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三日,早晨七點整。
年輕人從睡夢中醒來。這一覺睡得非常踏實,他感覺神清氣爽,精力充沛。
這套租來的兩居室是他在省城的住所之一,也是他特為緊急情況而設置的避風港。那天他從張海峰的警車中逃脫之後,趁雨夜潛入此處,從此開始了深居簡出的生活。
房屋的主人長期在國外定居,而年輕人早就在銀行設置了房租定期轉存,所以他儘可以放心地呆在這裡,沒人會來打攪他。
年輕人下床拉開窗簾,晨光透進屋內,雖然不像春天裡那樣明媚,但至少是一個晴天。他向窗外遠眺了一會,決定今天出門,將一些該辦的事情做個了斷。拿定主意之後他便轉身來到廚房,這裡擺著兩臺大冰箱,裝滿了各式各樣的藥物、食品、飲料、罐頭,他即使在這裡困頓上一兩個月,也無需為了生活而發愁。
年輕人從冰箱裡拿出一盒牛奶和一大塊乾麵包,很快便把它們統統塞進了肚子裡。然後他認真地洗了手,又來到了臥室對面的小屋中。
小屋裡沒有床,只貼牆豎著兩大排立式衣架。衣架上掛滿了衣帽服飾,不僅包括了警察、醫生等等的各類制服,甚至還有女人才會用到的絲襪和長裙。
衣架旁邊有一個梳妝檯,年輕人坐在臺前的椅子上。他正對著一面光潔鋥亮的鏡子,鏡子裡映出一張英俊帥氣的面龐。
年輕人卻輕嘆著搖了搖頭,似乎對這樣的容顏很不滿意。他盯著那面龐聚精會神地看了良久,然後慢慢拉開了檯面下的一個抽屜。當他的右手重又抬上來的時候,手心裡多了一把小巧纖細的剪子。
這剪子通常是女人們修理眉毛用的,年輕人將它捏在手裡,像是獅子嘴裡叼著根棒棒糖一樣滑稽。不過他的神態卻認真得很,他眯眼看著鏡子,一絲不苟地用那剪子修理起自己的眉毛來。
原本濃密的,像兩彎新月一樣的眉毛漸漸變得粗短稀疏,眉間距變寬了,眉型也成了劈開的“八”字。年輕人停下手,他對著鏡子左右晃了兩下腦袋,自覺還不錯,於是便把眉剪放回抽屜裡,順手又拿出一個“8”字型的小盒子放在臺面上。
打開盒蓋,裡面卻是一副隱形眼鏡,年輕人撐開眼皮,熟練地將兩個鏡片貼在了自己的眼球上。於是那雙漆黑明亮的眸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對渾濁無光的眼睛,就連瞳孔也灰濛濛的,像是得了白內障的病患一般。
不過對於年輕人來說,一副眼鏡還不夠,他從抽屜裡又摸出第二副來——這一副卻是有著碩大黑色邊框的玻璃鏡。年輕人將這副眼鏡架在自己的鼻樑上。鏡框裡的玻璃片毫無度數,純屬擺設。這副眼鏡對於佩戴者真正的意義都隱藏在那一對粗大的黑框支腳上。
支腳的前後位置各有一個暗釦,前面的暗釦撐住太陽穴附近的皮膚,使得年輕人的眼角向側上方吊起,眼型由此變得狹長扁平;後面的暗釦則在耳朵後面撐起了耳廓,刻意製造出一對“招風耳”的形態。
打理好眼眉和耳朵之後,年輕人從抽屜裡摸出的第四樣東西看起來更為古怪。那東西的主體由一段七八釐米長的堅硬鋼絲構成,鋼絲中間是兩片黃巴巴的假牙,斜斜地撇向下方,鋼絲兩側則頂著兩個對稱的塑料模子,各自約有半個核桃大小。
年輕人把嘴一張,竟將這古怪的東西塞入了口中。鋼絲恰與他上牙床的內表面鍥套吻合,原來那東西卻是一副牙箍。
兩片發黃的假牙頂起了年輕人的上嘴唇,使他變成了雙唇不關風的“呲牙男”,而鋼絲兩側的塑料模子則填滿了年輕人的兩頰,於是原本蒼勁的面龐曲線消失了,憑空生出來兩塊高聳突兀的“顴骨”。
年輕人看著鏡中此刻的容顏,咧開嘴笑了,那兩顆齙牙越發從唇齒中跳了出來。現在他的五官除了鼻子之外都已改頭換面,醜得連他自己都認不出來了。
年輕人又站起身,順手撩起鏡子前一團蓬亂的假髮,那假髮有著長長的鬢角,扣在腦袋上以後,正好能蓋住藏有玄機的眼鏡支腳。
容貌算是裝點完了,接下來還得挑選相配的衣著。年輕人在衣架前來回遛了兩圈,最終挑出了一件厚大的夾克衫。夾克的款式有點過時,而且尺碼偏大,穿在身上顯得很不利索。但就是這樣的效果才讓年輕人滿意。他走到換衣鏡前,微微佝僂著背,在鏡子裡便出現了一個容貌醜陋,氣質猥瑣的男子,那男子的眯縫著小眼睛,眼神黯淡無光;因為好幾天都沒洗臉,皮膚幹濛濛的,毫無彈性;他的夾克衫軟然的垂搭著,袖子遮住了大半隻手,一副碩大的黑框眼鏡有種要把鼻樑壓垮的感覺。
“走吧。”年輕人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道,他瑟縮著脖子,膽怯而又羞澀,活脫脫便是一個剛從末流大學畢業,混跡在社會底層的無業青年。
下午十四點四十一分。
省警校青年教師公寓。
慕劍雲正在書桌前為明天的《犯罪心理學》的課程做著準備,忽然有敲門聲響了起來。
“誰啊?”她一邊問一邊站起身走出書房。敲門者則簡短的回答了一句:“快遞。”
慕劍雲過去打開房門。送快遞的是個戴著棒球帽的小夥子,他遞過一個小小的包裹,同時問道:“你是鄭佳吧?”
“鄭佳?”慕劍雲一愣,有點出乎意料的樣子——她本以為那快遞該是送給自己的。
小夥子便意識到什麼,停了動作問:“你不是?”
慕劍雲搖搖頭說:“不是。”她向臥房的方向看了一眼。鄭佳就在那個屋子了,不過那女孩的視力還沒完全復原,行動並不方便。於是她又轉過頭來問道:“我代簽可以吧?”
“可以。”小夥子還挺痛快的,他把包裹塞到慕劍雲手裡,提醒說,“把你的身份證出示一下。”
慕劍雲展示了身份證,然後在包裹上籤下自己的名字,並且在名字後面用括號註明了“代收”二字。小夥子揭了回單自行離開,慕劍雲則關門向臥室而去。
臥室門雖然是虛掩著的,但慕劍雲還是很禮貌地敲了敲。鄭佳清脆的聲音立刻在屋內回應道:“請進吧。”
慕劍雲推門而入,卻見鄭佳正坐在臺燈下看著一本小說,腳下則趴著導盲犬牛牛。女孩的視力剛剛恢復,還不能見強光。所以白天時她會拉起窗簾,在燈光下進行適應性的生活。這些天沒事的時候她多半都在看書。因為不到十歲便徹底失明,鄭佳的閱讀能力只停留在小學低年級的水平,一本普通的小說也需要藉助字典才能讀得透徹。
看到慕劍雲進來,鄭佳放下小說,笑問道:“慕姐,有事嗎?”這兩個月來她和慕劍雲朝夕相處,頗得對方照料,倆人間的關係已如親姐妹一般。牛牛也站起身,歡快地直搖尾巴。
“有你的一個包裹,我幫你簽收了。”慕劍雲把包裹放在鄭佳面前的桌子上,後者也有些奇怪:“我的包裹?怎麼寄到這兒來了?”以前身患殘疾,鄭佳的交際本就不多,而知道她目前所在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誰會給她寄包裹呢?撿起包裹細看,寄件人一欄竟是空空如也,沒有留下任何信息。
面對這樣一個奇怪的包裹,鄭佳忽地心中一動:難道是他?如此飄忽不定不正是他的風格嗎?想到此處,女孩的心莫名悸動起來,她閃爍著目光看向慕劍雲,吞吞吐吐地道:“慕姐,寄包裹的人可能……可能是我一個私密的朋友。”
慕劍雲明白對方的意思,宛爾一笑:“那你慢慢看吧,我先出去了。”說完便轉身離開了小屋。出來之後她順手把門帶好,然後快步走向自己的書桌。
書桌上放著一個小巧紅色手機,慕劍雲拿起手機,在常用通訊錄裡很快找到羅飛的號碼,並且按下了呼叫鍵。
振鈴剛剛響到第二聲,羅飛便在電話那頭“喂”了起來。因為彼此之間已非常熟悉,慕劍雲也沒什麼寒暄,直接壓著聲音悄悄說道:“鄭佳剛剛收到一個匿名包裹,可能是那傢伙寄來的。”
羅飛當然知道“那傢伙”指的是誰,他立刻敏感起來,飛快地追問:“包裹裡是什麼東西?”
