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二日,上午八點零七分。
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除了四一八專案組的成員外,在座的還有一個外人——杜明強。他正在打一個深深的哈欠,好像尚未睡醒似的。
"唉,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啊?"打完哈欠之後,他便用手揉着自己的鼻子説道,"我跟你們的作息時間實在調不到一塊去,以後你們再讓我這麼早起牀,那還不如直接殺了我。"
"早起的蟲兒有食吃——羅飛一邊説,一邊看了看身旁的尹劍,"把東西給他吧。"
尹劍把一個大信封推到杜明強面前。
"這是什麼?"杜明強打開信封,從中倒出一疊資料和一個mp3。
"給你的新聞素材——你先把資料看了吧。"
一聽説是新聞素材,杜明強立刻來了精神。他拿起那疊資料認真閲讀起來,資料中的內容卻是對十八年前一起劫持人質案件的客觀描述,案件背景、涉案人物以及案發前後的全程經過,內容非常詳實。
"矛盾衝突很強,倫理關注點也有——"看完之後,杜明強便甩着手評論起來,"只不過時間也久遠了吧?時效性差了點,就算寫出來,恐怕新聞效果也不會很好。"
"案件中的那個孩子,就是現在的殺手Eumenides;而射殺他父親的警察,就是一手培養出Eumenides的袁志邦。"羅飛淡淡地點出了材料中的關鍵之處。
"是這麼回事?"杜明強兩眼放出異樣的光芒,"這就不一樣了!這可是現在最熱門的社會焦點話題。我完全可以根據這些材料,分析出兩代Eumenides的心路歷程,絕對吸引眼球!"
羅飛點點頭:杜明強一下子就從資料中看到了對Eumenides心路的剖析前景,他的職業嗅覺倒沒有讓自己失望。
"把現場錄音也放給他聽聽。"羅飛再次吩咐尹劍。後者隨即便打開了那個mp3,十八年前的現場錄音真實地再現於眾人耳邊。
錄音從袁志邦進入劫持現場開始。絕大部分內容都是袁志邦對文紅兵的規勸過程。伴隨着前者誠摯耐心的言語,文紅兵躁動不安的情緒似乎已慢慢平息。而父子間的親情更是讓他無法割捨,終於他不再糾纏於與陳天譙的債務糾紛,而是向袁志邦提出要抱抱自己的孩子。
"把炸彈放下,鬆開人質,這樣我才能放心把孩子給你。"在錄音中,袁志邦用撫慰的語氣説道,"你不用有什麼顧慮。一切都會過去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現場隨即陷入短暫的沉默,文紅兵沒有説話,他似乎在猶豫着什麼。
袁志邦又繼續展開努力:"你還想不明白嗎?對你來説什麼才是最重要的?你如果繼續錯下去,把你的妻子,你的兒子又放在什麼位置?"
"兒子,我的兒子……"文紅兵終於發出喃喃的念語。誰都能從這語調中聽出,他固執的精神防線已經到了崩塌的邊緣。
"來,孩子,回頭看一看,叫聲-爸爸。"袁志邦此刻温柔的話語顯然是對懷裏的孩童所説,而他的目的就是要用父子親情對文紅兵進行最後的召喚。
片刻後,清脆的童聲響了起來:"爸爸,我的生日蛋糕買到了嗎?"
這句話似乎刺中了文紅兵心中最柔弱的痛處。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隨之而來的便是一陣癲狂的叫喊:"把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
"我真的沒錢……"那蒼白無力的辯解聲自然是源於陳天譙之口。
袁志邦則焦急萬分:"住手,請你冷靜一點!"
