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點多鐘的時候,羅飛回到了住處。
孫發超已經開始準備午飯,見到羅飛回來,他連忙從廚迎了出來:“唉呦,羅警官,您這是去哪兒了?害我擔心了一夜……氣色怎麼這麼差?沒有發生什麼事吧?”
蒙少暉聽見動靜,也來到了院中,雖然沒有説話,但兩眼緊盯着他,目光中也充滿了關切。
羅飛見兩人感情誠摯,也禁不住有些感動,打起精神回答:“沒事沒事,只是發現了一些線索,所以沒顧得上回來休息。”
“一夜沒吃東西吧?我把早上的稀飯給你熱一熱,你先墊一點。好傢伙,哪個人都不是鐵打的,這怎麼受得了?”孫發超一邊説着,一邊利利索索地忙碌去了。
“羅警官,你剛才説有些線索?是什麼?”蒙少暉陪着羅飛坐到飯桌前,帶着期待詢問道。
羅飛略一沉吟:“這樣吧,你先回屋裏。我一會去找你,咱們詳細説。”
蒙少暉點點頭,先行離去。不一會,孫發超端來了一碗熱騰騰的紅薯稀飯,羅飛就着鹹菜喝了一通,只覺得一股暖流漸漸泛遍全身,體力也恢復了很多。
羅飛沒有立即回答蒙少暉的問題,確實也是受到了德平和尚的影響。他開始考慮是否有必要把了解到的情況都告訴蒙少暉,也許這能幫他解開心結,但也有可能會令他更加痛苦。一番權衡之後,羅飛仍有些左右為難。這時他感覺到,自己和蒙少暉之間,也許還需要有一次更為深入的心靈交流。
帶着這樣的想法,將一碗熱粥喝完之後,羅飛來到了蒙少暉的屋子裏。
年輕人正坐在書桌前,專心致致地做着什麼,甚至連羅飛進屋都沒有察覺。羅飛輕輕來到他的身後,只見他攤着左掌,右手幾個指頭正仔細地把左掌中的一塊紅薯捻成細小的碎末。
蒙少暉此時感到羅飛的存在,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微笑着指指桌上放着的一個湯盆,對他説道:“你看,這是我做的,怎麼樣?”
羅飛順勢看了過去,不禁也莞爾一笑。湯盆內仔細整齊地墊上了層乾草碎枝,成了一個人造的鳥窩。昨天蒙少暉帶回來的那隻小海鳥正閉眼躺在鳥窩中,不時地伸伸脖子蹬蹬腿,一副愜意的模樣。
“這是我一早給它做的,應該很暖和吧。”蒙少暉説着,搓起一點紅薯末送到鳥兒嘴邊,小傢伙立刻歪着脖子輕輕地啄食起來。
蒙少暉用指尖輕摸着鳥兒的身體,神情動作間充滿憐愛。
“你挺喜歡小動物的?”羅飛問道。
“我很同情它。”蒙少暉悠悠地回答,“這麼小,媽媽就不要它了,多可憐……你知道卡卡嗎,它曾經也是一隻被遺棄的小貓……”
羅飛見蒙少暉説話時頗為傷懷,突然心念一動,意識到他的這種心境多半是有感而發。果然,説完這些後,他轉過頭看向不遠處,目光中隱隱泛出了淚花。
羅飛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在牀頭的案子上,攤着一幅畫卷,上面記錄的正是蒙少暉所描述過的那個夢境。
羅飛的目光也久久地停留在那幅畫卷上,他知道,這是在蒙少暉記憶中留下深刻印記的一個場面,他幾乎忘記了過去所有的事情,唯獨這個片斷卻始終無法磨滅。可是,在失去了前後關聯記憶的情況下,誰又能解讀這個片斷究竟説明了什麼呢?