“還不知道。鄭佳神神秘秘的,似乎不想讓我看見,所以我非常懷疑……”
“我明白了。”羅飛打斷慕劍雲的話頭,“你只管陪著鄭佳,就當什麼事也沒有。我馬上過來!”
慕劍雲點頭道:“好的。”然後她掛斷電話,眼看著臥室的方向,心中感覺踏實了許多。
與此同時,在一牆之隔的臥室內,鄭佳已經拆開了包裹的封口,將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來。除了幾張文件紙之外,竟還有一隻嶄新的手機。她把手機拿在手裡,正彷徨不知所措時,那手機卻在她掌心中跳動起來。
鄭佳嚇了一跳,忙查看手機,發現原來是有來電呼入,而手機模式顯然是調在了振動狀態。女孩的心也隨著那手機“砰砰”地跳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按下了接聽的按鈕,卻又極緩慢地,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才將手機聽在了自己的耳前。
聽筒裡沒有人說話,但分明有著清晰的呼吸聲。
最終還是鄭佳先打了聲招呼:“喂?”
片刻的沉默之後,女孩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回應。
“你好。”只有短短的兩個字。但那是如此熟悉、如此親切的語調,正如多少個夜晚在夢中聽見的一樣。
“你在哪裡?”女孩緊緊地攥著那隻手機,似乎這樣便能抓住那個隱藏在電波中的捉摸不定的影子。
對方卻只是“呵”了一聲,並不願意去回答這個問題。
女孩感覺到對方的情緒,便苦笑著追問:“你不想見我?”
這次對方回應得倒很乾脆:“是的。”
女孩失落地咬著嘴唇:“為什麼?”
“因為……”年輕人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我不想讓你看見我的樣子。”
這算什麼理由?女孩只能再次追問:“為什麼?”
那人說:“你如果看見我,那我在你心中的形象便徹底毀了。”
女孩總算摸到些眉目,她小心翼翼地猜測道:“你覺得自己長得很醜?”
“是的。”那人重重地強調說,“——非常醜。”
“那又怎麼樣?”女孩坦誠說道,“如果我喜歡一個人,我看重的是他的本質,而不是他的外貌。”
可那人並不認同這樣的說法。
“當你雙目失明的時候,是這樣的……可行你的視力已經恢復了,情況便會不同。”他悲傷地說著,“你不會喜歡我的,你只喜歡那個看不到的人。”
女孩從對方的話語中讀出既自卑又留戀的味道。她心急如焚,不知該怎樣才能勸服對方。忽然間,她心念一動,想到了一個主意。
那人竟是自覺長得太醜,所以不願見面。對方既已抱定了這樣的想法,自己再怎麼解釋也難以令他釋懷。但如果雙方能夠見面,自己倒可以用真誠而又熱情態度向對方證明心跡。這方法既簡單又直接,勝過任何言語上的雄辯。
想到了這一層,女孩決定向對方拋出一個善意的謊言。她說:“我的眼睛現在還不能看東西呢,就算我們見面,我也看不見你的。”
電話那端的人沉默著,不置可否。
“我眼睛上的紗布還需要一週才能拆開。”女孩怕對方不相信,便多解釋了一句,然後她又勸說道,“你不想來見我最後一面嗎?等我的視力完全恢復之後,可能就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女孩覺得對方沒有理由拒絕自己的建議。只要那人同意見面,她就可以蒙著紗布赴約,然後再出其不意地將紗布解開。那人只是不敢讓自己看到他的容貌,但如果真的看見了,而自己卻仍然喜歡他,他的心結也就蕩然無存了吧。
可惜這只是女孩一廂情願的想法。那人卻苦笑著說:“你騙我,你的眼睛已經能看見東西了。”
女孩忙辯解:“不,我真的看不見。”
那人“嘿”了一聲,忽然反問道:“一個眼睛上纏著紗布的人,有什麼必要在大白天還拉著窗簾?”
女孩愕然怔住,轉頭往臥室窗口處看去——那裡的窗簾嚴嚴實實的拉著,確實是個難以辯駁的破綻。
可那人怎麼會發現這個破綻呢?女孩略一思忖,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她快步衝到窗前,撩起窗簾的一角,從三樓窗口向外看去。
此刻正是一天中日照最強的時分,陽光刺入女孩的雙眼,帶來一陣酸瑟的痛感。但女孩已顧不上愛惜自己的眼睛,她的目光往樓下掃了半圈,很快便直直地定在了某個方位上。
在距離公寓樓不遠的綠化帶中站著一個長相醜陋的年輕男子,他拿著一部手機保持著通話的狀態,目光則正與窗口的女孩相對。女孩的出現似乎在男子的預料之外,他的神色有些慌亂,手機也離開了耳邊,隨著手掌慢慢滑落下來。與此同時,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則牢牢地控制住了他的身體。
那力量來自女孩的眼睛,明亮的、漆黑的、充滿了神彩的眼睛,一股動人的波光在那雙眼睛中流動著,就像小提琴的樂曲聲一樣優美。這樣的眼睛鑲嵌在女孩秀美的面龐上,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構成了年輕人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畫面。他貪婪地享受著這幅畫面,難捨難離。
女孩也把手機垂在胸前。此時此刻,言語交流已成了多餘的累贅。她只需要和那男子對視著,便能感受到對方的心緒。
倆人就這樣互相看著,整個世界似乎都隨著他們的目光而靜止。也不知過了多久,樓下的男人首先從沉迷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他拘促地低下了頭,似乎在躲避著什麼。他的這個動作立刻刺激到了女孩,令後者緊張而又焦急。
“你不用躲!我根本不在意你的相貌!”女孩忍不住叫出了聲。
年輕人重又抬起頭來看著女孩,不過這次卻只是匆匆的一瞥。隨即他便轉身向著遠離樓宇的方向而去,步履堅決。
“你別走!”女孩徒勞地呼喊著,卻無法阻止對方的腳步。情急之下,她也轉身離開窗前,直往臥室門外奔去。
客廳裡的慕劍雲被突然衝出來的鄭佳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問了句:“怎麼了?”後者卻顧不上回答,開門就往樓下跑。慕劍雲連忙也跟著追出去。倆人一前一後,很快便衝到了樓前的空地上,只可惜視力所及之處已經沒有了那個年輕男子的身影。
鄭佳停下腳步,茫然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追趕。片刻後她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急匆匆地按動掌心中的手機。
可是聽筒裡卻傳來毫無情感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鄭佳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炫目的陽光照射在她那雙美麗的眼睛上,刺激起了一層透明的淚水。
慕劍雲這時也追到了鄭佳身旁,她用手輕扶著女孩的肩頭,再次追問道:“你怎麼了?”