"混蛋!你撒謊,我要殺了你!"文紅兵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末途的野獸,嘶啞絕望,令聽者毛骨悚然。隨後他的話語聲又變成了劇烈的喘息,像是正與什麼人產生激烈的廝打。
"住手,都住手!"袁志邦大聲喝止,但他已無法再控制局面。
直到槍聲響起,"砰!"一切終於結束了。
那段錄音也到此為止。不過會議室裏的眾人一時間卻全都默然不語,似乎難以擺脱那段往事在他們心頭籠罩的陰霾。
良久之後,還是羅飛打破了這令人倍感壓抑的沉默氣氛。
"你有什麼感覺?"他看着杜明強説道。
面對這樣的人間悲劇,杜明強臉上一貫的麻木不仁的表情也消失了,他恍然地搖搖頭:"那個……那個孩子,是他的一句話……"
"是的。就是他的一句話改變了局勢,令人感慨,同時也令人無奈。"羅飛也嘆了口氣,又道,"我希望你能把這個段落寫進報道里面。"
"哦?"杜明強回視着羅飛,似乎想從對方眼睛裏領會到更多的深意。
"不光是報道,那個mp3你也帶走,回頭把錄音也放到網上。"
杜明強又凝視了羅飛片刻,他的嘴角漸漸浮起一絲狡黠的笑意:"羅警官,你是在利用我嗎?"
"你如果沒興趣可以不做。"慕劍雲最看不得對方這副自以為是的樣子,便冷冷地插話道,"我們掌握的網絡記者也不是就只有你一個。"
"做,這麼好的素材誰不想做?"杜明強咧咧嘴,衝慕劍雲做出投降般的表情,"不過你們最好把真實的用意告訴我,這樣我寫文章的時候也好有所斟酌啊。"
這個要求倒是合情合理,慕劍雲看了羅飛一眼,在得到後者肯定的暗示之後,便又對杜明強説道:"文成宇,也就是現在的Eumenides,他當年很小,自己並不記得這起案件的詳情。我們希望你寫一篇報道,並且被Eumenides看見,因為案件中的細節有可能促使他放棄殺手之路。"
"你們的意思,是要讓我寫一封勸誡書嗎?"杜明強嘻笑着打了個比喻。
"也可以這麼説吧。"慕劍雲聳了聳肩膀,然後又詳細解釋道,"袁志邦正是因為這起案件才走上了殺手之路。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其實是幼年時期的文成宇無意中轉變了袁志邦,進而才有了後來的Eumenides。現在我們把這段往事告知文成宇,目的就是讓他從中產生反思。他會知道:成為Eumenides並不是他必須走的道路,袁志邦傳授給他的那些理論也並沒有牢不可破的根基——那其實只是一次偶然的事故,緣於他自己的一句無意童言。這場由他引起的血腥悲劇,現在也同樣可以在他手中得到終結。"
杜明強用手摸着下巴,像是頗有回味的樣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知道怎麼寫這篇報道嗎?"慕劍雲挑着眉頭問道。而不待杜明強回答,羅飛又在一旁加重了砝碼:"你對這件事應該比我們任何人都更加重視,因為它其實直接關係到你的性命——你明白嗎?"
杜明強"嘿"了一聲:"當然。如果這篇報道能達到預想中的效果,我就會成為第一個逃脱Eumenides死亡通告的人。"
"嗯,你是個聰明人,我本來也不需要説這麼多的。"羅飛轉頭看看陪坐在杜明強身邊的柳松,"柳警官,你這就帶他準備去吧。稿子出來之後還是先拿給我看看。"
"是!"柳松站起來敬了個禮。雖然腰間還纏着繃帶,但他的身姿依舊堅毅挺拔。
杜明強此刻也懶洋洋地站起身,他晃了晃手中的大信封,頗有些得意地感慨道:"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嗎?註定要成為一個使人矚目的大記者。"
"快走吧!"柳松瞪了杜明強一眼,然後拽這他走出了會議室。
待這二人走遠之後,羅飛看着慕劍雲問道:"慕老師,你覺得這件事的把握有多大?"
