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夜杜明強與平哥放手一搏過後倒也無事,不知不覺又到了週末。按照監獄內的管理制囘度,週末犯人是不用勞動的,這兩天的時間一天用來安排親友探視,另一天則集中進行思想政囘治學習。
週五晚上便有管囘教將第二天的探視安排告知了相關犯人。有人來探視的犯人自然喜上眉梢,因為通囘過這樣的機會不僅可以得到親友們捎來的食品等緊俏物資,更重要的是能享受到一次温暖平等的情感交流——這正是所有犯人們最渴望得到的東西。
“杜明強,探視時間,上午九點;杭文治,探視時間:上午九點半;鍾小順,探視時間:上午十點。”管囘教在四二四監囘舍前嚷嚷了幾嗓子之後,便又向着其他監囘舍而去了。
“行啊,記者。你不是説沒人管你麼?這不還是有人來看你了?”平哥躺在自己的鋪位上,往上鋪牀板踢了一腳——那個鋪位原本是小順睡的,現在已經屬於杜明強。
平哥和黑子、阿山入囘獄的時間比較長,已經很少親朋來探望他們。所以他們便很關注同監囘舍犯人的待遇,因為一旦有人收到親友送來的食品,按規矩總是要拿一些出來給“大哥”們分享的。小順的家人一直來得比較勤,算是在這方面對監囘舍“貢獻”最大的一個。而杜明強則寒磣得很,自打他入囘獄之後從來沒人來看過他。所以這次的探視安排中囘出現了杜明強的名字,平哥反而覺得有些奇怪了。
杜明強在上鋪“嘿”了一聲道:“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同時心中也在暗自思忖。知道自己身份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委實不多,除了四一八專案組的那幾個警囘察之外,就只有阿華了。明年要來見自己的人會是哪一個?來人又會抱着什麼樣的目的呢?
平哥見杜明強不願多説,也就懶得和他搭腔,轉而去調侃杭文治和小順,問他們是不是有相好的小妞要來。小順涎着臉嘻嘻哈哈地應付着,杭文治卻沉默不語,像是被説中的痛處一般。
平哥純屬要尋個開心,於是又撇下杭文治專攻小順。小順被撩鬥了幾句之後,情緒也亢囘奮起來了,開始沒邊沒譜地吹噓自己入囘獄之前風囘流倜儻,當時學校裏那幾個“太妹”被他把了個遍,現在還有人要死要活地等着他出獄呢。
黑子正在衞生間裏撒尿,見小順越説越得瑟,便一邊拎着褲子一邊出來插話道:“你他囘媽囘的吹牛逼吧。就你這菘包還把小妹呢?我看你裝小白臉給別人舔舔屁囘股還差不多!”
“我怎麼菘了?”小順不服氣地昂起脖子,“我在學校也是‘四大金剛’之一,那些太妹們就是整天圍着我轉,怎麼了?”
“怎麼了?就你這小樣毛還被長齊吧?來,先讓大囘爺驗個貨。”黑子存心要調囘戲小順,説話間突然伸出手去,在小順的襠囘部重重地掏了一把。
以前在四二四監囘舍裏,小順也是被平哥、黑子等人調笑慣了的。有時候即便過分一點,他也只能乾笑着悻悻了之。不過自從那天晚上黑子被爆出“諜報”的身份之後,小順對黑子的態度便有了些潛移默化的改變。此刻再次受到對方侮辱,他這可忍不住了,起身便推了黑子一把:“我囘**驗你個媽囘的驗!”
黑子萬萬沒想到小順會突然動手,促不及防下被推了一個趔趄。他的臉色唰地一下變了,惡狠狠地吐出句髒話,搶上一步摟住小順就要揍,小順也不含糊,手腳並用和黑子糾纏在了一起。
“幹什麼呢?都給我住手!”平哥眼見事態有些失控,便從牀囘上坐起來喝道。小順和黑子停了手,但相互間仍然拉扯着衣領,臉紅脖子粗的。
“撒野是吧?”平哥瞪着那倆人,“有閒勁都給我刷廁所去!”
黑子看出平哥是真生氣了,便鬆開了小順解釋道:“平哥,你可看見了,是他先跟我動手的。”
“行了行了。”平哥沒心情給這倆人評判是非,只是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你也是的,我跟小順逗兩句,你他囘媽囘的瞎攙乎啥?”
黑子沒啥話説了,他嚥了口唾沫,心情無比沮喪。他在平哥心中的地位顯然已經大不如前,就連和小順發生矛盾,平哥居然也沒有站在自己這邊。
小順見黑子捱罵心中自然是一陣暗爽。不過他也知道自己的斤兩,不敢太過得瑟。只是又橫了黑子一眼,然後便爬到自己牀囘上假裝睡覺去了。
經過這麼一鬧,平哥也沒了玩笑的興致。眾人各歸各牀,橫躺着百無聊賴。只有杭文治盤腿獨坐,眼望着氣窗外的無邊夜色,思緒難平。
第二天一早,犯人們起牀之後先吃了早飯,然後集中到監囘舍前的一個院子裏放風。昨天晚上被點到名的犯人則按照預定好的時間,依次被帶到探訪室裏接受親友的探望。
杜明強是四二四監囘舍裏第一個被安排探望的人。當他被帶到探訪室的時候,來客已經等了他一會。那人約摸三十歲左右的年紀,長方的臉型,身材高大挺拔,正是鄧驊生前的貼身保囘鏢阿華。
管囘教給杜明強解囘開手銬,然後退到了探訪室門外。
杜明強拖動着腳鐐在阿華的對面坐下,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對方,並不急於説話。
阿華也盯着他看了一會,目光深沉卻又絕不流露囘出過多的情緒。倆人就這樣對視着,在他們的視線之中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
最終還是阿華打破了這份沉默。
“你託我辦的事情,我已經安排好了。”在説話的同時阿華移開視線,開始四下打量探訪室內的陳設格局。
“哦?”杜明強仍然在看着對方,而他探詢的語氣顯然是希望對方給些更加詳細的信息。
阿華便掃了杜明強一眼,繼續説道:“我聯囘繫了最好的醫生,出國的手續也辦妥了,下週就可以出發。那邊的醫院提囘供全程貴賓式服囘務,從接機到入院手術都有專門的護理人員負責,我還特別要求配備一名中文翻譯。”
杜明強臉上露囘出笑容,讚了句:“很好。”不過他並沒有説“謝謝”一類的客套話,因為他們之間只是在完成一場交易。
阿華自然也很清楚這裏頭的干係,所以在得到對方的讚許之後他只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現在我們之間兩清了吧?”
杜明強回答:“是的”。隨即他再次感受到了對方的目光,而這一次的目光中包含囘着一種灼人的鋭利感覺。
“所以我們之間該處理另外一些事情了。”阿華一字一句地森然説道。
杜明強當然知道“另外一些事情”指的是什麼:他殺死了鄧驊,對方無論如何都是要找自己報仇的。不過他對此並不反感,他甚至很欣賞阿華的忠誠,所以才會把鄭佳託付給對方——事實證明這是個正確的選擇。此刻面對着阿華憤怒的目光,杜明強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道:“你有這個權囘利,我會等着你。”
阿華也點點頭,倆人之間便用如此簡單的對話完成了一場生死之約。然後阿華從外衣口袋裏摸出一張光碟放在桌面上,告訴杜明強説:“這是她託我帶給你的。”
杜明強的心“砰”地劇跳了一下,他眯起眼睛敏囘感地反問道:“她知道我在這裏?”
阿華注意到杜明強的情緒變化,並且立刻判斷出對方在擔心什麼。他的嘴角挑囘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冷笑,同時如實告知對方説:“她並不知道你的情況,她還在期待着視力恢復之後與你相見。”
杜明強鬆了口氣,他把那張光碟抓在手裏,輕輕地撫摩着。
“你給他什麼東西?”押囘送杜明強的管囘教一直在探訪室門口監囘視着室內的動靜,見到這倆人在傳遞物品,他便走上前喝問了一句。
杜明強連忙陪着笑:“只是一張光碟。”
“我們得先審囘查一下碟片內容,這是監獄的制囘度,請你理解。”管囘教一邊説一邊衝杜明強伸出手。
杜明強無奈地撇撇嘴,將那張光碟交到了管囘教的手中。
阿華已經完成了此行的使命,見管囘教正好進來了,他便禮節性地打了個招呼,然後不再搭理杜明強,自顧自起身離去。
杜明強看着阿華走遠,他主動把雙手伸出來,擺出配合管囘教帶手銬的順從態度。
管囘教卻笑了:“急什麼?你的探視時間還沒到。”
監獄規定的探視時間是每次半個小時,一般探視雙方都會覺得這時間短得轉瞬而逝,像阿華這樣不到五分鐘就起身離去的情況實在少見。
杜明強有些無奈,他看着管囘教苦笑道:“那您是什麼意思?我一定要在這裏呆夠時間嗎?”
“還有人等着見你呢。”管囘教説完這句話之後便揹着手走出了探訪室,不一會兒一個身着便服的中年男子出現在門口,他和管囘教點頭打了個招呼,然後囘進屋坐在了杜明強的對面。
杜明強看着對方笑了笑,那個人是他的老朋友了,他只是沒想到對方會和阿華前後腳到來。
“羅警囘官,你好。”杜明強甚至主動和對方打了個招呼——那人正是省城**隊的隊長羅飛,也是親手將自己送入這個監獄的人。
羅飛看起來卻不像杜明強那麼熱情,他首先向對方申明道:“我並不是專程來找你的。”
“哦?”杜明強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你是跟着阿華過來的?”
羅飛點點頭:“我已經跟了他好幾天了。”
“他又犯什麼事了?”杜明強挑囘起眉頭,顯得繞有興趣似的。
“幫囘派爭鬥。”羅飛簡略地概括了一句。
“有人想趁勢吃掉龍宇集囘團?”杜明強猜測到。
羅飛不説話,算是默認了。
杜明強便又搖頭輕嘆:“胃口也太大了些,搞不好會把自己噎死的。”
羅飛看着杜明強認真地説道:“市內最近已經發生了好幾起摩擦,如果不控囘制的話,恐怕還要出大事。”
杜明強翻了翻眼皮看着天花板,他雖然身在大囘獄,但羅飛提囘供的信息已足夠他展開一些思考。片刻之後他對**隊長説道:“阿華肯定知道你在盯他。即便有什麼動作,他不會給你留下證據的。”
羅飛倒也不否認,他苦笑了一下説:“是的,這麼盯下去很難有實質性的突破,而且我們的人也耗不起——所以我只是想先囘摸清他的關係網,作些有針對性的防範。”
“嗯,暫時也只能這樣——”杜明強點了點頭,忽然又看着羅飛問道,“那你為什麼來找我?”
對方既然主動問到,羅飛便不再兜什麼圈子,直入主題説:“為了那捲錄囘音帶。”
杜明強心知肚明:那是一卷極為重要的錄囘音帶!當初他為了弄清楚生父死亡的真囘相,不惜以身涉險潛入到四一八專案組內部,並且對警方的動態展開了監囘聽。其間卻又橫生波折:
阿華為了除去野心膨囘脹的林恆乾和蒙方亮,假借Eumenides之名策劃了一場謀殺。這場謀殺雖然操作得天衣無縫,但前期密謀的過程卻被韓灝偷錄了下來。後來韓灝也被設計身亡,不過他設法把那捲錄囘音帶寄給了蒙方亮的家屬,以此行為作為對阿華的反撲。警方接到報案立刻去蒙方亮家中提取這卷錄囘音帶,只是這信息卻被杜明強監囘聽到,後者搶先一步奪走了錄囘音帶,令警方無功而返。而那捲錄囘音帶正是制裁阿華的最有力的證據!
見到羅飛提起了這個話茬,杜明強便閉起眼睛微笑不語。這是一個敏囘感話題,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他不便説太多,否則很有可能把自己也繞進去。
羅飛知道杜明強的心思。對方不説話,他就主動攻擊對方的要害:“我知道搶走錄囘音帶的那個人就是你。”
杜明強睜開眼睛,用無辜的語氣説道:“對這件事情,我可從沒承認過什麼。”
“是的,你沒承認過,你如果一口咬定不知情,那我也沒什麼辦法。”羅飛攤開手做了個無奈的表示,然後又繼續説道,“不過我以前一直都很奇怪:在這件事上你為什麼要幫阿華?你們倆人的關係,應該是你死我活的狀態才對。直到這幾天我才知道了其中的答囘案。”
杜明強仍舊只看着對方不説話。
“你把鄭佳託付給了阿華,對嗎?而你的籌碼就是那捲錄囘音帶,你以此為交換條件?”
杜明強笑了笑。既然羅飛已經跟了阿華好幾天,那麼有些事情肯定是瞞不過對方的。他斟酌了一會後反問道:“我不會回答你任何問題的。你直接説吧,你現在想幹什麼?”
“我也可以和你交換,同樣的條件。”羅飛把身囘體往前探了探,想凸顯出自己的誠意,“我會幫你照顧那個女孩。”
杜明強不置可否。羅飛則繼續勸説道:“阿華的確是個很盡責的人,他給那個女孩安排的一些事情可能是我無法做到的。但你想過沒有,阿華隨時有可能被仇家殺死,或者被警囘察抓囘住,到時候那個女孩該怎麼辦?你應該找一個更長遠、更穩妥的人來照顧她吧。”
杜明強沉默了片刻,然後他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最長遠、最穩妥的人,只有我自己。”
羅飛一愣,隨即苦笑着搖搖頭。他原本對這次談話的結果頗具信心,可對方這句話一説卻把他的期望一下子澆滅了。而且他清楚地看到倆人間的思路差異出現在哪裏。
羅飛交談的出發點在於:杜明強自己再也無法照顧那個女孩。羅飛認為這個假設是合理的,因為他已經把杜明強送進了監獄裏。可杜明強顯然並不承認這次失敗,他相信自己仍然能夠回到自囘由的世界,成為那個女孩身旁最穩妥的伴侶。
這樣的思路分歧根本沒有調和的可能。
無奈之下,羅飛只好試圖從另一個角度去説服對方。
“其實把錄囘音帶交給警方對你是有利的。你知道阿華不會放過你,而你又在監獄中,你怎麼和他對抗?”