鄭佳黯然答道:“是我的一個朋友……他不願意再見我了。”
慕劍雲隱隱猜到些什麼,她轉而拉住女孩的手,柔聲勸道:“先上樓去吧,外面的光線這麼強——到家裡把你朋友的故事講給我聽,好不好?”
鄭佳無聲地點點頭。她心裡確有好多話想找人傾訴,而慕劍雲看起來正是最合適的對象。
大約二十分鐘後,羅飛趕到了慕劍雲的公寓。他看到公寓的門敞開著,而慕劍雲正站在門口等他。
“什麼情況?”羅飛一邊問一邊往屋內張望著,不過他並沒有看到那個女孩。
“鄭佳在臥室裡呢。”慕劍雲衝羅飛做了個迴避的手勢,低聲說,“我們出來談。”
羅飛會意,和慕劍雲一同來到了樓道的拐角處。站定之後,慕劍雲神色鄭重地說道:“我剛剛和鄭佳聊了一會,情況和你當初的猜想恐怕不太一樣。”
“哦?”羅飛的心一沉,對方的表情讓他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Eumenides已經來過了,他和鄭佳見了一面。”慕劍雲略做停頓後,又格外強調般地說道,“——而這次見面在我看來,應該是倆人之間的訣別。”
“他們見面了?”羅飛有些不相信似的。難道那人不怕被鄭佳識破他的真實身份?
“是見面,但不是正常的見面。”慕劍雲抱著胳膊解釋說,“那個包裹裡面有一隻手機。Eumenides先是在電話裡和鄭佳道別,然後又把鄭佳引到窗口處——而他就站在樓下的綠化帶裡。不過鄭佳看到的是一個相貌極醜的年輕男子,並且他就是以自己相貌醜陋為藉口,拒絕再與鄭佳相處。鄭佳後來追到樓下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不見了,電話從此也無法接通。”
羅飛深知Eumenides的真實相貌絕對和“醜陋”兩個字不沾邊,立刻又問:“他做了易容偽裝?”
“應該是的。”慕劍雲點著頭分析道,“所以他只敢讓鄭佳遠遠地看到自己。”
羅飛認同這個邏輯。要知道,再精妙的易容,近距離相處的時候也難免露出破綻。那人把鄭佳引到窗口,又在對方下樓之前離開,其目的明顯就是在掩飾自己的真容。可他為什麼要突然前來?將這樣一種經不起檢驗的虛假面容展示在女孩面前,他的用意何在?
在羅飛思索的同時,慕劍雲卻反過來問他:“你那邊的情況怎麼樣?”
“嗯?”羅飛挑了挑眉頭,不明對方所指。
“你不是說Eumenides會清除掉和杜明強有關的圖像資料嗎?他有沒有開始行動?”
“應該是開始了。”羅飛斟酌著說道,“前兩天省城電視臺遭竊,丟失了一些原始素材,其中就包括杜明強接受庭審時的現場錄像。竊賊手法高明,很像是那傢伙的所為。我估計他下一步的目標應該就是警方系統內的圖像資料了。我也做了一些特別的安排,包括讓曾日華設置了一個網絡陷阱,如果他試圖從遠程攻擊警方的資料管理系統,立刻就會暴露出他的行跡。”
慕劍雲卻搖搖頭說:“這都沒用的。”
羅飛皺起眉頭,不知對方為何如此肯定。慕劍雲則很快用事實加以解釋,她將手中的一頁文件紙遞給羅飛,接著說道:“這是那個人寄給鄭佳的資料,你自己看看吧。”
羅飛接過那頁紙,展開一看,卻見佔據了絕大部分版面的竟是一張杜明強的近身照片。而照片下還有一段小字,闡明瞭照中人的身份:
“杜明強,男,25歲。二零零二年被刑警隊羅飛逮捕,被指控為系列兇殺案的主角Eumenides。但因證據不足,僅被判處五年徒刑。二零零三年十月十一日從省城監獄越獄,越獄過程中以Eumenides之名繼續行兇,致二人死亡,一人重傷。”
羅飛愣住了:“怎麼會這樣?”他以為Eumenides會全力銷燬自己在杜明強一案中留下的圖像資料,以便在鄭佳面前隱藏住自己的身份。可沒想人家居然主動把自己的照片寄給了鄭佳,這到底是什麼路數?
“那個人不會再和鄭佳見面了。這張照片就是他寫下的訣別書,包括今天他故意讓鄭佳看到那副醜陋的容貌,也是在配合這個目的——他要切斷自己的退路。換句話說,在那兩個分裂的角色中,他已經堅定地選擇了Eumenides。”
慕劍雲的語調有著森然的感覺,像冰流一樣慢慢沒過了羅飛的心胸。他明白了:那個年輕人就是要把自己的容貌和Eumenides的身份牢牢地綁定在一起;同時,他的聲音和另外一個靈魂則配合著醜陋的容貌,幻化成一個虛擬的形象,這個形象只能存在於女孩的心中,卻永遠無法觸摸。
的確,這張照片就像是一封訣別書,已徹底斬斷了年輕人和女孩之間的聯繫,同時也斬斷了羅飛期盼那孩子回頭的最後一絲希望。
羅飛心中有一種難以言明的苦澀感覺,同時他又有些不甘心似地,喃喃自問:“既然他已經決定了分別,他又何必越獄呢?”
慕劍雲已經提前想明瞭這層關係,苦笑著答道:“他確已鐵了心要走Eumenides之路,但他仍然想保留自己在鄭佳心中的另外一個形象。所以他越獄,並不是害怕鄭佳看到他的容貌,他只是不想讓對方認出自己的聲音。”
羅飛終於恍然。是的,那個年輕人並沒有試圖將自己的兩個身份融合為一,相反,他是要將那兩個形象徹底分開!黑與白,殘酷和溫情,英俊和醜陋,通通分割,成為兩個的完全獨立的角色:一個繼續走向宿命般的道路,另一個則成為年輕人和那女孩心中共同的精神寄託。從此以後,女孩會牢記住殺父兇手的容貌,同時又苦苦掛念一個記憶中的聲音。而他決不能讓對方將自己的容貌和聲音聯繫起來——所以他要越獄,所以他要銷燬電視臺的錄像素材!
羅飛轉身向樓道的氣窗走了兩步,他向窗外眺望著,神色黯然。雖然那年輕人早已沒了蹤跡,但他卻分明看到了一個訣然遠去的孤獨背影。
慕劍雲也跟過來。她感受到羅飛的情緒,便輕貼在對方身旁,柔聲道:“從案子本身來說,這或許是最糟糕的結局。但你要明白,對鄭佳來說,這卻是最好的結局了。”
羅飛點點頭。確實,留在鄭佳心中的那個聲音雖然虛幻而不可及,但卻是可以永遠存在的。若非如此,女孩或許享受到短暫的完美,但那完美終究會走向一個殘酷的結局。
年輕人做出這樣的選擇,其實也是為了更好的保護那個女孩吧。畢竟在所有的故事中,只有那女孩是最純潔,最無辜的。沒有人會忍心傷害到她,不管是羅飛、慕劍雲,還是Eumenides、阿華。
想到這裡,羅飛的心情稍稍舒朗了一些。但有一點是他無論如何也迴避不了的:自己和那年輕人之間已註定要戰鬥到最後一刻,再無任何迴旋的理由!
十一月二十三日,下午十六點四十一分。
省城愛寵馴犬中心。
這是一家專業提供犬類馴化服務的機構,鄭佳今天到這裡來是要領會自己的愛犬牛牛。
牛牛早已是一隻合格的導盲犬,只是它的主人已經復明,它這次在此受馴顯然是肩負著新的任務。
當馴犬師把牛牛交還給鄭佳的時候,女孩想要檢測一下愛犬這個月以來的訓練效果。馴犬師完全理解對方的心思,他把鄭佳帶到了訓練房裡。
訓練房是用倉庫改造的,面積很大,進深足有數十米。在房屋的盡頭擺著一排塑料模特,模特們穿著各種各樣的衣服,遠遠看去像一群真人似的。
馴犬師拿出一個專用的眼罩,套在了牛牛的眼睛上。牛牛失去了視力,只能用鼻子來探測周圍的情形。忽然間,它似乎聞到了什麼,精神陡然間興奮起來。
馴犬師鬆開狗鏈的同時,輕輕在牛牛脊背上一拍,說了聲:“去吧!”
