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躺在牀板上的杭文治卻久久不能入睡。他睜着雙眼,目光盯在高處那盞小小的氣窗上,雖然心緒起伏,但他不敢像大多數失眠者那樣輾轉反側,因為他不想讓舍友們察覺到自己的異常。
杭文治的心情和此刻的天氣有着很大的關係。
外面的世界淅淅瀝瀝,秋雨淋漓,偶爾夾雜着如泣如咽的風聲。杭文治眼看着一個柔弱纖小的黑影飄蕩了片刻之後,終於被秋風貼在了濕漉漉的氣窗玻璃上。那雖然只是一片落葉,但葉脈完整,葉片豐潤,仍然帶着飽滿的生命氣息。
現在剛剛入秋,那葉子本不該這麼快就離開它生存的枝椏,但今夜的風雨卻讓它身不由己。當它在風中飄旋流連的時候,它一定尚在回味着春天的盎然氣息。
杭文治感覺那片葉子就像貼在了自己的臉上,帶來一種清晰可辨的冰冷觸感。而他的記憶也伴着這樣的觸感一路追溯,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秋天。
杭文治記得那是一個週末的清晨,冷風淒雨使得勞務市場上人流稀少。他瑟縮在一個略略避風的角落,衣衫潮濕而單薄。
因為出發時太過匆忙,他甚至沒顧得上帶把雨傘。他知道自己瘦弱的身軀沒有任何優勢,要想得到一份工作,他必須付出更多的誠意和耐心。
那一年杭文治十九歲,剛剛從農村老家考入了省城的重點大學。在這樣一個週末,他的同齡人正在享受着温暖的被窩,而他卻要提前對抗生命中的風雨。
一片落葉被秋風推到了杭文治的臉上,杭文治伸手把它摘下來,他看到葉子仍然是綠色的,心中便泛起一絲同病相憐般的苦澀。
“嗨,小孩,你能幹什麼?”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問道。
杭文治連忙把葉子拋回到細雨中,回答説:“我什麼都能幹,只要能掙錢!”
“你能幹什麼?!”那聲音又重複了一遍,透出戲謔的味道。而説話人不等杭文治辯解便已自顧自的走開,去尋找更加合適的勞力去了。
被拋去的樹葉旋轉一圈後落在了杭文治的腳下,那墜落的弧線就像男孩此刻的心情一般。
另一個人注意到了杭文治急切而又焦慮的表情,他走了上來,近距離打量着這個男孩。
杭文治挺了挺胸膛,試圖讓自己顯得強壯一些。
半晌之後,來人眯着眼睛問了一句:“你真的什麼都願意幹?”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再次強調:“只要能掙到錢!”
那人“嘿嘿”乾笑着:“你想掙多少?”
“越多越好,我急用!”杭文治一邊説一邊用手抹去順發稍流向眼窩的雨水,他這副飢渴的態度似乎打動了來者,那人正色道:“我這裏有個活,可以掙大錢。”
杭文治眨眨眼睛:“能掙多少?”
來人略一斟酌,開了價説:“五萬。”
五萬?!這對杭文治來説幾乎是個不敢想象的天文數字!他的眼睛在瞬間瞪得溜圓。不過那種強烈的興奮只是一衝而過,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帶着點忐忑追問道:“什麼活?”
“快活!”來人回答雖然含糊,但卻準確地擊中了對方心理防線的弱點,“你不是急用嗎?只要你願意幹,一個月之內就能拿到錢!”
這樣的條件的確是太具誘惑力了!杭文治立刻回答:“我幹!——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搶銀行!”
“沒那麼誇張的。”來人笑了笑,然後遞給杭文治一張名片,“下午三點,帶齊你的個人資料,按這個地址來找我。找不到就打個電話!”
杭文治小心翼翼地把名片收好,就像捧着自己的性命一般。而那人已經轉身離去,和他來時一樣突然。
下午三點,杭文治來到了名片上的地址。那裏位於龍蛇混雜的城中村,早上約他的男子早已在一户平房外等着他。
“挺準時的。”那人誇了他一句,然後便招招手,“快進來吧,我們老闆正等着呢。”
杭文治跟着那人進了屋,卻見屋中擺着張方桌,幾個大漢圍坐在桌邊,桌上酒菜狼藉,看來剛剛有過一場豪飲。
“常哥,人來了。”先前的男子向其中的一個胖子打了聲招呼,胖子便抬起醉眼瞥着杭文治,在座的其他人也紛紛側目。
杭文治縮起脖子,心中有些發怵。
胖子打了個嗝問:“個人資料有沒有?”
杭文治連忙把自己精心準備的簡歷遞了過去。胖子接到手裏剛掃了眼開頭,便驚訝地冒了句:“嗬?大學生?還是名牌啊!”
帶路的男子湊上前看了看,嘀咕道:“還真是。”他重又打量着杭文治,頗有些意外似的。
處於這樣的場合中,杭文治不知道是該自豪還是悲傷,他只能把頭埋得更低。
胖子身旁坐着一個身形高大的年輕人,他似乎也對杭文治產生了興趣,便敲敲胖子的胳膊説:“給我看看。”
胖子把簡歷送到年輕人手裏,然後斜眼問杭文治:“你缺錢用?”
杭文治抬起頭:“是的,急用!”
胖子翻着眼皮:“你知道幹什麼嗎?”
杭文治搖頭説:“不知道。”不過他又堅定的補充,“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幹!”
胖子倒也不磨磯,直接亮出了底牌:“賣腎,幹不幹?”
賣腎?杭文治愣住了,他以前也聽説過這樣的事,但並沒有太多瞭解。
帶路的男子在一旁説道:“就是把你的腎賣給得了腎病的人,用來做移植手術。賣一個腎給你五萬塊——你別害怕,正常人都有兩個腎,賣了一個還有一個,不影響你以後娶老婆。”
男子説到“娶老婆”三個字的時候神態輕佻,屋內眾人都粗魯地大笑起來。杭文治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他提高嗓門説:“我怕什麼?只要你們真的給錢,別説一個了,兩個我都敢賣!”
胖子盯着杭文治,目光忽地一凜:“你可考慮好了!兄弟們都靠這口子吃飯,你要是答應下來了,可別想反悔!”
“我不反悔!”杭文治露出苦笑,神色卻愈發堅定,“我還怕你們反悔呢!”
胖子不説話了,他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杭文治,因為對方確實是他入行多年來看到的最奇怪的一個人。
奇怪並不在於此人名牌大學生的身份,而在於他對賣腎這件事情的絕決和堅定。而在以往的經歷中,即使是最落魄的農民工也深知賣出自身器官的危害,他們面對着鉅額金錢的誘惑也會猶豫和彷徨。而一個有着美妙前景的大學生卻為何如此的義無反顧?
不過這樣的詫異在胖子心中只是一晃而過。他是一個生意人,該關心的只是目標的態度——對他來説,一個態度堅定的賣腎者便意味着十來萬的暴利收入;而對方的心靈動機算什麼呢?最多算個閒暇時的談資罷了。於是他便轉頭吩咐先前的手下:“去弄個字據吧,今天就讓他簽了。”
有人卻忽然在中間插了一竿子,説了聲:“等等。”
杭文治循聲看去,説話的正是坐在胖子身邊的那個年輕人——這人看起來和自己年齡相仿,但言行之間卻頗為老練,顯是個歷盡江湖的人物。
胖子也轉頭看着年輕人,他雖然年長不少,又是這裏的主人,但對那個年輕人卻很是客氣。
年輕人手裏攥着杭文治的簡歷,他的目光和杭文治對視着,傳遞出友好的意味——這讓後者放鬆了不少,然後他開口説道:“你是個文化人,有知識,有前途,你為什麼要來這裏?”
杭文治的回答非常簡單:“我需要錢。”
年輕人追問:“你要錢幹什麼?”
“給我爸看病。”
“哦?”
“我爸得了癌症,必須儘快開刀,可我們家的錢早就用光了。”杭文治説到這裏,眼圈有些微微發紅。
“所以你願意賣了自己的腎?”
“跟我爸的命相比,我的一個腎算得了什麼?”
年輕人卻要給對方潑上一盆冷水:“你賣了這個腎,就一定救得了你爸爸嗎?且不説手術能不能成功,就算成功了,術後的保養和治療呢?就憑你賣腎得的五萬塊,夠嗎?”
杭文治咬了咬牙:“那我還能賣什麼,你們儘管説吧!我還有一個腎,還有心、肝、肺,只要能救我爸,你們都可以拿去賣!”
年輕人搖搖頭,他知道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不過他並不生氣,反而笑道:“都賣了?那你自己還活得下去嗎?”
“活不下去又怎麼樣?我的命本來就是我爸給的,我願意換給他!”杭文治越説越是動情,聲音已近哽咽。
年輕人長久地看着杭文治,後者亦不躲避,目光直直地盯住對方的眼睛,神色間充滿了期待。他已看出這人在屋子裏地位不低,父親的命運或許就掌握在對方的手中。
半晌之後,年輕人轉過身來面向那個胖子,他壓低聲音説了句什麼。
胖子哈哈一笑:“阿華兄弟既然都開口了,我還能不給面子?”
阿華!杭文治從此記住了對方的名字。
阿華在胖子的肩頭拍了拍,以示感謝。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杭文治的身邊,衝對方一揚下巴説道:“你跟我走吧!”
“去……去哪裏?”杭文治有些摸不清狀況了。
“去見一個人——只有這個人才能救得了你爸爸。”
一聽説能救爸爸,杭文治立馬就壯起了膽色。他緊跟在阿華的身後走出小屋,而他這一步邁出之後,不僅改變了他爸爸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
阿華開來了一輛車。他載着杭文治穿城而過,最後來到了市郊的一處別墅小區。然後他引着杭文治進入了小區中最豪華的那幢別墅,他讓後者在客房裏耐心等待,自己卻退了出去。
杭文治第一次來到這樣奢華的所在,看着那佈滿了高檔裝飾品的客房,他有些手足無措。他甚至不敢坐下來,只是在窗户邊老老實實地站着,這一站就是好幾個小時。
當客房門再一次被打開的時候,當先走進來一箇中年男子。那人看起來三十來歲,體態威嚴,劍眉虎目,渾身上下都籠罩着一層令人敬畏的氣勢。
杭文治在那男子的氣場前無處藏身,他慌亂地撓着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在阿華也跟了進來,他為杭文治做了引見:“這是我們鄧總。”
杭文治怯怯地打了個招呼:“鄧總,您好。”
被稱作鄧總的人“嗯”了一聲,往沙發上一坐,然後衝杭文治一招手説:“來,你也坐下吧。”
杭文治自己搬了張椅子,很拘謹地坐好。阿華則站在了鄧總身後。
“我已經知道了你的事情。”鄧總單刀直入地問道,“你父親現在在哪裏?”
杭文治便回答説:“在老家縣城的醫院呢。”
“把醫院的名字,還有父親的名字都告訴我。”
“杭國忠,隋縣第一醫院。”
杭文治以為鄧總是要檢驗自己有沒有説謊,可對方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這個中年人此刻轉頭吩咐阿華:“你現在就派人到隨縣去,辦理轉院手續,把他父親接到省城人民醫院來。直接找腫瘤科的杜主任,讓他安排專家進行會診,制訂出手術方案。要最好的專家,最好的計劃,用最好的藥,明白嗎?”
阿華點點頭,隨即快步而出。
杭文治怔住了,喃喃説道:“我……我沒那麼多錢。”他在心裏暗暗盤算:這麼大的陣仗,就算把自己的兩個腎都賣了也不夠花啊!
鄧總搖了搖手:“不用你花錢,你也不需要去賣腎。你父親的治療今後都包在我的身上。”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際遇,杭文治不喜反慮:“這……為什麼?”
“阿華跟我説了,你是個好孩子,有知識,有孝心,又不怕死。像你這樣的年輕人現在越來越少啦。”鄧總上下打量着杭文治,神色感慨。
“阿華!”杭文治輕念着這個名字,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鄧總關注着杭文治的神色變化,對方並沒有急於自喜,而是首先對阿華心懷感激,這一點讓他非常滿意。於是他點着頭,語帶雙關地讚道:“阿華雖然年輕,但看人倒是很準了。”
説話間,阿華又回到了客房裏,他在鄧總面前俯身説了句:“都安排好了。”
鄧總又問杭文治:“對於你父親的治療,你還有什麼要求嗎?儘管提出來。”
杭文治使勁眨了眨眼睛,似乎在提醒自己: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半晌之後他才略回過些神來,茫然道:“我沒什麼要求……你們對我有什麼要求?”
“對你的要求……”鄧總沉吟了一會,忽然問道,“你餓不餓?”
杭文治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從午飯到現在已經大半天過去了,他的肚子早已在咕咕叫喚。
“那我就對你有個小小的要求——留下來和我們共進晚餐吧!”説這句話的時候,鄧總臉露笑意,威嚴的儀容中竟也透出幾分世俗温情。
杭文治當然無法抗拒這樣的要求。他跟着鄧總和阿華來到別墅內的餐廳,在那裏,他見到了鄧總美麗温柔的妻子和尚在呀呀學語的可愛兒子。
鄧妻是個合格的女主人。她招呼大家坐好,然後端上了一道又一道可口的佳餚。杭文治受寵若驚,一開始幾乎不敢去伸筷子。後來阿華坐在他身邊,陪他説話,引導着他,他才慢慢放鬆下來。鄧總和妻子也不斷地招呼他吃菜,就像招呼自己的家人一樣。
杭文治享受到了畢生難忘的一頓晚宴。相比於主人的盛情,那菜餚的美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最後他終於按捺不住彭湃的心潮,放下碗筷動容説道:“鄧總,我們非親非故,您這樣對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報答你們。”
鄧妻微微一笑:“要你報答什麼?既然你是個好孩子,我們便把你當成自家人。”
對方越是這麼説杭文治反而越難釋懷,他眼裏噙着淚水,誠心實意地説道:“鄧總,我知道您是做大買賣的,肯定有很多要用人的地方。只要您開口,就算給您一輩子做牛做馬,我都願意!”
阿華驀然心動,他看看杭文治,又看看鄧總,似乎懷着某種期待。
鄧總卻搖搖頭:“不。我不需要你幫我做什麼,事實上,你也幫不了我什麼。我只要你照顧好你的父親,然後認真唸書,走好你自己的路。我想,你一定也會把我們當成你的家人,把阿華當成你的兄弟。”
杭文治用力點了點頭,同時再次誠懇地表白道:“我願意為你們做任何事情。”
“我知道。”鄧驊與杭文治對視了片刻,終於鬆了些口風,“這樣把:如果有一天——我是説如果——我需要你幫忙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杭文治如釋重負,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眼角的熱淚慢慢瀠幹,然後他鄭重地,像是帶着某種承諾的意味説道:“我會窮盡我的一生,去等待這一天的到來。”
杭文治雖然沒有成為鄧氏集團中的一員,但他的人生從那天開始已走上一條吉凶難測的軌道。
在此後的十年中,杭文治見證了鄧氏集團從壯大到輝煌、從輝煌到鼎盛的全過程,而他自己也從一個初入省城的農家子弟成長為一名社會中產。鄧驊一家時常會關照他一下,但卻從不讓他介入到集團的事物。對鄧驊來説,這樣的安排獨具深意,而在杭文治眼中,他卻只看到自己虧欠下對方越來越重的深情。
杭文治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曾許下的那個承諾,不過他知道這個承諾很難實現。因為鄧驊的勢力已經如此之強,強到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任何幫助。杭文治有時會痛恨自己的無能——在十年的歲月長河裏,這成了他安逸生活中的唯一缺憾。
然而世事無常,一個王朝盛極而衰時,它的崩塌僅在瞬息之間。
杭文治是從電視新聞上得知了鄧驊遇刺的消息,在悲傷之餘,他感受更多的還是一種深深的失落。他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去履行那個承諾了,他十年的等待都已經化為泡影。當時他呆呆地坐在電視機前,一直到電視沒了信號也沒有挪動分毫。他的所有感觀似乎都消失了——或者説,他的精神世界被人掏空了。
杭文治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間,像是一具行屍走肉。直到幾個月之後,當他得知那個害死鄧總的傢伙僅僅被判了五年徒刑,他才又重新找到了生命的意義。
杭文治與阿華進行了一次秘密的會面——長期以來,他們之間的聯絡都遵循着一種隱秘的模式。這是鄧驊生前提出的要求,梟雄已死,但他的話效力尤存。
杭文治告訴阿華:“我要去殺了那個傢伙。”
阿華一開始沒有正面回應,他只是提醒對方:“你會毀了自己的生活。”
“那又怎麼樣?”杭文治瞪起了眼睛,“鄧總救了我全家,現在是我報答他的最後的機會。什麼也攔不住我!”