羅飛對繪畫懂得不多,但他相信這幅畫從創作功力和藝術造詣上來説,具有很高的水準。因為畫面上雖然線條不多,但寥寥幾筆卻活靈活現地勾勒出了人物的動作和神態。左側的那個孩子,也就是是幼年的蒙少暉,他正伸出雙臂,竭盡全力往前探着身子,看樣子是想要撲對面的女子,也就是自己的母親。他微微張着嘴,似乎正在吶喊着什麼,他的眉頭悲傷地糾結在一起,烏黑的眼睛也閃動着淒涼的波光。他的表情是那樣傳神,以至於羅飛在注視他的時候,耳邊竟恍惚響起了令人心悸的哭泣聲。與此同時,一個疑問也在羅飛的心頭驀然閃過:當孩子撲向自己母親懷抱的時候,他的神情卻為何如此的悲傷?
羅飛稍許移動目光,轉而看向畫面右側的那個女子,希望從她身上能找到一些答案。這就是蒙少暉的母親嗎?從畫面上看不到她的面容,是因為作畫者已將其遺忘了嗎?她的左手虛環在胸前,是的,這裏本來應該有一個嬰兒,但作畫者基於某種無法解釋的原因,不願把他畫出來。女人的右手向前探出,指向左側的孩子,她是想把對方攬入懷中嗎?從整個畫面看來,這種設想應該是最合理的,可羅飛皺着眉頭,他隱隱感覺到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具體是哪裏,一時又説不上來。
羅飛久久地盯着畫中的場景,思維也越來越投入,漸漸地,他似乎也融入了畫卷中,他感覺自己已經成了畫中的那個孩子,他從那個孩子的角度看過去,其他的一切在瞬間彷彿都消失了,他的眼裏只剩下了那隻手――母親的手。
那手就在他的面前,離他僅有咫尺之遙,可為何他的心中沒有任何期待温暖的感覺,反而充滿了悲哀和絕望?
也許是太過投入的原因,羅飛的身體竟然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着,他感到一種某名的恐懼,幾乎與此同時,一些謎團在他心中解開了。他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情緒從虛幻的畫境中掙脱出來,然後他看着蒙少暉激動地説:“我知道了!我知道你在害怕什麼!”
蒙少暉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不,不可能!你會知道什麼?你什麼也不知道!”
羅飛知道對方比自己更為清楚,只是心中不願接受罷了,所以他毫無保留地闡明自己的看法:“手,你母親的手!你為何把它畫得如此軟弱無力?它的指縫是併攏的,指節彎曲,甚至手腕也是往下垂着。這與你自己張開五指,充滿力度的手部形態完全不同,為什麼?”
蒙少暉沒有説話,但他的嘴唇打起了哆嗦,顯然羅飛的話已經切中了要害處。
“因為你的母親並不是要擁抱你,相反,她的手剛剛從你身體上拿開,而且在漸離漸遠。你的母親,她……她是在離你而去……”雖然是在敍述一件與自己並部相干的事情,但不知為何,羅飛心中卻感到一陣心酸,最後一句話,幾乎是艱難地從牙縫中擠了出來。
蒙少暉此時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他把臉龐埋在了雙手中,淚水從指縫間滲出,同時喉口迸發出一陣沉痛的嗚咽。
羅飛走上一步,輕着他的肩頭,待對方的略微平定之後,才用一種儘量柔和的語氣詢問:“為什麼?她為什麼要離開你?”
“我……我不知道。”蒙少暉抬起頭看着羅飛,被對方説中心事之後,他的目光中反而多了一份信賴和想要傾訴的,“是的,你説的沒錯。在那個夢裏,我母親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拋棄了我,把我一個人丟在了孤獨和黑暗中,可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我只是感到深深的恐懼和絕望,我不顧一切來到這個小島,就是想尋找其中的答案。”
羅飛沉吟片刻,寬慰對方説:“不,你母親是不會拋棄你的。她愛你,這一點不用懷疑,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如果她真的離開了你,那也肯定是有什麼不得以的原因。就象……就象你前幾天離開了自己的女友,可你仍然深愛着她,是吧?這並不能算作拋棄。”
羅飛最後舉的例子看起來很有效果,想到女友,蒙少暉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眼中甚至還流露出些許笑意。然後他頗有感觸的説道:“你和她的説法一樣,你們倆有的地方還真是很像。”
“我們倆?你指誰?”羅飛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
“葉梓菲,就是我的女友。你們倆似乎都有一種能力,可以看到我內心的東西。”停頓片刻,蒙少暉又補充説,“而且到目前為止,只有你們倆能看出我畫中隱藏的涵義。”
“是嗎?”羅飛並不感到特別的奇怪,雖然他和葉梓菲只有一面之緣,但能感覺到那是一個感覺敏鋭的女子。她和蒙少暉相處了那麼長時間,有些東西應該比自己更為了解。不管怎麼樣,既然談到這個人能撫平蒙少暉的情緒,羅飛願意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她是怎麼看出的?也是通過那隻手嗎?”他問蒙少暉。
“應該是吧。她比你還要厲害一些,第一次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她便看出了。”蒙少暉凝目看向窗外,陷入了回憶中,“那應該是三年前的夏天了。我在青島舉辦了一個畫展,這幅畫也是展出的作品之一。不過很少有人會在這幅畫面前停留,呵,一個沒有面孔的女人,他們也許只會覺得奇怪吧?