"不好説……"慕劍雲沉吟着,不敢把話説得太過絕對,"不過不管怎樣,這篇報道一定會動搖到Eumenides的信仰根基。他苦苦追尋的身世之謎是如此無奈,而無奈可以消磨任何堅固的情感,不管是愛還是恨,他都沒有理由再執着下去。如果這個時候再有外因的促進,那他放棄殺手之路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羅飛心中一動,他其實已經清晰地看到了那個外因,但並不方便在這個場合説出來。
"可我們就這樣改變戰略了嗎?"尹劍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見羅飛聞聲轉過了頭,他便又繼續説道,"我們既然已經找到了丁科,為什麼不佈下陷阱Eumenides上鈎,反而主動把他想要的那些信息告訴他呢?"
羅飛沒有直接回答,他用目光在場內同僚的身上轉了一圈,然後問了句:"你們誰同意用丁科作為Eumenides的誘餌?"
眾人都不作聲。通過昨天下午的相處,他們都已被那個老人的深邃境界所折服,以他為誘餌捕捉Eumenides,實在是難以接受。而且以丁科的悲憫情懷,他對這樣的行動多半也不會配合的。
片刻之後,卻聽曾日華撓着頭皮説道:"我們已經有一個誘餌了,倒是不必再用丁老去冒險吧?把訊息告訴Eumenides也好,這樣我們也可以集中精力,盯死杜明強。"
"可如果Eumenides真的被勸服,他放過了杜明強,我們還怎麼抓他?"尹劍不甘心地追問道。
羅飛輕輕嘆了一聲:"尹劍,你心中報仇的情緒太重了。"
尹劍一怔。是的,他一直對韓灝的境遇耿耿於懷,在他看來,Eumenides正是把韓灝逼往絕境的兇手。
"我贊成羅隊長的方案。"慕劍雲適時地對羅飛表示支持,"無論如何,制止犯罪才是我們最根本的目的。以後能不能抓住Eumenides是另一回事,但難道為了抓住他,你就希望他繼續實施殺戮的行為嗎?"
尹劍仰起頭,他的眼圈有些發紅,但他終究沒有再説什麼。
十一月十三日上午十點十六分。
刑警隊長辦公室。
上午的陽光從屋子南面的窗户中射進來,照得屋子裏亮堂堂的。
羅飛靜靜地坐在辦公桌前,桌面上攤着一份晨報。
那並不是今天的新報紙,報頭的日期註明是十一月一日。在報紙的副版位置刊登了一條社會新聞,對見慣了各種命案的刑警隊長來説,這新聞本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今晨,在城東玉帶河中發現一具青年男子的屍體。經法醫檢測,死者為溺水身亡,而他血液中的酒精含量達到了213毫克每升,在死前已屬於嚴重醉酒狀態。警方推測,該男子可能是醉酒後在河邊小解時,不慎落水溺亡,事發時間當在今天凌晨時分。警方亦藉此提醒廣大市民:飲酒要適量,過度飲酒不僅傷身,而且潛伏着各種意想不到的危險。"
不過羅飛的目光卻已經在這條新聞上停留了很久,他的右手搭在桌上,食指尖緩慢而有節奏地輕敲着桌面,整個人正沉浸在一種深入思考的狀態中。直到屋外響起"篤篤篤"的敲門聲,他才從這種狀態中掙脱出來。
"請進。"羅飛一邊招呼,一邊把那份報紙疊起,收回到辦公桌抽屜中。
虛掩的屋門被推開,走到屋內的人卻是羅飛的助手尹劍。小夥子一進門便笑嘻嘻地問道:"羅隊,今天是不是你的生日?"
"生日?"羅飛略一愣——十一月十三號,真的是呢。他隨即自嘲般地咧開嘴,反問:"你怎麼知道的?我自己都忘了……"
尹劍"嘿嘿"一樂:"有人給你送生日禮物來了。"
"誰?"羅飛一邊問一邊暗自揣摩:自己剛到省城不久,具體生日也從未對身邊這些新同事們説起過,是誰會如此上心,還特意送來了生日禮物?