阿華看着杭文治,從對方那副義無反顧的氣概中,他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那個不怕死的男孩。
十年間滄海桑田,在杭文治身上唯一沒有變化的只剩下他的本性,而這種本性已經足以讓他的人生在十年之後走回到一個循環的起點。
就像十年前一樣,阿華完全能理解杭文治,所以他無需再多説什麼,只道:“我幫你安排。”
一個詳密的計劃就此展開,而這個計劃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杭文治送進Eumenides所在的監獄。
必須在Eumenides出獄之前展開復仇行動,這是阿華和杭文治一致的觀點。不僅因為他們的仇恨已經無法忍耐五年的時間,更重要的一點在於:等待Eumenides出獄無異於等待着放虎歸山。
Eumenides就是一隻兇猛的老虎——這一點無人否認。現在這隻老虎終於被帶上鐐銬,關入了牢籠之中。對於意圖打虎的人來説,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
所以杭文治首先要做的,就是和這隻老虎關在一起。
於是他們苦心策劃了那起“搶劫案”。就案情來説,杭文治的“經歷”與Eumenides生父當年遭受過的不白之冤極為相似,這使得杭文治在獄中能夠更加順利的接近Eumenides。而案件的平衡點也構置得非常巧妙:杭文治獲罪與否的關鍵取決於他與“前女友”之間是否存在着借貸關係。如果借貸關係無法證明,那杭文治敲詐勒索和搶劫的罪名便告成立,反之則不成立。在開庭過程中,“前女友”自然會否認這種借貸關係,目的就是把杭文治送進監獄;而在此後的任何時刻,只要“前女友”良心發現,承認借貸關係的存在,便可以隨時幫杭文治洗淨冤屈。所以對杭文治來説,雖然他一樣身陷重監區,但其實卻佔據着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主動局面。
阿華打點了監獄中負責安排犯人宿舍的內勤,讓杭文治進了Eumenides所在的四二四監舍。這種不會違反原則的順手人情操作起來並沒有太大難度,不過為了保證計劃的隱秘性,阿華實際運作時轉了個彎兒,只是要求把自己的朋友和“平哥”安排在一起,理由是:“平哥”在監區裏罩得住,自己的朋友如果能跟着他混,日子會好過一些。
對於入獄之後怎樣除掉Eumenides,阿華和杭文治事先並沒有特別詳細的計劃。因為獄中的事態究竟會如何發展,這實在是個變數太大的命題。阿華只是在入獄前對杭文治進行了針對性的培訓,包括適應獄中的生態模式以及掌握一些速成的格殺技能。而復仇計劃的具體展開,就要看杭文治與Eumenides接觸之後的見機行事了。
當然了,對於大致的思路他們還是有所設計的。總的來説復仇的方法有兩條:一條是“殺”,一條是“逃”。
所謂“殺”,就是利用在監舍中大家朝夕相處的機會,趁着Eumenides不備的當兒直接把他殺死。這是最簡單的思路,同時也是最難實現的計劃。其難度在於:第一、Eumenides本身就是最頂尖的殺手,而他身陷監獄這樣的是非之地,警惕性一定非常高,僅憑杭文治的力量想要將對方殺死恐怕不太現實;第二、就算杭文治能夠得手,完事後又如何脱身?雖然杭文治自己並不吝於玉石俱焚的結局,但這條路終究不是上策。進一步探究,要想實現這個思路,必須要出現以下條件:第一、杭文治要贏得Eumenides充分的信任,從而解除對方的防備之心;第二、杭文治要設法找到能夠一擊斃命的行兇利器,從而彌補自己和對方的實力差距;第三、杭文治要設計出一個巧妙的佈局,不僅要殺死Eumenides,最好還能讓自己置身於嫌疑之外。而這三個條件的實現,一個比一個困難。
相較而言,阿華更傾向於第二條策略:“逃”。這條策略的核心思想就是要通過杭文治的苦肉計,煽動Eumenides一同越獄。只要後者參與了越獄行動,他的命運就會超出他自己的掌控,出現多種變數,而任一種變數都會讓他陷入極為不利的境地。
在阿華看來,其中最理想的狀況就是越獄成功。他會根據杭文治透露出來的越獄計劃,在監獄外圍布好陷阱,靜待Eumenides的到來。而經歷過越獄的身心折磨之後,強弩之末且又毫無防備的Eumenides必然無法抵擋自己的致命一擊。更何況在對手身邊還潛伏着一個杭文治,Eumenides在這場對抗中絕無一絲勝算。
這個計劃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優點:他們可以合理合法的殺死Eumenides。面對一個剛剛越獄的亡命逃犯,任何程度的自衞都是順理成章的。他們的行為甚至應該受到警方的嘉獎。
這個計劃的難度卻也顯而易見:僅有五年短刑的Eumenides會不會參與越獄計劃暫且不論,單説越獄這個行為本身又談何容易?那戒備森嚴的重監區還從未發生過成功的越獄案例,貿然行動的人只會淪為高牆上哨兵的靶子。
不過杭文治卻籍此想出了一個變通的方法:乾脆就策劃一次失敗的越獄,在行動時故意將Eumenides暴露在哨兵的槍口下,上演一出借刀殺人的好戲。阿華起初也覺得這個思路不錯,但細細一想,卻又覺得棘手。以Eumenides的心智身手又怎會輕易受人愚弄?到時候恐怕Eumenides沒有暴露,首先暴露的人卻是杭文治。哨兵的槍口可不長眼,弄不好就要偷雞不成蝕把米了。
杭文治便又提議:能不能收買個把管教或者哨兵?如果有獄方的內線參與計劃,那要將Eumenides致於死地可就容易多了。這個提議被阿華旋即否決:那些安安穩穩坐享皇糧的體制內人員,順水推舟幫個小忙是可以的,但有誰會把身家性命搭上來趟你這趟混水?這樣的收買難度太大,若是鄧總在世或有一線可能,現在鄧氏集團大廈已傾,這條路肯定是走不通了。
杭文治略感失望,但他要煽動Eumenides一塊越獄的想法卻絲毫沒有動搖。他也知道:如果Eumenides不越獄,想要憑自己的力量在正常的監捨生活中殺死對方的幾率實在太小。只有在越獄的過程中,才會有更好的機會出現:或者把Eumenides引入阿華的埋伏,或者借哨兵的槍口將其擊斃,或者趁着對方全心潛逃時,由自己伺機親自動手……退一萬步説,即便越獄不成功,Eumenides也沒有在越獄時被殺死,至少對方會因為越獄的行為被判加刑,這對復仇者來説也算是半個好消息。總之,只要Eumenides踏出越獄這一步,杭文治便已牢牢攥住了優勢,如果順利的話,這個優勢足夠一擊致命!
入監之後,杭文治便一直衝着這個目標而努力,他成功地贏得了Eumenides的同情和好感,市政設計師的職業本能則讓他想出了一個值得一試的越獄計劃,監區中隊長張海峯也對他青睞有加……一切似乎都在順應着他的計劃,唯有一個節點被堵住了,而這個節點偏偏又是最關鍵的。
Eumenides不想越獄!
那天在監區操場上,杜明強對杭文治提出的越獄計劃一口回絕,他的語氣是如此的堅定,讓後者深感心灰意冷。
在這種情況下,杭文治不得不重新考慮第一條大策略:就在監區中進行刺殺!他甚至已經着手展開了一些前期的準備工作。他明知自己的勝算極低,但無論如何,他至少要試一試。
然而世事總是如此無常,就在杭文治對越獄計劃已經徹底絕望的時候,轉機卻又不期而至:杜明強主動找到他重新提及越獄之事,而這次前者的態度來了個意料之外的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Eumenides忽然又同意越獄了!
杭文治至今仍不明白杜明強轉折的動因所在。他只是記得,在杜明強回心轉意的那個早上,曾有一個“朋友”到監獄來探訪對方。應該就是這個“朋友”促成了杜明強的轉變。
或許那個“朋友”就是阿華,他正通過某種方式在配合自己的行動。杭文治暗自猜測。可惜他沒有機會找阿華證實一下,為了保證復仇計劃的隱秘,不到必須的時刻,他和阿華之間是不會進行聯絡的。
不管怎樣,杭文治關心的只是Eumenides態度轉變這個結果,而轉變的原因對他來説並不重要。當Eumenides終於肯參與越獄行動之後,杭文治知道己方已經勝了,接下來就要看能取得多大的勝果。
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有趣:當你突破了一個阻撓你很久的關口之後,後面緊隨着的其他困難往往也會自行化解,一順百順了。杭文治的復仇計劃似乎也是如此。
一貫冷靜縝密的杜明強卻在監區大會上和張海峯發生了正面衝突,這無疑是一種以卵擊石的可悲舉動。張海峯毫不客氣,他踩碎了杜明強鍾愛的cd機和光盤,而後者在狂怒之餘,竟對張海峯的愛子發出了死亡威脅。這使得倆人之間的矛盾迅速激化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當時杭文治就站在不遠處,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終於來了!
杭文治找張海峯攤牌了,他要把這個掌管着整個四監區的強悍男人拖下水,讓其成為幫自己對付Eumenides的同壕戰友。
杭文治對這次策反充滿了信心,因為他和張海峯現在有了一個共同的敵人。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一個合格的父親怎能容忍指向自己兒子的死亡威脅?所以當殺死杜明強的機會出現在張海峯面前的時候,他不可能不心動。而杭文治制定的計劃又是如此的完美,完美到讓張海峯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在這個計劃中,張海峯要做的事情非常簡單:他只要帶着手槍守候在杭文治設定好的線路上,靜待那些越獄分子送上他的槍口。到時候他輕輕一扣扳機,杜明強便會命歸黃泉;同時平哥和阿山自然要嚇得屁滾尿流,俯首就擒。這樣的變故不僅不會給張海峯帶來任何麻煩,反而會讓他成為監區的英雄——單槍匹馬挫敗集體越獄的圖謀,擊斃一人,生擒三人,這無疑將成為張海峯從警生涯中最為濃墨重彩的絢麗篇章!
唯有一點讓張海峯略感困惑,他也當場對杭文治提了出來:“你自己怎麼辦?越獄未遂,你不怕被加刑嗎?”
杭文治哈哈大笑:“我來這裏就是要殺杜明強。為了這個目的,我連搶劫的重罪都敢背,還怕多個越獄的罪名?再説了,只要杜明強一死,我的朋友就會在獄外給我翻案。如果我入獄的罪名被洗脱了,‘越獄’這兩個字又從何説起?”
張海峯僅有的疑慮也打消了。他終於成了杭文治復仇計劃中最重要的一員。在那個週六的中午,他和杭文治針對計劃的細節做了詳盡的探討,最終將每一個環節都編排得滴水不漏。他深信:只要杭文治能將杜明強帶出監舍,自己就能將杜明強送進鬼門關!
杭文治也有同樣的強烈感覺:復仇計劃的成功已僅有一步之遙。現在是萬事具備,只等東風!
就連老天爺似乎也在配合杭文治的行動,從週四這天早晨開始,一場秋雨如期而至。而以杭文治在省城生活多年的經驗來看,秋天正是雨季多發的時期。這雨既然下開了,那沒個三五天的很難停歇。
雨夜月黑,探照燈的光亮又會被雨幕遮擋,崗樓上哨兵的視線必然要大打折扣;而連綿不絕的風雨聲則會干擾監舍和辦公樓內值班管教的聽覺——這些都是對越獄計劃極為有利的天時條件,也就是杭文治所期待的“東風”。
在這場“東風”的刺激下,杜明強等人越獄的決心會更加堅定,一切就像開弓之箭,其勢已滿,不得不發!
杭文治靜卧在牀,他的雙眼只是看着一扇小小的氣窗,但心緒卻已從十年的歲月長河中飄搖而過。對他的人生來説,轉折既從一場秋雨中開始,也就註定了要在另一場秋雨中結束。
第二天便是週五,也就是監舍眾人初定好的越獄之日。事到臨頭,每個人的心中自然都不平靜,但這四人都是能沉得住氣的,他們跟着監區獄友們一同吃飯、出工,表面上可看不出什麼變化。阿山沉默依舊,杭文治幹活仍然麻溜,杜明強自顧自的,平哥則照例擺出老大的風範,該偷懶就偷懶,該罵娘就罵娘,毫無同甘共苦之情。
吃完午飯之後,又到了這周裝車拉貨的時間。帶班管教來到廠房,扯嗓門點了杜明強和杭文治的名字。平哥正抓着阿山聊天,聞聲便抬起頭瞥了杜明強一眼。從外人看來,這似乎只是下意識的一瞥,唯有四二四監舍眾人心中有數:杜明強這一去將要和劭師傅做最後的溝通,只要劭師傅那邊沒出什麼狀況,那今晚的越獄計劃就再無變更之理了!
平哥和阿山只能在廠房耐心等待。杜明強和杭文治照常將貨物裝滿小車,然後跟着帶班管教往停車場而去。因為下雨,管教給倆人發了簡易的透明雨衣,小車上也蓋上了一層油紙。
到了停車場,只見貨車停在老地方,劭師傅卻不見蹤影。管教有些納悶,便四下裏喊起來。三五聲之後,辦公樓裏傳出了劭師傅的回應聲,然後便看他小跑着出了大樓。到眾人近前時,劭師傅歉然一笑,道:“下雨,我到樓裏躲了一會。”
管教也笑了笑,表示理解。然後他轉頭囑咐杜杭二人:“今天天氣不好,你們利索點,早幹完了早回去!”
杜杭二人痛快地答應了,各歸各位,擺開了要大幹一場的架勢。劭師傅這時也從車前艙裏找了件雨衣穿上,然後他跳上大車車斗,對杜明強道:“小夥子,今天你可得辛苦了!”
杜明強一笑道:“沒問題。”就在倆人寒暄的功夫,杭文治已經從小車上搬了個紙箱過來,劭師傅想去接的,杜明強卻搶上一步截了,嘴裏説:“劭師傅,你去把氈布揭開。”
對方明顯是在照顧自己,不想讓自己累着了。劭師傅心知這小夥子素來仗義,也就不説啥客套話了,徑直走到車斗最裏面撩起了防雨的氈布。杜明強跟過來配合着碼好紙箱。因為比以往多了道料理氈布的工序,這活自然也要慢一些。
那邊杭文治又抱起一個紙箱,在車斗下等着,看起來並不着急。三人按部就班,在天氣的限制下,無法像管教所願的那樣“麻利”。管教在一旁盯了片刻,頗有些心焦無聊,煙癮便在心底蠢蠢燎動起來。他打眼尋了尋,看到不遠處停放下車的地方有雨棚可以躲避,於是便踱過去,打火點上了一根香煙。
杭文治心中一動。那管教倒是沒有走遠,這邊三人仍在他的視線監控之內。不過藉着風雨的掩護,三人間若要説些什麼管教肯定就聽不見了。這正給了杜明強和劭師傅言語交流的機會,雙方可以好好聊聊,把話説個透徹。
果然,杜明強看到管教走開了,碼箱子的時候便愈發認真,這樣他每每到了車尾都有機會和劭師傅聊上一陣。幾個回合過後,當他再次從杭文治手裏接過紙箱的時候順勢使了個眼色,同時微一點頭。杭文治一喜,知道劭師傅那邊也已做好了準備,這意味着他們制定的越獄計劃再不會有什麼變數。杭文治看着杜明強抱着箱子走開,目光追隨着後者的背影,眼鏡片後閃出一絲寒光。這個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還以為將踏上一條自由之路,可事實上,他踏上的卻是自己為其精心鋪設的末路窮途!