“我和阿華之間是我們倆人的事情,我並不需要警囘察的保護。”杜明強先是淡淡的拒絕了對方的好意,然後又用滴水不漏的嚴謹辭令説道,“至於你説的那捲錄囘音帶,即使真的曾在我手中,我也不會和阿華交易的同時還留下一個副本——這不是我行囘事的風格。”
對方已經把話説到這個份上,羅飛知道已無迴旋的餘地。他默嘆了一聲,起身離去。不過在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回頭説道:“如果你改變主意,可以隨時讓管囘教轉告我。”
杜明強沒有再接對方的話茬。
“不要在任何時候因為別人的勸説而改變自己既定的計劃。”這是老囘師給過他的教囘導,多年來他一直謹記在心頭。
羅飛離開之後,在門外等待的管囘教又進了屋。此刻半小時的探視時間已到,管囘教給杜明強帶上手銬,準備押囘送他回到四監囘區。倆人走出探訪室所在的大樓時,卻見另一個管囘教正押着杭文治在大樓門口等待着。
“你來了啊?等多久了?”杜明強看着杭文治打了個招呼。
“沒多久。”杭文治咧嘴憨憨地一笑,然後問道,“剛才來探視你囘的囘人是**隊的羅隊長?”
杜明強回答説:“算是吧——你看見他了?”
“嗯,剛剛從這裏走出去的。”杭文治所處的位置可以看見探訪室的大門,他一定是先看到羅飛離開,然後又看到杜明強被押囘送出來,所以做出了上述的判斷。
“你也是被羅飛抓進來的?”杜明強猜測到,除了這個原因他想不出還有什麼理由能讓杭文治認識羅飛。
杭文治尷尬地點點頭。而這時押囘送他的管囘教在他身邊催促道:“行了,瞎聊什麼呢,還不趕緊進去!”
杭文治便不敢多説,唯唯諾諾地跟着那管囘教走了。杜明強也不再停留,跟着押囘送自己的管囘教一路往回走。到了四監囘區之後,卻見犯人們仍然在小廣囘場上放風活動。
這廣囘場是在監囘舍大樓東面用三面磚牆圍出來的,面積大概有七八百個平米。廣囘場中心有個簡陋的籃球場,一堆犯人正聚在上面鬧哄哄地追搶着一隻破敗不堪的籃球。
管囘教把杜明強帶到院子裏,關好院門之後給杜明強打開了手銬腳鐐。杜明強不願去球場上湊那個熱鬧,就到角落裏找了個空地坐下來,懶洋洋地享受着早春時分的煦暖陽光。
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卻聽見管囘教在大聲呼喊小順的名字。小順連忙從球場上擠下來,一溜小跑來到管囘教面前。管囘教便把手銬腳鐐又給小順帶上——這是四監囘區的特殊規定,這些重犯只要走出本監囘區的控囘制範圍,原則上都是要重刑加身的。
杜明強知道這是該輪到小順去接受探視了,這同時也意味着杭文治很快就會回到監囘區中。
果然,小順被帶走後沒多久就看到杭文治被押囘送回來。刑囘具去除之後,杭文治也沒有鑽到球場上的犯人堆裏。他站着環顧了一會,很快就看到了陽光下的杜明強,於是他便向着對方走了過去。
杜明強給杭文治挪了塊好地,熱情地招呼道:“來,坐着歇會吧——這兒陽光最好,還有免囘費的球賽看呢。”
杭文治坐倒是坐了,但他仰頭看着天空,神情黯然得很。
“誰來看你了?”杜明強有囘意要挑對方多説説話,他知道剛進監獄的人很容易沉悶壓抑,尤其是見過了親友之後。
杭文治垂下眼睛答道:“我的一個同事,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杜明強略感到有些奇怪:“怎麼了?你家裏人沒來?”
杭文治沉默了片刻説:“我媽病了,中風。”他的聲音略略有些嘶啞。
杜明強看着對方,一時間也不知該説些什麼。他可以想想對方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充滿了自責和愧疚,焦急憤囘恨卻又無囘能為力。
良久之後,倒是杭文治又開口了。
“我今年三十二了。古人説:三十而立。嘿,你看我立了個什麼?自己過不好也就算了,還要連累我父母一起受苦……我母親身囘體一直不怎麼好,這次中風,得有一半的原因是被我給急的,你説我還算個男人嗎,我還有什麼臉繼續活在世上?”杭文治越説越激動,到最後聲音已經明顯地哽咽起來。
“你錯了。”杜明強拍了拍杭文治的肩頭,鄭重地説道,“越是這種情況你越得繼續活下去——這樣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杭文治抬頭看着杜明強,似乎從對方的話語中感覺到了一絲支撐之力。
“不管受了多大的苦,不管未來多麼絕望,我們都要繼續活着——”杜明強看着杭文治的眼睛,“活下去,為了關心我們的人,更是為了傷害我們的人。”
杭文治目光中閃過一絲困惑,似乎不太理解對方最後那半句話。
於是杜明強又解釋道:“我們多活一天,那些可惡的傢伙就會在不安的情緒中掙扎。如果我們死了,這些傢伙就徹底解脱了,你明白嗎?”
杭文治深吸一口氣,喃喃説道:“不錯,為了那些傷害我們的人,必須要繼續活下去。”他的眼睛慢慢地眯起來,原本那種自怨自艾的悲涼神色開始轉化成一種堅強的憤怒。
很多時候,憤怒正是支撐一個人渡過絕境的最強勁的動力。
見對方消極的情緒有所緩和,杜明強便適時地岔開話題問道:“你朋友都給你帶什麼了?”
“就是些吃的,還有點日用囘品。”
“這個時候還能想着你囘的囘人,那才是真正的朋友。你能有這樣的朋友,前半生也就不算太失敗,對不對?”
看着杜明強的笑臉,杭文治也笑了。的確,只要你認真的去尋找,生活中總有令人温暖的地方。
“其實我倒希望你的朋友能給你帶副眼鏡來。”杜明強拿杭文治打趣道,“你要是帶上眼鏡,那我們這組的工作效率又能提高個兩三成呢。”
“對啊。”杭文治拍拍自己的腦袋,“剛才心情不好,把這茬給忘了。唉,只能等下週他過來的時候再説了。”
倆人這般閒扯着,暫時淡忘了那些令人壓抑的現實。這時日頭也越來越高,時間已過了上午的十點半。四二四監囘室最後一個接受探視的小順也被押囘解回來了。他在小廣囘場裏獨自溜達着,看似漫無目的,但走着走着就來到了杜明強和杭文治的身旁。
杜杭二人看到了小順,不過懶得搭理他,只顧繼續閒聊。
小順卻是有囘意要和他們搭訕:“強哥、治哥,你們倆在這兒哪?”
這兩聲哥叫得杜杭二人一愣。自從那天晚上杜明強發彪之後,小順算是服帖了,以後再沒敢在倆人面前找茬,但這麼親囘熱的叫“哥”還是頭一遭,杜明強忍不住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對方,揣摩他心理是不是在打着些小主意。
杭文治則不冷不熱地回了小順一句:“你可別叫我‘哥’,我聽不習慣。”
“不習慣我更得叫啊,每天多叫幾遍,聽着聽着你不就習慣了嗎?”小順討好似地涎笑着,然後也不待別人邀請,自顧自在杭文治身旁坐了下來。
杭文治皺起眉頭問他:“你有事沒有?”
“沒事。剛才家裏人過來,帶了些香腸醃肉,我想先分給兩位哥囘哥嚐嚐。”
杜明強咧嘴一笑:“不太合適吧?有好東西也應該先孝敬他們啊。”
“他們的我也留着呢。”小順急於表白道,“以前不是跟兩位哥囘哥有點誤會嗎?我這裏先認個錯,兩位可別往心裏去。以後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吩咐。”
小順一邊説,一邊往東南方向張望了幾眼。杜明強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卻見平哥、阿山和黑子正在那邊湊成了一堆。杜明強心中暗暗明瞭:小順這傢伙機靈得很,眼看着監囘舍裏格局發生變化,他昨天又和黑子鬧崩了,這是想要找個新的靠囘山呢。
杜明強懶得淌這趟渾水,就懶懶地站起身説道:“你們倆先聊吧,我走動走動。”
杭文治見這個架勢起身也想走,卻被小順一把拽住了:“哎,治哥,你怎麼也走,好歹留一個陪我嘮嘮啊。”
杭文治磨不開面子,只好又重新坐下。杜明強幸災樂禍地笑了笑,自己溜達到一邊去了。他知道小順這傢伙雖然挺賤,但要説他真正有多壞卻也不見得。由他來陪陪杭文治倒也不錯,至少能讓後者的監獄生活多一些色彩吧。
情況果然也向杜明強設想的那樣。杭文治一開始對小順還頗為牴觸,漸漸的兩個人還真聊到一塊去了。要知道小順素來勢力慣了,溜鬚拍馬服侍人都是拿手好戲,這要一一使到杭文治身上,後者一下子也很難抗得住。
倆人正聊得熱火朝天之時,忽然一個籃球飛過來,正砸在小順的腦袋上。小順吃痛,便轉身向來球的方向罵了句:“誰啊,不長眼睛的?”
卻見一人從人叢中走出來,將砸了小順的那個籃球撿在手裏,同時大咧咧地説道:“誰説我沒長眼睛?沒長眼睛能扔得那麼準嗎?”
小順一見那人正是黑子,便心知對方一定是故意的了。看着黑子那副存心挑釁的樣子,小順氣不打一處來。他以前就沒少受對方的欺辱,但地位上的差距讓他吃了虧還得笑臉相迎。現在可不一樣了,他覺得至少黑子已經沒有資格再騎在自己的頭上。
小順往地上啐了一口,挑囘起嘴角罵了句:“傻囘逼!”雖然只是最普通的一個髒詞,但他的神態和語氣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於輕佻的神態中透出十足的鄙視,簡直就是在用語言猥褻着對方。
閒得發慌的囚犯們此刻都圍過來看熱鬧,見小順這一下罵得漂亮,便紛紛喝彩起鬨,唯恐天下不亂一般。黑子哪受得了這個?立刻把手中的球又狠狠地向小順砸過去:“我囘操囘你囘媽囘的!”
小順跳起來躲過了,那球砸在了旁邊杭文治的身上。杭文治看起來不想惹事,只皺了皺眉頭,沒有多説什麼。小順卻不幹了,指着黑子罵道:“操,有事衝我來,你砸我朋友幹什麼?”
“朋友?”黑子不屑地冷笑着,“你倒挺能攀高枝啊?”
“你他囘媽囘的懂個屁!”小順迎着黑子走上前,“有些事我懶得説出來,真要説了,你丫的哭都來不及!”
小順這話可戳中黑子痛處了,後者立刻變了臉色:“就你囘媽囘的嘴大是吧?!”説着話,他抬手就是一掌,結結實實扇了小順一巴掌。
小順紅了眼,瘋牛一樣地撞在黑子身上,倆人同時倒了下去。然後便互相糾纏着在泥土地裏打起了滾。幾個回合下來,身囘體更加強壯的黑子漸漸佔據了優勢,他把小順壓住,自己則起身坐在了對方的肚子上。這下小順便全面受制,一時間反囘抗不得了。
杭文治看到這一幕,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幾步。可忽地又被一人拉住,回頭一看,正是杜明強。
“你別管了,讓他們鬧去。”杜明強搖着頭説道。在他們對面的人叢中,平哥和阿山也抄着手,只顧看熱鬧。反正這裏不是監囘舍,事情就算鬧大了也追究不到他們頭上。
這時黑子已用手掐住小順的脖子,獰笑着問道:“你服不服?他囘媽囘的還敢亂説話嗎?”
小順的臉憋得通紅,目光卻轉過來看着杭文治這邊,艱難地乞求道:“治哥……幫個手啊。”
“我囘操,你找他幫手?”黑子幾乎要啞然失笑了,“你們還真是王囘八看綠豆啊,情人眼裏出西施,菘包惜菘包……”
就在黑子驢唇不對馬嘴的排比句式中,卻見一個身影搶到了倆人的戰團中,來人一句廢話也不多説,直接一腳踢在了黑子的肋部。黑子被踢得岔了氣,渾身的力道立刻散了。小順便趁勢掙脱了他的壓囘制,一挺身反而把對方掀翻在地上。
“今天就讓大傢伙都看看,誰才是菘包!”小順起身之後就衝着黑子連踹了好幾腳。黑子一時無力反囘抗,只是茫然地看着剛剛把自己踢倒的那個人,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
那人正是在他看來三棍囘子都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杭文治。
此刻不光是黑子驚訝,杜明強也有些摸不着頭腦。當杭文治擺脱自己向黑子衝過去的時候,他還以為對方最多是要拉個架吧。沒想到杭文治居然上前一腳就踢中黑子的要害,這種火爆勁兒實在與以前的形象判若倆人。
“嘟!”一聲尖利的警囘笛驅散了看熱鬧的人羣,值班管囘教提着電囘棍衝進場內喝問道:“幹什麼呢?!”
小順一聽到警囘笛聲就立刻撤到了一邊,嬉皮笑臉地看着管囘教説道:“報告管囘教:我們沒事,鬧着玩呢!”
管囘教看着躺在地上灰頭土臉的黑子,二話不説,拿電囘棍就捅囘了小順一下。小順“嗷”地一聲慘嚎,身囘體蜷成了蝦米。
“有這麼鬧着玩的嗎?”管囘教的目光在人羣中掃了一圈,很快落在了平哥頭上,“沈建平,你説説怎麼回事?!”
“報告管囘教,真的沒什麼事。”平哥打了個哈哈敷衍道,“就是打球打毛了,球都掉地上了,他們還搶呢。這哪是打籃球啊,都快成橄欖球了。”
黑子這時也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識趣地附和道:“報告管囘教,我們就是在搶球。小順他不懂規則,抱着球跑。這誰受得了啊?我非得搶過來不可。”
管囘教將信將疑,不過既然眾人都這麼説了,他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吹了個長哨説道:“給你們點陽光,你們就胡七八遭的燦爛。行了,放風結束,都給我回監囘舍裏待著去!”
眾囚犯一陣唉聲嘆氣的埋怨之聲,但也不得不老老實實地開始排隊。杜明強排在杭文治身後,低聲問道:“你剛才怎麼回事?”
“沒怎麼回事。”杭文治回過頭平淡的説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什麼事都沒理由讓自己受委屈。誰想傷害我,至少我也得讓他不舒服!”
杜明強咧咧嘴,沒想到自己先前的一席話會讓對方轉變得這麼快。他一時間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擔憂了。
眾人回到監囘舍之後,黑子和小順之間雖然氣還沒理順,但是有平哥壓着,倆人誰也不敢造次。黑子原本以為可以吃定小順的,但杭文治竟然會幫小順出頭,這實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後自己要以一敵二,那可就佔不到什麼上風了,更何況杭文治身後還站着一個高深莫測的杜明強?黑子越想越覺得自己前景黯淡,愁悶不已。
平哥對杭文治今天的表現也頗感意外,回監囘舍不久就忍不住説了句:“行啊,你小子倒也有種!”