牛牛低著頭,一路邊嗅邊走,順著某種氣味直向訓練房的那端而去。很快它便來到了那一排模特中間,然後它沒有任何猶豫,一口咬住了其中某個模特的褲腿。
鄭佳露出滿意的微笑,她看到那模特身上穿著一身監獄囚服,而這套衣服正是自己送過來的。她讓牛牛接受訓練的目的,就是為了抓住殺害父親的兇手——Eumenides。
她知道那傢伙已經從監獄中逃脫,所以她要讓牛牛永遠記住對方的氣味。以後只要那傢伙再出現,牛牛就可以用敏銳的嗅覺找出對方的蹤跡!
一個月後。
十二月二十四日,晚十八點三十分。
綠陽春餐廳。
慕劍雲走進門廳,目光四下裡一掃,很快就找到了羅飛。後者正從一個靠窗的座位上站起來,揮手打著招呼。慕劍雲便嫣然一笑,邁步向著對方而去。她今天的裝扮與以往頗不一樣,其中最明顯的變化便是她散開了腦後的馬尾辮。烏黑的長髮披散下來,輕輕地垂在兩側肩後,透出一股江南女子獨有的嬌柔味道。
羅飛很有禮貌地等待慕劍雲走近,同時幫對方拉開了餐桌前的椅子。慕劍雲點頭道了聲:“謝謝。”她脫去套在外面的米黃色的風衣,款款入座。
羅飛順手接過那件風衣,幫對方搭在了高背椅上。慕劍雲則抬起雙手,將脫衣過程中弄亂的長髮往後撩了撩。她此刻穿著一件紫色的貼身毛衣,窈窕的身形勾勒無餘。羅飛站在她的身後,感受到對方淡淡的體溫和髮香,一時間有些迷醉,竟捨不得離開了。
慕劍雲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正好與羅飛四目相對。後者臉一紅,像是一個偷吃糖果時被人發現的孩子。慕劍雲心中暗笑,但也不去點破,只道:“你也坐吧。”
羅飛忙跨步到餐桌對面坐好。倆人又對視了一眼,羅飛窘迫地躲開視線,嘴裡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慕劍雲終於忍不住了,笑問:“你怎麼了?”
“我沒什麼……”羅飛調整了一下情緒,看著對方說道:“是你——嗯,你今天有點特別。”
“哦?”慕劍雲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裝扮,又問,“這樣不好嗎?”
“不,很好。”羅飛睜大眼睛,像是在集聚勇氣一樣,然後他鄭重總結道:“非常漂亮!”
慕劍雲芳心大悅,得意地甩了一下頭髮。
這時一個服務生走到倆人桌前,遞上菜單問道:“您好!哪位點菜?”
羅飛接過菜單推給慕劍雲:“你點吧,今天不用客氣。”
慕劍雲笑眯眯地說道:“那我可就好好宰你一頓了。”不過話是這麼說,她下手倒還溫柔,只揀中等價位的菜餚點了兩三個,然後便把菜單還給羅飛:“剩下的你來補充吧。”
羅飛加了個餐廳推薦的招牌菜,又點了飲料酒水。服務生自去後廚下單。羅飛在慕劍雲來之前就要了壺綠茶,此刻張羅著給對方倒上。
慕劍雲把茶杯捧在手裡,藉著茶水的熱氣暖暖身體。片刻後她似乎想到了什麼,轉頭看向餐廳中央的演臺,問:“鄭佳的演奏什麼時候開始?”
“應該是七點左右。”羅飛看看手錶說,“還得等一會。”
慕劍雲“嗯”了一聲,臉上露出期待的表情。這次羅飛請她吃飯,她主動提出要到綠陽春餐廳來,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想在現場聽一聽鄭佳的演奏呢。
倆人喝著茶,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了一會,菜餚卻遲遲不見上桌。羅飛往周圍看看,卻見大廳內的餐位都已經坐滿了,難怪上菜的速度會慢一些。他便感慨了一句:“今天也不是週末,怎麼吃飯的人這麼多?”
慕劍雲翻起眼皮,神色詫異地看著羅飛。
“你看看……”羅飛努努嘴向對方展示著,“好像提前過節了似的。”
“提前過節?”慕劍雲咂著羅飛話,漸漸明白了對方的意思,便又驗證似地反問,“你說是過什麼節?”
“元旦啊。你看這酒店裡裝扮得這麼漂亮,不都在等著過新年嗎?”羅飛聳聳肩膀,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不過今天就這麼熱鬧,好像有點早了……”
慕劍雲無奈了,她放下手中茶杯,苦笑著問道:“你真不知道今天為什麼熱鬧?”
羅飛還真茫然:“為什麼?”
慕劍雲搖頭不語,心中的興奮勁已冷了一半。轉念想想,像羅飛這個年紀的人,不知道“平安夜”的概念也算正常。只可憐自己滿懷期待,還推掉了好幾個追求者的邀約,最終卻在面對一個不解風情的榆木疙瘩。
羅飛看出慕劍雲有點不高興,便忐忑追問:“怎麼了?今天到底有什麼特別?”
“沒什麼特別。”慕劍雲擺擺手,重新校正好自己的情緒後,微笑反問,“只是你今天怎麼有心情請我吃飯?”
羅飛猶豫了一會,卻不直言,只道:“有些事一會再說吧。”
慕劍雲知道羅飛的性格,他既不想說,追問也沒用。於是她便主動把話題岔開,好在這倆人已非常熟悉,即便是閒坐著也不致於冷場。
兩杯熱茶喝完,服務生總算把酒菜陸續端了上來。羅飛給慕劍雲倒上飲料,自己則斟了啤酒,舉杯敬道:“慕老師,和你合作一年多了,也沒好好請你吃個飯。今天算是補上了,來,我祝你今後萬事順利,永遠年輕美麗。”
慕劍雲也舉杯和羅飛輕輕一碰,同時自嘲地嘆道:“唉,真要能永遠年輕該多好?這一年過去,又老了一歲……”
“你可看不出來。”羅飛一口把啤酒乾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走在校園裡,總有人把你當學生吧?”
“你倒也會奉承人。”慕劍雲宛爾一笑,把飲料送到嘴邊,淺淺地飲了一口。
簡單地開了個場,羅飛放下酒杯招呼說:“快吃菜吧。這裡的淮揚菜應該是比較正宗的。”
慕劍雲拿起筷子,揀入眼的菜嚐了幾口,正品味間,忽聽得周圍有人喝彩鼓掌。她抬頭尋看一番,喜道:“鄭佳上場啦!”
羅飛也看見了——一個穿著水綠色長裙的女孩正從後臺款步走出。那女孩手裡提著個小提琴,相貌清秀脫俗,確是鄭佳無疑。
“她真是越來越漂亮了。”慕劍雲輕聲讚道。鄭佳的雙目恢復正常之後就搬離了警校的公寓,算起來倆人分別已有一個多月。此刻雖然分處舞臺上下,慕劍雲心中還是泛起一番疼愛憐惜的溫柔感覺。
鄭佳往外走出兩步之後,又停步轉身,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原來另有一名女子在身後跟隨著她的腳步,那女子身形纖細苗條,著一身長袖漢服,頗有古典美女的風範。只可惜她頭上戴了一頂蒙紗斗笠,白色的面紗垂蓋下來,遮住了她的容顏。
鄭佳牽著那女子的衣袖,倆人款款而行,一同來到了演臺中央。鄭佳坐在左前方的演奏椅上,而穿漢服的女子則來到側後方的矮凳上坐好,矮凳前早已備好了一柄古箏。
慕劍雲抽空瞥了羅飛一眼,問:“那個人是鄭佳的搭檔?”