一下午三人在雨中辛勞,直到五點鐘左右才堪堪將一車貨裝完。這邊管教帶着杭文治清理貨物,杜明強便又和劭師傅聊了幾句。不過他們該説的正事早已説完了,這會只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閒扯而已。
貨物清點無誤,劭師傅和三人道別,然後鑽進駕駛室準備開車離去。管教自然也招呼杜杭二人收工。三人走出幾步之後,卻發現劭師傅的車遲遲沒有發動,管教覺得有些不對,便停下腳步轉身張望。
卻見劭師傅又打開車門,從駕駛室裏跳了出來,看着三人道:“奇怪,我的車鑰匙怎麼不見了?”他一邊説一邊伸手摸着周身口袋,神色頗為困惑。
管教提醒對方:“是不是掉在車裏了?”
劭師傅搖頭道:“我剛在車裏找了一遍,沒有啊。”
劭師傅走不了,獄方的這三人也不好先走。管教無奈,只好又折回來,他衝身後的兩個犯人努努嘴道:“你們倆上車幫劭師傅找找。”
杜明強和杭文治一人一邊,鑽進駕駛室好一通尋找,果然是一無所獲。車下劭師傅也把全身都摸遍了,鑰匙卻仍是不見蹤跡。
管教又在一旁問:“你一般下車後會把鑰匙放哪兒?”
“我以前來裝貨都不拔鑰匙的。今天不是去躲雨嗎?人車分離,我就把鑰匙拔了。”劭師傅眯起眼睛回憶着説,“開始我就拿在手上,後來在辦公樓裏上了個廁所,上廁所的時候應該是塞進褲子口袋裏了。”
管教往劭師傅的褲子瞟了一眼,那是一條普通的工作褲,很寬鬆,而兩側的口袋又都不深。管教咂咂嘴説:“這口袋可不保險。”
“難道是掉在路上了?”劭師傅撓着頭説,“那會你們叫我,我跑得匆匆忙忙的。”
管教便道:“趕緊去找找吧。我們先不走,幫你看着貨。”
劭師傅忙道了謝,順原路邊走邊尋,一直找到了辦公樓裏面。過了有十分鐘的光景,他從辦公樓裏出來,腳步匆匆,看神色似乎不太樂觀。
“還沒找到?”管教遠遠地問。
劭師傅搖搖頭,快步走到近前説道:“看來是掉在車斗裏了——得在貨清了找。”
管教把嘴一咧:“那可麻煩了。”
劭師傅此前在車斗裏忙活了一下午,蹲下站起的,褲兜裏的鑰匙的確很容易滑出來。而他又穿着雨衣,難以及時發覺。要説這鑰匙總不至於飛了,慢慢找肯定能找到。關鍵是現在一車貨都已經裝完,如果鑰匙真是掉在了車斗裏,要找就得把貨箱先卸車,這可不是一般的工作量。
劭師傅苦着臉説:“今天肯定來不及找了。明天還得麻煩你們。”
管教明白對方的意思。現在天色已經開始擦黑,不可能再展開那麼大的工程,一切只能等明天再説。只是明天的勞作不屬於監區正常的工作安排,所以劭師傅必須請求眼前管教的配合。
“這個沒問題。明天讓他們倆個幫你找,找完了再把貨裝好。”管教很痛快地拍着胸脯,反正也不用他受累動手,樂得送出個順水人情。
“太感謝啦!”劭師傅掏出香煙,給管教遞了一根。
“哎呀,小事情嘛。”管教點起煙吸了一口,又問,“那你今天晚上怎麼辦?”
劭師傅把手一攤:“我肯定不走啦。這地方荒郊野嶺的,交通太不方便。明天麻煩你們早點過來。”
管教點點頭,表示理解。他知道這種拉貨的司機,活沒幹完是一定要跟着車的,沒有説把車扔下一個人先走的道理。他想了一會説:“這樣吧,我請示一下張頭,看能不能在值班室裏給你安排個住宿的地方。”
“這個……”劭師傅有些沒底,“合適嗎?”
管教這時已掏出手機,他搖搖手,示意劭師傅先別急,然後他按了個號碼,走到一邊通話去了。
片刻後,管教折了回來,表情有些遺憾:“劭師傅,是這樣的。我們可以招待你用個便餐,但是不能讓你在辦公樓留宿——這個……違反紀律。要住宿的話,你可以住我們監獄的招待所,出了監獄大門,左手邊的那幢小白樓就是。”
劭師傅神色躊躇:“招待所就算了吧……我在車裏湊活一晚上得了。”
管教猜到對方是捨不得花錢。那招待所一晚上得兩三百,對劭師傅來説確實是貴了點,所以他也不便勉強對方,只能打個哈哈道:“真是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張頭親自在辦公樓裏值班,如果要換了旁人,也就通融通融了。”
劭師傅連説:“沒事沒事。我經常跑長途,都習慣了,我車裏頭還有個鋪呢,睡起來也挺好。”
“那行,你自己看着辦吧。我先把這兩個犯人送回監舍,你在辦公樓裏等一會,到時候我們一塊吃晚飯。”
“不用麻煩,我去前面小賣部買點乾糧……”
“不麻煩,工作餐,簡單得很。你可一定給個面子。”管教看着劭師傅,神態誠懇。直到對方點了頭,他這才滿意地打招呼告別:“行了,一會見啊!”
管教和劭師傅商量的當兒,杜杭二人站在一旁插不上什麼話。現在要走了,倆人便與劭師傅道了別,然後在管教身前當先而行。這下午的活本來就幹得慢,再加上先前一番折騰,回到監區的時候天色已黑,其他犯人都收工去食堂吃飯了。倆人匆匆把小車鎖進倉房,趕到食堂一看,所有的飯菜都只剩了底兒。饒是如此,晚上還是要吃。這倆人都知道:今天晚上必須拿出最佳的精神和狀態才行。
倆人揀剩菜剩飯打了個滿盆,然後找了個角落面對面坐下。杭文治習慣性地四下看了看,卻見平哥也正往這邊瞥着。他知道這次耽擱的時間太長,平哥多半會起些疑慮,但現在也不方便過去解釋,只有等晚上回到監舍再説了。
不過他自己心中的一些困惑卻可向杜明強問個明白。略略吃過幾口之後,杭文治便説話了:“丟鑰匙這一出是不是你安排的?”
杜明強點點頭,若無其事地把嘴裏的食物嚼爛,嚥進肚子裏,然後才解釋説:“如果讓劭師傅現在就去湖邊等着,那麼大的車肯定會被崗樓上的哨兵發現。而平白無故的有輛車停在監獄外圍不走,是個人都會起疑。所以我讓他先留在監獄裏,夜晚要密切關注辦公樓樓頂的動靜。到時候以旗杆撐出樓頂為信號,他就説找到鑰匙了,再把車開出監獄,直接到湖邊接應我們。這樣銜接緊湊,不會引起哨兵的警覺。”
杭文治“嗯”了一聲,心中暗暗讚歎對方心思縝密,算無遺漏。不過他同時也暗自好笑。因為在他看來,杜明強根本就不可能活着到達辦公樓樓頂,那根旗杆也永遠不可能撐出去。杜明強看似高明的安排,其實全然是多此一舉。
吃完晚飯之後,犯人們被帶回監舍樓。四二四監舍的四人都無心去活動室收看電視新聞,他們早早便回到了監舍內。因為今天晚上對他們每個人來説都是決定畢生命運的關鍵時刻。
平哥首先詢問了下午杜杭二人裝貨的情況,杭文治便將為何晚歸的原因給對方解釋了。平哥聽完之後卻看着杜明強,口中問道:“這麼説的話,是一切正常了?”
杜明強自然能聽出此話的雙關意味,便鄭重點了點頭道:“一切正常。”
平哥釋然吁了口氣,就此不再多説,轉而引起一些監舍中常見的庸俗話題。過了半小時左右,其他監舍的犯人也陸續回屋,今晚負責在監舍樓內值班的管教則拿着名冊,挨個屋的走過來,點名、鎖門。
四二四監舍的四人表現得毫無異狀。在鎖門之後,他們也一直維繫着正常的話題。其實到了這樣的最後關頭,他們的言行反而不需要再糾纏於即將展開的越獄行動,因為在此前的一週的數個不眠之夜中,他們早已詳細探討了整個計劃方案。現在該想的,該做的都已經落實完備,只等着行動開始的那一刻。
時間過得很慢,一分一秒都在期盼的心情中痛苦煎熬;時間又過得很快,快得讓每個人都來不及捕捉自己悸動的呼吸。終於捱到了熄燈的時刻,整個監舍樓內變成了黑暗一片。
四人在熄燈前都已洗漱完畢,現在各自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如此靜靜地過了兩三個小時,夜色深沉,耳聽得周圍監舍的夜聊聲逐漸停歇,唯有窗外風雨依舊。
平哥嘶啞的聲音響了起來:“開始吧。”那聲音壓得極低,卻已足夠撕破四二四監舍內如死亡一般的沉寂氣氛。
眾人應聲而動,紛紛從牀上坐起,不過他們都沒有下牀,而是各自撩起自己鋪位上的牀單,或撕或咬地忙碌起來。在他們制定好的計劃中,行動的第一步就是要用牀單編織成一條至少二十米長的繩子——這是越獄是必須用到的工具。
監獄中配備的牀單質量並不理想,這使得眾人的工作無須太費周折。不消半個小時,每張單人牀單都被撕扯成了四五塊狹長的布條,這些布條連接起來已有七八米的長度,如果四張牀單再拼接在一塊,足夠滿足越獄計劃的需要了。
牀單撕接好之後,四人先後下牀,然後每個人都把牀單纏在了自己身上。這樣在鑽入通風管道的時候,就不會有多餘的東西對他們的行動束手束腳。這個動作做完之後,眾人交換了一下眼神,杭文治當先,平哥隨後,眾人魚貫向着衞生間而去。拉在後面的杜明強和阿山則一人一邊抬起了監舍內唯一的那張方桌,他們躡手躡腳,小心翼翼,絕不敢發出任何聲響。
進了衞生間,杜明強和阿山將方桌輕輕地放在通風口的正下方。然後杭文治和杜明強先後跳上桌面,合力將通風口的木質隔柵卸去。黑洞洞的通風管道張開大口,像是早已在等待着他們。杭文治雙手扒住管口往上一躥,率先將身體鑽了進去,杜明強在下面託着他,幫助對方穩當當地完成了這個動作。
杭文治進了通風管道之後,杜明強往桌下使了個眼色,示意平哥和阿山跟上。這先後的順序都是事先就商議好的:杭文治對管道最熟悉,自然要在頭前帶路,而杜明強身手最好,不需別人幫助也能輕鬆地爬上爬下,便被安排在斷後的位置上。平哥和阿山此刻也沒什麼好猶豫的,緊隨杭文治鑽入管道之內。杜明強待這三人都進去之後,又掃了一眼監舍內外的動靜,確定沒什麼異常了,便靈巧地一跳,像只猴子似的鑽進了通風管口,迅捷且悄無聲息。
因為監舍大樓自身的通風效果很差,所以配備的通風管道口徑要大一些。即便如此,一個成年男子鑽在其中也只能像條蛇似的匍匐前行。這四人排成一串,爬動時儘量把牀單墊在身體下方,以減少和管道壁之間的摩擦。要知道,這通風管道四通八達,連接着大樓內所有的監舍,就像是一個個傳音喇叭一般。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任一點響動都有可能驚擾到尚未熟睡的犯人。
這一路行進的極為艱苦,好在四二四監舍的位置距離樓梯道不遠,而他們的第一站目標——通風豎井——便是位於樓道的牆體之後。在轉過一個直角彎之後,管道變得寬敞了,同時風速陡然加快。杭文治事先曾告訴過眾人:這意味着他們進入了四樓的通風乾管,通風豎井已近在眼前。
果然,再往前爬漸漸有了夜光,顯然是接近了某個出口。而最前方的杭文治已經把腦袋探到了出口外,此刻他眼前所見的正是一條垂直上下的通風管道,大小不到一米見方,往下深不見底,往上卻只有兩三米的距離。這是因為四二四監舍正在這幢樓的頂層,所以通風管道相距樓頂的出口非常之近。這無疑給他們的脱逃計劃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杭文治小心的將上身慢慢探出橫管,然後張開雙臂撐住豎井的牆壁。那牆壁年久潮濕,早已生滿了青苔,摸上去膩嗒嗒地滑溜一片。杭文治咬咬牙,把手肘也撐開,儘量增大與牆壁的接觸面積。他深知:如果在這個地方失手滑落,驚動樓內值班管教不説,自己恐怕也得摔個半死!
直到確定雙臂已經能支撐自己的全身重量了,杭文治這才將下半截身體移出了橫管之外。他的雙腳隨即也分開,踩在了兩側牆壁上。自己的身形穩住之後,杭文治壓着聲音向身後的同伴囑咐了一句:“小心!”他可不願看到自己的完美計劃因為別人的失誤而就此流產。
不過杭文治的擔心看起來是多餘的,跟在他後面的三人身手一個比一個好。對他們來説,這種留檐走壁的事情只是小菜一碟而已。杭文治手腳並用地往上躥了一陣,很快便抵達了豎井出口處。他弓着身體爬將出去,外面秋風陣陣,細雨迷濛,雖然陰冷,但卻充滿了清新的自由氣息。
雨水糊住了杭文治的眼鏡,讓他的視線有些迷離。他便把眼睛摘在手中,想要用衣襟擦一擦。不提防身體忽地被人重重撞到,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堅硬的樓頂。
杭文治咧了咧嘴,卻不敢發出聲音。同時他聽見有人在自己耳邊低喝道:“低頭,別動!”
説話的人正是平哥,他第二個鑽出了通風口,卻看見哨塔上的探照燈正向着監舍樓這邊掃過來。情急之下,他立刻將杭文治撲倒,用身體將對方牢牢壓住。
杭文治這時也看到了掠過的探照燈光,心中暗暗後怕。待燈光過去之後,平哥將杭文治瘦弱的身體提溜起來,同時轉身招呼剛剛爬出通風口的阿山和杜明強:“快!往西北角里跑!”
四人貓着腰,一溜煙鑽向平哥所指的那個角落。這裏是探照燈掃射的盲區,同時也是計劃中眾人下樓的位置。
到了相對安全的地帶之後,眾人背靠圍欄而坐,各自調整着氣息。他們已經嗅到了自由的味道,但他們也知道:現在還遠不是享受的時候。所以只略略歇息片刻,眾人便把纏在身上的牀單解下來,把其中三條首尾相連,組成了一條二十多米長的布帶。杭文治正要把布帶往圍欄底部的鋼筋上纏繞,平哥卻一揮手説:“等等,先用水浸濕了!”
其餘三人心念一動,明白了平哥的用意。用雨水浸濕之後,布帶吃重,就不會在風中飄搖,而且布帶濕透了之後會和樓體的顏色彷彿,在這樣一個雨夜,即使有探照燈掃過時也很難被哨兵發覺。
樓頂處不乏積水,四人七手八腳,把布帶浸了個透,然後繞過圍欄底部的一根鋼筋打了個,這樣就形成了用布帶圈套在鋼筋上的局面。因為布帶很長,那布帶圈往樓下扔出去時,垂下來仍有十米躲,已足夠讓越獄者抵達樓底的地面。
“眼鏡,還是你先上!”平哥衝杭文治努努嘴,“動作麻利着點,下去之後先找個死角躲起來!”