杭文治不搭腔,只是躺在自己牀囘上不知想些什麼。杜明強反倒有些替他擔心,他從平哥的語氣中聽不出好壞來。不過想想以黑子和小順現在的落魄地位,平哥倒不至於因為這倆人間的摩擦把事情鬧大,於是便也釋然了。
因為今天是週末,監獄裏的值班人員相對較少,食堂也不開火,飯菜都是昨天做好的,到飯點就分配到各個監囘舍。吃完飯之後,管囘教便把今天親友探視時帶來的物品分發給了相關囚犯。這些物品無論鉅細,全都經過了嚴格的安全審囘查。
四二四監囘舍的杭文治和小順都收到了不少副食品。按照規矩自然要拿出一些來孝敬平哥,平哥和阿山倆人分了,然後又説道:“你們兩個今天讓黑子折了個大跟頭,怎麼的也得表示表示吧?”
杭文治和小順並不是很樂意,但知道平哥有心壓事,也必須得給對方這個面子。於是倆人又各拿出些美味給了黑子,黑子面上也過得去,打個哈哈説幾句客套話,心裏真囘實的想法怎樣可就難説了。
杜明強沒心思去享受舍友們的假日會餐。他掛念着阿華捎來的那張光囘盤,不知裏面會是些怎樣的內容?管囘教又為何遲遲不將那光囘盤還給自己?
到了下午兩點半,午休時間結束。值班管囘教們又過來打開監囘舍,準備帶犯人們到院子裏放風。眾人便排着隊跟着管囘教魚貫而出,這時卻聽有個管囘教喊了一聲:“杜明強出列!”
杜明強橫跨一步停在了隊伍之外。
等其他犯人都走出監囘舍大樓之後,管囘教走到杜明強面前,將一張光囘盤塞到對方手裏:“喏,這是你的東西。”
杜明強鞠了個躬:“謝謝管囘教。”
管囘教卻沒有完囘事,他左手還拿着一個四四方方的紙盒子:“還有這個你也拿去吧,這是**隊的羅隊長送給你的。”
羅飛?杜明強有些意外,他接過盒子看了看,包裝説明顯示盒子裏應該是個全新的便攜式CD播放器。
杜明強體會到羅飛的苦心,一時間竟有些小小的感動。
管囘教在一旁觀察着杜明強的反應,對方體現出來的情緒讓他頗為滿意,於是他點了點頭,又説道:“羅隊長有句話託我帶給你:到底誰更可能成為你的朋友,希望你想清楚。”
杜明強沉默片刻,回答説:“我明白。”
“明白就好。”管囘教揮了揮手,“你也出去吧。”
杜明強轉身向監囘舍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迫不及待地打開了CD盒的包裝。他把那張光囘盤塞囘進了CD機裏,帶上耳囘機之後按下了播放鍵。
在杜明強步出監囘舍大樓的那一瞬間,午後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臉上,與此同時,如天籟般的音樂聲也從耳囘機中流淌出來。
杜明強產生一種如飛翔般的愉快囘感覺,他痴迷般地仰望着天空,一步步地走進那煦暖的陽光中。在他周圍,其他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人似乎都不存在了,他的世界裏只剩下了陽光和音樂。
他在這樣的世界中徜徉着,幸福得像一枝綿綿細雨中的花朵。當那一曲漸漸終了之時,他戀戀不捨地按下了停止鍵。
他不知道那光囘盤中一共會有幾首樂曲,但無論他此刻如何的貪婪,他也捨不得一次將整盤光碟全部聽完——那樣實在是太奢侈了!僅僅是這一首樂曲,他覺得自己至少要細細的品味三天!
那該是多麼美妙的三天啊!
“你在幹什麼呢?”突如其來的話語聲打斷了杜明強的暢想,他循聲看去,卻見杭文治不知何時已來到了自己面前。
“這是我的禮物。”杜明強晃了晃手中的CD機,“請原諒我不能和你分享,因為這禮物對我有着非同一般的意義。”
杭文治顯然對杜明強手裏的東西並不感興趣。他拉了拉對方的胳膊,壓低聲音道:“你現在有空沒?我想跟你説點事情。”
“怎麼了?”杜明強察覺到對方的神態有些怪異,他一邊把CD機收好,一邊把自己遠遠飄散的情緒拉回到現實世界中來。
“找個僻靜的地方再説。”杭文治用目光在院子裏掃了一圈,然後向着一個冷清的背光角落走去。
杜明強跟上杭文治的腳步。到了牆角之後倆人先後停下來,杜明強用困惑的目光看着對方。
“我想過了。”杭文治開始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説道,“我要出去!”
“什麼?”杜明強皺了皺眉頭,不太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要出去!”杭文治又説了一遍,怕對方還聽不明白,他停了一會之後,乾脆就直説道,“我要越獄!”
“你胡説什麼呢?”杜明強露囘出難以理喻的表情,他的目光往四周快速的掃了一圈,在確信沒有別人關注他們之後,他又壓低聲音道,“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杭文治的神情卻嚴肅得很,“——我必須出去。我母親中風了,家裏又沒有積蓄,根本沒有錢給我母親看病。我如果不出去的話,恐怕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見到她老人家了。”
杜明強無奈地翻了翻眼睛,提醒對方:“你出去同樣也見不到她!只要你一越獄,馬上就會有大批的警囘察將你所有的社囘會關係牢牢地盯死。你還指望能看到你母親?別做夢了!只要你敢和家裏人聯囘系,鐵定會被警囘察抓回來的!”
杭文治搖搖頭道:“我沒有那麼傻,我出去以後當然不會和家裏人聯囘系的。但我會想辦法讓那個女人把錢還給我的父母,只要能達到這個目的,我死了也值了。”
“讓那個女人還錢?”杜明強看着杭文治,“你能有什麼辦法?”
杭文治猶豫了一下道:“我還沒想好……但辦法肯定是有的。我連命都不想要了,我就不信還治不了一個賤女人!”
杜明強瞪起眼睛,像是在看着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良久之後他苦笑道:“你真的是瘋了……”
“我沒瘋!”杭文治伸手抓囘住對方的胳膊,神色有些激動,“是你告訴我的:不能便宜了那些傷害我們的人。是你煽囘動了我的憤怒,讓我激起了復仇的欲囘望。現在你又説我瘋了,難道你的那些話根本就不是你真囘實的想法嗎?!”
“是的,我們不應該放過那些壞人,我們要復仇。但復仇並不是靠憤怒和衝動來完成的——”杜明強伸手在杭文治的腦殼和心口上分別輕點了兩下,“復仇要靠智慧和耐心,你明白嗎?”
杭文治沉默了,他似乎稍稍冷靜了一些,然後他問道:“那按你説的,我該怎麼辦?”
“老老實實的服刑,好好表現,爭取減刑。然後讓你朋友幫你找個好律師,蒐集那女人侵吞你們財產的證據,如果能證明那些財產原本就是屬於你的,那麼綁囘架和勒索的罪名就都可以推囘翻了。”
杭文治失望地“嗤”了一聲:“減刑?再怎麼減也得呆個十多年,到時候連黃花菜都涼了!翻案就更不用想,如果能有證據的話,我還至於被送到這個地方來嗎?”
杜明強咧咧嘴,對方説的也的確是實情,他無法反駁。
片刻之後杭文治又問道:“你還有別的建議嗎?”
杜明強搖搖頭。
杭文治便堅定地説道:“那我只能越獄了!”
杜明強不再説什麼,他一反手拉住杭文治的胳膊,把他從陰暗的牆角里拽了出來。
杭文治吃了一驚:“你幹嘛?”
“你看看那邊。”杜明強伸手往北邊一指,“告訴我那是什麼。”
誰都看得見,那是一個高高囘聳立的崗樓。荷槍實彈的武囘警站在崗哨裏,陰森森的槍管在陽光下閃耀着寒光。
見杭文治不言聲,杜明強便冷笑着繼續説道:“這樣的崗哨遍佈於監獄的每一個角落,所有犯人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你跑一個試試?哨兵想要擊斃你比打死只豬還要容易。”
杭文治深深地吸了口氣,但眼中的欲囘望卻並沒有熄滅。
杜明強又退了一步説道:“就算你有隱身法,可以避開哨兵的耳目,那又能有什麼意義?要想逃往自囘由的世界,你還要面對兩層樓高的監獄圍牆和牆頭密佈的電網,想翻越是根本不可能的。當然了,你還可以往南邊跑,如果你能通囘過指紋驗證的安檢門,你就可以進入前院的辦公區域,不過我要告訴你,那裏不僅到處都是獄囘警,而且每個角落裏都有密佈的監控攝像頭。在監獄的最南邊還有一道戒備森嚴的大鐵門,進出的車輛行人都要接受衞兵嚴格的檢囘查。別説是一個大活人了,就算是一隻老鼠也別想從那裏溜出去。”
杜明強的每一句就像是一盆冷水,反覆地澆覆着杭文治心中那種不切實際的衝動。最後他用一句話總結説:“這是全省戒備最為森嚴的監獄,近二囘十囘年來從未發生過成功越獄的案例,你憑什麼想從這裏逃脱?不是我看不起你,你根本就連四監囘區都跑不出去!”
這次杭文治沉默了許久,最後他終於開口道:“我知道很難,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幫助我,我們兩個一起逃出去。”
杜明強立刻打斷了對方的話:“我為什麼要跟你一起逃?我只不過是個五年犯,好好表現的話三兩年就能出去了,我囘幹嗎要冒着被擊斃的風險陪你去幹這麼一件不靠譜的事情?”
杭文治無囘言囘以囘對,他看着杜明強,黯然道:“我還以為你會幫我的……”
“幫你?我看我是幫你幫得太多了!”杜明強苦笑道,“幫得你冒出了這樣荒唐的想法!”
雖然對方已如此明確地拒絕了自己,但杭文治還是不太甘心,躊躇了片刻之後,他又小聲地説道:“其實我已經想到了一些辦法……”
“那你千萬別告訴我,我會去揭囘發你的!”杜明強用這樣的言語徹底堵死了杭文治的話頭,然後他一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杭文治獨自一人站在廣囘場的角落裏,既孤單又無奈。片刻之後,他抬頭環視着那一圈高囘聳的圍牆,厚厚的石塊和電網隔斷了通往自囘由世界的道路,即使是初春的煦日照耀之上,也只能泛起一片令人絕望的冰冷寒光。
隨後的幾天裏,杭文治再也沒有向杜明強提起過類似的話題。沒事的時候他便一個人坐着發呆,不過狀態已和剛入囘獄那陣截然不同。那種木木的茫然無助的神色從他臉上消失了,他的眼神中開始閃動着一些琢磨不透的光芒,好像總藏着很多心事似的。
杜明強自然能看到發生在杭文治身上的這些變化,但他卻保持着一種不聞不問的態度。事實上杭文治能產生越獄念頭,杜明強細想下來倒也不覺得特別奇怪。很多重刑犯在入囘獄之初都會有過類似的妄想,而時間會用一種緩慢卻又無囘堅囘不囘摧的力量磨礪着他們,並最終在他們的心頭裹上一層堅囘硬的繭子。於是那些燃囘燒的火苗便會失去欲囘望的氧氣,在殘酷的現實中熄滅、冷卻下來。
時間是最好的老囘師,杜明強覺得並不需要自己再去告訴對方什麼。在杭文治異想天開的時候他也樂得清靜,獨自沉迷在美妙的音樂世界中。
小順卻有囘意和杭文治越走越近。其中的原因或許用一句老話就可以解釋: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自從在籃球場邊聯手和黑子幹了一架之後,小順儼然已將杭文治當成了自己最親囘密的盟友,有事沒事都往對方身旁湊活,態度殷勤有加。
杭文治原本對小順就沒什麼好感,現在心裏藏着秘密,更是不想和對方接近。但無奈大家都在一個監囘舍內,對方笑着臉來磨蹭,他也沒法發作。有時候杜明強看到他疲於應付的樣子不禁暗自好笑,心想:就得讓小順這個攪屎棍囘子給你搗搗亂呢,要不然你每天胡思亂想的,可別真的走火入魔了。
平哥也注意到了小順有籠絡杭文治的傾向。鑑於這倆人的地位在監囘舍裏都不高,他也沒把這事太放在心上。在這個監囘舍中平哥他唯一顧忌的人就是杜明強,只要那傢伙不再挑事,其他人是折騰不出什麼動靜的。
當然有一個人非常不爽,這個人就是黑子。那天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小順和杭文治放倒,黑子臉面無存。以他的性格脾氣,這件事是一定要想辦法扳回場子來的!杭文治有杜明強罩着,黑子不敢動,他只能在暗地裏瞄着小順——這小子憑什麼和我囂張?無論如何也要治服了丫的。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表面平靜,暗流卻洶湧不息。轉眼又到了某個週末,這天杭文治又得到了探視的機會。中午回到監囘舍之後,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興囘奮。
“哎,治哥,你朋友又給你帶啥好東西了吧?”小順賤兮兮地湊上來問道。
“確實是好東西——”杭文治賣着關子説道,“不過這好東西對我有用,對你可就沒什麼意義了。”
小順撓了撓頭,想不出對方説的到底會是什麼。不過他的困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午飯後管囘教把通囘過審核的探望物品分發到相關人員的手裏,杭文治除了一堆食物和生活用囘品外,還得到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小盒子。
杭文治打開其中的一個盒子,摸出一副眼鏡架在了自己的鼻子上。自從入囘獄當天弄碎了眼鏡之後,杭文治就一直生活在一種半朦朧的狀態中。雖然他的近視度數並不算很高,但在行動上仍然會帶來諸多不便。
“喲,又帶上了啊?”黑子搖頭晃腦地評價着,“這才像個樣子,恢復文化人的感覺了。”
小順斜了黑子一眼,道:“治哥就是不帶眼鏡,那氣質也和一般人不一樣。”
黑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操,這馬屁拍的——見着親爹了啊?”
小順歪着脖子正要和黑子倒飭幾句,卻聽平哥忽然開口道:“怎麼弄了兩副來?還想留一副自囘殺用啊?”
“眼鏡這東西容易壞,留個備用的。”杭文治一邊説,一邊打開另一隻盒子,把裏面的眼鏡拿出來看了看,覺得沒什麼問題才收起來,壓在了自己的枕頭下面。
“大夥都用不着的東西,弄那麼多幹什麼?”平哥又撇着嘴説道。杭文治聽出了些話外音,連忙陪着笑把朋友帶來的香腸一類的方便食品奉獻出來給平哥分享。平哥當然就毫不客氣地笑納了,同時給其他人也散發了一些。眾人皆大歡心,各自享受起“福利”,先前不愉快的氣氛也就此消弭。只有杜明強對分到手裏的香腸似乎沒什麼興趣,他隨手把美食往牀頭一扔,自顧自繼續聽他的音樂去了。
杭文治重新帶上眼鏡之後,不僅日常行動方便了許多,也提高了他工作時的效率。他本來在量圖劃線方面就有優勢,現在視力也恢復了,制囘作紙袋當然就更加迅速。杭文治為人老實仗義,在提前完成自己的工作量之後也不會離去,而是繼續留下來幫其他人搭手。他的這番舉動引起了廣泛的好感,就連黑子也不得不領情,漸漸轉變了惡劣的態度。
因為每天都能提前完成工作任務,四二四監囘舍也得到了帶隊管囘教的表揚。衝着這一點,平哥都得給杭文治幾分面子。不僅如此,甚至協管班長“大饅頭”對杭文治愛咬鉛筆頭的習慣也不深究了。在這個監獄裏,只要大家勞動任務完成得好,管囘教的心情就好;管囘教的心情好了,自然大家都可以過得舒服——這是個最基本的道理,即便“大饅頭”這樣矯情的人也是拎得清的。
轉眼又臨近週末,這天大家照例來到了生產車間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吃完午飯之後,大家剛剛坐定了,卻聽負責抓生產的黃管囘教在車間門口喊了一聲:“四二四監囘舍的,派兩個人出來裝貨!”