羅飛點點頭說:“他們倆人的合奏這一個月來極受歡迎,已經成為這家餐廳的臺柱子了。”
慕劍雲“呵”了一聲:“看來你還是這裡的常客呢?”
羅飛倒不否認:“這兩個月,我幾乎每天晚上都來。”不過他說話時神色嚴肅,似乎與美食和音樂的氣氛並不相符。
慕劍雲心中一動,猜測道:“你是在等那個人?”
羅飛不出聲,算是默認了。
慕劍雲淡淡一笑:“我告訴過你。他不會再來了——他已經做了訣斷。”
羅飛輕輕地嘆了口氣。確實,他這兩個月的等待沒有任何結果。也許他早該相信慕劍雲的判斷:那傢伙走了,他既已給女孩留下了近乎完美的回憶,又何必再回來呢?重逢的唯一意義,除了破壞回憶,還有什麼?
“噔……”輕靈而又古樸的樂曲聲打斷了羅慕二人的交談,他們雙雙循聲看去,卻見那穿漢服的女子手撫著琴絃,已經撩開了演奏的序曲。這一聲悠悠轉轉,饒梁不絕,便在將歇未歇之際,女子水袖輕拂,第二聲又翩翩而至。
如此聲聲相連,初時間歇冗長,隨後則漸歸緊密,像是將聽客們引入了一條輾轉悠長的古巷,越往裡走,前方越是狹窄緊促。
耳聽的古箏的節奏一陣急似一陣,三五個轉折之後幾乎壓的人喘不過氣來。但恰在此刻,古箏的絃音卻戛然而止,悠揚的小提琴曲則銜接上來。
小提琴美妙悠長的旋律立刻釋放了人們緊繃的神經,就像在轉過古巷最狹窄的彎口時,眼前竟忽地呈現出了一片開闊的園林,那林中鳥語花香,林木蔥鬱,直叫人心曠神怡。
倏忽之後,本已終止的古箏絃音又隱隱若現。“叮咚”、“叮咚”,像是水滴輕落,溫柔地打在紅花綠葉之上,令聞者如沐江南春雨。那雨聲忽大忽小,忽徐忽急,就像是雨點潤進了眾人的心頭。
慕劍雲完全被迷住了,她不僅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連眼睛也閉了起來,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這迷人的琴箏合奏中。直到一曲終了之後,她才把眼睛睜開,由衷讚歎道:“真是太美了,難怪連那傢伙都會被打動。”
可自己的讚歎並未得到同伴的附和,慕劍雲略略轉過頭,卻見羅飛手裡端著一滿杯的啤酒,眼睛卻怔怔地看著那穿漢服的女子,神色肅穆。
“你想什麼呢?”慕劍雲伸手在羅飛面前晃了兩下,打斷了對方的思緒。羅飛將啤酒送到口邊,但只抿了一小口便又放下,似乎那甘美的酒水已變得苦澀難嚥。
“那個女人是誰?”慕劍雲敏感地問道。
羅飛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你覺得她會是個漂亮的女人嗎?”
慕劍雲又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那女子幾眼,斟酌著說道:“從身材來看,應該是個美人胚子……可惜看不到她的臉,皮膚也不知道好不好。”
確實,那女子不僅臉被白紗矇住,一雙手也始終掩藏在水袖中,即便在撫琴的時候也不例外。似乎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如此精貴,決不能讓外人看見似的。
“你說的不錯,她以前的確是個美女。”羅飛嘆了口氣,語調黯然,“只是現在……”
“現在怎麼了?”慕劍雲的目光停留在女子的面紗上,她隱隱有種非常可怕的預感。而羅飛接下來的話則印證了她的感覺。
“你還記得袁志邦被炸傷後的樣子吧?那女人現在便和他差不多!”
慕劍雲“啊”地一聲驚呼,那個“怪物”令人不忍猝睹的面容侵略著她的回憶,她實在無法將這樣的可怕面容和一個如此窈窕嬌美的女子聯繫在一起。愕然半晌之後,她才喃喃自語般問道:“怎麼會這樣?”
羅飛手攥著酒杯,低聲說道:“她叫明明,就是那個和阿華在一起,後來被大火燒成重傷的女人。”
“是她!?”慕劍雲再次被驚訝的情緒包圍,同時她將目光從那女子身上挪開。因為她覺得看著這樣的女子,腦子裡卻要想起一個怪物般的容貌,這實在是一件過於殘忍的事情。
在慕劍雲轉頭唏噓之間,美妙的古箏絃音又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聽來卻多了幾分淒涼的感覺。
“她怎麼會和鄭佳在一起了?”慕劍雲看著羅飛問道,她腦子裡有太多的困惑,亟待對方解答。
羅飛道:“鄭佳視力恢復之後去看守所探望阿華,阿華便託付她照料這個女人。鄭佳原本就心地善良,又想著要對阿華報恩,所以她對待明明非常盡心。她們倆現在已經成了相依為命的夥伴。”
“是這樣……”慕劍雲露出恍然的表情,沉吟片刻後她又說道,“她們倆有這樣的情誼倒不奇怪,因為鄭佳也曾有過殘疾,很容易和明明產生同病相憐的感情。”
羅飛點點頭,並且補充說:“而且她們還有相同的愛好和特長——音樂。”
“那女孩不是在酒店裡做按摩的嗎?”慕劍雲難免詫異,“怎麼古箏彈得這麼好?”
“她以前是音樂學院的,專業學過古箏。只是後來經不起誘惑……你知道,漂亮的女孩很容易受到誘惑,畢竟做什麼都不如那一行來錢快。”
慕劍雲搖了搖頭,她不想就此評判什麼,因為這並不是女孩自身的問題,更多是屬於這個社會的問題。不過沉默了一會之後,她似乎又有所感悟,輕嘆道:“一場大火燒去了她美麗的軀殼,也改變了她的生存方式——從這一點來看,倒有點塞翁失馬的意思。”
羅飛“嘿”了一聲:“這也算一種安慰吧……但無論如何,這樣的代價對一個青春女孩來說,都是太殘酷了!”
“確實殘酷……”慕劍雲感覺到羅飛低沉的情緒,便探身握住對方的手勸解道,“可這樣的事情你也無力阻止。能讓作惡的人受到懲罰,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慕劍雲不會想到:她的這番話恰恰刺痛了羅飛。後者掙脫了對方溫暖的手掌,憤懣地說道:“不,我什麼也沒有做……殘害明明的真兇並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慕劍雲只好尷尬地把手收了回來,同時反問:“你怎麼了?高德森不是已經死了嗎?這難道不是你的功勞?”
羅飛苦笑道:“高德森是死了。可是他的同謀,真正到現場製造爆炸的那個人——不僅毫髮無損,甚至還成了媒體熱捧的英雄。”
慕劍雲愣了一下,很快她想到了一個人,訝然問道:“你說的是……錢要彬?”
這兩個月來,關於錢要彬的事蹟已經被省城媒體熱炒了好幾輪。在省市公安系統宣傳部門引導的輿論包裝下,錢要彬被塑造成一個忍辱負重十一年,歷盡重重艱難,最終成功搗毀了當市兩大黑惡集團的英雄人物。整個省城,上至市井公婆,下至蹣跚幼童,人人都對“臥底神探”的名頭耳熟能詳。所以羅飛一說那話,慕劍雲馬上就聯想到了錢要彬。
見羅飛很鬱悶地沉默著,慕劍雲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錯。其實對於阿華和高德森集團的覆滅,羅飛功不可沒。可是在媒體的諸多宣傳中,錢要彬卻將所有的功勞攬於一身,對羅飛則隻字不提。慕劍雲此前就為此幫羅飛深感不平。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身為警方臥底的錢要彬,竟然還是親手導演了公寓爆炸案的罪魁元兇!
“他怎麼能這麼做?”慕劍雲用手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自問自否,“無論如何也不能這麼做的!”