杭文治抬眼瞥了瞥探照燈的光柱。他剛才差點吃了虧,同樣的錯誤可不能再犯第二次。等那光柱剛剛從監舍樓掃過的時候,他快速翻過圍欄,右手抓住布帶圈一邊,縱身便跳下了去。
那布帶一邊受力,帶圈失去了平衡,跟着杭文治的身體滑動起來。杭文治往下墜了一兩米之後,感覺有些失控,便伸左手抓住了布帶圈上行的另一邊,下墜之勢亦由此止住。然後他歇一口氣,重新鬆開左手,繼續下滑,如此反覆數次,忽覺雙腳一實,已踩在了樓底地面之上。
這番下樓的方法也是眾人在前幾天就商量好的,目的就是為了加快下行的速度。畢竟那探照燈掃來掃去的,如果有個人吊在燈光中必然會被哨兵發覺。實際操作起來,這方法倒好用得很,基本能保持一個可控的連續下墜過程。
杭文治落地之後,立刻便閃到了探照燈無法射到的牆體拐角。此後每一次燈光掃過,便有一人牽着布帶圈滑墜下來。在最後面壓陣的還是杜明強,他下滑的速度最快,在空中幾乎沒有任何停頓,僅僅是靠着布帶和鋼筋之間的摩擦力來控制自己的墜速。落地後他解開帶圈上的一個結釦,將布帶拉下收起,並且在探照燈再次掃過之前撤到了牆角——平哥等人正在那裏等着他。
“看,那個就是雨水井蓋,我們要從那裏鑽到地下。”杭文治用手指着監舍樓的左前方低聲説道。藉着探照燈的光亮,眾人看到了那個井蓋,距離他們所在的位置大概有七八米之遠。那裏是一片空地,周圍都沒有遮蔽物。而井蓋沉重,也不是那麼容易打開的。在這種情況下,四人當然不能一窩蜂地衝過去,必須先去一人把井蓋打開,然後大家趁着探照燈的間隙一個一個地鑽進雨水管道中。
按照事先的計劃,開井蓋的任務會交給杜明強。杭文治根據實際經驗製作了一個小工具,此刻他把那個工具拿出來交到了杜明強手中:那是一條半米多長的布帶,布帶的一頭栓着一柄牙刷。
平哥斜了杜明強一眼,問:“你沒問題吧?”
杜明強笑了笑,看起來胸有成竹。他的眼睛只盯着那掃來掃去的探照燈,當燈光掠過的時候,他驀地衝了出去,看起來就像在黑暗中追逐那根光柱一樣。相對於他的速度,七八米的距離實在太短。眾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杜明強已經停在了雨水井蓋邊。那井蓋由厚重的鑄鐵製成,圓形中心線上有兩個拇指大小的窟窿眼。正常檢修開井蓋的時候,工人會用一對鐵鈎子穿進那窟窿眼裏,然後用力將井蓋提起。現在要去找鐵鈎子當然不現實,一切只能靠杜明強手中那條扣着牙刷的布帶。
杜明強將牙刷從一個窟窿眼裏塞了進去,而布帶則仍然攥在自己手中。因為布帶的結釦點正好處於牙刷的重心,所以牙刷鑽進窟窿之後就橫着懸在半空,處於一種平衡的位置。杜明強輕輕轉動布帶調整了一下角度,讓那橫展開的牙刷正好與狹長形的窟窿眼形成一個交錯的十字。然後他一拉布帶,牙刷便緊緊卡住了井蓋的內表面。確定吃上力之後,杜明強換雙手攥住布帶頭,躬着身體猛然發力一拉,井蓋便像打開的懷錶一樣側翹起來,並且很快就翻倒在一邊,露出了黑黝黝的下水井口。
杜明強的動作毫不停頓,伸手撐着井口,一閃身就跳了下去。卻見井內過膝的雨水正源源不斷地向着一個半人多高的甬道內流去。
過了十幾秒鐘,杭文治也跳進了井內。這時井裏的空間已非常狹促,很難再容下第三人去。為了保證人員不在井口停頓,現在必須有人鑽進甬道內,給後來者騰出空間。按照計劃仍然是杭文治在地下打頭陣,因為只有他最熟悉整個地下管線的分佈。
杭文治也不含糊,立刻跪着爬進了甬道中。他身上纏着那根二十多米長的布帶,拖在後面像是一條長長的尾巴。
隨後平哥和阿山也先後跳入,並且按順序跟着杭文治爬進了甬道。杜明強留在最後,他仍然以牙刷為工具,把那井蓋又拖回到原處。當井蓋封閉之後,整個地下世界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這個時候纏在杭文治身上的布帶就起了作用,他身後的三人都抓着那根布帶,保證了在黑暗中大家也不會在岔道口走散。杭文治當先領頭,完全憑着腦子裏的管道圖爬跪前行。雨水湍流,攪動起管道內陳年的腐臭,令人聞之慾嘔。而四人甚至需要昂起頭,才能避免那骯髒的水流浸漫口鼻。
這一路的行程緩慢而痛苦,但眾人都明白,要實現自己的目的,這又是一段必經之途。他們順着水流爬了有近半個小時,前方依稀透出些許光亮來。
平哥知道光亮意味着又一個井蓋,於是便問了句:“到哪兒了?”
杭文治道:“應該是三監區監舍樓。”
“怎麼跑到三監區了?”平哥詫異之間,不提防喝了口污水,忙不及地連啐了好幾下。要知道,從四監區到辦公區最近的道路應該是直線往南,穿過中間的一片農場,而三監區則在農場西北側,走到這裏來顯然是兜了一個大圈。
杭文治儘量把頭抬高,解釋道:“雨水管道不會經過農場下方的,我們只能順管道繞過農場。前面要依次經過三監區、二監區、一監區和監獄醫院,然後才能到達辦公樓羣。”
平哥聽明白了。確實,農場的土地是不需要通過管道收集雨水的,只有鋪設了路面的地方才會設置雨水管道。所以他們只能沿着監獄內的建築前進,繞過整個農場。這樣算起來,他們才爬行了四分之一的距離,前方依舊“路漫漫其修遠”。
好在經過三監區雨水井的時候,眾人可以依次在井裏站起來舒展一下筋骨。這一路跪爬下來,膝蓋都好像要磨斷了!
如此一段一段,艱難前行,每過一個井口時才能稍事休息片刻。這一爬估摸有兩個小時,當抵達沿途的第五個井口時,才終於聽得杭文治説了一聲:“到了!”
杭文治身後三人心中均是一喜,知道所謂“到了”就是到達辦公區的意思。這麼説來,他們已經順利突破了監獄內的第一道防守關口,越獄之旅可算完成了一半!
馬上就要進入辦公大樓,此後的路程雖然不像從地下穿越農場那樣漫長,但論困難和兇險卻要遠遠勝出。因為眾人的行動將不再受到地表的掩護,這意味着他們隨時都可能被警衞或者監控頭髮現,從而前功盡棄。
根據杭文治繪製的地圖,他們現在所處的座標應該位於辦公樓羣東南角。從這個井口鑽出地面,往北方跑十米左右便可抵達主樓腳下,而在那裏應該能找到主樓的消防風口。這個消防風口直達主樓地下室,從建築意義上來説,當樓內底層或地下室發生火災的時候,該設計將起到快速驅散濃煙的作用。而在杭文治設定的越獄計劃中,這個風口將成為眾人秘密潛入樓內的不二通道。
從監獄建設時的功能分區來看,此刻眾人所處的位置已經到了辦公樓羣的南側,屬於監獄內相對敞開的一個區域。來探訪犯人的親友、監獄內的普通服務人員以及與監獄有合作關係的外單位人員都可以在這個區域內自由活動。而犯人們除非有特殊情況,一般是無法涉足到這個區域的。正因如此,該區域的警戒便不如辦公樓羣北面的監區那樣嚴密。至少這個區域是不設崗樓和探照燈的,而北面的探照燈光會被辦公樓羣遮擋,也無法照射過來。
不過這絕不意味着該區域便是一塊不受監管的自由地帶。雖然沒有高強度的探照燈,但樓羣前方的廣場上卻矗立着一溜路燈,徹夜通亮。而巡邏的警衞和值班管教亦會不時來往,隨時有可能撞破發生於此處的異常。
越獄四人對這般狀況早已瞭解得清清楚楚。他們深知:在接下來從下水口轉戰通風口得過程中,眾人不僅要保持極端的靈敏而警覺,良好的運氣成分也必不可少。因為他們此刻藏在地下,對地面上的情形便一無所知。如果就在他們移動井蓋的同時,一隊巡邏警衞正巧從旁邊路過,那他們就只能淪為一羣束手待擒的甕中之鱉了。
好在從整個巡邏路線折算下來,這種倒黴事發生的概率並不算大。而此刻夜色已深,值班管教或其他人員也不太可能再外出活動。他們頭頂上的地面應該正是空蕩蕩的,無人打攪。
保險起見,杭文治先把耳朵貼在井蓋內側聽了片刻,感覺外界並無異常,他便低聲説道:“我準備出發了。大家跟緊着點!”
“你確定這裏是監控死角?”平哥有些不放心,又多問了一句。因為空間所限,現在只有他和杭文治倆人在井裏。後面的阿山和杜明強則尚在甬道之中。
“沒問題的——我出來裝貨的時候觀察過。”杭文治一邊説,一邊用雙手頂住井蓋往上撐。平哥連忙説了聲:“慢點!”同時湊過來幫手。他擔心杭文治壓不住力道,那井蓋若被推得過高,落下時難免要發出聲響。
在倆人合力之下,井蓋平穩上移,離開了井口的箍限,隨即又緊貼着地面,緩緩向水平方向移去。路燈的光線從井口折射下來,照出倆人身上污水淋漓,骯髒不堪。
杭文治把半個腦袋探出井口,先四下觀察了一圈。卻見劭師傅的車正停在西邊二十米開外的地方,之外視線內便沒有什麼值得關注之事。杭文治知道杜明強早已和劭師傅打好招呼,即便後者在車內發現異常也不會聲張。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他果斷地説了聲:“走!”然後便率先鑽出雨水井,貓腰向着樓腳下的通風口躥了過去。
遮住通風口的是一個長方形的鑄鐵柵欄,拆卸起來要比實心的井蓋方便多了。杭文治一人便搞定了這個工作,然後他便匍匐着身體向風口內爬去。爬到一半的時候感覺身後在推自己,速度明顯加快。不用回頭看,心知是平哥已經跟了過來,在通風口處等待太過危險,於是就幫了自己一把。
杭文治往前方又爬了片刻,隱隱聽見身後的鑄鐵柵欄輕響了一下。他心中一寬,知道通風口已被重新封好,這意味着最後壓陣的杜明
強也進入了通風管道內。
在其餘三人看來,前方尚有不少兇險的關口,只有杭文治心裏清楚:他真正的計劃距離成功已是如此之近。如果説此前的那番征程尚且存在着變數,現在既已進了辦公大樓,一切便在他和張海峯的共同掌控之中了!
通風管道雖然狹窄難行,但和污水橫溢的雨水管道比起來還是要好很多。而且這段路程短得很,不消十分鐘,前方帶路的杭文治已經抵達了管道出口。他卸掉阻攔的隔柵,輕手輕腳地爬出了樓體內部的通風口。出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開闊的室內空間,藉着昏暗的吸頂壁燈,可見縱橫的管道和諸多密密實實的大型金屬櫃——正如杭文治的事先設計:他們已經來到了大樓底部的地下管道層。
平哥三人也陸續鑽出通風管道,他們四下裏環顧了一圈,臉上均有欣慰的神色。這一路過來竟如此順利,難道今天真的會成為他們的自由之日?
這裏雖然沒有監控設備,深更半夜的更不會有人涉足,但無論如何也並非久留之地。平哥大致看了下地形後問杭文治:“出口樓梯在哪裏?”
杭文治伸手往右邊指了指:“應該是那邊。”説話間便欲邁步而行。平哥點點頭——對方的指向正與自己的判斷相吻合。他極為謹慎,考慮到杭文治經驗不足,遇到突發情況恐怕無法處置,便拉了對方一把説:“這裏不用你來開路了,你跟在我後面吧。”
杭文治明白平哥的用意,自覺往後讓了一步。於是隊伍變成了平哥打頭,杭文治和阿山緊隨,杜明強依舊斷後。四人藉着管道和設備的掩護,在地下室內摸索前行。走不多遠,掠過了右手邊一個拐角,向上而去的樓梯口果然出現在了眾人面前。
那樓梯口很窄,被一扇鐵製拉門封着,門柵上掛着把鏈子鎖。這種情況杭文治事先便和眾人打過招呼:一般地下管道層是會上鎖的,主要是防止無關人員誤入,否則不管是對設備還是對誤入者來説都是不安全的。因為鏈子鎖本身比較長,鎖門者為了不給門柵留下能推開的縫隙,特意將鎖鏈圍着柵條繞了好多圈,等鎖鏈纏緊才將鎖頭扣上。
不過這樣一道鏈子鎖在江湖老手眼中完全就是個擺設而已。平哥轉頭對阿山一努嘴説:“找個傢伙給它開了!”
阿山低頭往地上尋摸了一會,很快便揀起一截廢棄的鐵絲。他走到門邊,將那截鐵絲往鎖眼裏捅去。也就三四秒鐘的當兒,鎖釦上的簧口便往外彈了出來。阿山甩手把鐵絲扔掉,開始將那鏈子鎖從門柵上繞拆下來。這個工作本身已毫無難度,只是阿山不想讓鎖鏈與鐵柵條撞擊發出聲響,所以拆的時候一圈圈地,動作小心而又緩慢。
杭文治和平哥站在阿山身後。杭文治專注地看着阿山開鎖的過程,平哥則分心二用,僅用餘光瞥着阿山,主要的精力卻在關注着周圍環境,時刻防備有異動發生。在此時此刻,他們似乎都忘記了站在最後面的杜明強。
就在平哥的注意力飄忽不定的時候,杜明強忽然抬起右手,以手掌為刀,掌根部重重地擊在了平哥的後頸上。這一擊又準又狠,平哥哼也沒哼一聲便軟軟地暈癱在地。
杭文治和平哥並排站着,後者的突然倒地讓他吃了一驚。他驀地轉過頭來,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看着杜明強低聲訝道:“怎麼了?”
杜明強顧不上搭理他,手刀又向着阿山揮去。但杭文治的驚叫已經提醒了阿山,後者猛然回頭,剛剛轉了一半的時候便感覺脖頸處冷風襲來,他急速地縮頭一躲,杜明強這一掌偏了方向,只擊中他的耳根,雖然吃痛,卻未致昏厥。
杜明強前招未絕,後招又至。阿山既然縮頭躲避,他便順勢撤回右掌,同時藉着前臂回收之力將肘部向前速擊。只聽“砰”的一聲悶響,這一肘正好命中了阿山閃避時暴露出的額側太陽穴,那傢伙身子一軟眼看要倒,杜明強跨步欺前將其扶住,避免他的身體撞擊在鐵門之上。
這幾個動作兔起鵠落,迅捷無比。杭文治似乎是剛剛問完那句“怎麼了”,轉眼間阿山也暈倒在了杜明強的懷中。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杭文治完全摸不着頭腦,他下意識地往後躲了一步,同時瞪着眼睛又問:“你幹什麼?”
杜明強將阿山的身體慢慢放倒在地,同時似笑非笑地看着杭文治説:“這兩個人惡貫滿盈,你難道真的要帶他們一塊越獄?”
杭文治心念一動:“你是想……”
“別多説了。”杜明強打斷對方的猜測,招呼道,“快幫忙把這倆人捆上。他們暈不了太長時間,很快就會醒的。我倒不怕他們,但要想悄無聲息地制服這兩個傢伙也不容易。”
杭文治露出恍然的表情,自覺已完全理解對方的用意。確實,杜明強自詡為代表着正義的制裁者,他怎會容忍兩個惡行累累的重刑犯從監獄中逃脱?杭文治甚至覺得有些後悔:自己此前在和杜明強密謀的時候,應該主動提出甩掉平哥和阿山的方案。這樣會更加贏得杜明強的好感。不過這樣的後悔只是一念之思——反正杜明強已經如自己所願踏上了越獄之路,這好不好感的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腦筋這麼速轉了幾下之後,杭文治連忙湊上前,將纏在身上的布條撕扯了一些下來,配合着杜明強去捆綁平哥和阿山二人。同時他還在暗自盤算:將平哥和阿山拋棄在此處也好,這樣只留自己和杜明強上樓,局面反而簡單了,當然也就更容易把握。
杜杭二人將平哥和阿山捆紮得結結實實,然後又扯下布團塞在他們口中。平哥那一下被擊中後頸,只是被暫時切斷了動脈供血,由此引起大腦缺氧而導致休克。在被布團封口的同時他已經悠悠醒來,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腦子還不太清楚。
杭文治檢查了一遍捆紮效果,確信那倆人都無法動彈和呼喊之後,這才起身對杜明強道:“行了,我們快走吧!”