犯人們每天生產的紙袋經過打包分裝之後都儲存在緊鄰車間廁所的庫房內,到了週末的時候,廠方便會派一輛大車過來把積攢了一天的成品貨物拉走。按照規定,外界的車輛不能進入犯人集中的生產區域,只能在剛進監獄大門的辦公區進行等待。所以就需要用人力將貨物從生產車間搬運到數百米之外的大車上。這工作當然也得讓犯人來完成,同時出於安全考慮,每次最多隻能派出兩名犯人,這倆人會足足忙活一整個下午,工作強度又大,是份不折不扣的“苦差”。通常這差使都是由個監囘舍輪流承擔的,這周恰好輪到了四二四監囘舍。
“黑子,小順。你們兩個去吧。”平哥努了努嘴説道,既然是“苦差”,當然得派出監囘舍中地位最低的兩個人,這是監獄世界中通行不二的規則。
黑子以前可是四二四監囘舍的名義“小隊長”,這回被指派去當搬運工,心理上一時有些承受不了:苦累倒還其次,關鍵是面子可要在整個監囘區裏折光了。不過平哥發了話,他又不敢公然違背,只好皺起眉頭找了個藉口:“我昨天晚上睡覺落枕,肩背使不了力氣呢。”説話間他還僵硬地梗了梗脖子,煞有介事似的。
小順立刻鄙夷地揭囘穿黑子的把戲:“盡他囘媽裝蒜,剛才在食堂聞到飯香,脖子抻得比烏龜還長!這會又落枕了?!”
平哥也是心知肚明,當下便黑了臉,正要説幾句狠話壓壓黑子的心機時,卻聽杜明強主動湊過來説道:“得了,黑子去不了,那就讓我去吧。”
平哥斜過眼睛,他並不願意和杜明強頂針,不過自己説出的話如果輕易更改難免有損威信,便甕聲甕氣地反問道:“有你什麼事啊?”
“我就是想出去透口氣,整天呆在車間裏。悶也悶死了!”杜明強笑嘻嘻地回答説。他講的倒是實話,而且苦累對他來説並不算什麼,反倒可以趁機鍛鍊鍛鍊許久未曾舒展的筋骨。
平哥猶豫了片刻,忽然想到黑子和小順素來不和,如果放他們兩個結伴出去,搞不好又鬧出什麼亂子來。顧慮到這一層後,平哥便樂得做個順水人情,點頭道:“行吧,那就你和小順去。”
沒想到杭文治這時也跳了出來,主動請纓:“平哥,我也去吧,讓小順歇會。”
平哥這次想也不想地瞪起眼睛:“你添什麼亂?你去搬東西了,監囘舍的生產任務誰來完成?”
杜明強知道杭文治的心情,對方是想方設法要和自己單獨相處。於是他笑了笑,附和着平哥的話語:“你出去幹什麼?就你這小身囘子板,沒等走到監囘區外就得廢了!”
杜明強話裏有話,別人感覺不出什麼,杭文治卻聽得清楚。他知道對方仍然對自己提出的越獄想法無囘動囘於囘衷,失望之餘,也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小順原指望杭文治能把自己也替下去的,不過一見形勢不對,馬上便甩開了冠囘冕囘堂囘皇的漂亮話:“治哥,這種粗活哪用得着你動手?讓我和強哥去就行了,大家都不是怕吃苦的人,不做什麼偷懶耍奸的髒事兒。”
小順一邊説,一邊興沖沖地站起身,順帶用眼角睥睨着黑子。他這番表演既拔高了自己的姿態,又不失時機地杵了黑子一個難堪。黑子心火燎燒,但自己理虧在先,只好暫且忍下這口氣去。
平哥對這倆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耐煩地“呸”了一聲,罵道:“都他囘媽囘的別廢話了,快去!”
小順不敢再得瑟,乖乖地往庫房方向走去。杜明強優哉遊哉地跟在他身後,似乎所有的明暗紛爭都和自己毫無關係。黑子用眼神勾愣着小順的背影,心中暗想:不管怎樣,老囘子還不是免去了這趟苦差?你小子也就佔了點嘴上的便宜,等老囘子逮着機會了再慢慢地收拾你!
那邊犯人班長“大饅頭”已經把一輛運載貨物用的手推鐵板車挪到了車間門口。小順和杜明強需要完成的第一步任務就是把一箱箱打包好的紙袋從車間緊裏面的庫房搬放到門口的鐵板車上。那些紙袋裝箱的時候都壓得嚴嚴實實,每箱的重量足有好幾十斤。倆人全靠徒手搬運,杜明強倒還不在話下,小順可就有些吃力了。因為要在黑子面前來來往往的,小順又不想丟囘了面子,只好咬牙緊繃着,當每把一箱紙袋搬上推車後,便齜牙咧嘴地在車間門外喘息一番,暗自咒罵叫苦。
終於把那鐵板車裝滿,倆人接下來就要把這車貨物運送到監獄中的辦公區域了。杜明強主動往小車的推杆前一站,兩手一張,一個人就把住了整個推車。小順見對方這副架勢,自己也樂得偷懶,只在旁邊扶着車上的貨物,有些出工不出力的意思。獄方這時也專門派來了一個年輕管囘教,一邊給這二人引路,一邊也起到管理監囘視的作用。於是一行三人連同那輛裝滿貨物的推車便不緊不慢地離開了改造車間,向着監囘區之外的天地而去。
出了四監囘區之外是一片開闊的農場,不少其他監囘區的犯人正散步在農場中辛勤勞作。這裏視野開闊,無遮無攔,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哨樓上的衞兵看得一清二楚。
事實上,A市第一監獄從外往內可以分成三個區域。緊挨着監獄大門的是一片辦公區,集中了監獄管理幹囘部的辦公室和一些後勤輔助機囘構。辦公區往後就是關囘押犯人的監囘區了。不過這監囘區又分成兩個部分。第一、二、三監囘區關囘押的都是十年以下的輕刑犯,這三個監囘區自成一塊,是整個監獄中面積最大的部分。輕刑犯主要從事一些户外的勞作,現在杜明強等人正在穿行的就是這個區域。
第四監囘區因為關囘押的都是十年以上的重犯,所以被安排在了監獄的最深處。這個區域佔地不大,但卻是監獄中戒備最為嚴密的所在。監囘區犯人的勞囘動囘改囘造也必須在室內展開,以保證這些危險分囘子隨時都處於攝像探頭的監控之下。在他們外圍的那片農場則可以被視為一個“緩衝區”,即使有重刑犯僥倖逃離了第四監囘區,他要想穿過這樣一片廣闊的農場時,也一定會被哨樓上的衞兵發現。
三人在田地間穿行。此刻正值暖春時分,微風徐過,帶來一陣陣清新的田野芬芳。杜明強自入囘獄以來就很少離開那牢囘籠一般的四監囘區,現在有機會舒展一下囘身心,不免有些暗自陶醉。他貪婪地大口呼吸着,耳畔似乎又響起了一連串美妙的樂曲聲。
愉快的感覺總是短暫的。杜明強覺得自己還沒走幾步就已經穿過了整個農場,當威嚴的監獄辦公樓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春風和音樂便雙雙消失無蹤了。
確切的説,這應該是一個樓羣,十幾幢建築鱗次櫛比,隔斷了監囘區和監獄大門之間的聯絡帶。奇特的是,這些建築的外觀都不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形,每一幢建築的外沿都由很多斜邊構成,有的是六邊形,有的是八邊形,有的或許更多。當這些建築非常緊密地排列在一起時,建築之間一條條狹窄的通道就組成了一片曲徑彎繞的迷宮。據説這些通道的構設當初是經過高人指點,符合傳説中八卦陣的原理。不熟悉其中奧妙的人進入樓羣之後,走不了幾步就會徹底失去方向感。你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也不知道每幢樓底部的入口到底在哪裏。如果你沒頭沒腦地亂扎一通,最終不是回到監囘區農場,就是來到一扇由森嚴武囘警把守的鐵門前,淪為悲慘的甕中之鱉。
杜明強站在樓羣腳下,陽光從高處狹小的間隙中刺射過來,晃的他有些頭暈目眩。而就在此時,他的耳畔也響起了管囘教嚴厲的呵斥聲:“亂看什麼?!把頭低下來!”
杜明強知道這是犯人進入辦公樓區時的規矩:必須低着頭走路,嚴禁東張西望。於是他老老實實地按照管囘教的要求垂下了頭。一旁的小順當然也不敢違囘抗,倆人推着車,用眼睛的餘光瞄着管囘教,緊跟着對方的腳步走進了七彎八繞的樓羣之中。
一路不知拐過了幾個彎,其間時常會有其他的監囘區工作人員走過,與帶隊管囘教熟絡地打着招呼。在這個過程中,杜明強和小順一直保持着謹小慎微的姿態。他們很清楚,這裏不僅是監囘區管囘教最集中的區域,而且每個角落都處於嚴密的監控網絡中,是萬萬不可造次的。
五六分鐘之後,忽覺前方一片明亮,有了豁然開朗般的感覺。杜明強心中一動,估計應該是走出辦公樓羣了。而管囘教則在此刻又開口説道:“行了,把頭抬起來吧。”
杜明強舉目四顧,卻見那羣辦公樓果然已被自己甩在了身後。從正面看過去,那些樓宇一幢幢門闊窗明,竟絲毫沒有在監囘區中看來的那種詭異的壓抑感。杜明強不禁在心中暗暗讚歎樓羣設計者的天工匠心,僅僅用樓羣的正反兩面便渲染出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辦公樓羣距離監獄的大門還有五十來米的距離。這片空地除了做一些綠化之外,主要便是當作停車場來使用。廠方派過來裝貨的大車就停在離樓羣出口不遠的地方,一箇中年漢子正靠在車前廂上抽着煙,看樣子應該是隨車的司機。
“你們倆趕緊過去裝貨吧——具體的要求聽從劭師傅的安排。”管囘教一邊吩咐着,一邊衝那個抽煙的漢子揮手打了個招呼,那人正是他口囘中所説的“劭師傅”。
劭師傅掐了煙,走到車尾把擋蓋卸開。他看起來有五十來歲的樣子,身囘體倒還健碩,但黝囘黑的臉上皺痕密佈,似乎是經歷過了太多的世間滄桑。
“師傅,您説句話,該怎麼裝?”杜明強把鐵板車推過去,主動問道。
劭師傅卻沒有立刻回答,他自己一翻身跳上了卡車後鬥,然後淡淡地説了句:“你們把箱子接給我就行,我自己來裝。”
“我們兩個人接,你一個人裝?”杜明強追問了一句,略略有些不解:這樣的分配顯然並不合理。
劭師傅應了聲:“對。”然後也不解釋,只是在車上做好了接貨的姿囘勢。看來他是個不太喜歡説話的人。
杜明強便從推車上抱起一隻箱子遞給劭師傅,為了讓對方少費點力氣,他特意把箱子高高地頂在肩膀上。這樣劭師傅不用彎腰就可以把箱子接走,然後噔噔噔快走幾步,將那箱子碼在了車斗的緊裏頭。
旁邊小順也開始幫手,他的力氣不足,無法將箱子舉過肩頭,杜明強便會結果箱子幫他完成這個工作。於是很快這三人之間便自然地形成了分工:小順負責把箱子從推車抱到卡車前,杜明強把箱子舉高,而劭師傅則負責在車廂上裝貨。一開始這三人倒還銜接得上。當車斗裏層的箱子壘高之後,劭師傅的工作量就越來越大了,他漸漸開始跟不上先前二人的節奏。
杜明強眼見着劭師傅往高處壘箱子的動作漸漸吃力,於是他一撐車斗也跳上了車,對劭師傅説道:“師傅,您下去接箱子吧,上面的活我來幹。”
劭師傅“嗯?”了一聲,有些詫異地看着杜明強。
“我年輕,體力好!”杜明強一邊説,一邊拍了拍自己結實的胸膛。
劭師傅上下打量着杜明強,透出些不太放心的樣子。
“該怎麼裝,有哪些要求,您説明白了就行!”杜明強回視着對方的目光,自信而又誠懇。
劭師傅終於開口了:“先緊着車斗裏面壘,壘四層,一定要壘齊。”
“好勒!”杜明強應了一聲,彎腰從車下小順手中接過一隻箱子,按照劭師傅的要求壘在了車斗內囘側。此刻箱子已經加到的第四層,但杜明強壘起來仍是舉重若輕般自如,這一方面得益於他的身高,另一方面也印證了他確實有個強囘健的體魄。
劭師傅看到對方這副利索勁兒,躑躅的臉上終於透出讚賞的神色來。杜明強這會又跑回他的身邊,微笑着問道:“怎麼樣?我這活還行吧?”
劭師傅點點頭,他也給對方回了一個笑容,不過那笑容只是略略一綻,隨即便淹沒在滿臉縱橫滄桑的溝壑中了。
“您下去吧,上面交給我。”杜明強又一次提議。這回劭師傅沒再猶豫,他跳到車下,取代了杜明強先前的崗位。於是三人又恢復了先前的運轉狀態,而這一調整之後,每個人的能力都得到了最大的發揮,整體速度自然要快了不少。也就十來分鐘的時間,平板推車上的貨箱便全部被轉搬到了卡車上。
這樣的工作效率讓在一旁監看的管囘教都覺得有些意外,他迎上來道:“嗬,今天這活幹得夠快的啊?”
劭師傅看着杜明強説:“這小夥子不錯。”
管囘教和劭師傅已經相處多次,知道這個漢子平時言辭極少。這看似簡單的話語可算是對杜明強想當的誇讚了。自己帶的犯人爭氣,管囘教自然也有面子,不過職業的需要讓他不能把滿意的情緒過於明顯地掛在臉上。相反,他還要擺出嚴厲的神色呼喝着杜明強:“還不下來?趕緊跑第二趟啊,早點幹完早點收工!”