羅飛嘆了口氣,默默喝光了杯中的啤酒。
“宋局長不瞭解這事?”慕劍雲知道錢要彬現在正是宋局長極力扶植的愛將,故有此問。
“他知道,其實錢要彬的很多行動都是他默許的。”羅飛又倒上一杯啤酒,然後一邊獨飲一邊將事情的前後經過嚮慕劍雲講述了一遍。包括“收割行動”的來龍去脈,以及宋局長如何修改行動原詣,錢要彬如何在高德森手下助紂為虐等等……詳詳細細,巨微無漏。
慕劍雲聽完之後沉默了良久,最終她只能苦笑著勸道:“我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只是這件事,你真的不用自責。這不是你能控制得了的。”
“是,我知道這事我管不了——”羅飛也回以苦笑,“可我又不能不管。”
慕劍雲聽出羅飛話裡有話,便“嗯?”了一聲。
羅飛轉頭看向演臺,鄭佳和明明仍然全神貫注於合奏中,她們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曼妙,在音樂的映襯下,更是令人美不勝收。
羅飛便這樣靜靜地看著,直到又一曲終了。然後他才把頭轉回來對慕劍雲道:“從上個月開始,鄭佳便準備了檢舉材料,屢屢到刑警隊要求立案。下面的同志不敢受理,她後來就直接找到了我。”
慕劍雲也往演臺上的兩個女孩瞥了一眼,問道:“鄭佳也知道這案子的內情?”不過她隨即便覺得此問多餘。鄭佳與阿華有過會面,現在又和明明形影不離,她能不知道嗎?而以這女孩是非分明的性格,既然知道明明有冤屈,那是一定要討出個公道來的。
於是慕劍雲不待羅飛回答,直接又進入了下一個問題:“你一定無法拒絕她,你幫她了?”
羅飛點點頭:“我當然無法拒絕。所以我找了一些渠道,試圖去解決這件事情。”
“你怎麼不告訴我呢?或許我可以幫你。”慕劍雲自告奮勇。她在警校任教,平時會有機會接觸到一些警界的高層領導。
羅飛搖頭道:“這事沒那麼簡單,我不想把你拖下水。”停頓片刻後,他又自嘲式地笑道,“事實也證明,我沒有把你拖進來是明智的。”
慕劍雲聽出有些不對勁,忙問:“怎麼了?”
羅飛盯著慕劍雲看了一會,神色複雜。而他再次開口的時候,似乎卻又換了個話題。
“你不是問我:今天為什麼要請你吃飯?呵呵,現在我該回答你了。”
“為什麼?”慕劍雲忐忑地問道,她忽然間有種感覺:那絕不是一個能讓自己高興的答案。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羅飛啞著嗓子說道,“我要走了。”
雖然有了不好的心理準備,但突如其來冒出“告別”這兩個字,還是讓慕劍雲有些促不及防。她茫然張了張嘴,半晌之後才發出聲音:“你要去哪裡?”
“回龍州。”羅飛從口袋裡摸出一份文件,展開後推到慕劍雲面前,“這是我剛剛接到的調令。”
慕劍雲垂下眼簾,快速掃過文件上的內容。
“羅飛同志自二零零二年十月起擔任省城刑警隊代理隊長,專職主持‘四一八’專案組的全部工作。該同志工作態度積極,較出色地完成了組織上非配的各項任務。鑑於目前‘四一八’專案組的工作已告一段落,經省城公安局領導建議,省公安廳組織部審核批准,現決定將羅飛同志調回龍州,出任龍州市公安局副局長。省城刑警隊隊長一職,另有人選安排。”
慕劍雲深知這份調令的意義。她為羅飛感到深深的不平,同時也無法抑制住離別的傷感。她抽了一下鼻子,眼圈竟紅了起來。
這次是羅飛反過來握住了慕劍雲的手,他用盡量歡快的語氣說道:“龍州離省城也不遠,你沒課的時候,可以多過來走走。”
慕劍雲抬起頭來,她勉力擠出一絲笑容:“是啊。你升官了,我們得慶祝一下呢。”
羅飛很配合地端起啤酒杯:“來,碰一下吧。”
慕劍雲也端起自己面前的杯子,不過她把杯子裡的果汁都倒掉了,轉手也斟滿了啤酒,說:“這麼高興的事,我應該陪你喝一杯。”說完也不等羅飛回應,伸過杯子和羅飛一敲,然後便大口地喝起來。
羅飛知道慕劍雲不能喝酒,勸道:“你慢點兒。”
慕劍雲不搭理對方,用另一隻手指著羅飛的杯子,以示催促。羅飛無奈,只好仰著脖子,將自己杯子裡的酒也統統幹了。
一大杯啤酒下肚,慕劍雲的臉上飛起了紅霞。她略歇過一口氣後又問羅飛:“你什麼時候動身?”
羅飛道:“元旦之前吧。”
“這麼急?”慕劍雲失望地搖著頭,表示難以理解。
“有人不想讓我多呆。”羅飛無奈地說道,“元月三號市裡要召開這次掃黑除惡的公判和表彰大會。”
慕劍雲輕輕“哦”地一聲,明白其中的邏輯。元月三號的大會是省城警界的一次盛事,介時阿華等黑惡分子將在大會上接受宣判,而錢要彬則會獲得省市領導的表彰。這麼重要的場合,有關方面當然不希望出現任何干擾因素。對於羅飛這樣的持異見者,最好的方式就是立刻打發走人。
事已至此,不僅酸楚的結局難以逆轉,而且離別竟是迫在眼前。慕劍雲感覺有太多話語湧在心中,但又捨不得浪費時間去述說。她只是默默的看著羅飛,所有的情緒都藏在那波光流動的眼神中。
須臾間,耳聽的琴箏的合奏聲又起,而這次的樂曲不僅美妙,那旋律更是撩撥著慕劍雲的心絃,將她拖入一種難以抑制的傷感情緒中。慕劍雲的神色漸漸恍惚,眼前已看不到羅飛的身影,只浮現起這一年多來與對方相處時的點點滴滴,那些回憶隨著音樂緩緩流轉,直叫人痴惘不已。
慕劍雲並不知道,她此刻對音樂的強烈感受正來自於她和演奏者之間的精神共鳴,因為正在合奏的這首曲目正是肖邦的名作《離別曲》。
舞臺上下,三個女人。她們的身份、背景迥然不同,但每人守著一份離愁,音樂在這一刻則成為了聯繫她們精神世界的紐帶。演奏者身心投入,聽者如醉如痴。
一曲終了之後,慕劍雲仍然無法從離別的愁思中解脫,直到羅飛輕輕地碰了碰她,她才回過神來。
“呵,這音樂……”慕劍雲自我感懷道,“真是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羅飛沒有說話,他的左手從桌子底下伸出來,寬大的手掌撐得鼓鼓的,竟是握著一隻紅通通的蘋果。他把蘋果輕輕放在慕劍雲面前,微笑說:“這是送給你的。”
慕劍雲意外地“啊”了一聲,有些摸不著頭腦:“你……”
“今天是平安夜。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嗎?”羅飛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著,竟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淘氣的笑容。
“你騙我……”慕劍雲嗔怒地瞪了羅飛一眼,同時又迫不及待地將那隻蘋果捧在了手中。蘋果鮮亮紅潤,散發出淡淡的香甜氣息。
羅飛專注地看著慕劍雲,直到對方抬起眼簾與自己相視之後,他才鄭重送出了自己的祝福:“祝你聖誕快樂,祝你一生平安。”
“謝謝你。”慕劍雲緊緊地握著那隻蘋果,心中暖意陣陣。但在這最甜蜜的時刻,卻又有兩顆淚珠輕掛在她的眼角,搖搖欲墜。
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
省城公安局。
雖然已經接到了調令,但羅飛還是如往常一樣,早早便來到了刑警大隊。他一個人呆在辦公室裡,整理著需要交接的檔案文件,也整理著自己一年多來的心緒。
大約在八點半左右的時候,有人在屋外敲門。羅飛道了聲:“請進。”那人推門而入,卻是他的助手尹劍。
“你來得正好。”羅飛招招手,“這些檔案我都整理過了,你清點一下,找個地方保管起來。”
尹劍“嗯”了一聲,神情卻不太好受。繼韓灝之後,他又一次要和自己的領導分別。對這個頗重情義的小夥子來說,每一次分別都是一副沉重的負擔。不過傷感歸傷感,他可沒忘記此行的任務。
“羅隊,宋局長讓您上去一趟。”小夥子走到羅飛桌前,一邊接過那些資料一邊說道。
“哦。”羅飛聞言便站起身,心中猜測了一下:是不是新的刑警隊長有人選了,叫我上去好交接一下工作?