杜明強也起身了,但他並沒有像杭文治想的那樣轉身疾行,而是忽地問了句:“往哪裏走?”
“快上樓啊。”杭文治指着那扇鐵柵門,“鎖不是已經打開了嗎?”
杜明強卻搖搖頭説:“不能上樓。”
“為什麼?”這短短的幾分鐘內,原本已被控制的局面忽又一波三折。這難免讓杭文治有些焦急,但他又不能過於明顯地表露心中情緒,只能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杜明強回答説:“因為‘鬼見愁’正在樓上,今天晚上是他值班。”
這樣的答案讓杭文治的心驀地一沉。難道對方已有所察覺?他暗暗觀察着杜明強的表情,但對方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敵意來。聯想到下午裝貨的時候,帶班管教曾提起過今晚是張海峯值班,也許杜明強只是因此而過於警覺了。
想到這裏,杭文治便把雙手一攤説:“那有怎麼樣?只要我們足夠小心,不去觸發樓梯內的聲控電燈,監控攝像頭就拍不到什麼東西。就算‘鬼見愁’在值班室裏時刻瞪大眼睛,他也不會發現我們的。”
“可是‘鬼見愁’從來不會在週五晚上值班。週五他通常會早早下班,去學校接兒子回家過週末。尤其是最近幾周,他週六還會把兒子帶到監獄來,讓你給補習功課。所以他更加不可能在週五晚上繼續值班了。”杜明強作了一番分析之後,反問杭文治,“可這件事今天卻突然出了變化,你不覺得這很不尋常嗎?”
原來是在擔心這個!杭文治心思敏鋭地一轉,笑道:“我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個週末張天揚要參加學校的模擬考試,不會回家。所以‘鬼見愁’才會調整值班的時間吧,這沒有什麼不正常的。”
杜明強看着杭文治,不置可否。略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又問道:“如果‘鬼見愁’知道我們要越獄,他會怎麼做?”
杭文治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對方如此突然而又如此尖鋭的提問。杜明強見對方不説話,便開始自問自答:“‘鬼見愁’現在已經恨透了我——我猜他一定會帶好手槍等着我,在我越獄的途中將我槍殺。而他射殺我的地點呢?嗯,首先肯定在辦公區。因為按照監獄的規章,管教是不能攜帶槍支進入監區的。只是辦公區處處都有監控,這會讓‘鬼見愁’有些頭疼,他伏殺我的過程如果被監控拍下來了,日後在事件調查的時候會有一些麻煩。所以他必須挑一個好地方。如果‘鬼見愁’事先知道我們越獄的路線,他應該會把埋伏的地點選在大樓的樓頂。不僅因為那裏沒有監控攝像頭,更因為在那裏將我射殺的話,整個過程會很容易解釋。他可以編個謊話説:自己一直在值班室裏監守崗位,半夜卻聽見樓梯間有異常響動。於是他一路追到樓頂,發現了企圖越獄的逃犯。在抓捕過程中,逃犯武力拘捕,他只好開槍,擊斃了其中最危險的那個傢伙。”
杜明強娓娓道來,語氣輕鬆平和。但這些話語聽在杭文治的耳中時,卻猶如霹靂灌頂一般。因為此刻杜明強所説的,正和自已同張海峯密謀的伏殺策略一模一樣!杭文治覺得腦子有些發懵,搞不清到底是計劃泄漏了呢?還是杜明強自己在那裏疑神疑鬼?不過無論如何,對方既然還沒有撕破臉,他就是裝死也要把這場戲繼續演下去。
“你在説什麼呢?”杭文治擠出笑容道,“‘鬼見愁’怎麼會知道我們要越獄?他更不可能瞭解我們的越獄路線。”
杜明強的目光凝結在杭文治臉上,一種無形的壓力在其中蓄積。後者感覺有些受不了了,他想避開對方的視線,但他又知道,如果自己這麼做了,就無異向對方舉手投降。所以他只能硬起頭皮死撐下去。
而杜明強就在這時又開口了:“難道你沒有告訴他嗎?”説話的同時,他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顯出一絲戲謔的笑意。在這樣的笑意麪前,杭文治那搖搖欲墜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了。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場貓捉老鼠似的遊戲中,或許自己才是那隻可憐的老鼠。
“我為什麼要告訴他?我為什麼要告訴他?”杭文治連問了兩遍,聲音雖然不大,語氣卻有些歇斯底里。
“因為你想要殺了我。”杜明強淡淡地説道,“這就是來到監獄的真正目的。”
杭文治不説話了。他的目光開始遊離,呼吸也變得急促。他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敗露,一種冰冷的絕望感覺正試圖將他徹底吞沒。然而他又不甘心失敗,因為他分明還握着一把好牌,其中最有力的那張joker無疑就是荷槍實彈等待於樓頂處的張海峯。只要能把這張牌打出去,他就仍有翻盤的機會!
想到這裏,杭文治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目光掃向了不遠處的樓梯口。忽然間,他像只裝死的兔子一樣彈了起來,直衝着那扇將開未開的鐵門奔去。
他這一下事起突然,行動也算迅捷。只是到了杜明強眼中,這隻兔子卻成了一隻笨拙而又緩慢的豬仔。後者甚至都沒有挪動腳步,他只是稍稍揮起右拳,杭文治便感覺腹部像是被鐵錘般的重物撞了一下,他的上身躬起,奔跑的動作瞬間凝滯,就連呼吸也隨着這一擊短暫的中斷了。
杜明強又化拳為掌,切在了杭文治的喉部,於是後者便像個僵硬的木偶一樣,直溜着身體倒了下去。
於此前切斬平哥頸部的手法不同,杜明強切在杭文治喉部的這一掌並不是要致對方昏厥。他擊打的目標時對方的聲帶:這一掌下去之後,杭文治會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無法大聲説話和呼喊,這樣便不會壞了自己接下來的計劃。
杜明強蹲在杭文治身邊,扯過布條開始捆綁對方。杭文治毫無掙扎之力,他的臉頰貼在冰涼的地板上,目光所及之處卻看到了兩個同病相憐的難友:平哥和阿山。那倆人都已甦醒過來,也正在用愕然而又幸災樂禍的眼神盯着自己。杭文治想起在幾分鐘之前,正是自己協助杜明強將這二人捆綁制服的。很顯然,這一切都是出於杜明強的設計。
杜明強很難同時制服三個人,所以他需要依次下手。首先擊倒的是最強勁的對手——平哥,然後是阿山。而威脅最小的杭文治則被留到了最後,杜明強甚至還利用這傢伙先當了一會幫手。
而現在,局勢已經盡在杜明強的掌控之中,他可以放心地將所有的底牌統統翻出。他一邊將杭文治負手捆起,一邊冷笑着説道:“我早知道你是鄧驊的人,你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要殺我。包括這次越獄計劃,根本就是一個陷阱。”
杭文治已經一敗塗地,但他還是不願承認自己的失敗,兀自嘴硬道:“你胡説八道!”因為聲帶剛剛受了重擊,他的聲音又底又啞,像是個氣若游絲的垂垂暮者。
杜明強不需要和對方爭辯什麼,只順着自己的思路繼續説道:“你倒是費了一番苦心:先利用相似的經歷來接近我,然後再尋機會下手。嘿嘿,這樣的開局確實完美,可是你知道嗎,完美的東西往往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不真實。”
杭文治努力扭轉腦袋看着杜明強,似乎不理解對方的意思。
杜明強道:“一個和我有着相似經歷的人,緊隨着我入獄,又恰好和我分在了同一個監舍。你不覺得這樣的事情太過湊巧了嗎?”
杭文治不服氣地瞪着眼睛,嘶啞着説:“你有嚴重的疑心病!”
杜明強雙手用力一拉,將繞纏在杭文治身上的布條紮緊,又道:“你的那個苦肉計不錯,演得很像,幾乎騙過了我。其實你沒有留多少血吧?不過你讓自己的手腕搭在便池裏,看起來好像有很多血已經留進了下水道。只是你恢復得有些太快了。以後要記住,一個人如果失血昏厥,他很難在第二天就康復——即使身體上可以,心理上也不行。而你出院時的神情卻顯得你對自己的身體一點都不擔心。”
説到這裏,杜明強將捆綁杭文治的布條打了個死結。他大功告成般地歇了口氣,然後伸手在杭文治臉上拍了拍,像是在調戲到手的獵物,一邊拍還一邊説道:“你再一次讓我起疑心,是平哥他們挑起監舍內鬥的那天晚上。當時我向你求證鄧驊是不是死了,你還記得你是怎麼説的嗎?”
杭文治眨了眨眼睛,對這樣的細節他確實是記不清了。
杜明強便幫他答道:“你當時説:‘有一個網絡殺手給他下了死刑通知單,然後在機場候機大廳裏把他給殺了。’”
杭文治斜着眼睛:“那又怎麼了?”
杜明強“嘿嘿”一笑:“在我殺的人裏面,確實有很多都在網絡上發佈過死刑通知單。但殺鄧驊之前卻沒有。那份死刑通知單隻有警方和鄧驊自己知道。因為直接射殺鄧驊的人是當時的刑警隊長韓灝,所以警方對鄧驊的死亡真相一直晦莫如深,從來沒向市民公佈過。你怎麼會知道其中的秘密?”
原來如此。杭文治心中暗暗叫苦。鄧驊死後,他第一時間從阿華那裏得知真相,此後便一直沉浸在痛苦和憤怒之中,從未關注過普通人對此事是如何認識的。後來他知道了Eumenides殺人前先在網絡上公佈的習慣,就想當然的認為給鄧驊的死刑通知單也曾被公佈在網上。這個漏洞雖然不大,但卻難以瞞過敏鋭之極的杜明強。
杭文治感慨的同時,平哥和阿山也各自駭然。從杜杭倆人的對話中他們多少聽出些眉目:原來鄧驊竟是被杜明強所殺,而杭文治潛入監獄就是要給鄧驊報仇。這樣的局面實在太過出乎意料。尤其是平哥,在監獄中一直以老大自居。現在才明白:自己的那點勢力在這倆人的爭鬥面前卑微得不值一提。只可恨這麼長的時間了,杜明強早已把杭文治的陰謀看了個通透,自己卻懵然不知。否則説什麼也不能來趟這淌混水啊!
杭文治黯然了片刻,忽又死硬起脖子,還想做最後的掙扎:“你這些都是癔想,疑心病!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你説別人不知道,別人就不知道了嗎?在你入獄之前,這件事情的真相早就傳開了!要説不知道,我倒是真不知道原來你就是那個殺手!”
“你説得不錯。”杜明強居然點頭認同,“也許的確是我的疑心病太重了。現在網絡這麼發達,難免會有現場的警察把真相傳了出去。包括我對你此前的懷疑也都可以解釋:自殺那天,也許你本來傷得就不重,只是遭受折磨後心力交瘁,所以暈倒;至於説你入獄時的巧合,嘿,這世上本來就有太多巧合,如果僅憑巧合就給人定罪,那天下恐怕會找不到清白之人。”
杭文治一怔,沒想到杜明強又會説出這番話來。他的目光閃動了一下,在瞬間似乎又燃起了一線希望。但杜明強隨即話鋒一轉,將那絲希望之火又吹得搖搖欲滅。
“可是你為什麼要殺死小順?”
杭文治一驚,難道連這件事都被對方看破了?不過他面上仍然強自鎮定,辯解道:“你説什麼呢?小順明明是黑子殺死的,誰都知道!”
杜明強不屑地撇撇嘴:“那只是你在刻意栽贓而已。”
杭文治冷笑着反駁:“栽贓,怎麼栽?殺死小順的鉛筆藏在廁所裏,這事只有黑子才能完成。我怎麼會拿到那支鉛筆?”
話説到這裏,平哥和阿山也都費解地看着杜明強。其實先前杜明強對杭文治的質疑雖然沒有確實的證據,卻還都算合理;但現在他要説是杭文治殺了小順,那真是令人無法信服。作為兇器的鉛筆是在廠房內丟失的,當時張海峯帶着全部管教把廠房內外搜了個底朝天,結果卻一無所獲。後來的證據表明,那鉛筆原來被藏在了廁所便池裏,那裏恰巧也是搜查時留下的唯一死角。因為鉛筆丟失的時候只有黑子一人進過廁所,所以藏起鉛筆的人必然就是黑子自己。黑子和小順隨後雙雙被關禁閉,禁閉解除的當天晚上就發生了兇案。雖然沒有人親眼看到黑子行兇的過程,但事情的經過卻顯而易見:首先是黑子賊喊捉賊,藏起自己的鉛筆,想栽贓給小順,令後者受罰。當時的平哥等人也確實認為鉛筆就是小順偷的。禁閉解除後,黑子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把鉛筆轉移走。當晚,倆人的矛盾進一步惡化,於是黑子便趁着平哥等人折磨小順的機會,對小順下了死手,那支鉛筆也就成了他最順手的兇器。案發之後,類似的推斷幾乎成為所有人的共識,包括張海峯在內。杜明強卻憑什麼説小順是杭文治所殺?
平哥茫然片刻後,心念一動:難道杭文治早已看出黑子藏鉛筆的伎倆,提前將那支鉛筆據為己有了?這樣他殺死小順的同時,確實可以給黑子栽贓。可細細一想,卻又不對。黑子解除禁閉之後發現自己藏的鉛筆被人偷了,肯定會有所警覺。再看到小順被那鉛筆扎死了,偷筆之人的栽贓之意已昭然若揭,黑子當場就該鬧將起來。可事實上,黑子當時的表現卻像沒事人一樣,這隻能説明:黑子要不就是對此事毫不知情,要不就是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反正絕不是受了可怕冤屈的表現。
這越想越是糊塗,平哥只能寄望於杜明強來揭開謎底了。
杜明強“嘿”地一笑説:“大家都以為丟失的鉛筆是被黑子藏在了廁所裏。我卻知道不是。因為在管教們搜查的時候,我已經想到了這種藏鉛筆的方式。那天解散之後,我第一時間就去廁所便池裏做了檢查。如果鉛筆真的藏在那裏,即使管教們沒查出來,我也會查出來的。而我可以確定:那便池的存水彎裏除了屎尿之外,什麼都沒有!”
這就更不可思議了。平哥和阿山嘴被堵上了,沒法説話,只有杭文治代表他們提出心中的困惑:“便池的存水彎是管教搜查時唯一的死角。如果不是藏在那裏,鉛筆怎麼會突然消失,後來又突然出現?”
杜明強看着杭文治,感慨道:“説到這件事我也不得不佩服你。你確實施了個好手筆!”
杭文治梗着脖子:“你一定要説是我藏的?那好,你説我藏在哪裏了?”
杜明強笑笑説:“你應該是藏在自己身上的吧?方法很多,腳心襪子裏,舌頭下面,或者是耳朵眼裏,都有可能的。”
這下連平哥都覺得荒唐。要知道,當時丟失的可是一整支的鉛筆,長度接近二十公分,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藏在身上。還説什麼耳朵眼裏,又不孫悟空在藏如意金箍棒!
可更讓平哥奇怪的是,杭文治居然沒有反駁對方。相反,他瞪大眼睛看着杜明強,好像被對方説中了心思一般。難道當時那鉛筆真的就是被杭文治藏在身上?那他的身體構造得是多麼的特別,才能逃過管教們的嚴厲搜查?
杜明強看出了平哥所想,他又笑了,眼睛看着平哥,手卻指向杭文治,説道:“那只是一個鉛筆頭。他偷了黑子的鉛筆,然後便刨成了一個小小的鉛筆頭。以他玩鉛筆的手法,可以把一支鉛筆刨到兩公分以下——那麼小的東西,還不是想藏哪兒就藏哪兒?”
平哥非但沒有聽明白,反而更加糊塗。藏起一個鉛筆頭確實簡單,可如果杭文治當時已經把鉛筆刨成了鉛筆頭,那他後來又該怎樣才能把鉛筆頭變回殺人時用的那一整支鉛筆?