"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問他吧。"尹劍説完便轉頭向屋外招呼了一聲,"你進來吧。"
羅飛凝起目光,眼看着一個陌生的小夥子風風火火地走到了屋內。那小夥子穿着藍色的制服,羅飛一眼就看出他是隻不過是個負責送貨的員工。
"您就是-四一八專案組-的羅警官嗎?"小夥子看着羅飛,恭敬地問道。他手中提着一隻生日蛋糕,蛋糕盒子上還夾着一封信箋。
羅飛點點頭,他還在繼續猜測送禮人的來路,可是卻始終想不出頭緒。
"今天是您的生日,有位先生幫您定了這隻蛋糕,囑咐我一定要送到您的手上。"小夥子走上兩步,把蛋糕放到羅飛的面前,然後又大聲地説了一句:"祝您生日快樂!"
羅飛的猜測依然無果,便搖着頭準備放棄了。不過當他的目光看向蛋糕盒子上的那封信箋時,卻發現信封上一片空白,並未標註任何署名。他只好抬頭問那小夥子:"是哪個先生送的?"他的嘴角隱隱洋溢着微笑的感覺,無論如何,能收到意外的生日禮物總是會令人快樂和欣慰的。
"那個先生沒有留下姓名,不過我一説您就應該知道他——"小夥子乾嚥了口唾沫,像是觸到了某些不太愉快的回憶,"——因為他的樣子長得非常特別……"
羅飛一怔,臉上的微笑漸漸凝固起來。沉默片刻之後,他用低緩的聲音問道:"那個人是不是被燒傷過?"
"是的……"小夥子咧着嘴,"渾身的皮膚都被燒壞了,臉上也全是疤,看起來非常嚇人。"
"是袁志邦?"尹劍在一旁驚詫地呼出聲來。
羅飛衝尹劍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在外人面前控制住的情緒。然後他又問那小夥子:"這個人是什麼時候定下的蛋糕。"
"大概是三個星期前了吧?"
羅飛點頭"嗯"了一聲:三個星期前,那正是袁志邦實施碧芳園爆炸案的前夕。那時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即將暴露,所以便作好了赴死的準備。沒想到他在臨死之前還給自己定下了這份生日禮物。這算什麼呢?是老朋友之間的最後致意,還是另有別的隱諱圖謀?
羅飛肅穆凝思的神情讓送貨的小夥子感到了一絲壓力。後者忐忑地問道:"羅警官,您看看……沒問題的話,請把回單簽了吧。"
"哦。"羅飛回過神來,接過小夥子遞來的回單,簽好大名後還給對方,"沒你的事了,你回去吧。"
小夥子應了句"好勒!"轉身離開了羅飛的辦公室。
尹劍跟在小夥子身後把屋門關好,然後回過身來緊張兮兮地看着羅飛:"羅隊,這蛋糕要不要去化驗一下?"
羅飛明白助手的意思,不過他更知道類似投毒的卑劣伎倆決不是袁志邦的行事風格。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回了句:"不致於。"然後他便動手拆開了包裝繩,把蛋糕盒上的那封信箋取了下來。
尹劍目不轉睛地盯着羅飛的動作。他知道不管袁志邦是何居心,必定會在那封信箋中有所體現。不過那畢竟屬於羅飛的私人物品,他雖然有着強烈的探知慾望,卻也不便湊上前閲讀信箋上的內容。
羅飛沉穩地將那信封打開,裏面除了一張生日賀卡之外,還有一張字條和幾張照片。羅飛先拿起照片看了看,所有的照片都是一個瘦小的男子,而這男子羅飛並不認識。他皺起眉頭,神情愈發費解。再打開生日賀卡時,卻見上面寫着:
"致羅飛:
我最親愛的朋友,也是我最欣賞的對手。祝你生日快樂。
我把這個人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你——我知道你們都想找到他。"
"這個人"顯然就是指照片上的男子了,不過這男子到底是誰呢?