等來到宋局長的辦公室之後,羅飛的猜測似乎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因為屋裡除了宋局長本人之外,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人物——錢要彬。
自從羅飛的調令下達之後,省城警界都在傳言:“臥底神探”錢要彬已經被內定為下一任的刑警隊長。羅飛也相信這樣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
“你來了。”宋局長看到羅飛進來,只簡單地打了個招呼。錢要彬則特地從沙發上站起身,搶上前與羅飛熱情握手。
羅飛用常規的禮節應付著,態度不冷不熱。然後和錢要彬分坐在沙發兩邊。
宋局長看看羅飛,又看看錢要彬,卻許久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麼。他不說話,那兩人便也不好開口。屋內的氣氛一時間有些肅穆。
片刻後,羅飛感覺有些不對勁,便轉頭看看身旁的錢要彬,沒想到對方也在看著自己,神情既鄭重又複雜。
這不像是正常的交接工作啊?羅飛正詫異間,宋局長終於開口了。
“羅飛啊,你最近兩天在忙什麼?”從他低沉的語調來看,這句話顯然只是切入正題前的無謂寒暄。
羅飛便隨意答了句:“沒忙什麼……就是在準備交接。”
“交接的事情先停一停吧。”宋局長擺了擺手,他把身體往羅飛的方向探了探,又解釋說,“還有一些工作,需要你繼續做完。”
羅飛沒有說話,顯示出一切服從組織安排的態度。
宋局長這時衝錢要彬略一點頭:“要彬,你把那東西給羅隊長看看吧。”
錢要彬從沙發的扶手上拿起一個信封遞給羅飛,道:“這是今天一早在我的信箱裡發現的。”
信封上空無一字——這信顯然不是從正常的郵遞渠道而來。羅飛心中一動,迅速將那信封打開,取出了裡面的一張便箋。
無論從字跡、格式還是內容來說,那張便箋都是羅飛再熟悉不過的東西——那既是羅飛來到省城的原因,也是羅飛繼續留在省城的意義。
白紙黑字,標準的仿宋體:
“死刑通知單
受刑人:錢要彬
罪行:故意殺人
執行日期:二零零四年一月三日
執行人:Eumenides”
羅飛輕輕地“嘿”了一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既在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片刻之後,他的目光從便箋上挪開,意味深長地看了錢要彬一眼。後者咧了咧嘴,尷尬地擠出一絲笑容。
“羅飛啊。”宋局長招呼了一聲,等後者轉過頭之後,他話中有話地說道,“別的事情我不管,但這最後一班崗,你無論如何都要站好!”
羅飛神色平靜,只簡單地回答了三個字:“我明白。”但他語氣中的態度卻是如此的堅定和沉穩,透出一股令人信賴的感覺。
宋局長滿意地點點頭:“那你就儘快準備吧,時間應該還很充分。”略一停頓之後,他又建議道:“你們開專案會議的時候,要彬也可以列席。他不光是你們的保護對象,也能充當作戰的主力。”
“這個……”羅飛委婉地拒絕道,“我看沒有太大的必要。”
“既然是羅隊的案子,就讓羅隊全權負責吧。”錢要彬看出羅飛的心態,便自覺找了個臺階走下來,“我一切聽從安排就行。”
宋局長斟酌了一會,低聲說:“也好。”他知道羅飛和錢要彬之間芥蒂已存,真要在一起合作,反而雙方都會束手束腳,還不如讓羅飛獨自去應付。
“那我現在就召集會議去了。”羅飛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同時將那張便箋收回信封中。
宋局長揮揮手:“去吧。”
羅飛又衝錢要彬點了點頭,算是告辭。隨後他便離開了局長辦公室,下樓而去。等到了刑警隊所在的樓層,卻見尹劍正捧著個茶杯從開水房走出來,腳步匆匆。羅飛叫住他問道:“你瞎忙乎啥呢?”
尹劍一回頭:“你下來了啊?”一邊說話一邊把茶杯塞到了羅飛手裡,杯中熱騰騰的一杯綠茶,香味撲鼻,顯然是剛剛沏好的。
羅飛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不過沒等他開口再問,尹劍又笑嘻嘻地解釋到:“穆老師在你辦公室坐著呢——你自己招呼她吧。”
羅飛心道:這來得倒巧。他“哦”了一聲,又正色吩咐尹劍:“你趕快去安排一下,通知各專案組成員,十點半來開緊急會議。”
尹劍愣了一下,心中暗忖:您不是都辦交接了嗎?還張羅什麼專案組?這話雖然沒有說出來,羅飛卻看得明白,便又加重語氣道:“有新情況了,Eumenides下了新單子!”
尹劍神色一凜,他當然明白“新單子”的意義,忙挺起腰板回覆說:“我這就去準備!”
這邊尹劍自去安排會議。羅飛則端著茶杯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一推門果然看見了慕劍雲:女講師正坐在沙發上,手裡翻著一疊稿紙——那是羅飛為離任而寫的述職報告。
“你怎麼來了?”羅飛打了個招呼,走過去將那杯綠茶送到對方面前,又說,“我正要找你呢。”
慕劍雲將手裡的稿紙放下,反問道:“怎麼了?”
羅飛道:“你先說吧。”他知道自己這邊的話題一旦展開,恐怕就很難結束了。
慕劍雲也不磨嘰,便道:“我來找你商量個事。”
“什麼事?”
“我不想在學校裡待著了,我想去地方上鍛鍊鍛鍊。”慕劍雲一邊說一邊端起那杯綠茶,目光卻一直盯在羅飛臉上,觀察著對方的反應。
羅飛顯得有些意外,略略皺起眉問:“為什麼?”在他看來,一個女同志在警校擔任講師多好啊,別人想進還進不去呢,幹嘛要到地方上受苦?
“學校裡那種清閒的生活,我有些呆膩了。”慕劍雲用輕描淡寫的口吻說道,“我想到地方刑警隊多接觸一些現實的案子。”
羅飛搖搖頭:“我持保留意見……我勸你慎重決定。”略作停頓之後,他又問:“你還沒跟學校領導說這事吧?”
慕劍雲聳了聳肩膀:“沒呢,我還不知道有沒有地方上的單位願意接收我。”
聽對方這麼說羅飛倒鬆了口氣:原來這事八字還沒一撇,只算個初萌的想法。不過他有些奇怪:慕劍雲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而且還特意趕過來和自己討論。這實在不像是一個成熟女人的表現。
慕劍雲這會把茶杯送到唇邊,但她卻沒有繼續做出喝茶的動作,只是怔怔地看著那汪清澈的茶水,不知在想些什麼。
羅飛以為對方也在猶豫,便趁勢勸解道:“這是個大事,得慢慢來。我覺得你得先徵求一下父母的意見。”
慕劍雲“哧”地一笑:“我都多大人了?什麼事還得先問父母?”她見羅飛始終把不住事情的輕重,乾脆把茶杯往几面上一頓,單刀直入地問對方:“如果沒有別的單位要我,你願不願意要我?”
“我?”羅飛沒啥心理準備,被問得一怔。
“你不是龍州市公安局局長嗎?”慕劍雲徹底把話點透了,“你願不願意接收我到你那兒任職?”
看著對方那清亮而又執著的眼神,羅飛驀然間恍然大悟。他的心中泛起一種酸甜交雜的感覺,情緒洶湧波動,在一次深沉的呼吸之後,他喃喃反問:“你這樣……值得嗎?”