杜明強正要解釋這個問題,他輕嘆一聲説:“先是丟了一支鉛筆,後來又出現一支鉛筆。大家難免會認為後來出現的正是先前丟失的那一支。有人正是利用這樣的思維定式來設局,他先是偷筆,然後殺人。因為那個思維定式的存在,大家的嫌疑目光全都糾纏在小順和黑子的爭鬥,卻不知其中令有玄機。”
杜明強的目光轉向杭文治,口中不停:“你的局做得很巧。雖然我知道丟失的鉛筆並沒有藏在廁所中,但這也不足以幫助我識破你的陰謀。後來我的思維之所以能跳出那個定式,全都是因為你的一個小習慣。所以説在這一點上,並不是我擊敗了你,而是你自己的習慣擊敗了你。”
杭文治沒有説話,但他的目光明顯黯然了一下。
“你喜歡咬鉛筆,這是你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你第一天上工就被‘大饅頭’罵過,而你卻無法改變。後來沒辦法,‘大饅頭’只好把你的鉛筆留作專用——那被咬爛的鉛筆頭就是屬於你的標記。這其實很正常,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當你專心工作的時候,總會下意識的把鉛筆叼在嘴裏。”杜明強停頓了一下,忽又眯起眼睛道,“不正常的事情在於:有一天,你的這個習慣卻突然消失了!”
杜明強這麼一説,平哥也回想起來了。確實,從某一天開始杭文治忽然不咬鉛筆頭了。從時間上看,似乎就是丟鉛筆的事件發生之後。這兩件事情之間難道會有什麼聯繫?
“一個人的習慣是很難改變的。”杜明強把已經説過的話又強調了一遍,“即使要改也得有個過程。可你的改變不僅突然,而且非常徹底。這足以讓我懷疑:你絕不僅僅是在改變一個懷習慣,你還有其他的目的。這個目的的意義如此重大,重大到你必須極為謹慎地來對抗自己多年養成的頑疾。”
的確,一個人的習慣不可能一朝養成,更不可能一朝改變。即使杭文治有心要改,稍不留意也會再犯。之前也受過“大饅頭”的責罵,他不是改不了嗎?怎麼突然之間又改過來了,而且如此徹底,就像他從未有過這一習慣似的。當時平哥等人也曾覺得奇怪,可這件事本身又是如此微不足道,誰會就此深想下去呢?
至少有一個人——杜明強。
“我發現你的習慣突然改變了,我就開始分析你這麼做的目的。這並不難:你不咬鉛筆之後,最有意義的變化就是每天開工時,你可以像其他犯人一樣自由挑選鉛筆了。聯想到你在習慣改變的前一天,曾將一直使用的那支鉛筆咬裂到報廢,於是我猜測:你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換鉛筆,並且以後都要保持住挑選鉛筆的權力。接下來我自然會想: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鉛筆?根據我的觀察,最初兩天,你挑選的鉛筆很短,幾乎是其他犯人不屑再用的。這個偏好非常特別,我一度以為短鉛筆就是你的目的。可後來情況卻又變了,你對很短的鉛筆不再有興趣,挑選的尺度越來越長,最後甚至也像普通的犯人一樣,反而刻意去找相對來説比較長的鉛筆了。這就讓我很困惑,我無法確定你挑選鉛筆時到底遵循着怎樣的準則,也就無法搞清楚你的真正目的。直到小順被人殺死,一支近乎完整的鉛筆插在他的眼球中。為何那支已不存在的鉛筆又突然出現了?不對,那不是同一支!當我跳出了思維定式,看穿那兩支鉛筆之間的關係時,我也就看破了你挑選鉛筆的全部把戲。”
面對杜明強抽絲剝繭般的分析,杭文治已完全無力反駁。於是在這個寂靜幽暗的地下室中,四個男人上演的卻是杜明強一人的獨角戲。
“當你每天早晨挑選鉛筆的時候,你其實是在進行一項置換工程——將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鉛筆頭置換成一整支長鉛筆。我之前説過:你偷走了黑子的鉛筆,並且將其刨成了兩公分左右的鉛筆頭,這麼小的鉛筆頭很容易躲過管教們的大搜查。在你的置換計劃開始的第一天,你需要領到一支四公分長的鉛筆。到了收工的時候,你把兩公分的鉛筆頭交還回去,而留下來的那支四公分長的鉛筆。因為這兩支鉛筆的長度誤差屬於正常的生產消耗,無人會對你的置換行為產生懷疑。而你的測繪水平是職業化的,留下來的那支鉛筆實際損耗非常小。於是你藏匿的鉛筆頭便從兩公分長到了近四公分。湊巧的是‘大饅頭’也配合了你一把:那天你把原來的鉛筆咬報廢了,‘大饅頭’為了刁難你,故意把最短的鉛筆派發給你,這正中你的下懷。如果他當時給你一支長鉛筆的話,你的計劃就得延誤一會了。
接下來的事情恨簡單:你只需要如法炮製——每天上下午兩次,每次近兩公分,那個被你藏起來的鉛筆頭就像自己會長一樣。小順和黑子一共被關了十天,這十天的時間足夠讓原先的鉛筆頭‘長’成一支近乎完整的長鉛筆。當你的置換工程完成之後,你便把換得的長鉛筆偷偷帶回監舍,藏在廁所的便池裏。一方面時刻備用,一方面則讓鉛筆染上屎尿的氣味,以便案發後更好地給黑子栽贓。”
“我給黑子栽什麼贓?”杭文治嘶啞着嗓子説道,他已經沉默了很久,現在終於抓住一絲反擊的機會,“黑子恨透了小順,自然想殺他……我有什麼理由殺小順?小順和我關係挺好。”
杜明強笑了,反問:“小順為什麼和你關係好?”
杭文治張嘴無言,似乎這件事情頗難明述。平哥和阿山卻看着杜明強,心想:小順和眼鏡關係好還不都是因為你?那天晚上你把監舍裏其他人的老底都揭了個遍,擺明了要罩着眼鏡。小順素來就是隨風倒的牆頭草,後來便刻意和你們倆人親近,想要壓住黑子一頭。黑子和小順結怨可不正是由此而起嗎?
而杜明強接下來的話語卻又大大出乎他們倆的意料。
“小順如果不是和你關係好,他也不會死了。唉,在這個監舍裏,小順其實是最不該死的人……”杜明強微微眯起眼睛,頗有些感懷似的,然後他用回憶般的口吻説道,“那天晚上黑子攛掇着整小順,小順被惹急了,他便向你求救,當時他説了一句話,嘿嘿,那句話可不一般!”
平哥聽到這裏驀地一愣,因為杜明強提到的這個細節他記得非常清楚。小順説的那句話是:“治哥,我最近人前人後的,對你可不錯。您好歹幫我説兩句,平哥能賣你個面子……”當時他聽完之後勃然大怒,甩手就給了小順一個耳刮子。
杜明強注意到平哥神色上的變化,便轉而看着對方説:“平哥,你那會氣得不行吧?你肯定想:老子在監舍裏説一不二,憑什麼要給這傢伙賣面子?可你怎麼不想想,小順平白無故會説出這樣的話嗎?”
平哥恍然大悟,他瞪着眼睛“嗚嗚”了兩聲,心裏想罵卻無法開口:“媽的,眼鏡你個王八蛋,原來小順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
杜明強不再理會平哥,繼續對杭文治道:“小順説完那句話之後,你迫不及待地起身,用抹布堵住了他的嘴。這個行動實在太過突兀,讓我沒法不起疑。也就從那一刻開始,我確定你有一個非同一般的身份。不過你的身份小順最初肯定也不知道,否則他怎麼敢那樣欺負你?於是我開始回憶,小順的態度轉變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想起了小順第一次管你叫‘治哥’的那天。那是一個週六的中午吧,我、你,還有小順,我們都接受了親友的探訪。我們倆先回來的,然後就坐在操場上聊天。後來小順也湊過來,一個勁的示好。我嫌他膩歪,就找個理由走了。可你卻被小順拉着聊了好一會。我遠遠地看到你對小順的態度,最初反感,很快卻也接受。我當時只覺得小順拍馬屁的功夫不錯,此刻卻終於想明白了:小順正是從那時開始知道了你的身份,而你為了藏住這個秘密,只好哄着對方,你甚至當天就幫小順出頭,和黑子狠狠的幹了一仗。從此小順自認為抱了棵大樹,再也不把黑子放在眼裏。可是對你來説,這件事卻大大不妙,因為讓小順保守秘密,就像讓個孩子保管定時炸彈一樣危險。那小子實在太浮躁了。他時時刻刻都在惹是生非,而以他的幼稚心理,恨不能立刻就在整個監區宣告:眼鏡可是個大人物,我就是他最貼心的小弟!案發那天晚上,小順對黑子等人的忍耐已到極限,他隨時都有可能把你的身份暴露出來。這就是你要殺掉小順的理由吧!”
杭文治無語苦笑。一切確實正如杜明強分析的那樣,自己用抹布堵小順的嘴,進而殺死小順,都是出於這些原因。當時他自認謀害杜明強的計劃已經走上正軌,而小順一旦兜不住口,立刻便前功盡棄,所以只能冒險一博。只可惜這次冒險終於還是成了導致計劃崩盤的最大敗筆。
杜明強伸手指在杭文治臉上彈了一下,説:“你是既有作案工具,又有作案動機。對於殺小順這件事情,你還有什麼好説的?”
杭文治哼了一聲。他看着杜明強,神情再不做任何掩飾,那憤恨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
杜明強和杭文治對視着,絲毫不懼。他還有話要問對方:“不過有一點光靠我的想象可得不出答案。小順是怎麼知道你的身份的?那天他排在你的後面接受探訪,我猜他一定是看到了什麼。但具體是什麼情況呢?告訴我吧。”
杭文治沉沉的悶嘆一聲。一提起此事他便懊惱不已。那天自己的探訪正是阿華安排的,其目的就是要打探他入獄之後的事態進展。為了保險起見,阿華沒有直接出面,而是讓得力手下馬亮和杭文治會面。按照監獄裏的制度,一個犯人接受探訪的時候,其他犯人是不能進探訪室的。可那天的事情卻偏偏湊巧了:小順在探訪樓外面等候的時候,有個管教要往樓裏搬張椅子,順手就抓了小順一個苦力。小順搬着椅子經過探訪室窗外,無意間往屋裏一瞥,正看到馬亮管杭文治叫“治哥”,態度卑微得很。更巧的是,小順入獄前在道上湊數,那一片的大哥就是跟在馬亮手下混的。所以小順認識馬亮,還知道馬亮是阿華的手下,這在他眼中已是了不得的人物。這樣的人物居然管杭文治叫“治哥”,叫小順怎能不心潮澎湃?此後小順便粘上了杭文治,並且狐假虎威地得瑟起來。到了節骨眼上,杭文治不得不殺他滅口。
不過這些經過杭文治可沒心情給杜明強解釋,面對後者的詢問,他往對方的臉上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以代回答。
杜明強卻不氣惱,他扯起一截牀單擦了擦臉頰,道:“你不説就不説吧。這本來也不重要,關鍵是我從已知的線索中已經能猜到你的身份了。你的江湖地位不低,又知道鄧驊死亡的真相,你一定是鄧驊的人。”
“不錯。我就是來給鄧總報仇的!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和你拼個同歸於盡!”杭文治喑啞的聲音在滿腔怒火的繚繞下,聽起來分外可怖。
“所以你就混入監獄,想法設法地接近我,然後又忽悠我越獄,做個陷阱給我鑽,對嗎?”杜明強“嘿嘿”一笑,又道,“可惜我一開始不肯上當。於是你又籌劃第二套方案——你費那麼大勁準備鉛筆,本來是要招呼在我身上的吧?不過還沒等你下手,我又改變主意了。我同意和你一塊越獄,這樣你就覺得不需要再冒險來行刺我。小順點背,正好趕在這個時候亂説話,於是你就把鉛筆用在了他的身上。至於嫁禍黑子的計劃本是你早就策劃好的,所以才能實施得那麼順利。”
杭文治咬牙懊悔:早知到會被對方識破,他真該把鉛筆直接插進杜明強的眼睛!不過這樣的場景也就是此刻幻想一下,其實他很清楚,憑自己的實力要想行刺對方,成功的可能性根本是微乎其微。
“行了,説那麼多廢話幹嗎?”杭文治好像忍受不了杜明強揚揚自得的饒舌了,他把脖子一橫道,“你要殺我就趕快動手吧!”
杜明強挑了挑眉頭反問:“你怎麼知道我要殺你?”
杭文治忽然笑了,陰森森的樣子:“你最好殺了我。今天你不殺我,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杜明強搖頭一嗮:“你以為我殺了你,我就要陪你一塊死嗎?”
杭文治心中一涼。這正是他刺激對方的意圖所在:只要杜明強殺了自己,就算他能逃脱張海峯的獵殺,他也無法逃脱殺人的死罪。這或許是自己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最後機會了。可是剛一開口,杭文治心中所想便被對方猜了個通透。他覺得自己就像個小丑一樣,可笑而又可悲。
杜明強還在繼續追問:“我早已識破了你的全部陰謀,你以為我為什麼還要陪你來到這裏?”
平哥和阿山在地上扭曲着身體,顯示出對這個問題的憤懣。是啊,你已經知道越獄計劃是個陷阱,幹嘛還要拉着大家一塊往裏跳?現在弄成這個局面,誰能落着好去?難道這傢伙是想把哥幾個賣了,混個減刑的功名?
杭文治卻知道杜明強的目的絕非這麼簡單,在沉默片刻之後,他用絕望的語氣反問道:“你想自己越獄?”
杜明強笑了,調侃説:“你還不算太笨。我只是在利用你——我需要你把我帶到這裏。”
如同冰山崩塌一樣,杭文治的心也隨之陷入了無盡的寒冷深淵。他不僅沒能完成復仇大計,反而要成為對方重獲自由的棋子。這樣的局面令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一種悲憤的力量在他的身體裏衝撞着,想要噴薄而出,卻被牀單緊緊地束縛住;他想大喊,喉口又如火燒一般疼痛,最終他只能用不成人聲的嘶啞語調掙扎道:“不可能!你出不去的!根本就沒有能夠實現的越獄計劃!”
杜明強微笑着看着杭文治,他沒有説話,但笑容中卻透出十足的自信。
“你怎麼出去?就算你能幹掉樓頂的張海峯,那個旗杆也拆不下來,什麼盪鞦韆越獄,那根本就是我胡編的!你怎麼出去?你怎麼出去?!”杭文治越説越激動,情緒像是要瘋狂了一般。
杜明強靜候他嚷嚷完了,這才聳聳肩膀説:“我不會從樓頂走的,我有我自己的計劃。”
“你能有什麼計劃?你放屁!你吹牛!你根本跑不出去的,你會被哨兵打死。倒省得我來動手了!赫赫赫……”説到這裏,杭文治似乎想哈哈大笑,但他受傷的嗓子實在不爭氣,那笑聲聽起來反倒像哭一樣。
杜明強又強調了一遍:“我有計劃,真正可以實施的計劃。”
“你就吹牛吧!這個監獄從來沒人成功越獄,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神嗎?”杭文治用眼睛瞥着杜明強,神情卻又變成了不屑一顧,“你以為你贏了?其實你的下場會比我們更慘!”
杜明強不急不惱,只挑着嘴角説:“你在套我的話?你想激我把那個計劃説出來?”
杭文治徹底服了,他知道在這個傢伙面前根本沒法耍任何心眼。於是他決定反其道而行之,乾脆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態度來挑戰對方。
“對。我就是在激你,你敢説嗎?”杭文治緊盯着對方的眼睛,慢悠悠地説道。
從正常人的角度考慮,誰也不會把自己的計劃告訴一個對自己恨之入骨的仇人。這不僅危險,而且毫不必要。但杭文治知道杜明強並不是一個正常人——按理説,既然另有計劃,那自然是越早行動越好,但杜明強卻已在這裏誇誇其談了近二十分鐘。這説明他有旺盛的炫耀慾望,他喜歡像貓捉老鼠一樣擺弄自己的獵物,喜歡享受那種被獵物崇拜和敬畏的感覺。當你對其表達出鄙視的時候,他即使知道你另有所圖,他也會忍不住把真相告訴你。因為他太自信了,他覺得自己有能力掌控一切。
很多強者最終正是被過度的自信引向覆沒的泥潭。這似乎已成為強者的宿命,越強大的人便越難掙脱。
杭文治期待杜明強也會犯同樣的錯誤。只要對方把越獄的計劃告訴自己,那自己就可以找機會去破壞那個計劃,到時候或許還能絕境翻盤。畢竟越獄本身就是一項風險與變數極大的行動,經不起外界力量的任何干擾。
在杭文治誘惑的目光之下,杜明強果然開口了,他淡淡地告訴對方:“我會坐劭師傅的車出去——你應該知道,劭師傅一直都在辦公樓外等着我。”
“劭師傅的車?”杭文治冷笑起來,“你真是異想天開。任何車輛在離開監獄的時候都要經過紅外設備的熱源掃描。你想出去?除非你是個沒有體温的死人!”