帶着這樣的困惑,羅飛最終展開了那張隨信附上的字條。而那字條上的內容讓他的神情變得愈發的凝重。
那是短短的一句話,但卻包涵着一個極大的信息。
"陳天譙。海南省海口市南岸森林小區18號樓609。"
十一月十七日晚九點四十一分。
刑警大隊會議室內。
羅飛和尹劍的神情看起來有些疲憊。一個小時之前,他們才剛剛走下從海口飛抵省城的航班,與他們同機到達還有一個已從省城消失了多年的人物——陳天譙。
袁志邦在四天前送達的訊息極為準確,這使得羅飛此行雖然旅途遙遠,但過程卻並無波折。在海口警方的配合下,陳天譙於南岸森林小區束手就擒。他倒是早已偽造了身份證,但這種小伎倆在羅飛面前是不會有任何意義的。
正如照片上顯示的那樣,陳天譙身形瘦小,皮膚黝黑。雖已年過六旬,但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一絲長者應有的敦厚氣質。羅飛對這樣的人有着天生的厭惡和反感,甚至在對話的時候懶得正眼去看對方。那傢伙常常一邊巧舌如簧般誇誇其談,一邊從小小的三角眼中閃爍着狡詐出的光芒。他的言辭充滿了鼓動和誘惑性,但與之相伴的卻是一條陰毒可怕的毒蛇之信。
所以羅飛根本就不聽此人的任何説辭。回到刑警隊之後,他直接把陳天譙扔進了羈押室裏,派了專人嚴密看護。隨即羅飛便召集慕劍雲和曾日華參加緊急會議,共同商討下一步的對策。
"我們首先要搞清楚,袁志邦為什麼要這麼做?"曾日華首先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們正在發愁找不到這個陳天譙,袁志邦卻把他送上門來,而且還是三個星期前就策劃好的——我們總不至於相信,這就單單是一份送給羅隊的生日大禮吧?"
羅飛立刻接住了話茬:"我這幾天裏也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袁志邦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和我們爭奪對文成宇的精神控制。"
曾日華看着羅飛聳了聳肩膀,表達出"願聞其詳"的態度。而羅飛也正要詳細解釋:"三個星期前,袁志邦知道自己的身份即將暴露,所以便做好了赴死的準備。這個時候新的Eumenides各方面的技能已經成熟,但袁志邦仍有一件事情放心不下——那就是弟子的精神信仰問題。"
"是的,文成宇此前並沒有形成自己獨立的精神世界,所以當導師消失之後,他的信仰便很可能產生動搖。以袁志邦的細密心思,他應該能夠預料到這一點。"慕劍雲也順着這個思路分析了幾句。
羅飛衝慕劍雲點了點頭,又道:"不僅如此,袁志邦還猜到警方會抓住文成宇的心理弱點進行攻擊,使文成宇自動喪失身為Eumenides的鬥志。所以他在臨死之前特意留了這麼一步棋:把陳天譙交給警方,藉此在警方和文成宇之間重建起難以調和的矛盾。"
"嗯。"曾日華晃了晃腦袋道,"袁志邦知道自己死後真實身份肯定會暴露出來。到時候文成宇就會以此為線索追查身世之謎,而只要文成宇查找到一三零案件的檔案,他就會把陳天譙當作導致身父死亡的兇手。如果要為生父報仇,他就必須在警方手上殺死陳天譙,從而在Eumenides之路繼續走下去。"
"真是算無遺策——"尹劍禁不住咋舌於同僚們的這通分析,"就算死了也還要牢牢控制住自己的弟子,那傢伙……真的只能用-怪物-這個詞來形容。"
曾日華咧着嘴道:"那現在是不是可以宣佈:我們試圖從精神上轉變Eumenides的計劃已經失敗了呢?"