慕劍雲輕輕地“呵”了一聲,似笑似嘆,而她的目光則變得愈發銳利,直逼著羅飛道:“值不值得是我考慮的問題。你只要回答我,會,還是不會?”
羅飛心中一熱,鼓足勇氣道:“我當然會——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我都沒有理由拒絕你!”
羅飛的後半句話中藏著極大的潛臺詞,慕劍雲不可能聽不出來。她更知道:以羅飛的性格,這已是一種非常奔放的情感表達。突然間,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竟紅著臉低下頭去。
羅飛“呵呵”傻笑了兩聲,有心緩解一下這略顯尷尬的氣氛,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一時間兩人都沉默著。片刻之後還是慕劍雲又先開口,她抬起頭來,略顯擔憂地問道:“我這樣……是不是給你很大壓力?”
“不。”羅飛連忙表明態度,“我挺高興的,也很感激。甚至,甚至是有點受寵若驚。”
看著羅飛又窘又急、想表白卻又辭不達義的樣子,慕劍雲忍不住笑了。話到此刻,正是適可而止的時候,於是她便主動轉了話題:“好了,該說說你那邊的事了。”
“我這邊——”羅飛賣了個小關子,“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慕劍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隨意說道:“那就先來好消息吧。”
“好消息是:我不用那麼快離開省城了。”
“哦?”慕劍雲並未表現出欣喜,她用雙手捧著茶杯,敏感地問道,“那壞消息就是你留下來的原因吧?”
羅飛無語默認,同時他掏出那封信箋遞了過去。
慕劍雲騰出一隻手接過信箋,她瞥了瞥那空白無字的信封,進一步猜測道:“死刑通知單?給錢要彬的吧?”
羅飛沒有辦法不驚訝了,他瞪著眼睛反問:“你怎麼知道的?”
“昨晚你告訴我鄭佳在幫那個女孩申訴,當時我就預見到Eumenides會有所行動。”慕劍雲把那信箋放回到桌上,似乎沒興趣再拆開細看,然後她又輕輕搖頭,“只是我沒想到會這麼快,我原以為他至少要等你先離開省城。”
聽慕劍雲這麼一說,羅飛也品出些味道來,他低頭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他這次行動完全是為了鄭佳?”
慕劍雲一針見血地說:“他不會讓鄭佳成為第二個白霏霏。”
“錢要彬會對鄭佳下手?”羅飛覺得這個思路有些誇張了,“——這還不至於吧?”
“也許是不至於,但你要了解Eumenides的心態。他絕不允許那個女孩受到一點點的威脅,他會用自己的力量來確保這一點。你要離開省城了,Eumenides也會離開。而錢要彬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誰都無法預料。你忽視了這個問題,說明你對鄭佳的關懷還不夠——至少是遠遠比不上Eumenides。”
慕劍雲最後的話說得有些刺耳,但羅飛卻難以否認。確實,如果鄭佳一直不依不饒地揪著錢要彬的汙點不放,誰能保證錢要彬不會使出什麼壞招來?畢竟後者在黑道上沉浸了逾十年,他的野心和手段羅飛是深有領教的。而羅飛卻忽視了鄭佳的安危,這裡面的確體現出情感上的親疏來。
“好吧……我承認是我疏忽了。”羅飛看著慕劍雲,誠懇地表達了投降的態度。同時他心中暗自替鄭佳訴苦:這孩子也是的,怎麼會扯上這件麻煩事兒呢?這個問題不想還好,一想之下,羅飛竟驀然心驚,他怔了片刻,隨後苦笑著輕念出一個人的名字:“阿華。”
慕劍雲也苦笑著一嘆,道:“你終於想明白了。”
羅飛無語點頭。這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鄭佳之所以被扯進這個泥潭中,起始的原因就是阿華將明明託付給她照顧。現在看來,阿華的這個舉動可是大有深意。要知道,Eumenides和錢要彬都是阿華不共戴天的仇人,讓這兩人拼個你死我活,豈不正是阿華求之不得的局面?這一來一去的分析下來,阿華雖然身處死牢,但舉重若輕間,竟已導演了一場一箭雙鵰的復仇好戲,其心思之險惡,真是令人防不勝防!
“我真該早點把鄭佳和這兩人的關係告訴你。”羅飛懊惱地說道,“你或許能提前看破阿華的心思,阻止鄭佳和他見面的。”
“所謂當局者迷,你也不用自責。”慕劍雲勸慰了羅飛一句,然後又話鋒一轉,認真地問道:“你知不知道,就連你自己也是阿華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羅飛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慕劍雲繼續說:“阿華最希望出現的局面,就是讓Eumenides殺了錢要彬,而你又抓住了Eumenides。這樣的話,他的兩起大仇都可以得報,那真是死而無憾了。”
羅飛“嘿”地冷笑一聲:“這也太理想化了吧?”現實又怎會像他設想的那樣美妙?
“阿華把所有的寶都押在你的身上。因為他知道:他理想中的這個結果,也正是你最想看到的!”慕劍雲用手指虛點羅飛的心口,帶來的效果卻如錘擊一般。後者的心跳“突突突”地加快,就像是隱秘的心胸驀然間被利刃割開,所有的筋脈都要暴露在空氣中一樣。
讓錢要彬得到應有的制裁,同時將Eumenides也抓捕歸案,這難道不是自己夢寐以求的結局嗎?而自己也有能力操控這樣的結局:只要把錢要彬當成誘餌,適當的撒下大網,誘敵深入,那魚兒只要吞了餌,就別想逃脫!
羅飛越想越興奮,呼吸也禁不住急促起來。儘管他表面上仍在偽裝平靜,但他內心深處的波瀾已無法掩飾。
“現實中有一個Eumenides,在你心中則有另外一個。每當‘死刑通知單’出現的時候,這兩個Eumenides都會遙相呼應。”慕劍雲用目光勾住了羅飛的眼睛,幽幽說道。
羅飛深深地吸了口氣,想要擺脫那種異樣的情緒,一時間卻又無法自拔。是的,Eumenides這個角色本來就是自己創造,只是後來孟芸之死令自己對這個角色深惡痛絕。從此他將這個角色深深地埋葬起來,再也不願回首。但那角色在他心中卻並未死去,它只是沉睡著,在寂寞中等待主人的召喚。
一年前的那個秋天,當慕劍雲面臨著鄧驊集團的生命威脅時,羅飛放任了兇手刺殺鄧驊的計劃。他眼睜睜地看著鄧驊死在自己面前,而這一幕他本有能力阻止。也許正是從那天開始,他心中的那個Eumenides甦醒了。
一年之後,他又面臨著同樣的誘惑和選擇。Eumenides要殺錢要彬,而自己也希望後者受到應有的懲罰。
羅飛的理由很充分:錢要彬手上不僅沾有無辜者的鮮血,而且他還在“收割行動”中夾帶了太多的野心。他會成為第二個鄧驊嗎?羅飛不敢斷言,但他知道,一旦錢要彬手握省城警界大權,加上他十多年的黑道背景,要成為第二個鄧驊並非難事。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恐怕一切都晚了。
既然如此,何不像Eumenides保護鄭佳的思路一樣:趁早剷除後患,防範於未然?
羅飛越是深想,腦子便越亂,最後竟沉甸甸的一片混沌。他強迫自己站起來,緩步踱到窗前。他打開了推拉窗,讓秋風吹進來,清洗著自己混亂不堪的思維。
窗外陽光明媚,雖談不上燦爛煦暖,但也掃盡了深秋裡的晨霾。
羅飛就這樣佇立良久。他迎著晨光向遠方眺望著,視線直達天際。當他終於轉過頭來的時候,他臉上神色堅毅,像是已做出了某個重大的決定。
“我會戰勝他們的。”他看著慕劍雲,如宣誓一般鄭重說道,停頓片刻之後,他又特別補上一個強勢的修飾詞語:“徹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