的一條小道,她沿着這條小土路,一直走進黑暗幽深的森林,消失在影影綽綽的樹叢中。
跟在後面的馬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她……住在森林裏?這是片未經開發的原始森林呀,裏面有房子嗎?
但是,不管如何詫異,跟蹤顯然是無法繼續了。馬文緊皺着眉,感到不可思議。同時,他記下了這一段公路的特徵——起碼,他知道了倪可回家的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