“我當然有體温,但我可以想辦法把體温蓋住。”杜明強耐心地向對方解釋道,“我已經讓劭師傅在車頭的發動機下面焊了個鐵箱子,我鑽在那個箱子裏,便可以利用發動機產生的熱量遮蓋住我的體温。熱源掃描是不會看到我的。”
杭文治一愣,這樣的越獄方案他從未想到過,但至少聽起來這個計劃是可行的。同時杭文治也在暗暗自責自己的洞察力不足。要知道,杜明強一早就和劭師傅打得火熱,而這層關係他又始終沒讓別人插手,敏鋭的人應該有所警覺:這傢伙很可能會在劭師傅身上另打一番算盤!
“行了,我該走啦。”提起自己的計劃,杜明強似乎也覺得不能再久留了。他站起身,懶懶地撐了個懶腰,又自言自語道,“劭師傅的車應該也熱得差不多了。”
杭文治心念一動,明白了對方為何會在這地下室裏饒舌半天:那傢伙的計劃是要利用汽車發動機的排熱遮蔽住自己的體温,而發動機從啓動到温度上升是需要一段時間的。杜明強正是在等待這個時間差。由此可以推測,劭師傅此前一定會在汽車裏關注着辦公樓前的動靜,當他看到杜明強進入地下室之後,便發動汽車開始加温。在温度滿足要求之前,杜明強會故意躲藏在地下室,因為這裏無人打擾,恰是一個最安全的位置。
現在杜明強顯然是準備出發了。杭文治心中甚是焦急,強大的壓力讓他的腦子飛速地轉動起來:自己既然已經知道了對方的方案,在這般緊迫的形勢下,必須儘快想出一個破解的方法才行!
杜明強一個懶腰撐完,把周身筋骨也乘勢活動了一遍。他看到了杭文治皺眉凝思的樣子,便哼了一聲道:“你不用枉費心機了。我既然敢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我自然有着十足的把握——你們不可能破壞我的計劃,因為你們全都有罪。現在你們必須接受我最嚴厲的刑罰!”
在杜明強説話的過程中,他的語氣和神態都出現了一種奇妙的變化。那種輕浮的、玩世不恭的感覺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一張冷漠的、不顯露任何表情的面龐。平哥等人還是第一次看見此人身上浮現出這般的氣質。那人站在他們面前,相距不過半步,卻像是站在一個令人永遠無法企及的制高點。他俯視着世間眾生,更俯視着那些藏匿在眾生中的罪惡。
平哥和阿山下意識的挪開目光,竟不敢與那人的面孔直視。他們與那人朝夕相處數月之久,但現在卻看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陌生人。
只有杭文治猜知道,這才是那個人真正的面目。杜明強並不是他的真名,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戲謔和散漫也只是他用來掩藏身份的面紗而已。Eumenides才是他真實的名字,殺手才是他最鍾愛的身份!
當一個殺手拋去偽裝之後,他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除了殺人,還會有什麼?
杭文治很清楚這個道理,他的臉頰開始抽搐。他知道屬於自己的大戲正到了謝幕的時刻,而自己看起來已毫無勝機。
Eumenides俯下身,伸手摘去了杭文治戴着的那副眼鏡。他的手指掠過杭文治的臉龐,後者竟不由自主地戰慄了一下。
Eumenides把眼鏡摔在地上,隨着一聲脆響,鏡片碎裂開來。他從中選出最尖鋭的一塊碎片,夾在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然後他的左手探進囚服衣兜,掏出了幾張紙片。他瞥了一眼最上面的那張,轉身面向了阿山。
阿山想要往後縮,但牢牢捆縛的身體讓他無法動彈。
“方偉山。你八年前在太平湖劫殺了一名男子,早該被判處死刑。你的同案潘大寶已經在地獄裏等着你。”Eumenides冷冷説完,左手輕輕一抖,最上方的那張紙片飄落下來,正停在阿山的眼前。
那紙片是用製作紙袋的工具裁剪而成,上面留下來仿宋體的鉛筆字跡:
“死刑通知單
受刑人:方偉山
罪行:搶劫、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執行人:Eumenides”
阿山看清紙片上的內容,他瞪大眼睛看着Eumenides,口中嗚嗚不知想説些什麼。
Eumenides卻不屑再看對方,他只是彎下腰去,道了句:“你不需要説話,因為你的罪行無可辯駁。”這句話説完的時候,Eumenides重新站起,而阿山的嗚嗚之音也驀然斷絕,他喉部的鮮血汩汩而出,很快就浸透了面前的那張紙片。
Eumenides略略轉過身,這次面對的目標正是平哥。
平哥歪着腦袋,目光卻在看着阿山,似乎尚未從對方的可怕境遇中回過神來。
“沈建平,你在一九八七至一九九三年之間,組織黑社會性質的暴力團伙,罪行累累。其中牽涉到的命案就有三起。你作為這些案件的幕後主使,對死刑的判決應該沒有異議吧。”
在Eumenides的話語聲中,屬於平哥的那張死刑通知單也晃悠悠地飄將下來,那上面寫的是:
“死刑通知單
受刑人:沈建平
罪行:涉黑、殺人
執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執行人:Eumenides”
平哥把頭轉過來,不過他並沒有去看那張單子。他的目光有些迷離,似乎想到了很多東西。
他在想什麼?是曾經的腥風血雨,還是十多年在監獄中的風雲歲月,又或者,他還在回味那個正像肥皂泡一樣破滅的自由幻想?
即便是心思敏鋭的Eumenides也無法看破其中的答案,他只注意到平哥的嘴角咧了一下,似乎想綻出幾許苦笑。只是這笑容很快就被鋒利的玻璃刃口劃得粉碎,並且徹底淹沒在屬於他自己的骯髒血液中。
Eumenides最後才面向杭文治。
“你是我的敵人。”他凝眉説道,“但我並不是以敵人的名義來報復你。你不該殺了小順,你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小順難道是什麼好東西?他不過是個罪犯,你怎能因為他的死來審判我?”杭文治氣急敗壞地為自己辯解,他倒不是怕死,但他很清楚:只有活下去才能保留翻盤的最後一絲渺茫希望。
可惜Eumenides顯然沒有為對方保留希望的意思。他的右手青筋迸起,指縫中的血液滴滴墜落。屬於杭文治的那張死刑通知單恰也在這時飄下來,圍着血滴來回飛舞了一會。然後“啪”地一聲輕響,紙片被血滴擊中,加速墜停在杭文治眼前。
杭文治看着那張紙,眼前出現的卻是一片在風雨中無從掙扎的落葉。他的心中泛起一陣酸楚:屬於自己的那段宿命從秋雨中開始,難道便註定要在秋雨中結束?
Eumenides並不給杭文治太多感懷的時間,他的右手已經揮出,指縫中寒光凜冽。
杭文治忽然低吼一聲,躬起腰一滾,用身體向着Eumenides撞過去,想要作最後的一博。但這舉動顯然是徒勞的,Eumenides略略退了一步,同時調整了一下手腕的發力方向,指間鋒利的玻璃片依舊精準地劃過了杭文治的咽喉。杭文治張開嘴,卻已無法再發出聲音。他的身體隨着撞擊的餘勢翻滾了一圈,最後俯身停在了阿山身旁。
由於受刑者被割斷了頸部動脈,血液以驚人的速度流失。很快在每個人身下都汪起了一片血窪。Eumenides將指縫中的玻璃片扔進血窪裏,又靜靜地等待了兩三分鐘,然後他伸出右手食指,依次探過那三人的鼻息。
探視的結果是令人滿意的。這本就是他最熟悉的殺人方式,從來不會失手。更何況是面對三個毫無反抗能力的傢伙?
三個有罪的人都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制裁。但Eumenides手中還有一張紙片,那是一張尚未發出的死刑通知單。他把這張紙片輕輕地放在阿山的面門上,他相信這張死刑通知單很快也會找到自己的主人。
當這一切做完之後,Eumenides已沒有任何理由繼續在地下室內停留。他邁步向着原路返回,準備實施真正屬於自己的那個越獄計劃了。
Eumenides的腳步聲又輕又快,很快就消失在地下室左側的角落裏。根據他的計劃,他將從這個通風口鑽出辦公大樓,然後搭乘劭師傅那輛經過改裝的開車,從此奔向自己的自由之路。
到目前為止,他的計劃看起來是如此順利,似乎已經再沒有人能夠阻止他。
然而事實往往不會像看起來那樣樂觀。
就在Eumenides的腳步聲剛剛消失的時候,在他執行死刑的現場,血泊中的三人忽有一個動了起來。
居然有人還沒有死!
那人掙扎着翻滾身體,用被捆縛在背後的雙手在地面上來回摸索着。片刻之後,他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目標——一個破碎的眼鏡片。他用那個眼鏡片奮力劃拉着捆在手腕上的牀單。兩三分鐘之後,牀單終於被劃斷了,他的雙手也獲得了自由。那人立刻一隻手撐起身體,另一隻手則急切地去探查自己喉部的傷勢。
觸手可覺傷口又大又深,血流不止,但慶幸的是大動脈依舊完好。倖存者知道自己的性命無憂,忍不住要仰天而笑。只是他的氣管已經受傷,一吸氣便灌入了涼風,笑聲未出,反而止不住地咳嗽起來。
咳了一陣之後,那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的身形矮小瘦弱,正是最後一個承受Eumenides刑罰的杭文治。
能從Eumenides的刑罰下逃生,靠的當然不只是運氣。杭文治在生死最後關頭的靈光一現,讓他贏得了和對手進行加時較量的機會。
當時杭文治翻滾身體向Eumenides撞去,他知道自己覺不可能撞到對方,他真正的目的有兩個:第一是干擾Eumenides的刺殺手法,第二是要讓自己的身體倒在阿山的血泊中。
幸運的是,他這兩個目的居然都達到了。
Eumenides雖然劃開了他的喉管,但他的主動脈卻躲過了致命的一擊。而他俯身趴在最先受刑的阿山身邊,後者流出的大量血液淹沒了他的頭胸,這混淆了Eumenides對他失血程度的判斷。
於是這個本已輸得精光的傢伙居然在Eumenides的眼皮地下起死回生了。
當然了,杭文治現在可沒有時間來慶幸,他必須集自己的最後之力來阻止Eumenides的越獄計劃。
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在對手面前實在是太單薄了。如果獨自去追擊對手,效果和送死沒有任何區別。他必須求助於一個幫手,一個強大的,足以令Eumenides也感到頭疼的幫手。
好在這個幫手是現成的,那個人正在樓頂等着自己。
杭文治略歇了一口氣,正要邁步而去,忽然看到了罩在阿山臉上的那張紙片。那怪異的情形足以吊起他的疑心,於是他便伸手將那紙片拿了起來。
那是一張死刑通知單,但並不是發給阿山的。通知單上那個受刑人的名字既讓杭文治感到意外,但細細想來,卻又在情理之中。杭文治看着那張通知單,嘴角忽然浮現出一絲詭異的笑意。他現在有十足的理由相信:樓頂的那個傢伙就算拼了老命也要幫自己挽回敗局!
杭文治來回走了兩步,將另外三張被鮮血浸透的紙片也揀在手中。然後他一邊捂着自己喉部的傷口,一邊走向不遠處的樓梯道。鐵門上的鏈子鎖早已被阿山打開,杭文治手腳並用把鐵門扒開,隨即便鼓足全身的力氣直往樓頂奔去。
九層樓並不算很高。但杭文治身負重傷,腳步難免輕浮,這一路足足用了七八分鐘。到了樓梯的盡頭之後,他推開面前的一扇小門,掙扎着衝了出去。
他已經到達了樓頂。外面夜色深沉,秋風凜冽,冰涼的雨水澆打在他的傷口上,激起一片火辣辣的痛感。
杭文治知道他要找的幫手正藏在樓頂的某個角落裏,手裏荷槍實彈,只等杜明強自己送上門來。
只是杜明強已經不可能來了。
杭文治深吸一口氣,鼓足全身的力量嘶喊着。他想要提醒對方:現實的局勢與預定的計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只是杭文治的聲帶先受重擊,喉口又被割開,那嘶喊只能變成一陣痛苦的咳嗽。不過他這副狼狽的樣子已足夠引起暗中人的關注。不消片刻,一個黑影從左手邊的掩體後閃了出來,那人一手端槍,一手拿着手電,首先用光柱晃了杭文治兩下,然後以警戒的姿勢湊上前,一邊走一邊壓低聲音問道:“怎麼回事,杜明強呢?”聽聲音正是四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峯。
“跑……跑了!”杭文治語不成聲,他已經支撐不住了,伸手想要扶什麼卻扶了個空,身體劇晃幾乎跌到。張海峯連忙搶上一步將對方托住,這時他終於看見了對方喉部那個可怕的傷口,他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
“他坐劭師傅的車……改,改裝了,用發動機……掩蓋……掩蓋體温。”杭文治用簡短的語言竭力向對方闡明現在的局勢,同時他的右手努力往前探,伸向張海峯的面前。
張海峯意識到對方是要給自己什麼東西。於是便把杭文治手裏攥着的幾張紙片接了過來。藉着手電筒的光柱,他一張張地快速翻看着,卻見頭三張紙片都已被鮮血染得殷紅,分別是三張死刑通知單,受刑人依次是沈建平、杭文治和方偉山。
“都……都死了。”杭文治比劃着自己喉部的傷口,艱難説道。張海峯自然能領會對方的意思,他只覺得頭皮一陣陣發麻,如墜冰窟。
然而最強烈的震撼卻要在最後一張紙片才展現出來。當張海峯看到那張紙片上的內容時,他的身軀猛然一顫,就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般。
那紙片上寫的是:
“死刑通知單
受刑人:張天揚
罪行:張海峯最心愛的事物
執行日期:十月十一日
執行人:Eumenides”
相對於其它三張浸滿血跡的通知單來説,這張紙片可算潔淨。但在張海峯眼中,紙片上的每一個字都充滿了殺戮和血腥的恐怖氣息。那個危險的獵物已經逃脱,那傢伙亮出可怕的利爪連傷三人之後,下一個目標竟然是自己的愛子!
張海峯知道那傢伙絕不是虛張聲勢。當初那傢伙只不過是自己枷鎖中的一隻困獸,當他直視着自己的眼睛放出報仇的威脅時,那種可怕的氣勢兀自令人不寒而慄。現在困獸脱籠,後果怎堪設想?連平哥這樣的角色都在轉瞬間血濺當場,年幼的愛子又能有多大幾率逃脱對方的追殺?
這一連串的自我逼問讓張海峯的身體在驀然間有種虛脱的感覺。原本被他扶抱着的杭文治因此失去了支撐力,慢慢地向着地面癱倒下去。
“快……快去……追他!”在倒地的同時,杭文治聚集起最後的力氣説道。他的手從張海峯的衣襟上劃過,留下幾行糝人的血指印跡。
張海峯猛地警醒,他再也顧不上杭文治,拔腿便衝下了樓頂天台。同時他掏出手機,用最快的速度撥通了監獄門口警備崗的電話。
崗上的值班哨兵剛剛拿起聽筒,一個“喂”字都沒來得及説,張海峯粗重而又急促的聲音便傳了過來:“四監區拉貨的卡車走了沒有?”
“剛走。”
張海峯的心又是一縮,最後的希望也被擊碎。他幾乎是吼叫着説道:“有囚犯越獄了!就在那輛車上!”
“這……不可能啊。”哨兵將信將疑,“出監車輛要經過紅外掃描的。”
張海峯沒時間和對方解釋什麼,他強迫自己控制住情緒,又問:“那車走了多長時間?”