慕劍雲搖搖頭,吐出兩個字來:"未必。"
原本緊皺着眉頭的羅飛聞言精神一振,用專注而又期翼的目光看向這個屢屢會給自己帶來驚喜的心理學專家。
慕劍雲道:"袁志邦知道文成宇會對身世之謎展開調查,但他未必能料到後者的調查能進行的如此深入。直接射殺文紅兵的人正是袁志邦,而局勢失控又是由文成宇的一句童言引起的,這些非常隱秘的細節現在都已經呈現在文成宇的眼前——這恐怕就不在袁志邦的計劃之內了。"
羅飛沉吟着"嗯"了一聲:"這些細節都會對文成宇的心理產生影響吧?"
"非常的大影響。"慕劍雲肯定地答覆道,"如果沒有這些細節,文成宇一定會把陳天譙當成生父死亡的最大責任人。但是知道了這些細節,尤其是聽到現場的實況錄音之後,情況便複雜了很多。開槍的袁志邦,甚至是文紅兵自己都對事情的最終結局負有責任,而更重要的是:文成宇知道是自己的一句童言引爆了本已平息的局勢,他會因此產生深深愧疚和無奈,這種情緒將掩蓋住他心中的其他感覺——包括對陳天譙的仇恨。"
"有道理啊!"曾日華也跟着附和起來,"所以袁志邦雖然做好了周密的安排,但恐怕達不到他預想中效果啊。只要文成宇看到杜明強的網絡報道,他的信仰肯定會有所動搖的——因為那篇報道寫得實在是太好了。"
羅飛笑了笑。曾日華雖然素來喜歡一驚一乍的,但他這次倒沒有誇張。杜明強寫的那篇報道的確不俗,把警方的用意淋漓盡致地體現了出來。文章中溢滿了對世事的無奈感嘆以及對當事人的深切同情,讀者無不唏噓難抑。文成宇決不可能對此毫無觸動,他心中的憤怒火焰和血腥信仰又怎能再延續下去呢?
"不過我們也不能太樂觀了。"慕劍雲此刻又提醒大家説道,"因為這世界上最難捉摸的就是人心。心理學研究往往只在統計數字上有意義,具體到單一的個體,情況則要複雜很多。現在文成宇到底會選擇哪一條路?這恐怕不是我們坐在會議室裏就能分析出來的。"
羅飛點頭表示贊同:"所以不管怎樣,我們現在都要做好兩手準備。"
"那我們要不要研究一下:怎樣把陳天譙設計成抓捕Eumenides的誘餌。"尹劍提議道。事實上對於陳天譙的落網他是最高興的,如果Eumenides因為刺殺陳天譙而被捕,那對他來説才是最完美的結局。
羅飛卻擺了擺手:"不急。先給陳天譙定個詐騙嫌疑,把他控制在我們手裏。現在我們只要全力盯住杜明強就行,再多個誘餌反而分散精力。"
這個道理不難理解:杜明強是已經收到"死刑通知單"的人,只要文成宇依然堅持Eumenides之路,他就決不會放過對方。所以在十一月份剩下的日子裏,警方並不需要去尋找更多的誘餌。
尹劍也點了點頭,不過他隨即又説道:"陳天譙的詐騙是很難找到什麼證據的,所以我們對他控制不了太長時間。"
羅飛"嘿"了一聲説:"只要能控制到月底就行了。如果到時候杜明強被刺殺,而我們還是沒能抓住Eumenides,那在陳天譙身上我們還有一次翻盤的機會。"
是的。如果文成宇堅持要走Eumenides之路,那麼按照他的信仰,陳天譙必然也是死刑通知單上的人。警方大可以在杜明強遇刺之後再把陳天譙放出去——把後者繼續作為捕捉Eumenides的誘餌,恐怕誰也無需有什麼愧疚之心吧?
關鍵的問題在於:文成宇究竟會往哪個方向前進呢?