第二天下午的時候,她來了。其實她剛一出現,我就注意到了她。當然,象她那麼漂亮的女孩,到哪裏都會引人注目的。我還記得那天她穿了一條淡綠色的裙子,腦後綁着蓬鬆的馬尾,顯得既清新又俏麗。我被她迷住了,目光總是不自覺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不過我這個人並不善於和人打交道,更別説追女孩子了。如果不是發生了後來的事,我們可能到現在也不會認識。”
聽着蒙少暉娓娓講述,神情中充滿對幸福的重温和嚮往,羅飛竟不忍心打斷。對方的樣子讓他想起了自己的一段往事,心中泛起一陣夾雜着青澀、悔恨和無奈的複雜感覺。
蒙少暉卻沒有看出羅飛內心的微妙變化,繼續往下説着:“她在展廳中走走停停,隨意賞看着我的作品,但一直沒有哪幅畫能引起她特別的關注。可當她來到這幅畫面前的時候,她卻長久地停下了腳步。我的心頓時‘怦怦’地亂跳起來,那時的心情真是非常矛盾,一方面,我期待她能看出點什麼;可另一種感覺卻在逃避、躲閃,盼着她趕緊從畫前離開。
可她就一直定定地站着,兩眼牢牢地盯在畫上。周圍的一切對她來説似乎都不存在了,有時其他觀賞者從她身邊經過時,會很奇怪地看着她,發出一些議論,可她全都渾然不覺。這樣過了足有半個小時,我終於按捺不住,鼓足勇氣走到了她的身邊。
她感覺到了我的存在,轉過頭來看着我,我驚訝地發現兩行清亮的淚珠正從她的臉頰上滑過。是的,她哭了,她居然在哭!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感受到了我的過去,而且為此感懷流淚。剎那間,一股暖流從我的心底直衝而上,頂得我眼圈發紅,鼻子發酸。她則很有禮貌地衝我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然後輕聲説了句:‘這真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至今仍清楚地記得她説這句話時的神態和聲音,我心中的感情防線在這句話面前徹底地崩塌了,淚水奔湧而出,只覺得喉嚨裏堵着很多東西,但卻一個字也説不出來。她先是驚訝,然後輕住了我的手。就象你把手放在我的肩頭一樣,這個動作讓我心中安定了很多。後來我告訴她我就是這幅畫的,不僅如此,我還告訴了她我的夢境、我的恐懼,幾乎我所有的一切。她則靜靜地傾聽着,我能感覺到她完全融入了我的情感之中,陪我一同承受着種種迷惑、恐懼和悲哀。從那一天起,她就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隨着這段講述落下帷幕,屋子裏陷入了寂靜。蒙少暉仍在回味着那些動人的時刻,羅飛則思緒漂移,眼前出現了一個揮之不去的身影。良久之後,他悠悠地長嘆一聲,説道:“如果現在讓我選擇,我也許就不會把你帶上明澤島。”
“為什麼?”蒙少暉不解地看着他。
“因為能有一個人真正理解你,分擔你所有的感受,這實在是一件非常幸福,也非常難得的事情。如果你找到了這樣的人,就不應該輕易分開。”説到這裏,他沉默了片刻,然後放低聲音,像是自言自語,“只是這樣的道理,你往往要等到失去後才能明白。”