“大概五六分鐘吧。”
五六分鐘!倒還不算太久。張海峯略略凝起精神,鄭重道:“我是四中隊張海峯。我現在命令你,立刻啓動緊急追逃預案!目標就是那輛卡車!”
哨兵也辨出了張海峯的聲音,對方的語氣讓他意識到這突如其來的事件絕非臨時演習。他連忙放下電話,按下了身邊控制枱上的一個紅色按鈕。
刺耳的警報聲隨即在監區上空響起,劃破了寧靜的雨夜。那警報按兩短一長的節奏往復循環,正代表了展開緊急追逃行動的信號。
所謂“緊急追逃”是監獄內出現突發越獄事件時的應對預案之一。一般來説,有囚犯越獄之後,監獄方面應該成立由監獄長牽頭的追逃專案組,整合當地武警、刑警等多方面的力量,佈置詳細而完備的計劃,然後在全面展開追逃行動。但專案組的建立和計劃的制定都需要一個過程。如果越獄行為剛剛發生,且囚犯的逃行路線又非常明確,這時再等待專案組無疑會延誤戰機。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率先啓動緊急追逃預案,當相應警報響起之後,在監獄內值守的機動力量要以最快的速度自行組織起來,立刻展開對越獄者的追擊行動,而不需要等待領導來開會和佈置作戰計劃。其目的就是要把握住第一戰機。因為在追逃的最初階段,對戰機的把握往往比詳細的計劃更加重要。
警報聲傳到張海峯的耳朵裏,令其絕望的情緒稍有緩解。從監獄到市區尚有相當的路程,而在夜間的郊區小路上,逃跑的大車速度應該不會很快。如果獄方全力追擊的話,未必沒有趕上的可能。
有了這樣的想法,張海峯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到自己的汽車裏,親自踏上追擊杜明強的正途。在杭文治的計劃失敗之後,他已經不相信任何人,他要把杜明強親手斃殺在自己的槍口下,不會再留一絲的猶豫。
張海峯從辦公樓的頂層一路往下飛奔。一邊跑一邊撥打第二個電話,這電話是打到兒子所住的學校宿舍樓管理室的。聽筒裏的振鈴響了好幾聲,卻始終沒人來接聽。
現在正是凌晨時分,宿舍管理員肯定正在睡夢中吧?即使他聽見了電話鈴聲,會不會起牀接聽恐怕還得看他的心情。張海峯在焦急等待的過程中也難免陷入一種深深的自責和懊悔。今天本來是週五,他應該把兒子接回家的。若是如此,即便杜明強逃脱,至少自己會在兒子身邊保護着對方。可是因為自己的錯誤決策,現在兒子卻要孤身面對險境,如果兒子真的遭遇不測,此事必將成為自己一生的遺憾!
當振鈴響到七八聲的時候,電話終於被人接起了。那聲音有些睡眼惺忪:“喂?”
“我是203房間張天揚的父親,有個殺人犯現在正要去找張天揚。你一定要把他保護好!”
“什麼?”電話那頭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嚇得睡意全消。
“我要你現在就去203房間,陪着我的兒子!把門窗都牢牢關好,除非我親自到場,不要給任何人開門!聽見沒有!”張海峯急促地説道,那聲音充滿了命令的意味,令人無法抗拒。
對方戰戰兢兢地反問:“那……我要不要報警?”
“你別管了!現在就上樓陪我兒子!”張海峯喝到。在得到對方肯定的回覆之後,他這才掛斷了手機。這時他已經一樓大廳,他一邊繼續往樓外的停車場飛奔,一邊翻找着手機裏的電話本。很快,他在通訊裏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羅飛。
這次通話鍵撥通之後很快就有了回應。即使是在這樣一個寂寞的凌晨,對方的聲音仍然清醒且充滿了冷靜理性:“刑警隊羅飛。”
張海峯脱口而出:“杜明強跑了!”
羅飛也禁不住愣了一下,旋即反問:“什麼時候?怎麼跑的?”
“就在幾分鐘前,他乘坐一輛經過改裝的卡車逃出了監獄。卡車的車牌號是17195,他現在正前往芬河小學2號住宿樓203房間,他要殺我的兒子張天揚!”説話間,張海峯跑出辦公樓,鑽入了夜幕下的風雨中。他看到在監區鐵門附近,已經有一輛獄方的警車在整裝待發。車內應該是門口值班室裏的武警哨兵,只有他們才可能這麼快就行動起來。
“你確定嗎?他要殺你兒子?”羅飛在電話那頭反問,同時電話裏還傳來快速雜亂的聲音,估計是羅飛一邊打電話,一邊已在整理自己的裝束。
“我確定,他給我兒子下了‘死刑通知單’!”張海峯急匆匆奔向樓前停車場裏那輛屬於自己的警車,“我沒時間解釋太多,我已經啓動了緊急追逃程序!”
“我現在就去找你的兒子。”羅飛用平穩的聲音回覆道,“同時我會派人截住那輛車。”
“好。”急切之間張海峯連感謝的話也顧不上説了。他掛斷電話,一貓腰鑽進了警車的駕駛座。車鑰匙早已在奔跑的過程中就掏出握在手中了,張海峯把鑰匙插進鎖孔,急速地一擰,汽車的發動機發出一聲低吼,憤怒地燃燒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張海峯的後頸側方忽然被人重重地掌擊了一下。這一擊悄無聲息,而張海峯又毫無防範,他哼也沒哼一聲,身體便軟軟地暈倒在駕駛座上。襲擊他的人在後排俯身一扒車座上的調節扣,將車前座放倒,然後麻利地將張海峯的身體搬到了車後座上。那人剃着光頭,身穿號服,正是不久前剛剛大開殺戒的Eumenides。
Eumenides並沒有乘坐劭師傅的車出獄。那並不是他真正的計劃,那只是一個幌子。
將卡車改裝之後,利用發動機產生的熱量來騙過紅外儀的熱感掃描。這方案只是理論上可行。要藏住杜明強這樣身材高大的成年男子,必須加掛一個相當大的鐵箱才行。要在發動機附近完成這樣的改裝絕非易事,因為在車前的機艙里根本就無法擠出這麼大的空間。
即使這高難度的車輛改裝能夠完成,杜明強也不可能要求劭師傅幫助自己展開這樣的計劃。他和劭師傅的關係的確不錯,卻絕沒有好到能讓對方替自己出生入死的地步。他只是資助過劭師傅的生活,而用如此方式協助囚犯越獄,劭師傅的生活會徹底毀掉。所以這樣過分的要求,杜明強根本提也不用提。
這其中的邏輯其實並不難想。要想騙過杭文治和張海峯,杜明強知道自己必須做好充分的鋪墊。
此前在發生在杜明強身上所有的疏漏,所有不合情理的衝動,事實上都是他刻意而為的鋪墊,也是他真正計劃的一部分。
那計劃是從小順被殺後開始的。
正如杜明強在地下室裏分析的那樣,他對杭文治的懷疑在一點一滴中慢慢積累,但始終未能確證。直到小順之死成為徹底照亮他心底迷霧的明燈。
他看出了杭文治接近自己的目的,也明白了阿華為什麼要逼着自己越獄。這倆人的行為正好布成了一個完整的陷阱,一個兇險萬分而又讓自己不得不跳的陷阱。
杜明強明知道杭文治會利用越獄的機會對自己不利,但他必須參與這次越獄。因為當時他已面對着一個令他無法抗拒的理由。
杭文治提出的越獄計劃顯然是無法實現的,但是可以利用,畢竟對方在管道佈置上的學識確實是無人能及。杜明強決定將杭文治當成自己的棋子,對方至少能將自己帶離監區,來到辦公樓附近。但要想進一步離開監獄,杜明強還需要另外一枚關鍵的棋子——張海峯。
於是杜明強故意在監區大會上激怒張海峯,並且進一步讓倆人之間的關係惡化到無法調和的地步。他對張海峯的愛子發出了死亡威脅,這是天下任何一個父親都不可能容忍的。他相信張海峯一定想要殺死自己而後快。
而杜明強發出死亡威脅的時候,那句陰森逼人的話語是刻意當着杭文治的面所説。杭文治看到了杜明強復仇的決心,也看到了張海峯的恐懼和憤怒。於是在他心中開始滋生一種難以抵抗的誘惑:他要利用這番局面除掉杜明強。
所以説,正是杜明強給杭文治創造出了聯手張海峯的機會,而杭文治因為給張天揚補習功課,早已獲得了後者充分的信任,杜明強相信杭文治是不會浪費這層關係的。另一方面,張海峯把小順之死處理成自殺,這在杭文治眼中無疑是個可以利用的把柄。當杭文治雙管齊下,軟硬兼施的時候,深受杜明強威脅的張海峯沒有理由不上船。
當然了,要實施越獄這樣重大的計劃,很多事情光靠猜測是不夠的,再可靠的猜測也必須得到驗證才行。事實上在昨天下午,劭師傅前往辦公樓避雨是有目的的,他看到了大廳裏的值班安排表,把張海峯當晚值班的消息告知了杜明強。杜明強由此確信:張海峯和杭文治已經如他所願聯合在了一起,而這倆人的合力作用將給自己打開一扇自由之門。
劭師傅還幫了杜明強兩個小忙:第一,他把張海峯所駕駛的警車車牌號告訴了對方;第二,他在下午裝貨完畢後假裝鑰匙丟失而滯留在監區,等凌晨時分得到杜明強的信號之後才駕車離開。這兩個忙都是舉手之勞,除此之外,劭師傅對杜明強的其他計劃一無所知,他不知道杜明強要越獄,更不知道杜明強會殺人,這使得劭師傅在事後不會受到什麼牽連。
在夜色深沉之後,四二四監舍的四名囚犯踏上了他們的越獄之旅。杭文治表面上控制着一切,但事實上,他只是杜明強手中的一枚棋子。杜明強知道眾人一定會安全的抵達辦公區,因為張海峯會幫他們掃除其中的障礙——比如説調整當晚在辦公樓裏值班計劃。
當四人來到辦公樓的地下室之後,杭文治的計劃便夭折了,而杜明強計劃才正式開始。其實從Eumenides的角度來説,杭文治、沈建平和方偉山三人都是可殺可不殺的。首先説杭文治吧,當小順之死的真相暴露之後,他自然會領到應有的懲罰;而沈建平和方偉山本來已是重刑,再經歷一次失敗的越獄,前景也不容樂觀。所以他們都算不上是法律無法制裁之輩,並不需要勞煩Eumenides動手。
杜明強對這三人下手的真正原因只是要營造一種氣氛,能夠將張海峯逼上絕境的氣氛。
杭文治僥倖未死當然也是杜明強設計好的情節。他需要杭文治去轉告張海峯:自己已經乘坐劭師傅的卡車越獄而去。這裏需要一些額外的技巧——因為把自己的越獄計劃突兀的説出來多半會引起杭文治的疑心。杜明強先針對杭文治的陰謀做了大量的剖析獨白,這番入木三分的剖析震駭住對方的同時,也讓對方認定自己是個嗜愛炫白的狂妄之徒。當杭文治使用激將法想要套出他真正的越獄計劃時,杜明強便順勢而為,成功的將一個並不靠譜的“方案”深深的植入了對方的腦海。
杜明強留下杭文治的第二個目的是要借對方之手給張海峯送去那張“死刑通知單”。事實上那張通知單是不成立的,因為在那通知單上出現的是一個荒謬的罪名。那個罪名既沒有觸犯法律,也不違背任何道德,自然也不應該屬於Eumenides的制裁範圍。
那是一張無效的死刑通知單,杭文治和張海峯應該都有機會看出其中的破綻。但是杜明強此前做出的鋪墊實在太充分了,鮮血和死亡已經徹底征服了他們,讓那倆人都不敢去懷疑最後一張通知單的真實性。就在杭文治艱難攀登九層樓的同時,杜明強已經來到了辦公樓前的停車場,他給劭師傅發出了離開監獄的信號,他自己則偷偷潛入了張海峯的警車,靜待着“鬼見愁”的到來。
而劭師傅離去的時間也恰到好處。當杭文治與張海峯會合之後,劭師傅剛剛駛離監獄不久,這便給了張海峯追擊的希望。杜明強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張海峯一定會啓動“緊急追逃預案”。
在早年接受老師培訓的時候,瞭解監獄也是Eumenides必學的專業課程之一。他深知省城監獄戒備森嚴,在正常的狀況下想要越獄難比登天。所以要想獲得自由,唯一的希望便是要先讓監獄陷入一種“非常”的狀況。
杜明強熟知監獄中的生存法則,也知道獄方在面對突發事件時的各種計劃,其中就包括“緊急追逃預案”。該預案是個快速反應機制,而快速的另一個伴生詞便是“匆忙”,當獄方陷入匆忙狀態的時候,籌謀越獄的囚徒才能獲得真正的機會。
而在預案啓動之後,最匆忙的人必是張海峯無疑。對愛子的牽掛會讓他方寸大亂,他所有的腦力都會用於如何調度力量去保護愛子的安全,而他所有的體力都會用於追擊“已經逃出監獄”的杜明強。當他的腦力和體力都已嚴重透支的時候,他怎麼可能躲過對手以逸待勞的強大一擊?
所以杜明強成功地將張海峯擊倒在車內。他用極短的時間換掉骯髒的囚服,穿戴上張海峯的警服和警帽。隨即他又摸走張海峯的配槍,用牀單布條將對方牢牢捆紮,嘴也塞得嚴嚴實實。做完這一切之後,他自己爬到了駕駛座位,打開車燈,掛檔啓動了警車。
在監獄大門處,另一輛先期到達的警車此刻已經通過了哨兵的搜檢,正咆哮着向監獄外衝去。而監獄的大鐵門早在警報發出的同時便已開啓,因為那沉重的鐵門開合實在太過緩慢,而緊急追逃又是分秒必爭的行動,所以在“緊急追逃預案”中專門強調要提前打開鐵門,以方便追逃力量的出入。
杜明強腳下發力,油門越踩越深。警車加速向着監獄門口駛去,而杜明強的嘴角則浮現出一絲笑意。
監獄的大門已經打開,而他正駕駛着一輛高速警車,右手則握着子彈上膛的手槍。現在還有誰能夠阻止他的離去呢?
兩個哨兵攔在監獄門口,向着越駛越近的第二輛追逃警車發出停車待查的手勢信號。雖然這兩個哨兵都是荷槍實彈,但他們根本沒有一絲要向這輛車開火射擊的念頭。因為他們早已遠遠看清了車牌號,知道那正是張海峯的座駕。就在幾分鐘之前,正是這個四中隊的隊長下達了緊急追逃的命令,所以此刻這輛車飛馳電掣般駛來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哨兵們壓根不會想到那被“追逃”的目標此刻正坐在這輛車的駕駛座位上,所謂的停車檢查,在他們看來也就是在例行公事而已。
瞬息之間,那輛警車已經駛到了近前,但車速卻仍然絲毫未減。不僅如此,車前的大燈還明晃晃地開着,照得兩個哨兵睜不開眼來。直到這時,哨兵們才意識到那輛車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們連忙下意識地往旁邊猛地一閃,避開了那車輛的撞擊。警車帶着“嗖嗖”的風聲,幾乎是緊擦着他們的身體呼嘯而過,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我靠,張頭這是瘋了吧?”兩個哨兵面面相覷,心有餘悸的感慨道。直到這時,他們仍未琢磨出車內的玄機,還以為是張海峯由於管轄的犯人脱逃,情急之下失去了理智。反正那人行事素來雷厲風行,大膽潑辣,“鬼見愁”的名聲早已是如雷貫耳的。
車內的杜明強長出了一口氣,神經終於徹底鬆弛了下來。他倒並不害怕哨兵們強行攔車,只是那樣的話難免要發生槍戰。傷了哨兵的性命會使整個計劃多少蒙上些陰影。雖然老師曾一再教導他:警察和罪犯都是他們的敵人,但是痛苦的前車之鑑還是讓他不願再傷及更多無辜的性命。
杜明強把手裏的槍支輕輕放在的副駕位置上,然後略微打開了一絲車窗。冷風夾雜着雨水飄零進來,打在他熾熱的臉頰上。他貪婪地呼吸着,盡情享受那久違的自由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