這似乎是個必須等到月底才能揭曉的答案。
十二月一日凌晨零點。
杜明強住所內。
客廳裏的掛鐘滴滴答答,秒針、分針和時針終於用不同的速度同時轉過了鐘盤最上方的那個頂點。
一個年輕人獨坐在沙發上的瞪圓了雙眼盯着那掛鐘,他臉色通紅,心絃亦繃緊到了極致。在他腳下則碼着一溜空啤酒瓶,看來正是那些瓶中之物伴他度過了前半個夜晚。
當那個預定的時刻到來之後,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先是"嘿嘿嘿"地笑聲,然後越來越大,終於變成了"哈哈哈"的狂笑。他甚至站起身來手舞足蹈,似乎有某種壓抑已久的情緒正從他身體中不受控制地噴薄而出。
忽然"嘩啦"一聲脆響,有什麼東西被打碎了似的。年輕人嚇了一跳,不過隨即發現那隻不過是腳邊被踢翻的一個啤酒瓶。所以他的笑聲短暫地中斷了一下以後,便更加肆無忌憚地宣泄出來。
光笑似乎還不夠過癮,年輕人又撿起地板上其餘的空酒瓶往牆角砸去。"啪!啪!……"屋內連續響起了清脆的爆破聲。
等所有的酒瓶都被砸完之後,年輕人略略平靜了一些。他再次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時間已經接近零點零五分了。
年輕人似乎也鬧騰累了,他長長地吁了口氣,然後衝着天花板上的吊燈做了個"V"形的手勢。
那吊燈裏藏着一個微型攝像頭,他知道刑警隊長羅飛此刻一定正端坐在監視屏幕的後面。這一個月來,除了私密的卧室和衞生間,這套房屋裏裏外外的每一個角落都在警方嚴密的監控之下。
現在這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年輕人向着門口走去。他打開厚重的防盜門,門外是漆黑而寂靜的樓道。年輕人乾咳了兩聲,點亮了聲控的樓燈。
在昏暗的燈光中,一個人影迅捷無比地閃了一下。年輕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屋門口已經多出了一個男子。
"柳警官,你的任務終於完成了!"年輕人定神看清來人之後,便興奮地説道,"我們也終於可以解放了!"
那個從樓道隱蔽處閃出來的男子正是特警隊員柳松,他上下打量着屋內的那個年輕人,這一個月來自己幾乎是寸步不離地保護着此人的安全,因為對方的名字曾一度出現在Eumenides的死刑通知單上——杜明強。
還沒有從任何一個上了死刑通知單的人能在執行日過去後仍然存活,而杜明強似乎已經做到了這一點。
是的!柳松再次確認了自己的判斷:那個年輕人周身上下完好無損,此刻他唯一的問題就是酒喝得稍微多了些,精神有些過於亢奮。
柳松從腰間摸出了對講機,調節好相關的頻道:"001,001——003呼叫。"
"請講。"對講機中傳來羅飛的聲音。
柳松彙報着現場的情況:"限定時間已過,情況一切正常。"
羅飛在電波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淡淡地吐出三個字來:"收隊吧。"
"是!"柳松剛剛要掛斷信號,旁邊的杜明強卻一把將對講機搶了過去:"讓我也説兩句吧!"
柳松皺了皺眉頭,不過想到杜明強此刻倒也應該向警方表達些謝意,於是便按捺住情緒沒有發作。
"羅隊長嗎?哈哈,我還活着,那個殺手——Eumenides,他肯本就沒有出現!"杜明強衝着對講機大聲説道。
"我知道——"羅飛在那頭似乎也笑了笑,"現在你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
杜明強卻還不願結束對話,他又很刻意地問了一句:"你知道那傢伙為什麼沒有來嗎?"
"為什麼?"羅飛完全是應付般地反問道。
"因為他看到了我寫的報道!"杜明強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那是一篇精彩絕倫的報道!它讓一個傳奇殺手放下了手中的血腥屠刀——除了我杜明強之外,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寫得出來?!"