杜明強輕輕一躍跳到地上,拉起平板車招呼小順:“走吧。”
小順咧咧嘴,想説什麼又不好開口似的。看杜明強走得暢快,他也只好囘緊趕兩步跟上去,一隻手裝模作樣地搭在推車上,出工不出力。
依舊由管囘教帶路,一行三人穿過辦公樓羣和勞動農場,又回到了第四監囘區的生產車間。平板車進不了車間,管囘教就在門外等着,杜明強和小順則前往儲藏室開始第二輪的搬運工作。
儲藏室在車間的最裏面,倆人必須先經過車間內的工作區。黑子看到他們回來,便停下手中的活兒,揶揄着對小順説道:“哎,累不累啊?”
小順也不言語,從額頭上擦下把汗來,經過黑子身邊的時候用囘力一甩,鹹濕濕的汗點子就像小雨似地灑了黑子一身。
“我囘**子罵了起來,“噴什麼騷囘水?高囘潮了啊?”
周圍的犯人一陣鬨笑,小順黑着臉,氣呼呼地加快腳步扎進了儲藏室裏。等杜明強趕過來的時候,卻見他也不幹活,只是叉着腰站着,一副氣憤難平的樣子。
杜明強嘿嘿一笑,勸了句:“你跟他鬥什麼氣?趕緊搬箱子吧。”
“媽囘的,他把我當傻囘逼呢。”小順恨恨地往外勾愣着眼睛,像是要用目光在黑子身上剜出兩個窟窿似的。片刻後他轉頭看向杜明強,神色則變得有些無奈,説:“你能不能不要那麼積極?哪有像你這麼幹活的?”
“我多幹點無所謂,我自己樂意。”杜明強一邊説一邊甩着胳膊,“哎呀,這多少天沒動彈了?胳膊腿都快鏽住了!”
“你傻啊?”小順瞪大了眼睛,急切地想要給對方灌輸自己的道理,“你幹快了也歇不着。那邊箱子如果早搬完了,我們還得回來粘紙袋,到時候不是讓黑子他們看笑話麼?你看以前那些搬箱子的,哪個不是磨磨蹭蹭地一直耗到晚上收工?”
杜明強明白小順的意思,多幹點活怕也罷了,對方最忌諱恐怕還是在黑子面前折面子。他也無所謂趟這個混水,就笑了笑説:“行,拿咱們接下來就悠着點。”
小順卻愁眉苦臉地嘆了一聲:“現在可不好悠了,管囘教的眼睛毒着呢。你剛才就不該跳上車搶活,唉,你這可真是與眾不同。”
“哦?”杜明強倒來了興趣,反問,“那按你的説法,該怎麼做?”
“都是能躲就躲啊,就算管囘教吩咐你上車裝貨,你也要裝作不會幹,把那箱子碼得亂七八糟的,這樣那個劭師傅自然就不會叫你繼續碼了——這也不是我的説法,以前大家都是這麼幹的。”
杜明強啞然失笑,他回想起先前劭師傅那種不信任的眼神,此刻終於恍然大悟了。
卻聽小順又繼續説道:“你現在再裝也不行了,誰讓你剛才幹得那麼利索?唉,偷懶都偷不了,跟你在一組可真是倒黴。”
見小順如此鬱悶,杜明強倒也有些歉意了。他想了一想,説:“得了,你也別發愁,一會我自然有辦法讓你歇着。”
小順的眼睛亮了一下:“真的?”
杜明強點點頭:“不過我們等下幹活的時候還得像先前那樣繃足了勁,不能懈怠,否則可就歇不了了。”
小順見對方的神色不像是在忽悠自己,便應了聲:“行!”
“那就開工吧。”杜明強一邊説一邊抱起一隻箱子,小順也不含糊,緊跟而上,倆人又全力以赴地投入到了勞動狀態中。
把箱子裝滿平板車用二十多分鐘,推着車趕路又用了十多分鐘。當一行三人再次來到了辦公樓羣前的停車場時,劭師傅已經在車斗旁等了他們近一個小時。
“趕緊裝車。”管囘教催促道,“別讓師傅老等着你們。”
小順齜牙咧嘴,似乎是疲憊不堪了。
劭師傅看到杜明強二人忙碌不歇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了。他建議説:“要不先歇會?今天進度還可以,不着急。”
“他們不用歇。”管囘教立刻否了回去,“早點幹完回去還有別的活呢。”
小順擺出副苦臉,可又不敢説什麼,只好用眼睛勾着杜明強,心理免不了又埋怨了對方一遍。杜明強裝作沒看出來,自顧自跳上車斗,招呼道:“來吧。”
小順想去杜明強此前的囑咐,便咬緊牙堅持着。好在接下來三人傳箱子接力,他算是強度最小的一個環節。杜明強雖説任務最重,但他的動作一直矯健如初,像是有用之不盡的精力。在三人的配合下,不消多久,這第二板車的箱子便又卸去了大半。
“小夥子,把這車裝完了,休息一會吧。”劭師傅遞箱子的時候看到杜明強額頭也開始滲出汗珠,便再次提出建議。
“裝完了就休息不了羅。”杜明強一邊壓低聲音説道,一邊用眼睛瞥了瞥站在不遠處抽煙的管囘教,然後他又轉回頭,故意加大嗓門反問劭師傅,“師傅,您累不累,要不要歇會?”
劭師傅一怔,隨即明白過來,連忙也大聲回答説:“哎呀,是不行了,得歇會。我這體力還是和你們年輕人沒法比啊。”
管囘教聽到了這邊的對話,他把煙屁囘股扔到地上踩了踩,然後揮揮手衝自己的犯人説道:“得了,你們兩個也跟着歇會吧。”
小順歡呼了一聲,一屁囘股坐到平板車上,用身囘體靠着車上剩餘的箱子,擺出躺在沙發上一樣的姿囘勢。杜明強則跳下車斗,對劭師傅點了點頭,誠摯地説道:“謝謝了,老哥。”
劭師傅掏出盒煙,衝杜明強跳了跳:“來一根吧?”
杜明強搖搖手,笑道:“我不會。”
劭師傅便自己點上了,他深吸一口又美美地吐出來,然後他問杜明強:“小夥子,你是什麼案子進來的?”
杜明強躊躇了片刻,給了個含糊不清的回答:“我沒有別的路可走——因為有些事我是必須要去做的。”
劭師傅倒不深究,他眯起眼睛看着杜明強:“我相信你是迫不得已的,你和其他犯人不同——你不是一個壞人。”
杜明強自嘲一笑:“都進了第四監囘區了,還不是壞人?”
劭師傅把香煙湊到嘴邊又吸了一口,然後悠悠地説道:“監獄裏可不一定都是壞人,就像壞人也不一定都在監獄裏一樣。”
杜明強心有所動,但他把自己的情緒隱藏了起來,只是看着遠處的高牆電網沉默着。
“不管怎麼説,你幹活可麻利得很。”劭師傅跳開了話題,他伸手在杜明強肩頭拍了拍,“我和管囘教説説,以後這裝車的活都讓你來幫我囘幹。怎麼樣,你願意嗎?”
杜明強回答得很乾脆:“沒問題。”
劭師傅欣然點點頭,又説道:“不過你下次可別幹得這麼快了。這裏是監獄,幹多了也拿不到加班工囘資。”
杜明強被逗的一樂:“劭師傅,我剛見你的時候還以為你不怎麼愛説話,沒想到侃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
劭師傅“嘿”了一聲:“有用的就説説,沒用有什麼好説的?以前來幫着裝貨的那些犯人,不夠讓我生氣的呢,還跟他們説什麼?倒不如省點勁自己多幹兩把。”
倆人便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着,雖然身份境地大不相同,但相聊倒也頗為投機。不知不覺中一顆煙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劭師傅掐了煙蒂,拍拍手問杜明強:“怎麼樣,開工吧?”
杜明強説了聲:“好。”然後招呼一旁的小順。小順也知道休息的時間不能太長,否則讓管囘教等得不耐煩可就不美了。於是他也痛快地從平板車上跳起來。無論如何,這番休息之後,疲憊的筋骨還是舒鬆了許多的。
接下來再幹活時,三人之間便漸漸地有了更多的默契。小順和杜明強回監囘區搬箱子的時候總是積極表現,在管囘教面前留個好印象。到了裝車的時候,劭師傅則會適時地提起休息,讓倆人不致太過勞累。在這樣不緊不慢的節奏中,到下午五點鐘左右恰好把一車的貨物都裝滿了。
劭師傅和眾人道了別,鑽進駕駛室開着卡車往監獄門口駛去。到了監獄的大鐵門前,有哨兵過來先對車輛進行了一番檢囘查,然後才打開電動開門的裝置。
小順推着平板車一步三回頭,趁着大鐵門緩緩開啓的當兒,貪婪地向着外面的世界瞥去。
“看什麼呢?”管囘教呵斥道,“那是你瞎看的地方嗎?”
小順連忙把脖子縮回來,同時表功一般地舉手説道:“報告管囘教,我發現了一個安全隱患!”
“哦?”管囘教停下腳步,“你説説看,哪裏有隱患了?”
小順説:“剛才那個裝貨的卡車就是隱患!如果有犯人和開車的師傅串通好了,藏在車上的貨物裏面,那不是就可以混到監獄外面了?”
管囘教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小順:“你想法倒挺多啊?想越獄了是不是?”
小順可憐兮兮地苦着臉,為自己辯解道:“我哪有這個膽子?我要真有這個想法就不會説了來了嘛。”
管囘教也是誠心要詐唬小順一下,見對方裝得乖囘巧,便又笑罵道:“你懂個屁。大門口那兒裝着紅囘外熱像儀呢,所有車輛進出的時候都要過一遍。別説是個大活人了,就算是隻老鼠也別想混出去。”
“紅囘外熱像儀?”小順不太理解這幾個字的意思,眨着眼睛問了句,“能透囘視的啊?”
“差不多吧。”管囘教懶得跟他多説,應付似的解釋道,“只要你是個活人,都能測出來。”
杜明強在一旁卻聽得明白。紅囘外熱像儀的主要用途是監測環境中的温度分佈,因為人的體温正常情況下都會比環境温度高,所以如果車斗裏藏着活人,在熱像儀的顯示屏上就會呈現人形的熱源反饋。有了這樣的設備,犯人們想要潛伏囘在來往的車輛中越獄就難比登天了。
小順又回頭往監獄大門的方向張了幾眼,不知還在瞎琢磨些什麼。就在這時管囘教身上的手囘機忽然響了起來,後者掏出電囘話先看了眼來電顯示,隨即便按下接聽鍵,對着話筒説了聲:“喂,張隊?”
電囘話那頭很顯然就是四監囘區的負責人張囘海峯了。年輕管囘教聽對方説了幾句之後,臉色驀地變得嚴肅起來,他凝目盯着小順,目光鋭利逼人。
大約兩三分鐘後,管囘教掛斷了電囘話,然後一步步地向着小順走過來。
“管囘教。張……張隊有什麼指示?”小順預感到有些不妙,震懾於張囘海峯的威力,他説話都有些結巴了。
管囘教喝了聲:“站好!”
小順連忙抬頭挺胸,站得筆直。
管囘教很嚴肅地問道:“你有沒有藏什麼東西?”
“藏東西?”小順似乎愣了一下,然後茫然地搖搖頭,“沒有啊……”
管囘教也不和他磨磯,直截了當地命令道:“把所有的衣兜都給我翻過來!”
小順毫不含糊,利利索索地把衣兜、褲兜全都翻了個底朝天。裏面確實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管囘教卻還不罷休,又伸手在對方周囘身上下拍捏了一遍,不過仍然沒什麼發現。於是他沉吟了片刻,然後轉過身來,目光又盯住了不遠處的杜明強。
杜明強機靈得很,立刻也站的筆直,同時主動將衣兜、褲兜掏了個乾乾淨淨。管囘教當然不會客氣,走上前又是一通拍捏,甚至連褲襠這樣的隱秘角落都不放過。可結果依舊令人失望——他並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的東西。
管囘教拿起電囘話給張囘海峯迴撥過去。
“喂,張隊……我搜過了,暫時沒有找到……好,我明白。”
感覺自己已渡過了眼前這關,小順的膽子又大了起來,等管囘教掛斷電囘話後,他便在一旁試探着問道:“管囘教,出啥事了麼?”
管囘教一揮手道:“先回車間再説!”
往回走的路上,管囘教的腳步又快又急,這無疑印證了確有某些意外的變故已經發生。而當三人回到生產車間時,杜明強更加明白:這意外還是頗為嚴重的。
四監囘區所有當班的管囘教幾乎都集中到了車間門外,包括監囘區中隊長張囘海峯。這個被犯人們稱作“鬼見愁”的威嚴男子正鐵青着臉和身旁的生產負責人老黃説着些什麼。老黃神情尷尬,帶着種犯了錯誤般的窘迫和鬱悶。
負責監囘管杜明強和小順的年輕管囘教囘主動走到張囘海峯面前彙報道:“張隊,那倆個犯人我帶回來了。”
張囘海峯往外瞥了一眼,然後低低地喝了聲:“再搜一遍。”
立刻有人上前,一人對付一個,將杜明強和小順貼面按在牆上。然後又是一陣上囘下囘其囘手,將這倆人的周囘身都摸了個遍。
年輕管囘教一邊見證着同事們徒勞的努力,一邊在張囘海峯身旁小聲地嘀咕着:“我剛才都搜明白了,確實不在他們身上。”
張囘海峯“嗯”了一聲,微微一甩下頜道:“把他們倆帶進去吧。”
杜明強和小順跟着管囘教進了車間,卻見犯人們都已起身離開了工作區,貼着牆根整整齊齊地站了兩排,而黑子則獨自一人蹲在隊伍的最前面,兩手抱着頭,一副倒黴不堪的衰樣。
小順張眼瞟着黑子,目光中露囘出幸災樂禍的得意神色。黑子這時也抬起頭來,正好與小順四目相接,他立刻恨恨地盯着對方,似乎有無窮的怒火正噴薄欲發。
“你們倆趕緊入列站好!”管囘教的催促打斷了這倆人之間無聲的交鋒。小順和杜明強找到自己監囘舍所在的區域插囘進隊列。原先就站在隊伍中杭文治特意擠了擠位置,讓杜明強站在了自己的身邊。
杜明強站定之後便悄悄地問了句:“怎麼回事?”
“黑子的鉛筆丟囘了。”杭文治頓了頓,又補充道,“——他今天剛領的新鉛筆。”
倆人雖然都在壓着聲音説話,但管囘教還是注意到了此處的動靜。後者立刻伸手一指,嚴厲地呵斥道:“不準交頭接耳,老實點!”
杭文治趕緊恢復標準的站姿,目不斜視。杜明強則微微蹙起眉頭,在心中盤算着事情背後的玄機。
在四監囘區這個極度敏囘感的區域內,犯人勞動時用到的鉛筆素來便是嚴格管囘制的物件之一。要知道關囘押在這裏的大部分囚犯都是身負重案的亡命之徒,削得鋭尖的鉛筆在他們手中很可能就是一件殺囘人奪命的利器。所以大家工作的時候,所有的鉛筆都是現用現領的,下班的前必須把鉛筆交還才能離開車間,即便是一個小小的鉛筆頭也不能帶走。
事實上,四監囘區在鉛筆的問題上曾經有過血案教訓。大概在一年之前,有一個犯人把領到的新鉛筆一折兩段,將前半截偷偷帶回了宿舍。因為他下班的時候正常交還了後半截鉛筆,管理人員沒能發現這個隱患。結果沒過幾天,那半截丟失的鉛筆便在一次鬥毆事囘件中插囘進了另一個犯人的眼眶。所幸那半截鉛筆不長,受囘害囘者只是瞎了一隻眼睛,並未有性命之虞。即便如此,四監囘區所有的管囘教都因此揹負了或大或小的處分,尤其是監囘區中隊長張囘海峯,更是失去當年所有評優評先的機會,此後的仕途也難免蒙上了一層厚厚的陰影。
有了這樣的前車之鑑,四監囘區對於鉛筆的管理便愈發嚴格。每個犯人在開工前領鉛筆的時候都要記錄下所領鉛筆的實際長度,然後下班時要用交還鉛筆的長度與記錄長度進行對比,按規定兩者間的差額不能超過兩公分,以此避免有犯人帶走半截折斷鉛筆的情況再次發生。
根據記錄,黑子今天下午領到的恰好是一支全新的鉛筆,這支鉛筆如果被誰帶到了車間之外,其殺傷力足以在監囘區中制囘造出一起命囘案了。
不過一支新鉛筆的長度接近二十公分,它又怎麼會在監囘管如此嚴密的生產車間內憑空丟失呢?聯想到黑子和小順此前的積怨和衝囘突,此事背後的隱情的確是耐人尋味。
就在杜明強這般思忖的當兒,卻聽得腳步聲響,眾管囘教簇擁着張囘海峯來到了車間內。
犯人們一個個站得筆直,臉上則擺出一副痛苦而又無辜的神色。他們全都能揣摩到張囘海峯此刻的心情,誰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去觸犯這個“鬼見愁”的黴頭。
黑子更是深深地埋着頭,像是隻受了驚嚇的鴕鳥一般。負責生產監囘督的黃管囘教此前已經讓他嚐了一番電囘棍的滋味,現在張囘海峯親自到來,不知還有什麼恐怖的懲罰在等待着自己。
無論如何,該來的終究是躲不過的。皮鞋跟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越來越近,最終那串沉重的腳步停在了黑子的面前。
黑子猶豫了片刻,然後壯起膽子抬起視線。他看見張囘海峯正居高臨下地盯着自己,目光冷靜得讓人覺得可怕。
那是一種令人窒囘息的冷靜,就好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般的海面一樣。黑子只敢略略一瞥便又被刺得低下了頭去。在他眼前是一雙黑黝黝的皮鞋,而他腦袋的高度還夠不到對方的膝蓋。
張囘海峯開口了:“你再説一遍,鉛筆是怎麼丟的?”他的聲音也是高高在上的,帶着種令人無法逃避的壓囘迫力量
“我去上了個廁所,把鉛筆放在桌子上的……回來的時候就不見了。”黑子唯唯諾諾地回答説。
張囘海峯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又問:“你上廁所用了多長時間?”
“沒多長時間——”黑子咧了咧嘴,“我拉了泡屎,也就是三五分鐘吧。”
“三五分鐘?”張囘海峯拖着長音反問道,顯然對此頗有質疑。
黑子有點心虛了,猶豫片刻後又改了口:“也可能不止……我這兩天腸胃太乾,拉囘屎可費勁了。”
張囘海峯沒心思跟他扯這些閒話,只是追問:“到底多長時間?”
黑子想了想説:“最多不超過十分鐘。”他這次語氣堅定,説話的同時還抬眼看了看張囘海峯,顯得很誠懇似的。
張囘海峯卻突然抬起腳,厚重的皮鞋底子踹在了黑子肩頭,後者“哎唷”一聲摔了屁囘股墩,挨踹的部位更是吃痛不已。不過他也是個老犯油子,立馬便爬起來重新在張囘海峯面前蹲好,動作利索得像個不倒翁一樣。
對方如此的表現,倒讓張囘海峯無法再下腳了。他便沉着臉色罵道:“不超過十分鐘?你騙誰呢?!監控錄像清清楚楚,你是三囘點三十五進的廁所,三囘點五十七分才出來,足足二十多分鐘!你是拉囘屎啊你還是生娃呢?”
張囘海峯可不是在唬對方。當他得到車間裏鉛筆丟失的報告後,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了事發前後的監控錄像。按照黑子的説法,既然鉛筆是在他上廁所的時候丟失的,那麼在這段時間內曾經接近過黑子工作台的人應該就是拿走鉛筆的嫌疑人。可不巧的是:黑子的工作台恰好位於車間內兩條縱橫通道的交叉點上,不時有犯人來來往往,拿着粘好的紙袋到後面的打孔機上進行打孔。而裝在車間門口的監控攝像頭雖然視野廣闊,但清晰度卻不盡人意,只能看到人員來回走動,無法分辨更加細小的動作,到底是誰從桌上拿走了那支鉛筆實在難以判斷。
同樣是由於錄像清晰度的關係,從畫面中根本看不清桌子上有沒有鉛筆,所以也無法排除黑子賊喊捉賊的可能性。而黑子在廁所裏一呆就是二十多分鐘,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經驗豐富的張囘海峯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疑點。
聽説張囘海峯已經查看過監控錄像,黑子知道敷衍不過去了,只好苦着臉説道:“時間是長了點……可我真的是腸胃太乾……”
“便秘是吧?”張囘海峯衝門口招招手,“來兩個人把他帶到醫務室去,找東西把肛囘門撐開,好好通一通!”
“別啊,張隊!”黑子連忙告饒,他深知如果這樣去了醫務室,那身心可得同時遭受重創了。
張囘海峯冷冷反問:“你還説不説實話?”
“我説,我説。”黑子憋了半天,終於鬆口了,他脹囘紅了臉道,“我就是……就是想女人了,自己到廁所裏爽了一把。”
居然是這樣一個猥瑣的原因。即使在如此緊張的氣氛中,犯人間也禁不住響起了一陣鬨笑。甚至有幾個管囘教也忍耐不住,暗自低頭背身來掩飾自己不俊的神情。
張囘海峯瞪着眼往四周環顧了一圈,把笑聲壓了下去。
“我就是打了個手囘槍,真的沒幹別的。”黑子再次抬起頭,信誓旦旦地説道。反正丟人也丟到家了,他現在有點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這理由倒是説得通。犯人們在監獄裏打囘手囘槍自囘慰是非常普遍的情況,而看黑子的神態也不像是臨時編出來的瞎話。張囘海峯負着手沉吟了一會,然後向外踱出了幾步,轉頭看向貼着牆根站着的那兩排犯人。
有人低下了頭不敢和張囘海峯對視,但也有人故意抬着目光,好像要證明自己問心無愧似的。
張囘海峯輕咳一聲潤了潤嗓子,衝着眾人開口説道:“四監囘區所有的人現在都在這裏了。鉛筆不可能無緣無故的消失,你們裏面一定有某個人知道那支鉛筆去了哪裏。現在我給這個人一次機會,你自己把鉛筆交出來,我可以給你最低限度的懲罰。”
車間內靜悄悄一片,無人應聲。先前抬頭的人此刻也把眼睛垂下去了,生怕自己的目光會引起張囘海峯的某種誤解。
“現在把鉛筆交出來的話,我只會讓他吃一頓電囘棍,外加一週的禁囘閉。”張囘海峯又補充説道,這樣的懲罰其實已經非常嚴厲,但此刻從他嘴裏説出來卻帶着種輕描淡寫般的意味。
依舊沒有人説話,所有的犯人都深深地低下了頭,躲避着周圍管囘教們射過來的灼人目光。
張囘海峯也沉默了,他知道在此情境下大家都需要一個思索的時間。而這個時間越長,某些人便會承受到越大的壓力。
四監囘區的生產車間從來沒有這樣寂靜過,靜得似乎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簡直要叫人窒囘息。這種滋味令每一個犯人都倍感煎熬。
良久之後,終於有人忍耐不住了。從牆根裏傳來一聲大吼:“誰拿的?趕緊交出來吧!別他囘媽囘的連累大家一塊受苦!”
説話的人卻是平哥。他在犯人間素來地位不低,説起話來倒也別有一番氣勢。
靜默被打破之後,密不透風的壓力似乎也被撕囘開了一個口子。犯人們稍許恢復了一些生氣,有人在一旁輕聲附和,而更多的人則囘東張西望地看着別人,試圖通囘過自己的觀察發現些什麼。
只是對於那支鉛筆卻依舊無人提及,所有的人都無辜得像個剛剛出生的嬰兒。
張囘海峯忽然笑了,“嗤”地一聲,帶着輕蔑和嘲弄的意味。這笑聲立刻讓整個車間再次安靜下來,犯人們的目光齊齊地集中在張囘海峯身上,誠惶誠恐。
“我知道拿走鉛筆的那個人是怎麼想的。”張囘海峯開始慢悠悠地説道,“他肯定把那支鉛筆藏在了某個隱秘的地方。所以他會想: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自投羅網。只要鉛筆不是從我身上搜出來的,就沒有證據證明是我拿的。就算連累大家一起受罪,也總比我一個人吃大苦好。”
這番分析很是貼切。能進入四監囘區的犯人幾乎全都是奸猾無比的角色,審時度勢,見風使舵是他們的拿手好戲。既然管囘教們已經看過了錄像卻還沒找到鉛筆的下落,那麼鉛筆丟失的細節在錄像上肯定是看不清楚的。所以拿走鉛筆的人那個傢伙必然會抱定死不開口的決心,張囘海峯再厲害,找不到目標又能如何呢?最終的結果要不就是不了了之,要不就是大家跟着他一起背這個黑鍋。
眾犯人自然也想得清這個道理。當下就有人開始牢騷抱怨,或者低罵“真不是個東西”,或者憤然呼喝“敢做敢當,別他囘媽囘的做個縮頭烏龜”!而每個人都是一副義憤填膺的表情,表現出自己在這件事情中可是受了十足的委屈。
張海峯冷眼旁觀,等這番騷動平息之後,又接着説道:“鉛筆不會憑空消失的,它必然藏在某個地方,而這個地方不會超出你們的活動範圍。所以我想把它搜出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犯人們紛紛點頭附和。有人説:“那麼長的一支新鉛筆,怎麼可能找不到?”還有人則積極表態,希望管教們立刻便開始搜查,不要再浪費大家的感情和時間了。
張海峯卻擺了擺手,看起來並不着急,他在犯人們面前來回踱了幾步,然後指着車間門口的攝像探頭説道:“那裏的攝像頭時刻都在工作,整個車間都能被拍進去。當然了,我們的設備清晰度有限,從屏幕畫面上無法看到那支鉛筆。不過你們每個人的活動過程都是可以看清楚的,只要我搜出了那支鉛筆,難道我就判斷不出是誰把它藏起來的嗎?”
這番話説得擲地有聲,而其他的管教們聞言心中都為之一亮:不錯,只要搜出了鉛筆,再結合錄像盯死藏鉛筆的地方,那肯定有所發現的。畢竟藏鉛筆可不像從桌面上拿走鉛筆那麼容易,嫌疑人必然會在錄像中留下一些異常的動作和反應。
“好了。”張海峯這時停下腳步,轉身再次掃視着面前的那幫犯人,“現在是最後的機會,自己把鉛筆交出來,吃一頓電棍,關一週的禁閉,這是最輕的懲罰。如果讓我找出來是誰,那等待着你的就是最重的懲罰,重得超出你們任何人的想象!”
重刑犯們大部分都知道電棍和禁閉的滋味。電棍戳在身上,能夠讓人的周身像抽筋一樣產生強烈的痙攣劇痛,那種疼痛能讓你口水橫流,大小便失禁;而關禁閉則是另一種精神上的懲罰,遭受這種懲罰的人會被關在一間狹小的黑屋子裏,沒有光線,沒有聲音,全身所有的感觀幾乎都失去了作用,就像被封死在冰冷的墳墓裏一樣。即便是最堅強的人一個星期下來,心頭也會被磨起一層厚厚的繭子。
“一頓電棍,一週禁閉”這尚且是最輕的懲罰,那犯人們的確無法想象“最重的懲罰”究竟會是怎樣。
未知的東西是最恐怖的。而這種“無法想象的懲罰”會給犯人帶來一種怎樣的壓力,亦可想而知。
於是這些兇悍的重刑犯一個個噤若寒蟬,哪怕是百分百無辜的人額頭上也不免沁出了一層細汗:萬一那鉛筆在自己的工作台附近被找到,那可真是有苦難言了!
可是在這樣的壓力之下仍然沒有人肯説出那支鉛筆的下落。大家只是在這種靜默的氣氛中等待着,等待着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
張海峯的視線從犯人們的臉上依次劃過,一整圈下來無人應聲。該説的話都已經説盡,張海峯知道再耗下去也不會有什麼意義了,於是他便衝着身旁的屬下們招了招手:“你們都過來吧。”
除了把守着車間大門的兩個武警之外,其他十來個管教全都圍向了張海峯身邊,他們一個個神色肅穆,靜候隊長下達戰鬥的指令。
張海峯首先吩咐道:“老黃,你帶一個十人隊負責室內的搜查,八個人在車間,一個人去廁所,一個人去儲藏室。不要放過任何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下整支鉛筆的地方,都要仔細的過一遍!明白嗎?”
“明白!”老黃咬着牙應了一聲。他是生產車間的負責人,對於目前的局面難辭其疚,別看他平時有些懶洋洋的,現在的求戰慾望卻是無比強烈。而他對於車間的角角落落都非常熟悉,要想在他眼皮底下藏起支鉛筆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
張海峯又轉頭看向一個三十來歲的管教:“王宏。你帶兩個人在車間外圍搜查。重點是窗户附近,至少要覆蓋到半徑二十米的區域,明白嗎?”
這個王宏是四監區的副中隊長,也是張海峯手下最為得力的干將。他為人沉穩,平時就不愛多説話,此刻便點點頭,然後伸手挑了兩個人:“你,你。跟我走。”因為要進行室外的搜索,所以他找的都是視力敏鋭的年輕人。”
“小陳。”張海峯最後問道,“剛才裝貨時你們走的應該都是規定的路線吧?”