可惜他無法聽到羅飛對自己的回覆與評價,因為柳松已經憤然把對講機搶了回去。
"但願你一輩子都能有這麼好的運氣!"柳松冷冷地扔下這句話之後,轉身向着電梯間走去。另有兩個隱蔽在暗處的特警此刻也閃現身形,一行人毫無眷意地離開了這個奮鬥了一個月的無聲戰場。
柳松他們離去得太過突然,杜明強微微怔在原地,似乎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片刻後,樓燈定時熄滅,整個樓道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十二月一日,上午八點零七分。
刑警大隊羈押室外。
羅飛揹負着雙手,眼看着看守警員打開了羈押室的鐵門,將幹黑瘦小的陳天譙從屋內提了出來。
過了兩個禮拜的禁閉生活,陳天譙終又見到了自由的天空。他仰起頭看着明媚晨藹,悠閒地嘆了句:"唉,快入冬啦,不過這太陽倒是不錯呢。"
"陳天譙。"羅飛迎上前説道,"對於你涉嫌詐騙一事,經過警方偵查,證據不足。現決定不予逮捕。"
"嘿嘿……"陳天譙乾笑了兩聲,聲音陰側側地,讓人極不舒服,然後他又得意地説道,"我説過的,你們怎麼把我抓進來,到時候就要怎麼把我放出去。"
羅飛似乎不屑於搭理對方,他只是衝看管幹警揮了揮手:"帶他去領隨身物品吧。"
陳天譙卻仍有些意猶未盡的感覺,一邊往外走一邊看着笑道:"我永遠也不會蹲大牢的,雖然在你們看來,我做了很多-壞事-,你知道為什麼嗎?"
羅飛冷冷地回視着他,默然不語。
"因為我從來不犯法!我比你們任何人都懂法律!"陳天譙自説自話地給出答案,然後他大搖大擺地走過羅飛身邊,揚長而去。
"就這麼放了他嗎?"尹劍一直站在羅飛身旁,此刻他看着陳天譙的背影,忍不住問道。
"不放又能怎樣?難道你能像Eumenides那樣制裁他嗎?"羅飛反問了一句,然後他拍了拍助手的肩膀,"別想了——趕緊去會議室吧,慕老師他們正等着呢。"
十分鐘後,羅尹二人來到了刑警大隊會議室內。近一個多月來,這裏已成為"四一八"專案組固定的碰面地點。此時此刻,慕劍雲、曾日華、柳松這些核心成員們又在這裏齊聚一堂。
羅飛則給大家帶來一個頗為意外的消息。
"我宣佈:-四一八-專案組從今天開始暫時解散。"
"什麼?"柳松第一個瞪圓了眼睛,"可是Eumenides還沒抓到呢!"
"怎麼抓?"羅飛淡然反問道。
柳松搖搖頭,他也拿不出什麼方案來。
"他已經收手了。而我們也沒有任何可供追尋的線索——"羅飛輕嘆一聲説道,"我們不知道他的公開身份,不知道他的相貌(注:曾日華模擬畫像的橋段此稿中已經刪除,請讀者思路勿再受其干擾)……這半個多月來,我們的動作都沒有什麼進展,專案組繼續維持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
柳松忽然又想到什麼:"那個陳天譙呢?我們為什麼不派人盯着他?"
"沒必要了。他已經放過了杜明強,也就不會去找陳天譙——他已經不再是Eumenides了。"
"那這個案子就這樣算了嗎?"尹劍也頗有些不甘心的樣子。
羅飛聳了聳肩膀:"從現在來説,只能無限期的擱置,除非又有新的-死刑通知單-出現。"
"恐怕不會再有了……"慕劍雲搖着頭道,"他既然已經放棄了殺手之路,又有什麼理由再回頭呢?"
"這麼説的話,我們就只能解散了?"曾日華此時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這樣也好啊,這一個多月可真是累壞了,大家都好好地休息幾天吧!"
眾人面面相覷卻又各自無語。Eumenides終止了犯罪,這樣的結局或許不能算完全失敗,但是對同仇敵愾戰鬥了一個多月的專案組來説又的確埋下了太多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