小陳正是帶着杜明強和小順裝貨的那個年輕管教,他非常確切地回覆道:“都是規定的路線,一步也不會亂。”
“那兩個犯人在相關時間段有沒有什麼異常舉動?”張海峯又問,所謂“相關時間段”自然是指黑子上廁所之後到小陳對杜明強和小順進行搜身之前。
“我一直盯着呢,沒發現什麼異常。”
“很好。”張海峯略讚了句。這樣的話,即使是杜明強和小順拿走了鉛筆,他們也無法把鉛筆丟棄到偏離規定路線太遠的地方。張海峯便又胸有成竹地吩咐説:“你帶五個人,沿途仔細找一遍,重點是那些有可能藏東西的路段,比如説田埂綠化帶之類的。如果人手不夠的話,到其他監區調一些輕刑犯幫着一塊找。”
“明白。”小陳招呼了五個人向車間外而去。從工作量來説,他負責的區域是最大的。不過只要把一、二、三監區的犯人們組織起來搞個地毯式的搜索,他相信那支鉛筆只要在自己的區域內,就一定不會漏過。
一番井井有條的安排之後,所有的管教們都即刻行動起來,投入到對那支失蹤鉛筆的搜尋工作中。張海峯則搬了張椅子,面對着那兩排犯人坐下來。他翹起二郎腿,把電棍掂在手裏把玩着,目光飄忽不定,不過不管怎麼遊離,他的視線至少會盯住不遠處的某一個犯人。
大部分犯人不敢和張海峯對視,在對方的目光中垂下了頭。張海峯見此情形便冷冷一笑,高聲道:“都把頭抬起來,看着我!”
犯人們只好又抬起目光,硬着頭皮去迎接張海峯的視線。張海峯知道必然有某個人的心裏正藏着秘密,當管教們進行搜索的時候,這個人無疑會承受越來越大的壓力。一個人的嘴可以撒謊,但他的眼睛卻很難撒謊,張海峯希望通過目光的交鋒就把這個傢伙找出來。
在一場場的對視中,張海峯最為關注的就是四二四監舍的那幾個人。從位置上來説,這幾個人離黑子最近,要想偷取鉛筆也是最容易的。而杜明強和小順還有外出的機會,嫌疑點更是進一步上升。而這幾個人此刻的表現也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都給張海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平哥是四二四監舍的老大,在入獄之前他更是江湖上為霸一方的“大哥”級人物。他的目光中帶着種與生俱來的兇狠和霸氣。當然在面對張海峯的時候他會可以收斂自己的感覺,但他的天性仍然在眼底閃動着,那是一隻狼,即便披上了羊皮,也不足以掩飾他血腥的狼性。
在四二四監舍中,還有一個人頗值得關注,這個人便是新近入監的杭文治。從管教的立場上來看,這人原本是一隻羊,可這隻羊現在卻落入了狼羣中。兔子逼急了還會咬人,那羊呢?就一定會甘於忍受狼羣的欺凌?剛入監的那天晚上杭文治鬧自殺,誰都能想出那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往往心高氣傲,別看他表面上什麼也不説,仇恨或許已在他的心底瘋狂滋長。如果那支鉛筆真是他拿走的,恐怕比落在其他任何人手上都更危險。因為他既然已經自殺過,那他的報復也會是不計後果的。換句話説,在這個人身上一旦出事,就必然是大事。
不過倒有一點又讓張海峯不那麼擔心:杭文治畢竟是個剛入監的新人,並沒有太多對付管教的經驗;而且他的本性也不是奸猾之輩,應該玩不出太多的詭計陰謀。即便是他拿走了那支鉛筆,他又能藏到哪裏去?恐怕不需要大張旗鼓的搜查,只是管教的審問他就應付不了了。
張海峯一邊想一邊特意關注着杭文治的表現。杭文治的視線雖然在看着他這邊,但眼神卻是空空的,像是有些神不守舍。半晌之後,杭文治才突然意識到張海峯正在觀察着自己,他伸出一隻手下意識地撓了撓頭,好像頗為茫然的樣子。
他在想別的事呢——張海峯在心中判斷。這麼看來的話,杭文治應該和鉛筆的丟失無關。否則他又怎會在管教們大肆搜查的同時心存旁騖?要知道,杭文治從未離開過廠房,如果他偷了鉛筆必然還藏在這間屋子裏。管教們就在他的面情忙活,他可以裝作不在意,但絕對不會有心情去想別的事情,除非他已經確信這裏的搜查不會對自己產生任何影響。
放棄了對杭文治的疑點之後,張海峯最終把關注的焦點集中向了那個叫做杜明強的傢伙。這是四監區多年來接收的第一個輕刑犯,僅這一點便足以證明他不是尋常的傢伙。對於此人的背景張海峯多少也瞭解過一些——杜明強並不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應該叫做文成宇。據刑警隊長羅飛所説,此人是一個神秘的殺手,做下了許多轟動性的案子,甚至連雄霸省城多年的鄧驊也是死於他的設計。不過這些罪行並沒有得到法律上的認定,在真偽性上還存在着疑問。張海峯對此其實並不是很在意——他和羅飛本沒有什麼交情,而且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講,如果這些事情是真的,可羅飛卻只能把他送到監獄裏呆五年,這難道不是警方的失敗嗎?
雖然存有這樣的質疑,但張海峯還是接受羅飛的委託把杜明強收納在自己的監區中。無論如何,刑警隊長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至少體現了對自己的信任和尊重。同是一個大系統內的同事,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的。而且張海峯並不覺得這件事情有太大的負擔,他對自己控制能力充滿了信心:不管你在外面如何興風作浪,到了四監區來,即便你是條龍,也得給我蜷着!
杜明強入監之後的表現倒也中規中矩,不僅沒有帶來額外的麻煩,甚至比其他很多犯人都要老實得多。張海峯漸漸相信:這傢伙的確是個聰明的角色。
在四監區,那些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從來不給管教添麻煩的囚犯是最聰明——這是張海峯時常掛在嘴邊的邏輯,他希望所有的人都能理解這個邏輯。因為那些不老實的、惹麻煩的,最終都會加倍去吞食自己釀造出的苦果,聰明人怎會去做這樣得不償失的傻事?
不過張海峯有時也會擔心:這個杜明強是不是過於聰明瞭?他的那種“老實”或許只是矇蔽自己的一份把戲?因為從羅飛的描述來看,這傢伙可絕不是任人擺佈的角色。據説此人還特別善於演戲,曾經變換身份潛伏在眾多警界專家的身邊,居然能不被發覺。
所以張海峯特意提醒自己:在觀察杜明強的時候一定要多留一份心眼出來。據老黃反映:今天安排搬運外勤的時候,本來是讓黑子和小順去的,但是杜明強主動要求替換黑子。這個不太正常的表現背後是否也隱藏着某種不太正常的動機?只是杜明強要那支鉛筆幹什麼呢?他在監區裏面是從不惹事的,沒聽説和誰結過什麼樑子……難道他要在監區裏面繼續執行自己的殺手計劃?可這也説不通啊,這裏的犯人都已經被法律制裁過了,他再動手豈不是多此一舉?而且這裏嚴密得像個籠子一般,他敢在這裏行兇,不等於找着給自己加刑嗎?一個聰明人是絕對不會這麼幹的。他總共只有五年的徒刑,規規矩矩地耗個兩三年,早點出去比什麼不好?
或許這鉛筆在杜明強眼中還有別的用處?張海峯試着想了會,卻沒有理出什麼新的頭緒。躊躇了一會後他忽然心中一驚:自己的思路在杜明強身上竟變得如此猶疑不定,好像連個穩妥的落腳點都找不到似的——這可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現象。於是當他凝神向杜明強看去的時候,目光中便多了幾分警惕和戒備的神色。
杜明強本來在看着別處,不過他很快就感覺到了張海峯的關注,於是便移目向着後者對視過去。他的這雙眼睛與其他的犯人明顯不同,其根本性的區別在於:別人都是一種接受審視的態度,或無辜、或膽怯、或鎮定、或彷徨;而杜明強的目光中卻包含着某種鋭利的東西,竟似在審視着別人。即便是張海峯和這樣的目光甫一相交也禁不住防禦般地緊縮了一下瞳孔。隨即杜明強好像知道自己有些失禮,目光中的犀利感覺在瞬間消失了,那雙眼睛變得如鄰家小弟般淡淡無奇。張海峯便趁勢反攻過去,想要從對方的眼神中挖出些隱秘來。可惜他的努力卻是徒勞的,因為杜明強的眼睛像是罩上了一層輕紗,已朦朧得看不出任何情感。
張海峯就如同被人用針不痛不癢地刺了一下,待要發力還擊時,卻又打在了一團棉花上,這讓他略微有些惱火。不過此刻的局勢讓他無暇在旁支末節上牽扯精力,他現在首要的目標還是把那支鉛筆找回來。
和杜明強的對視已無望獲得什麼進展,張海峯又轉移目光去看廠房裏的其他犯人,不過一整圈掃下來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發現。看來拿走鉛筆的那個傢伙要不就是自詡勝券在握而有恃無恐,要不就是極善演戲,能夠將自己慌亂的情緒藏得極深。
一番攻心戰未能取得預料中的效果,張海峯只好把希望另託別處。他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始巡視屬下們的搜查工作。卻見四中隊的老少管教一個個毫不含糊,他們各自分工劃片,然後又搭配成一張縱橫交錯的立體網絡,搜索的觸角就如同瀉地水銀一般漫遍了車間內的每個角落。只要是有可能藏匿那支鉛筆的任何事物,大到桌椅機器,小到紙堆鞋帽,全都拆翻乾淨,徹底清查。
這番搜查整整持續了兩個小時,從黃昏時分一直耗到了天色大黑。結果卻再一次讓張海峯失望,車間裏裏外外就差要把地皮都刨開了,只是那支鉛筆卻依然不見蹤影。
這時在外圍搜尋的兩組人馬也陸續回到了車間內,同樣兩手空空,毫無發現。張海峯聽完下屬們的彙報,臉色愈發地陰沉難看。他半晌沒有説話,然後又轉過身來用目光死盯着面前的那兩排囚犯。
犯人貼牆站了近三個小時,一個個早已腰痠背疼,肌肉僵硬,像打了敗仗的殘兵般歪斜不堪。不過此刻看到張海峯轉過了臉,他們忙又強撐着身體站好,生怕在這個節骨眼上觸犯“鬼見愁”的黴頭。
張海峯的視線掃來掃去巡視一圈,最後落在了杭文治的臉上,他微微挑了挑下巴説道:“杭文治,出列!”
杭文治好像完全沒料到管教會突然點到自己的名字。他驀地一愣,然後才反應過來,連忙大聲回應:“是。”同時邁步走到了張海峯的面前。
“你跟我走,我有話腰問你。”張海峯冷冷地看着杭文治,面無表情。屋內其他人則紛紛把目光集中過來,有人倍感詫異,有人暗自猜測:難道這個文質彬彬的書生竟是盜走鉛筆的疑犯?
張海峯也不向眾人解釋什麼,説完那句話之後便自顧邁開步伐往屋外走去。杭文治連忙快步跟上,旁邊的黃管教也湊上前來,追着張海峯問道:“這些犯人怎麼處理?”
張海峯頭也不回地説:“今天晚上加班吧,誰也別休息了。”
不能休息的人當然也包括黃管教自己。老同志知道犯了錯誤,他尷尬地揉了揉鼻子,轉身向囚犯們傳達隊長的指令:“今晚不休息了,加班幹活!”
犯人們響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抱怨聲,他們痛苦不堪地活動着筋骨,顯得又累又乏。
張海峯這時已經走到了車間門口,騷動讓他停下了腳步,如塑像般木然站立着。
“總得先吃飯吧,肚子都快惡扁了。”小順嘟囔了一句,他的話語帶起了周圍四五人的附和。
張海峯突然轉過身,眯着眼睛問道:“誰想吃飯?”他的聲音不大,但那陰森森的寒意卻立刻把騷亂的囚犯們嚇得一個個噤若寒蟬。所有的人都老老實實垂下了頭,不敢再有半句怨言。
“行了,都他媽的各回各位,準備工作!”老黃忍不住也罵了句髒話,他平時對這幫犯人算是和氣的,但今天自己受到牽連,這份委屈總得找個地方發泄出去。
犯人們沒精打采地走向各自的工作台,準備展開這一夜額外的辛苦勞動。唯有杭文治一人緊跟着張海峯,走出生產區域融入到監區的夜色中。
天色已黑,監區內的警戒措施愈發嚴密。數盞大功率的探照燈矗立在崗樓高處,射下道道光柱,使得地面明晃晃的如同白晝一般。杭文治懂得規矩,俯首垂眉不敢亂看,只管緊隨着張海峯的腳步。
倆人一路往南,穿過了四監區外圍的農場後,那片佈置如八卦陣形的辦公樓羣出現在他們的眼前。尚未及走近,倏地一道強光照射在倆人身上,同時有個聲音喝問道:“什麼人?”
杭文治感覺到自己正處於強光的中心,而周圍則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赤裸裸的任人審視的嬰兒。與此同時,張海峯則掏出證件向着光源來處展示了一下,大聲説道:“四監區張海峯,帶個犯人問話。”
“是張頭啊?這麼晚了還沒撤呢?”樓上警衞回覆了一句,他操控着探照燈,刺目的強光頓時變得柔和了許多。
“撤不了啊。”張海峯苦笑着搖搖頭,然後示意一旁的杭文治:“走吧!”
倆人來到樓內,張海峯直接把杭文治帶到了三樓,這裏標號為311的房間正是四監區的中隊長辦公室。
進屋之後張海峯找到自己的辦公椅坐下來,杭文治則停在了門口不遠處——這也是監獄裏的規矩:犯人在管教辦公室接受問談的時候,不能走得太近,必須和辦公桌保持至少三米的距離。
不過張海峯今天卻故意要打破這樣的規矩,他衝杭文治招了招手道:“你走近點,到桌子前面來。”
杭文治老老實實地向前跨了幾步,和張海峯隔桌相對。
張海峯把身體靠向椅背,兩手交叉起來墊着腦袋,看起來想要放鬆一下筋骨。不過他的目光卻一直緊緊地盯在杭文治的身上。
杭文治仍然深深地低着頭,他似乎有些太守規矩了。
“你入監多長時間了?”片刻之後,張海峯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
杭文治立刻回到:“有一個多月了。”
張海峯“嗯”了一聲,又問:“這一個多月,有什麼感受嗎?”
杭文治的嘴角微微一動,卻沒有發出聲音。這個問題讓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事實上,所有的犯人在面對類似問題的時候都會異常謹慎,他們必須先揣摩出管教的心情和用意。張海峯對此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看到杭文治躊躇不決的樣子,他便“嘿”地一笑,又用提點的口吻説道:“聽説你的勞動表現不錯。”
有這樣的話打底,杭文治的情緒便放鬆了許多。他連忙順着茬回覆:“我就是認真幹活,別的也沒啥特殊表現。”
“嗯。”張海峯點了點頭,“認真,有這兩個字就行啊。至少説明你心無旁騖,能踏踏實實地接受改造,沒有去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杭文治沒有多説話,他抬眼偷偷瞥了瞥張海峯。這個被犯人們稱為“鬼見愁”的中隊長把自己單獨帶到辦公室,難道就是要扯這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嗎?
卻聽張海峯輕輕地嘆了一聲,又道:“從這一點來説,我或許都比不上你呢。”
這次杭文治乾脆抬起頭直視着張海峯,心中的詫異難以掩飾。他不明白,自己和對方之間難道存在着任何可比性嗎?
“監獄可不是什麼好地方,尤其是四監區,簡直是糟糕透了——”張海峯皺起眉頭,似在解釋,又似在抱怨。
杭文治打心底裏附和對方,但他又不敢表露得太明顯,只是小心地陪着話道:“您也不喜歡這裏?”
“鬼他媽的才喜歡。”張海峯吐出句粗話,然後他又翻起眼皮看着杭文治,“你不過剛來了一個月,我已經在這裏呆了十多年。不過我這時間還不算是最長的,你知道最長的是誰?”
杭文治愣了一下,道:“當然是那些無期犯了,具體誰呆的時間最久……我還不知道。”這話説起來難免有些悲涼,因為他自己就是“無期犯”之一。
“所有的無期犯最後都能改成有期,在監獄裏最長也不會超過二十年。”張海峯一邊説一邊失望地擺了擺手,嫌棄對方並沒有抓住自己的語義,然後他又自己給出答案,“在這裏呆得最久的人是老黃,他從二十二參加工作,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多年了。”
杭文治説:“你們都是管教,和我們坐牢的犯人可不一樣。”
張海峯乾笑了一聲:“嘿,管教……你以為管教就舒服?每天都在這樣的環境裏上班,再好的人也會被磨出精神病來。像老黃這樣一干三十多年的,那才叫真正的無期徒刑呢!”
因為無法揣摩對方的用意,杭文治只能再次沉默不語。
卻見張海峯也默然了片刻,忽又説道:“我知道你們怕我,叫我‘鬼見愁’。這名字可不好聽啊。”
杭文治連忙辯白:“這都是一些嘴欠的傢伙胡亂叫的……”
張海峯打斷對方:“你不用解釋,這名字不好聽,但是好用!我如果也想老黃那樣温不拉嘰的,怎麼管得了你們這幫人?”
杭文治苦笑了一下,算是尷尬地表示附和。
張海峯歇了一口氣,語氣忽又變得柔和起來:“其實我也是個普通人,有正常的家庭,有正常的生活。在外面,沒有人會怕我。我有一個賢惠的妻子,還有一個好兒子。我兒子今年十二歲,馬上就要升中學了……”
杭文治抬頭看着張海峯。當對方臉上那種堅毅冷酷的表情融化之後,顯露出來的本色人物的確只是個普通的中年男子,他平靜而疲憊,完全就是個在家庭中承擔着温馨壓力的男主人。
不過這種變化只是短短一瞬間的事情,堅硬的面具很快又罩在了張海峯的臉上:“只是我要在這個地方工作,就必須做出一些改變,你懂嗎?”
杭文治點點頭。他知道任何人在這個地方都要有所改變,哪怕是管教也必須如此,否則就無法正常地生存下去。
張海峯停頓了片刻,又説:“這十多年來,我在四監區的工作一直很出色,所以領導也在考慮我的工作變動。如果順利的話,半年之後我就能調監獄管理局,舒舒服服地坐機關了。”
杭文治的目光中略有些驚訝的神色。幹部的調動升遷應該是個敏感的話題,怎麼對方居然會和自己説起這個?
杭文治的心理變化都在張海峯的掌控之中。後者此刻冷着面龐,難辨喜怒,他的目光則長時間地盯在杭文治的臉上,直到對方怯然垂首之後才又説道:“我本來沒必要和你説這些話的——不過我覺得你和其他犯人都不一樣,你應該是個懂道理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杭文治趕緊“嗯”了一聲,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
張海峯點頭道:“明白就好。因為你是個聰明人,所以我希望能用另外一種方式和你交流,我希望你能夠站在我的角度上來理解我,而不是被動承受那些粗暴的命令和管制。”
杭文治適時地抬起頭來,用目光表達着自己的受用和真誠。
張海峯看起來非常滿意,便用交心般的口吻繼續説道:“我今年三十八歲了,這對男人來説是個非常關鍵的階段。如果有些事情處理不好,我可能也會像老黃一樣,一輩子呆在四監區。”
杭文治討好似地陪着笑:“您剛才不是説了嗎?領導已經準備把您調到管理局了。”
張海峯卻沒什麼笑容:“我還説了,那是順利的情況。如果不順利的話,毛也別想!所以在這段時間內,誰也別給我捅出什麼亂子來!”
杭文治心頭一緊:這繞來繞去的,終於要説到正題了。
張海峯這個時候又不説話了,他再次長時間地看着杭文治,那目光中的壓力就像凝固的空氣一樣,一層層不斷累加在後者的肩頭,令後者如蒙針氈。
良久之後,張海峯才再次開口,他的言辭極為簡短:“説吧,怎麼回事?”
杭文治立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張海峯的眼睛眯了起來,目光也變得更加鋭利。
“你真的不知道?”他沉着聲音反問。
在對方越發洶湧的壓力之下,杭文治這次顯出了些許猶豫,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乎想説什麼卻又很難開口。
張海峯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再次加重語氣:“你是個聰明人,你不會不知道的。”那口氣三分像是鼓勵,七分又更似威脅。
“我……”杭文治的額頭隱約沁出了細汗,欲言又止。
“知道什麼就説什麼,吞吞吐吐地幹什麼!”張海峯陡然間怒喝起來,而杭文治對這聲暴喝毫無準備,竟不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驚魂略定之後,他苦着臉道:“沒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亂説的……”
張海峯重重地吐了口氣,表達着對杭文治的不滿。不過轉念想想,對方的顧慮倒也可以理解。畢竟在四監區這個地方,如果胡亂説話得罪了人,杭文治今後的苦日子恐怕就很難熬出頭了。
張海峯決定來個拋磚引玉,點點對方,也算給這個文弱的傢伙先打一管強心針。於是他便慢條斯理地反問了句:“那支鉛筆,不是杜明強拿的,就是小順拿的,我説得對嗎?”
張海峯前面恩威並施的鋪墊早已做足,現在把話撂到這個份上,更是讓後者難以躲閃,杭文治自忖不能再矯情,連忙順竿子附和道:“我猜也是的……”
見對方終於開口,張海峯心中有了譜。他倒也不着急了,用一種貓捉耗子的遊戲心態問道:“哦?我看你猜得挺準啊?你倒説説看,怎麼猜的?”
“該搜過的地方都搜過了,那支鉛筆卻一直都沒有找到。我想只有一種可能,就是……”説到關鍵處,杭文治還是有些吞吞吐吐的,“嗯,……就是杜明強或者小順趁着裝貨的機會,把鉛筆夾在貨堆裏,然後被運到監獄外面去了。”
這也正是張海峯對此次事件的判斷。不過他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像是不置可否的樣子。杭文治便更加不塌實了,連忙補充説:“這只是我的猜測,您最好再確定一下。”
張海峯翻了翻眼睛:“怎麼確定?”
“您可以讓送貨的師傅把車開回來,然後仔細搜搜今天裝的貨,如果能找到那支鉛筆就好了。”
“好什麼?”張海峯硬梆梆地反駁道,“你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四監區出了亂子是吧?”
杭文治詰口無言。的確,張海峯現在最怕的就是出亂子,如果按自己這個方法去做,這亂子簡直就是越捅越大了。
“一支鉛筆,如果真是到了監獄外,那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張海峯開始沉吟起來,片刻後他再次逼視着杭文治,“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誰動的這支鉛筆,杜明強還是小順?他們動這支鉛筆的目的是什麼?”
杭文治保持着謹慎的語氣:“按照我的感覺——應該是小順。”
“為什麼?”張海峯明顯地興奮起來,他感覺離自己想要尋找的答案已經越來越近了。
“因為小順和黑子最近有些矛盾,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只有小順才有理由去做。”杭文治漸漸説開了,神態也變得越來越自如。
原來如此……張海峯暗自整理着思緒。如果小順和黑子確實有矛盾的話,那今天這件奇怪的事情就可以解釋了。憑實力小順肯定鬥不過黑子,而前者又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搞些不齒的小伎倆進行報復也屬正常。
這樣的情況倒是讓張海峯鬆了口氣——至少那支失蹤的鉛筆不會惹出更大的麻煩。不過作為一個監區的管理者,犯人們之間的矛盾也是不容忽視的隱患,掌控不好的話,很可能會爆發出令人難以預料的惡果。所以只是略略輕鬆了片刻,張海峯便又緊抓着這個話題追問道:“小順和黑子之間是怎麼回事?”
杭文治斟酌了一下,知道有些事情可不能説得太詳細,於是便把這倆人產生矛盾的緣由含糊帶過:“黑子總是找茬欺負小順,小順又不太服他,所以就……”
張海峯點點頭:不錯,黑子素來嘴碎,沒事就喜歡撩鬥別人,專是個無事生非的角色;而小順雖然在監區裏地位不高,但虛榮心卻特別強,這兩個人之間發生罅隙倒也是合情合理。
杭文治看見張海峯面沉似水的樣子,忽然間有些憂慮,説了一半的話兒不再繼續,轉而試探着問道:“如果這事真是小順乾的,您準備怎麼處罰他?”
張海峯眼睛一楞:“這事和你有關係嗎?”
杭文治怯然縮了縮脖子,嚥下一口苦水:“張管教……您如果罰得太狠了,我怕小順會記恨我……”
“我有數的,你怕什麼?”張海峯不為所動,“況且這事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就是不説,我難道就查不出來了嗎?”
杭文治不敢再説什麼,心中卻深感對方純屬站着説話不腰疼。自己被單獨帶到管教辦公室,如果隨後小順就受到重罰,自己回到監舍怎麼可能説得清楚?
“行了,這事我會處理好的。”張海峯知道杭文治心中不爽,但也懶得再和對方解釋什麼,他招了招手,“你搬張椅子坐過來,我還有別的事情找你。”
“嗯?”杭文治愣了一下,以為自己聽錯了。
張海峯指了指辦公桌對面的那個空位,再次強調説:“你把那張會客椅搬過來,坐在這裏。”
杭文治確信自己的耳朵沒出問題,便小心翼翼地把椅子搬到了辦公桌前,然後他探着身子坐下,卻只敢有半個屁股落在椅面上,保持着十足的謙卑姿態。
要知道,任何囚犯來到管教辦公室接受問訓的時候,都只有遠遠站在一邊的份兒,像杭文治這樣能獲准接近辦公桌已屬難得,現在張海峯居然進一步恩賜他平等就座,這簡直有點要折殺杭文治的意思。所以後者不僅沒有覺得幸運,反倒是更加忐忑難安了。
見杭文治老實坐好,張海峯打開身旁的抽屜,從裏面抽出一頁紙張遞到對方面前,説:“你看看,這幾道題你會不會解?”
杭文治連忙把那張紙接在手中,定睛一看時,原來卻是張試卷,他略略掃了掃卷子上的試題,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不答反問道:“這是您兒子做的試題?”
張海峯點點頭,又追問:“你解得了嗎?”
“能解。”杭文治這次給了個確切的回覆,然後有評價説,“不過這些題對小學生來説還是挺難的。”
“這是奧數卷子,是我託人從市裏培訓班搞出來的。我兒子今年要進行升學考試,聽説數學卷最後會有一道奧數附加題,雖然不計入總分,但這道題會成為給尖子生劃分檔次的參照。我想讓我兒子上到全市最好的中學,你明白嗎?”張海峯解釋了一通。自從對方坐下之後,他身為管教的威嚴變卸去了,現在頗有點和朋友拉家常的感覺。
在這種情況下,杭文治緊張的情緒自然也得以放鬆。他甚至衝着張海峯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要上最好的中學,就要有最好的表現,所以即便是一道附加的奧數題也絕不可錯過。
“不過這些題我兒子以前沒接觸過,我也不會解。”張海峯這時攤攤手,顯出一副無奈的表情,“我看到你的檔案,你曾是名牌大學理工科的高材生,所以我才想到找你過來看一看。”
這個過程對方不説杭文治也能猜到。他也不急於炫耀什麼,只是又仔仔細細地看了遍卷子,然後自信滿滿地説道:“這份卷子對我來説應該沒啥問題。”
“好。”張海峯衷心地喝了聲彩,滿臉笑意。
“那我現在就解題嗎?”杭文治表現出躍躍欲試的姿態。
“現在解也行。”張海峯沉吟着説道,“不過我更希望你能當面給我兒子講講,這樣效果才好。”
杭文治對此也表示贊同:“能當面講當然好。不過——我現在的身份,怎麼當面講?”
張海峯其實早已經籌措好了,立刻便回答道:“我可以讓我兒子過來,你就在我的辦公室給他講。”
杭文治當然毫不含糊:“只要您覺得合適就行,我一切聽從管教的安排。”
“那好,就這麼定了。”張海峯頓了一會,又補充説,“不過有一點我還得和你商量商量:因為我兒子只能在週末過來,而週末是你們法定的休息時間,如果你不願意這個時間被佔用的話,你可以拒絕我。”
説起來是“商量”,但這“商量”純屬冠冕唐璜的套話,只是為了表明張海峯並未刻意去違反監獄內的管理條例。事實上杭文治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即使真有,他也不會傻到放棄這樣一個討好管教的機會,轉而毫無必要地去得罪對方。所以後者幾乎沒作什麼考慮,立刻便配合地回答説:“我是自願放棄休息時間的,這種事情對我也有幫助,我可以温習温習文化知識。”
這番玲瓏的言辭令張海峯倍感滿意,後者“嗯”了一聲,説:“那你就把這張卷子帶回宿舍,提前先準備準備。不過一會你還是先去車間加班——我知道你平時表現不錯,這種場合最好還是不要缺席,這也是在保護你。”
“我明白的。”杭文治很識趣地站起身,往遠端撤開了兩步,恢復到畢恭畢敬的姿態。
張海峯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個內部號,很快就有一個年輕的值班下屬走進屋來:“張隊,有什麼事嗎?”
“你把這個犯人帶回車間參加勞動。”張海峯揮手指示道,“另外,把四二四監舍的黑子和小順逮出來,每人一頓電棍,然後關一個星期禁閉!”
“是!”年輕管教應了一聲,甩頭瞥着杭文治,“走吧?”
杭文治老老實實地邁步走在頭前,心中暗自思忖:黑子和小順吃了這通嚴罰,以後倆人的關係勢如水火自不用説,只是自己夾在中間,又不知會是個什麼局勢?
不過無論如何,今晚還是不虛此行,有了給張海峯兒子補習奧數的機會,自己的某些計劃或許又能加速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